戚亞男
筆者研究華西壩歷史文化20多年,特別對壩上建筑文化尤為關注。有一天在網(wǎng)上瀏覽時,一棟老建筑的照片進入了筆者的視野。這棟老建筑怎么看都像壩上的廣益大學舍,但仔細一看,又發(fā)現(xiàn)它與筆者天天見到的廣益大學舍又有差異。這是怎么回事呢?難道廣益大學舍在國內還有姊妹樓?誰建造在先?誰模仿誰?這一連串問題立刻在筆者腦中閃過。隨后筆者開始了研究工作。
廣益大學舍由英國建筑師榮杜易(Fred Rowntree)設計,1925年竣工。大樓平面為“H”型,屋頂是一個中式的橫向歇山頂與兩側的兩個歇山頂相交的組合體,屋頂下的重檐是一樓的屋檐,入口為中式木牌坊門樓。該學舍大樓原為華西協(xié)合大學中國文學系教學樓及學生宿舍。蜚聲海內外的中國文化研究所也設在該學舍內。它現(xiàn)為四川大學華西幼兒園。
廣益大學舍環(huán)境清幽,樓前有十多株梅樹,每當冬末春初時節(jié)梅花盛開,香氣襲人。在此教書20多年的林思進寫了一首《過華西廣益院看梅作》詩:“中園舊說梅林勝,今日梅花雙作林。尚緩遨頭送芳騎,早驚偷眼下霜禽。照天香雪真成海,滿地虬龍會自吟。寄語酒人勤買醉,放園已是五分深?!?/p>
創(chuàng)辦于1910年的私立華西協(xié)合大學盡管是一所教會大學,卻很重視中國文化。“東西方結合起來,發(fā)揮自己的長處,汲取精華,滿足中國新的一天新的需要?!边@是學校有識之士的高見。他們聘請前四川巡按使公署教育科長程芝軒來華西協(xié)合大學任職。程先生于1927年為學校創(chuàng)辦的中國文學系就設于廣益大學舍內。他特聘民國初年蜚聲成都的“五老七賢”任文科教授。由于華西協(xié)合大學在中國文化事業(yè)上做出了成績,1928年哈佛燕京學社成立后,提供了20萬美元支持華西協(xié)合大學的中國文學系、圖書館和古物博物館的發(fā)展。
1939年由國學大師聞宥創(chuàng)辦的中國文化研究所成立之初棲身于華西壩上的庚款教授樓里,遷到廣益大學舍后迅速發(fā)展。聞宥充分利用抗戰(zhàn)期間國內許多知名教授和學者都云集在西南后方的條件,先后聘請陳寅恪、劉咸滎、韓儒林、李方桂、董作賓、吳定良、呂叔湘、繆鉞等人,甚至還有德國漢學家傅吾康、法國藏學專家石泰安來研究所從事研究工作。
1943年12月,陳寅恪一家人流亡到成都,住在陜西街27號。此次陳寅恪來成都是應燕京大學在成都復校之聘。經(jīng)過3年的流亡生活,陳寅恪除了損失他寫的大量書稿外,就是他身體健康狀況越來越差。惜人才的時任華西協(xié)合大學中國文學系主任、中國文化研究所所長聞宥邀請陳寅恪來該所任特約研究員,一來陳寅恪可以多一份收入,二來他就可以搬到華西壩來居住。這樣對他的健康和做學問都有好處。
1944年暑期,陳寅恪一家人搬到了廣益大學舍后的一座小洋樓住。陳寅恪的女兒后來回憶這里“環(huán)境幽靜”,“院門外樹木蔥蘢”,“成為我們逃難以來最好的一處住宅”。陳寅恪給學生上課很方便,出門十幾步就到廣益大學舍。當時陳寅I各講課,除了成都燕京大學的學生外,還有流亡到華西壩上的其他學校的學生來聽。
到了1946年,歷史學家繆鉞應華西協(xié)合大學和四川大學兩校之聘,到成都,住在華西壩上。他“在華大任中文系教授兼中國文化研究所研究員,科研、教學都在廣益學舍教學樓內進行”,“講授詩選與詞選兩門課,除中文系同學聽課外,外系同學亦多來旁聽者”。
那時廣益大學舍樓前仍有不少梅樹,課余時繆鉞“徘徊其下,或與少數(shù)同學共論詞學”,寫下了“疏紅艷白,倚危崖、曾賞環(huán)山千樹”,“月影浮香,霜華侵袂,且共殷勤語”這樣的詞句。
1948年,廣益大學舍迎來了一位特殊的學生,就是現(xiàn)在大家熟知的諾貝爾文學獎18位終身評委之一的瑞典著名漢學家馬悅然。當年馬悅然是瑞典漢學家高本漢的學生。他獲得美國洛克菲勒基金會的獎學金,到四川來進行方言調查。由于聞宥主編的《華西協(xié)合大學中國文化研究所集刊》在國際上享有的聲望,以及聞宥本人在語言學方面的造詣,因而馬悅然很自然地就找到聞宥求助。聞宥在廣益大學舍收下了這位洋學生。多年以后馬悅然回憶道:“他當時的年齡足以做我的父親,而從我們友誼的最初開始,他對于當時在學術道路上艱難探索的我來說也確像一個父親。他對我在研究四川方言語音、音韻上給予的耐心幫助和智慧啟迪讓我永遠感念?!?/p>
如今廣益大學舍已經(jīng)變成了幼兒園,誠如繆鉞晚年回憶的“我到舊日講學的廣益教學樓去看,高樓依然,而梅樹蕩盡,樓前草坪,擺了許多幼兒玩具,這里已經(jīng)變成幼兒園了。我徘徊久之,不勝今昔之感,這也可以算是一次小小的人世滄桑吧!”
