步洋洋
從歷史的角度觀察,受司法官的非專業(yè)性、斷獄程限的嚴格性以及審訊中的“直覺崇拜”等一系列主客觀因素的影響,我國古代即有重視言詞證據,特別是當事人本人供詞的司法傳統(tǒng)。“據供定罪”或曰“片言折獄”不僅是古代法官斷案的慣常方法,更成為古代法官決獄的理想狀態(tài)和更高追求?!摆E證俱在,供招明白”,口供在我國古代的司法認定過程中始終處于決定性的中心地位,成為事實上的“證據之王”,(1)閆召華:《口供何以中心——“罪從供定”傳統(tǒng)及其文化解讀》,《法制與社會發(fā)展》2011年第5期。并深刻影響我國當下的刑事立法與刑事司法實踐,一定程度上為現(xiàn)代刑事司法之“口供中心主義”(2)“受觀念、傳統(tǒng)、制度等一系列主客觀因素的影響,公安司法機關懷有濃厚的‘口供情結’。刑事司法中的偵查、審查起訴以及審判活動多圍繞著獲取或查驗犯罪嫌疑人、被告人的口供這一證據種類展開,并以此作為定案處理的主要依據。”我們將這樣的一種訴訟理念或辦案方式稱為“口供中心主義”。的形成和發(fā)展提供了堅實的文化支撐??疾旒扔械年P于犯罪嫌疑人、被告人口供的學術研究即可發(fā)現(xiàn),部分學者對于重視口供抑或依賴口供似乎存在著一種天然的警覺與誤讀傾向,將重視、依賴口供與“口供中心主義”全然地等同,似乎只要公安司法機關將口供獲取與口供查驗作為偵查、起訴和審判的重點就必然會帶來口供之不當獲取與口供之過度評價,消解物證、書證、視聽資料等客觀性較強的外部證據的收集、審查,甚至為以刑訊逼供為代表的非法取證提供便利和借口,(3)參見樊崇義《刑事訴訟法實施問題與對策研究》,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01年版,第343頁。催生冤假錯案的形成。
誠然,我們并不否認,過分追求口供、過度依賴口供的理念和做法實然可能形成種種司法亂象,為偵查、起訴、審判等一系列司法活動施以或顯或隱、或大或小的功利性、實用性和非理性影響。然而,我們亦應當清楚地看到,相較于不認罪案件中口供適用的“可有可無”,(4)《刑事訴訟法》第55條第1款規(guī)定:“對一切案件的判處都要重證據,重調查研究,不輕信口供。只有被告人供述,沒有其他證據的,不能認定被告人有罪和處以刑罰;沒有被告人供述,證據確實、充分的,可以認定被告人有罪和處以刑罰?!闭J罪案件之中承載認罪意思表示的口供適用應然具有不可替代的獨特價值。不同于不認罪案件中指向犯罪嫌疑人、被告人犯罪事實的證據種類多樣,認罪案件的刑事司法活動主要圍繞著能夠直接指向被追訴人有罪的供述展開。而作為認罪案件證明鏈條的核心與關鍵,認罪案件中的口供適用即成為當下刑事立法和刑事司法所必然涵攝的議題之一。
為全面認知進而客觀評判認罪案件中的口供適用,本文擬從認罪口供的正向功用入手,基于認罪口供與認罪認罰具結書的內在聯(lián)結、認罪案件所呈現(xiàn)的協(xié)商性模式特征,以及此類案件與簡化審理程序的因應關系,證成認罪案件中口供何以適用的內生邏輯,并以此為基礎界定出認罪案件中口供適用的必要限度,回應學界對于如何防止“口供中心主義”之傳統(tǒng)積弊在認罪案件中的“回溯”與“復燃”的理論質疑,消解以口供為中心的辦案方式與認罪口供應然定位之間的實踐沖突。
作為認罪案件中最為完整和全面的一類直接證據,口供在認罪案件的整個證據體系中居于核心地位。此一證據不僅將何人、何事、何時、何地、何情、何故等犯罪構成要件所需之基本要素完整廓清,助力認罪案件在實體層面和程序層面的功能目標,而且在證明理念、證據法的規(guī)范建構方面有所裨益,助推認罪協(xié)商語義下證據法的因應轉型。
