楊 雪

（蘭州大學 文學院，甘肅 蘭州 730000）

20 世紀中期，以英格瑪·伯格曼為核心的一些電影作者掀起了現(xiàn)代電影運動的思潮，由此出現(xiàn)的一些現(xiàn)代主義電影成為時代獨特的產(chǎn)物，并且達到了極高的藝術(shù)高度。所謂現(xiàn)代主義電影指的就是將現(xiàn)代主義下的美學原則運用于電影的創(chuàng)作中的電影流派?，F(xiàn)代主義流派繁多，包括象征主義、表現(xiàn)主義、存在主義、超現(xiàn)實主義等。《第七封印》是基于伯格曼的宗教觀而創(chuàng)作的一部以宗教信仰為主題的電影，奠立在宗教基礎(chǔ)上從而大談上帝及人生意義，也因此被判定為現(xiàn)代道德劇。影片故事背景設(shè)置在十四世紀十字軍東征結(jié)束時期，通過講述騎士安東尼斯·布洛克與扈從瓊斯在十字軍東征回鄉(xiāng)途中經(jīng)過瘟疫地帶所遇見的各種不同的人，將生死、人的存在、真理與宗教等問題，透過導(dǎo)演個人的獨特視角一一展現(xiàn)與闡釋。

一、關(guān)于上帝的存在問題

《第七封印》故事背景設(shè)置在十四世紀十字軍東征結(jié)束時期。“羔羊揭開第七印的時候，天上寂靜約有二刻。拿著七枝號的七位天使，就預(yù)備要吹……”影片將《圣經(jīng)·新約·啟示錄》放在開篇位置，充斥著審判與死亡的氣息，從而奠定了影片整體的宗教風格。

騎士布洛克一直在追尋上帝，作為一個虔誠的基督徒，他可以為了宗教追求離開新婚妻子去東征十年，即便他從未看到過上帝的影子，卻仍舊對上帝懷有堅定的信仰。關(guān)于上帝的存在問題，伯格曼一直秉持著懷疑的態(tài)度，他真正否定上帝的存在是在1971 年拍攝《呼喊與細語》時期，作為導(dǎo)演，他不再將視角對準上帝行為，而改為關(guān)注塵世的生活以及失掉信仰后人類的生存狀態(tài)。在他的個人自傳《魔燈》中，伯格曼將他對宗教的態(tài)度做了清晰的闡述。書中記載了伯格曼載著瑪爾達去參加宗教聚會，看到人們虔誠地禱告接著大唱贊美詩后的內(nèi)心獨白——“我卻忍不住流露出了我對宗教的嫌惡。我討厭上帝和耶穌，特別是耶穌。上帝并不存在，因為沒有人能夠證明他的存在，如果他真的存在，那么他一定是個惡劣的神，心胸狹隘充滿不可饒恕的偏見?！彼_特認為，除了生存的個體外世界其實一無所有，沒有上帝，人是自由的。他反對認為我們的激情可以被視為我們行動的理由，并且反對弗洛伊德的觀點：人的行為機械地決定于無意識和非理性的欲望；這種觀點給了我們一個回避責任的托辭。在他看來，我們甚至要為我們的激情負責，因為就連我們的情感也是由我們的行為決定的。馬戲團的演員斯卡特與鐵匠的妻子偷情被發(fā)現(xiàn)后掏出匕首要自殺謝罪，鐵匠以為他真的死了，鐵匠離開后，他爬到樹上得意洋洋地夸獎自己是個好演員，低頭卻看到死神在鋸這棵樹。死神告訴他：“你在毀壞你的樹?！弊罱K，斯卡特為自己所犯的錯誤受到了懲罰，而另外兩位演員以及他們的孩子因為他們善良和寬厚的品德，逃離了死神的魔爪，沖破暴風雨迎來了新的曙光。死神作為一個懲罰者，又是決策者，以一個類似于上帝的形象在影片中出現(xiàn)。我們知道基督教是一神教，只信仰上帝一人。那么死神的出現(xiàn)是否是導(dǎo)演為了證明上帝不存在而告訴我們所看到的皆是虛妄？