2010年夏天,臺灣一所大學歷史研究所的兩名博士后來到華西壩拜訪居住在廣益教師宿舍的川大歷史教授方北辰。方老師給他們談到了抗戰(zhàn)期間著名文史大家陳寅恪、繆鉞等先生,曾在廣益大學舍為很多大學生講課的軼事。他們聽了非常感興趣,特別請求方老師帶他們去廣益大學舍的舊址考察。他們拍了很多廣益大學舍的照片并感嘆說:“這真是一處文化圣地??!”
盡管廣益大學舍沒有像華西壩上的其他老建筑那樣在2013年被列入國務院公布的全國重點文物保護單位,但該樓在2019年1月還是被列入成都市歷史建筑保護名錄。
筆者了解到在網(wǎng)上看到的照片上神似廣益大學舍的老建筑是重慶大學的理學院大樓。順著這條線索筆者開始查閱資料,進一步了解這棟老建筑的故事,看它與華西壩的廣益大學舍有什么關聯(lián)。
2006年,重慶大學建筑城規(guī)學院碩士研究生邱揚在學位論文《重慶近代教育建筑研究》里這樣寫道:理學院大樓的設計者是沈懋德;該樓“是一座仿照教會建筑的中國式房屋,磚木混合結構”;“下部兩層,屋頂開老虎窗設閣樓層,屋角起翹,用‘撐桿出挑檐口和檐角”;其落成時間是1935年。這樣看來重慶大學的理學院大樓比成都華西壩的廣益大學舍晚建了10年,理學院大樓應該是仿建廣益大學舍。
晃眼一看,這棟理學院大樓的確很像廣益大學舍,連在廣益大學舍上小學長大的筆者家人都以為它就是廣益大學舍。但仔細一瞧它們在相似之外卻有一些不同之處。這兩棟大樓的相似處是外形都是“H”型,中軸對稱,建筑主體部分為雙層,屋頂為重檐歇山形式,屋面坡度較陡。不同之處在于,理學院大樓屋頂上除了有老虎窗外,在屋頂?shù)闹醒脒€建了一個八角的重檐攢尖亭,而這兩種建筑形式在廣益大學舍建筑上并沒有采用。至于華西壩上的其他建筑,比如華西協(xié)合中學教學樓、鐘樓、萬德堂的屋頂都有重檐攢尖亭,在華西壩上很多建筑上也有老虎窗。由此可以看出,理學院大樓的設計不僅借鑒了廣益大學舍,而且把華西壩其他建筑的設計手法也融入進去了。
那么理學院大樓設計者沈懋德是何許人?進一步查閱資料了解到,沈懋德于1894年出生在四川巴縣,1914年留學日本,就讀于東京帝國大學物理系。1923年沈懋德以優(yōu)異成績畢業(yè),回國后,應聘武昌高等師范學堂。1926年國立成都大學校長張瀾禮聘沈懋德為理科學長(理學院院長)兼物理系主任。在成都執(zhí)教期間,沈懋德注意到,在成都讀書的川東一帶學生假期回家很不方便。當年交通異常困難,學生們通常都是步行十天才能回家。1928年,沈懋德與川東籍教授呂子方、彭用儀、吳芳吉等在成都大學共商創(chuàng)辦重慶大學。
經(jīng)過一年的醞釀,1929年10月12日,重慶大學正式成立了,由劉湘出任校長,沈懋德任教務長,呂子方任齋務長(管理學生的職務),楊芳齡任事務長。校址先在菜園壩,之后沈懋德親自參加選定沙坪壩為重慶大學校址。大學修建的第一棟大樓理學院大樓坐東向西,背臨嘉陵江,面向廣場,視野開闊。沈懋德雖不是學建筑出身,但他之前在成都任過教,應該是受到華西協(xié)合大學建筑群的影響,因而他設計理學院大樓時便自然而然地模仿了華西壩中西合璧的建筑群(包括廣益大學舍)的設計風格。
沈懋德忘我地工作,生病也怕耽誤時間不去醫(yī)院醫(yī)治,使其健康水平急劇下降。1932年5月,他終因操勞過度英年早逝,時僅38歲。1935年,重慶大學的第—棟大樓——理學院大樓落成了。