刑事司法的實體目標即在于解決犯罪嫌疑人、被告人的定罪和量刑問題。統(tǒng)攝于罪刑法定原則的基本要義,定罪問題是被追訴人不認罪案件的核心與根本,定罪問題實乃量刑問題的先決問題。而與之不同,在犯罪嫌疑人、被告人自愿認罪的刑事案件中,刑事司法對于認罪、認罰事實基礎之審查具有明顯的形式和象征意義,此一程序本身所欲解決的就是量刑問題。在認罪案件之中,被追訴人以認罪口供的特定方式對于控方指控的基本犯罪事實予以承認,客觀上提供出一份“對于刑事訴訟程序的運行以及定罪量刑的確定均具有重要作用的證據”。(5)王敏遠:《認罪認罰從寬制度疑難問題研究》,《中國法學》2017年第1期。此一證據詳實、充分,不僅將被追訴人是否實施犯罪, 犯罪的具體內容、情節(jié)和動因等犯罪要件涵蓋其中,同時較為有效地發(fā)揮出對于認罪核驗與量刑確定的引導作用。
從認識論的角度來看,人的思維特點系感性認識優(yōu)先于抽象推理,由于作為直接證據的有罪供述邏輯清晰、內容明確,符合人類認識事物的通常習慣,司法人員會本能地優(yōu)先運用這一證據類型框定出整體的案情線索,(6)杜邈:《認罪案件的證明模式研究》,《證據科學》2019年第2期。進而遵循由宏觀到微觀、由一般到具體的順向深入邏輯,全面、客觀地核驗認罪口供的真實性和合法性,并在定罪議題得以確認的基礎上,通過量刑建議的方式將認罪案件中具有合意特征的量刑議題予以固化和確定。更為重要的是,作為被追訴人主動改過自新,換取從寬處遇的一種表現(xiàn)形式,犯罪嫌疑人、被告人的有罪供述不僅在一定程度上表征出其本人對于犯罪行為的內心悔悟與認罪認罰的真誠態(tài)度,同時為訴訟雙方,包括加害方與被害方原本相互沖突對立的訴訟立場與訴訟利益帶來了契合一致的可能性,在打破現(xiàn)行刑事司法制度對于各方利益實現(xiàn)之“瓶頸效應”的基礎上,最大限度地助力恢復已被犯罪行為所侵害的整體法益秩序,實現(xiàn)刑事司法在犯罪預防與犯罪控制,以及定紛止爭方面的實體目標。
為有效應對刑法擴張、重刑化、犯罪數(shù)量增加、刑事司法體系超負荷等共性難題,確保刑事司法在社會治理中的實效作用,世界各國不得不轉為關注程序經濟,注重刑罰的實際效果,進而在刑事司法體系中注入恢復性司法理念,引入如認罪、協(xié)商、簡易等制度或程序。(7)楊先德:《認罪認罰從寬量刑建議精準化的域外啟示》,《檢察日報》2019年7月16日。因應我國犯罪圈不斷擴大,犯罪結構發(fā)生重大變化的司法現(xiàn)實,從解決刑事案件總量居高不下與司法資源有限性之突出矛盾的考量出發(fā),刑事立法和刑事司法適時確立認罪認罰從寬制度,是在現(xiàn)有的程序規(guī)范框架內尋求“入罪出刑”之分流作用的有效途徑。而作為一項旨在通過特定的實體或程序利益“交換”,促使被追訴人自愿認罪的有機制度和程序整體,認罪認罰從寬本身呈現(xiàn)出較為明顯的協(xié)商性司法特征。
具體到認罪案件之中,被追訴人以認罪口供的特定方式對于案件所涉之基本犯罪事實予以承認,控辯雙方的關系即由不認罪案件中的單純對抗轉為適度合作。一方面,“被追訴人通過口供而加入制造司法事實的儀式”,實際上使得司法機關調查和審理案件事實的單向性活動,變成司法機關與被追訴人對案件事實認知上的一種互動活動,被追訴人對于司法程序所進行的調查和審理亦相應地由被動承受,變?yōu)橐环N主動乃至自愿地接受。(8)牟軍:《口供中心主義之辯》,《河北法學》2005年第12期??诠┑淖栽副磉_與作出不僅使得刑事司法活動的推進得以更為迅速、有效,而且在一定程度上提升了認罪案件處理結果的合理性、權威性和可接受性,因審前的合意、明知與認可,審判中的尊重與認同最大限度地降低了認罪被告人的上訴風險,有效減少了訴訟成本中的“運行成本”與“參加成本”。另一方面,在認罪案件之中,一旦控辯雙方在審前程序中達成并簽署認罪認罰具結書,法院便將審理的重點置于犯罪嫌疑人、被告人認罪認罰之自愿性、合法性與真實性的實質審查之上,并以裁決的方式對符合自愿、明知、明智與合法標準的具結書中所達成的量刑合意予以確認采納。從表面上來看,人民法院似乎通過此種流于形式的法庭審理,放棄了實質的裁判者地位,失去了審判應然具有的獨立性。但實際上,此種“流于形式”的法庭審理,卻在客觀上將刑事法官解放出來,使其可以在單位時間內處理更多的刑事案件,(9)陳瑞華:《刑事訴訟的公力合作模式——量刑協(xié)商制度在中國的興起》,《法學論壇》2019年第4期。從而借由認罪口供實現(xiàn)認罪案件之審前程序與審判程序的聯(lián)動,助力認罪案件的全流程提速。