尼采對“上帝死了”的深刻揭示帶給人們的靈魂震撼，產(chǎn)生了從未有過的深刻的思想乃至精神危機，人們企圖從不同的視點考察與闡釋“上帝死了”所具有的深邃意義，甚至懷疑真正的上帝并未再臨人世（即上帝不在場/缺席）。[扈從瓊斯嘴上唱著不被騎士理解的俗歌，在影片中作為理性的代表存在，他明白所有人的心理狀態(tài)、所有的伎倆和別有用心，對宗教持懷疑的態(tài)度，保持絕對的理性與自我。在路途中他唱道：“妓女的雙腿間就是我這等男子的歸屬。上帝高高在上難以親近……撒旦時時刻刻常伴左右?！苯烫美?，瓊斯告訴畫家，他們在圣地十年，被蛇咬、蟲叮、野獸偷襲、異教徒攻擊、劣酒毒害、女人腐化，虱子吸食他們的血液，熱病消耗他們的身體，而這一切都是為了榮耀上帝。他笑十字軍的愚蠢，只有真正的理想主義者才想得出這種事，他正直且意志不以任何存在為轉(zhuǎn)移。途徑瘟疫村落時，他在拉瓦爾——羅斯基勒神學院的優(yōu)秀教師手中解救出一位少女。這位教師主修天堂與地獄學說，十年前說服他的主人參加了十字軍東征，如今這位神學院的教師做的事竟是偷死人身上的寶貴物品進行倒賣。廣場上，僧侶們扛著巨大的十字架、苦行僧抽打著身體在廣場上艱難前進，牧師站在舞臺上示意眾人停下，開始大肆宣講：“上帝對我們施下懲罰，在黑死病的陰影下我們都難逃一死。你張口結(jié)舌活像頭牛，你坐在那里滿臉得意，你們可知道自己的大限已到，死神就站在你們身后。他頭上的冠在陽光下閃耀，他的大鐮刀在你們頭頂發(fā)出寒光，他會先向你們其中哪一個人索命？眼睛瞪得像山羊的那個，你還能在夜幕降臨前掙扎著咽下最后一口氣嗎？而你，女人，滿臉對生活與歡愉的渴望是否會變得虛弱，在黎明前枯萎。還有你，長著蒜頭鼻不停傻笑的那個，你還想用自己的污穢繼續(xù)污染這片大地多久。你們這些冥頑不靈的蠢貨，是否知道自己難逃一死？不管今天、明天或是后天，你們?nèi)孔⒍ㄒ馈Ｂ牭搅藛?？你們注定要死?！?/p>

在這里，主教像死神一樣，散播著關(guān)于死亡的氣息。騎士與扈從站在廣場邊緣，冷漠地注視著流著淚、不停虔誠地禱告的人們。整部影片從頭到尾，騎士一直處于尋找上帝的狀態(tài)，直到死神最終降臨，他依然滿腔熱忱地禱告著，祈禱上帝的降臨，但上帝卻始終未曾出現(xiàn)，死神倒是一直在人類周圍徘徊。

二、關(guān)于人的存在問題

《第七封印》整部片子充滿著死亡的氣息，人物大多展現(xiàn)出的正如存在主義所主張的一種對死亡的恐懼、對世界的混沌以及無法得到答案的焦慮與空虛狀態(tài)。海德格爾將人的這種“畏”的原因歸為對我們的有限性的領(lǐng)悟。例如當我們面臨死時，它不是一般意義上的死，而是我們自己的死。這種“畏”并不是一種心理狀態(tài)，而是人的一種生存?！拔贰辈⒉幌瘛芭隆?，“怕”有一個對象，如一條蛇或一個敵人，這些是我們能夠加以提防的；但“畏”指向虛無，確切地說是指向“什么也沒有”（no-thing）?！洞嬖谂c時間》中對于“人是如何存在的”這一問題指出：作為“存在”的人，面對的是“虛無”，孤獨無依，永遠陷于煩惱痛苦之中。影片中，布洛克不停地追問關(guān)于生存、關(guān)于死亡、關(guān)于上帝的事，他的人生充滿著各種各樣的不解與疑問。當他們穿越森林遇見將要被處以火刑的“女巫”時，布洛克又開始追問“女巫”是否真的見過魔鬼。