隨著理學院大樓在沙坪壩的建成,重慶大學也全部遷到沙坪壩辦學。那時在沙坪壩還有省立教育學院與南渝中學(天津南開大學在沙坪壩開的重慶分校)。1936年,重慶大學時任校長胡庶華提出了一個在沙坪壩建立重慶新文化區(qū)的提案。胡校長高瞻遠矚,他說:“我國處于敵人不斷進攻之下,戰(zhàn)事之不能幸免”,“四川天產(chǎn)豐富,煤、鐵、鹽、煤油、水利、無不應有盡有,人口五千余萬,壯丁亦有千數(shù)百萬,將來一旦戰(zhàn)事發(fā)動”,“均將仰給于此”,“故四川為復興民族的根據(jù)地、抗戰(zhàn)之主要后方”;“但就目前四川的狀況而言,因人才的缺乏、文化的落后,富源尚未開發(fā)”,因而“四川于國防上應準備之工作,應以培養(yǎng)人才,提高文化為最切要”,“故重慶市之應建立新文化區(qū),其意義不僅在于四川文化本身的發(fā)展而尤關系于中華民族復興的前途”。
1937年隨著抗日戰(zhàn)爭的全面爆發(fā),國民政府遷都重慶,大批文化教育機構也紛紛從淪陷地區(qū)遷到陪都,落腳沙坪壩辦學的學校有國立中央大學等十多所。1938年2月6日,重慶沙坪壩文化自治委員會成立大會在重慶大學理學院大樓舉行。大會選舉胡庶華為主任干事,南開大學校長張伯苓、省立教育學院院長高顯鑒為副主任干事,中央大學校長羅家倫等為委員;并提出了以“維護公共秩序、改善居民生活、促進文化事業(yè)”為宗旨的口號。這就是當時人們戲稱的“人間”沙坪壩,而與其對應的是“天堂”華西壩。
理學院大樓自1935年落成后,除了用于教學活動以外,不少社會活動也在此舉行;特別是在全民族抗戰(zhàn)時期,一些重大的會議在此召開。
1939年5月5日,汪精衛(wèi)致電蔣介石公開宣稱投降日本,并向日本表示建立汪偽政權的意向之后,國民參政會于同年9月18日在理學院召開第一屆第四次大會。蔣介石出席會議并發(fā)表演講。大會通過了《聲討汪逆兆銘案》。
1939年“三八”婦女節(jié),重慶大學、中央大學、四川教育學院的女同學曾聯(lián)合邀請鄧穎超來重慶大學理學院禮堂演講。
1944年6月美國副總統(tǒng)華萊士訪華抵達重慶時,就專程到重慶大學,在理學院大樓門前發(fā)表演說,稱贊重大人是堅毅不屈的。
1946年2月7日,周恩來應重慶大學愛國運動委員會的邀請,繼1938年12月后,再次來到重慶大學演講,題目是《中國民主運動問題》。原定演講在理學院禮堂舉行,但前來的聽眾實在太多,臨時決定將演講地點轉移到江邊的學生食堂。
……
1951年,理學院加建學院禮堂,以“H”型平面為原型,在理學院大樓中部凸出一部分作為學院禮堂,因而使該大樓的外形演變?yōu)椤吧健毙推矫妗?/p>
1998年,重慶大學成立了人文藝術學院,院址就設立在理學院大樓。2014年,重慶大學成立了人文學部,由藝術學院、外國語學院、美視電影學院、體育學院和弘深學院等院系組成。原理學院大樓則作為人文學部的使用場所。
沙坪壩重慶大學理學院大樓經(jīng)過半個多世紀的歲月變遷,從最早的理科性質的教學樓到現(xiàn)在成為人文學部教學樓,其間積淀了太多文化傳承。2013年4月,該樓被收進重慶市市級以上重要文物保護單位名錄。更為驕傲的是2019年10月,該樓被國務院公布為全國第八批重點文物保護單位。
這樣看來,成都華西壩上的廣益大學舍與沙坪壩上的理學院大樓可謂姊妹樓。如今這兩棟經(jīng)歷了近一個世紀風雨洗禮的大樓依然發(fā)揮著教書育人的功能,其文化精神永續(xù)傳承。
作者單位:四川大學信息化建設與管理辦公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