認罪案件中的口供適用強調依自愿、合法、真實之口供即可定案的現(xiàn)實可能性,此一預設將口供置于認罪案件證據體系的核心地位,在證據規(guī)范省察與證據理念更新的不同層面產生正向影響。
首先,以認罪口供為核心的證據體系建構有助于革新我國當下的補強證據理念及口供補強規(guī)則?,F(xiàn)行《刑事訴訟法》第55條第1款所確立的補強證據規(guī)則并未區(qū)分認罪案件與不認罪案件,兩類案件中的供述均需由外部證據全面補強。客觀來講,此種不區(qū)分認罪案件與不認罪案件的“一攬子”式的補強規(guī)范確實有利于保障口供的真實性,提高事實認定的準確性,但卻在無形中加大了認罪案件中偵控機關取證的難度。(10)秦宗文、葉?。骸墩J罪認罰案件口供補強問題研究》,《江蘇行政學院學報》2019年第2期。在筆者看來,現(xiàn)行《刑事訴訟法》所確立的補強規(guī)范要求在犯罪嫌疑人、被告人自愿作出有罪供述,特別是可能判處輕刑刑罰的認罪案件中確屬非必要。不同于不認罪案件中補強證據需要能夠獨立證明案件事實,并滿足特定質、量的強制性要求,(11)[日]田口守一:《刑事訴訟法》,張凌、于秀峰譯,法律出版社2019年版,第494頁。認罪案件中的補強證據只需滿足具有“傾向于證明陳述真實性的實質獨立的證據”即可,而并不苛責要求必須具有能夠證明犯罪實體的佐證。(12)[美]約翰·W. 斯特尤主編:《麥考密克論證據》,湯維建等譯,中國政法大學出版社2004年版,第279頁。案件的審理模式不同,相應的事實認定結構、證據規(guī)則、證據調查方式也必然產生分化和差異。認罪案件中以口供為核心的證據體系建構在適時助推差異化、層級化的口供補強規(guī)則之規(guī)范設定的同時,使得證明理念由過去的單純強調證據數(shù)量,強調多元證據分段、分片印證補強,向重視證據質量、強調以認罪口供為中心發(fā)散式印證補強轉變。
其次,以認罪口供為核心的證據體系建構有利于推動確??诠┻m格規(guī)范的落地推行。就概念而言,證據的適格性又稱證據能力或證據資格,意指某一材料能夠被允許作為證據加以調查并得以采納的屬性。作為英美證據法上的核心問題,證據的適格性于英美法系國家為證據的可采性要求所涵攝,并為英美成文法或判例法所體現(xiàn)的各類排除規(guī)則所反向規(guī)定。大陸法系國家對于證據的適格性一般亦不作積極的規(guī)定,而只是消極地對無證據資格或限制證據資格的情形作出規(guī)定。客觀來講,我國現(xiàn)行《刑事訴訟法》下確有一系列旨在保障口供證據能力的制度及程序規(guī)范,但從司法實踐的現(xiàn)實來看,其成效不彰。一方面,現(xiàn)行刑事立法下的非法證據排除規(guī)則基本“休眠”。此制度之現(xiàn)行規(guī)范設計不僅強加辯方基本無力承擔的初步證明責任,而且賦予偵控機關以“自證合法”的特權,加之權力同源下法官自由裁量之偏向性,排除的調查程序難以開啟,排除的成功結果難以取得。另一方面,現(xiàn)行《刑事訴訟法》第55條對于不輕信口供的立場予以重申,并通過“不得強迫任何人證實自己有罪”條款的立法確立,反對強迫被追訴人自我歸罪,維護犯罪嫌疑人、被告人的基本人權,但同為該法的第120條卻要求“犯罪嫌疑人對偵查人員的提問應當如實回答”,在形成規(guī)范體系之內部沖突的同時,為某些極端情況下以刑訊逼供為代表的非法取證行為創(chuàng)設空間。由于認罪案件中的口供適用以確??诠┑淖栽感浴⒑戏ㄐ约罢鎸嵭詾榍疤?,強調對于口供形成過程中的各種內外部因素的實質審查,因而對于保障認罪口供的適格性提出了相較于不認罪案件中口供適用的更高要求。而這些要求為走出現(xiàn)行證據排除規(guī)范之國家權力本位的思想藩籬,為確??诠┻m格規(guī)范的真正落地生根提供契機。