女巫回答：“你想見他就見得到。看著我的眼睛，你看到了什么？有看到他嗎？”

“我在你眼里看到無法言說的恐懼，除此之外沒別的了?！?/p>

當騎士看到被僧侶打斷的女巫的手時，騎士前去質(zhì)問僧侶，卻發(fā)現(xiàn)僧侶是死神，死神不耐煩地問騎士：“你怎么一直都問個沒完？你對我永遠問不完，但你問不到答案?！?/p>

扈從瓊斯走近詢問騎士：“她在看什么，你能告訴我嗎？”

騎士說：“她已經(jīng)不會感到痛苦了。”

扈從繼續(xù)追問：“你沒有回答我的問題，是誰在守護那個孩子？是天使、上帝，還是撒旦？還是虛無？是虛無吧?！?/p>

騎士情緒激動起來，眼神充滿無助與絕望：“不可能。”

薩特在虛無與壞的信仰這一部分的闡述中表示，在人的存在中，有一種絕望因素，這種絕望是因為我們認識到我們被我們自己意志范圍內(nèi)的東西所限制。我們從生存中所期待的東西不能多于生存所擁有的有限的可能性。他相信通過強調(diào)我們的有限性和我們同虛無的關(guān)系，可以觸及到個人存在的真實主題——虛無像一條蠕蟲一樣盤繞在存在的中心。

這種限制使得虔誠的基督信仰者布洛克總是處于一種困惑中，把絕對信仰與純粹知識設(shè)置成為不可調(diào)和的對立面。布洛克困頓于這種深淵，喪失了信仰且對知識感覺無望。騎士望向窗戶開始告解，訴說他的空虛，這種空虛使他充滿憎惡和恐懼。而冷漠也使得他與眾人格格不入，仿佛生活在幽靈的世界當中。他感嘆于感知上帝的艱難——“為何他要隱身在曖昧不明的預(yù)示和無法得見的神跡當中？我們想要篤信上帝卻做不到，我們會怎么樣？那些既不愿也不能相信的人呢？為什么我無法殺死心中的上帝，為什么他以這種令我痛苦和屈辱的方式活在我的內(nèi)心，即使我想將他撕扯下來？為什么他要成為弄人的造化使我無法擺脫？我要的是知識，不是信仰也不是臆測，而是知識。我想要上帝伸出手來露出真容對我說話?！币恢碧幱诶Щ笈c苦惱中的騎士逐漸走向崩潰的邊緣，而當他發(fā)現(xiàn)窗戶另一邊的黑袍男子、那個被他當做神父進行傾訴的人竟是死神時，他終于完全崩潰，喪失了對上帝的最后一點期許。崩潰過后，他望向了自己的手：“這是我的手，我可以活動。感受血液在血管中流淌、太陽依然高高掛在天上的我，安東尼斯·布洛克，正在與死神對弈！”恐懼使人通向存在，因為存在，所以這一切都還掌握在我的手中，人有自我選擇和自我控制的自由。在海德格爾的敘述中，人永遠都處于憂慮和恐懼中，也恰恰是憂慮與恐懼，得以揭示人的真實存在。人有自我選擇和自我控制的自由。憂慮、恐懼使人通向存在，只有存在才談得上自我選擇的自由，與光明和快樂相聯(lián)系。于此，騎士布洛克才能與死神進行博弈，才能在一次次“逃脫”之后和演員夫婦一同坐在草地上，分享新鮮牛奶與草莓，感受當下的幸福與快樂，明白眼前的幸福要比宗教所描繪的虛幻的世界要真實完美許多?！靶叛鍪且环N沉重的負擔，就像愛上黑暗里的人，任憑你如何呼喊，他都不會出現(xiàn)。但是當我坐在這里，和你們夫婦在一起，所有這些都變得不真實起來，它們忽然間變得微不足道了?！彼纳袂橐舱缪輪T約克所說，變得不那么嚴肅了。伯格曼通過騎士這樣一個人物，將他對宗教的感情傳遞出來。信仰是沉重的、虛無的，人，最終追求的不是上帝、不是無法預(yù)知的未來。平凡的生活本身才是真正應(yīng)該去追求，并且能夠真正看到、感受到的真實與美好。