盡管口供適用在實體、程序與證據等多個層面為認罪案件帶來裨益,但認罪案件中的口供適用卻常常伴有這樣的一種隱憂:將口供作為整個認罪案件證據體系的核心,并以此革新相應的程序及證據理念、規(guī)則,不僅強化了人們口供重要性的固有觀念,而且很有可能誤導口供操作,容易導致非法取供以及忽視其他證據運用的負面效應,(13)牟軍:《口供中心主義之辯》,《河北法學》2005年第12期。甚至引起“口供中心主義”之傳統(tǒng)積弊在認罪案件中的“回溯”與“復燃”。筆者無意否認口供之過度運用和過度依賴可能在訴訟結構異化、道德成本增加、冤假錯案形成等方面帶來的潛在弊害,只是強調上述弊害本身并非認罪口供的內生客觀屬性,而是司法實踐中辦案人員基于功利性、實用性目的而人為催生的“口供情結”的主觀外化表現(xiàn)。
重視或依賴口供,其實并非我國刑事司法獨有的現(xiàn)象。以過分追求口供、過度適用口供為特征的口供依賴在世界范圍內普遍存在,(14)Richard J.Terrill,ed., World Criminal Justice Systems:A Comparative Survey,9th,Cincinnati:Anderson Publishing,2016, pp.25-29;John H.Langbein,Torture and the Law of Proof:Europe and England in the Ancien Régime,Chicago: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2006, p.6.但此種現(xiàn)象卻在我國的刑事司法實踐中呈現(xiàn)出極為不同的復雜性和特殊性,深刻反映出刑事立法與刑事司法在口供適用問題上的多重演繹沖突。
司法的歷史絕非單純的人類理性進化史與知識發(fā)展史,其更是權力邏輯與法律文化傳統(tǒng)的發(fā)展、衍生產物。(15)陳瑞華:《案卷筆錄中心主義——對中國刑事審判方式的重新考察》,《法學研究》2006年第4期。自夏商至明清,口供“證據之王”的地位之所以從未被撼動,并深刻影響我國當下的刑事立法與刑事司法,其原因既有非對抗的訴訟模式、反邏輯的自由心證、一貫強調倫理秩序思想等傳統(tǒng)法律文化的綜合影響,又有著基于訴訟認識論、訴訟目的論和口供自身證據屬性等多重因素考量的損益權衡與價值取舍判斷??诠┰谡J罪案件中的不可或缺,不僅是對此一證據之正向功用的一種價值判斷,更是在認罪認罰從寬制度的時代語境下對此一證據之正向功用的一種事實判斷。
從詞源意義上進行考察,“具結”一詞早已有之。清代時期即有由證人、犯人等出具保證證言真實或息訟服判的正式具結制度。此一時期的具結承擔著保證功能,可以被視作當事人一方對官方的保證書。現(xiàn)代漢語中的“具結”則主要包含“在保證書的約束下做某事”“書面提出保證書”以及“舊時對官署提出的表示自己保證負責的文件”的三種不同意思。(16)辭海編輯委員會:《辭海》,上海辭書出版社2009年版,第1181頁;中國社會科學院語言研究所詞典編輯室:《現(xiàn)代漢語詞典》,商務印書館2016年版,第703頁。我國現(xiàn)行法律規(guī)范中亦廣泛存在著“具結悔過”“自述書”等格式化法律文書,卻在內容、性質及法律效力等多個方面區(qū)別于作為認罪認罰從寬制度基礎的認罪認罰具結書。作為承載控辯協(xié)商合意、固化公訴機關認定的犯罪事實與量刑情節(jié),強化犯罪嫌疑人認罪悔罪態(tài)度,并為起訴指控與從寬處遇提供正當性依據的書面文本,認罪認罰具結書與認罪口供在如下兩個方面呈現(xiàn)出一定的聯(lián)結屬性。