三、伯格曼的死亡哲學

死亡主題一直伴隨著伯格曼，在《魔燈》中，伯格曼記錄了10 歲時被關(guān)在索菲婭醫(yī)院的停尸間里的經(jīng)歷。被關(guān)在停尸房的伯格曼，面對著一具漂亮女人的尸體以及其他五六具尸體，他一個人處在那些死人或者還有一絲生命跡象的尸體中間，似乎他們隨時有可能突然站起來抓住他……

童年的這一經(jīng)歷，使得死亡的命題占據(jù)了他思想體系的很大一部分比例。《呼喊與耳語》中展現(xiàn)了一種死了的人不死反而去干擾活人的狀態(tài)。在他看來，死亡仿佛有各種各樣的表現(xiàn)形式。他本人在一次手術(shù)中，由于注射了過量麻醉藥，等藥效過去后竟已過去了幾個小時，這次經(jīng)歷使他體驗了一次瀕死的非凡感受。不過，即便類似死亡的不同感受存在于我們的生活中，比如長時間的睡眠、無意識的夢境狀態(tài)等，生命最終指向的還是事實的死亡，這種死亡不牽扯任何上帝、宗教與信仰一說。

伯格曼在他的一生中，作為導(dǎo)演、編劇和制片人制作的75 部電影作品和排演的174 次舞臺劇中對“死亡”的考證，成為他人生的命題和哲學思考。在流動的影像世界中，伯格曼執(zhí)著地探究人與上帝、上帝與死亡、生命與死亡、性與死亡、暴力與死亡、戰(zhàn)爭與死亡、哲學與死亡等一系列文化人類學的哲學命題。在上帝的眼瞼下，死神與活人直接生活在“現(xiàn)實時空”中，人與死神共舞，所有這些深深震撼了20世紀人的靈魂。在伯格曼的死亡哲學中，生與死是平等的，只要是人就會走向死亡、走向虛無；人、死神甚至魔鬼都是活生生的人的形象。影片中騎士布洛克與死神對弈、人與死神共舞的情節(jié)鋪陳就變得非常自然合理，死神成為一種有人的性格的存在。

四、結(jié)語

伯格曼本人在評價《第七封印》這部作品時曾說：“這是少數(shù)幾部真正深得我心的電影。原因是什么我也說不上來。它并不是一部完美的作品，有一點瘋狂有一點愚蠢，同時還有點急就章。但是我認為它一點都不神經(jīng)質(zhì)，充滿了生命力與意志力，也能夠以激越的欲望及熱情來申述它的主題。”在《第七封印》拍攝時期，導(dǎo)演仍然為宗教所苦，童稚的虔誠與嚴苛的理性相互糾纏。但是影片也傳達了導(dǎo)演現(xiàn)在相信的事。每個人都有屬于他自己的神性，但那完全屬于現(xiàn)世，我們找不到非世俗的解釋。于是在他的電影中就存在著一種殘余的但不神經(jīng)質(zhì)的、誠實而童稚的虔誠信仰，這種信仰和嚴苛而實事求是的態(tài)度安然共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