第一,認罪口供與認罪認罰具結書的內容聯(lián)結。從相關試點規(guī)范和最高人民法院提供的認罪認罰具結書模板來看,認罪認罰具結書主要包含如下四個方面的內容:其一,犯罪嫌疑人身份信息與權利知悉;其二,檢察機關指控的犯罪事實和量刑建議;其三,審判程序適用類型;其四,犯罪嫌疑人自愿簽署聲明以及其辯護人或值班律師的見證證明。(17)豐怡凱:《認罪認罰具結書研究》,《研究生法學》2019年第4期。盡管在控辯雙方之主體權力(利)義務劃定、認罪認罰具結書之效力明確等方面存有留白,卻以前述的四項模板內容將認罪認罰從寬制度項下的“認罪”“認罰”要義予以框定。其中,如實供述罪行,承認檢察機關指控的犯罪事實系屬“認罪”;接受檢察機關的量刑建議系屬“認罰”,而認罪的表現(xiàn)形式即體現(xiàn)為供述的自愿作出。從這個意義上來講,認罪口供不僅構成認罪認罰具結書的核心內容之一,同時構成認罪認罰從寬制度得以適用的前提和基礎。
第二,認罪口供與認罪認罰具結書的性質聯(lián)結。關于認罪認罰具結書的法律性質,學界在其所具有的契約屬性論證上觀點趨于一致,普遍將其視為一種經由控辯雙方互動、協(xié)商形成,并須由法院裁斷的“刑事司法契約”。而在此一司法文本所具有的證據屬性判斷上,學界的觀點則不盡相同。一種觀點認為,依據最高人民檢察院制發(fā)的《認罪認罰制度告知書》第7條(18)最高人民檢察院制發(fā)的《認罪認罰制度告知書》第7條規(guī)定:“被追訴人撤回認罪認罰具結書后,具結書不能作為其認罪認罰的依據,但仍可能作為其曾作有罪供述的證據提交至法院。”的規(guī)定,認罪認罰具結書可以被看作是被追訴人的有罪供述,可以作為本案或他案的證據使用。(19)胡云騰主編:《認罪認罰從寬制度的理解與適用》,人民法院出版社2018年版,第126頁。盡管此種觀點下的部分學者主張,基于認罪認罰具結書所具有的特殊性,不能將其直接歸入既有的證據類型或量刑情節(jié)之中,卻依然認同認罪認罰具結書的證明效力可以參照犯罪嫌疑人、被告人的供述。(20)毋郁東、劉方權:《認罪認罰從寬案件中的“具結”問題研究》,《海峽法學》2017年第3期。第二種觀點與之不同,此一觀點否定認罪認罰具結書可以被用作證明被追訴人有罪的證據資格,認為具結書僅僅是被追訴人所作的一種聲明……不符合證據所具有的還原案件事實的功能和要求。(21)萬毅:《認罪認罰從寬程序解釋和適用中的若干問題》,《中國刑事法雜志》2019年第3期。筆者認為,證據確需具有或滿足還原案件事實的功能和要求。但訴訟視域下的案件事實本就具有多重性,不僅包括實體事實,還包括程序事實。不同于能夠直接證明案件實體事實的各類實物或言詞證據,認罪認罰具結書實然不能直接作為證明被追訴人有罪的實體證據使用,但此一文書本身卻可以被用作證明被追訴人之認罪認罰表意,特別是認罪供述作出的自愿性、合法性,在學理上全然可以被歸為以筆錄形式呈現(xiàn)的“過程性”證據。在筆者看來,作為認罪認罰從寬制度的基礎與轉承,認罪認罰具結書不僅以其本源的“契約”屬性昭示出被追訴人本人的認罪認罰態(tài)度、劃定出控辯雙方的基本行為規(guī)范,而且借由其自身的過程性證據屬性為口供形成過程中的各種內外部因素審查創(chuàng)設媒介,引導控辯雙方之庭審疑異、辦案人員或值班律師出庭等后續(xù)活動,進而與確保以口供自愿性、合法性及真實性為前提的認罪案件的口供適用在性質層面形成聯(lián)結。
在大多數(shù)犯罪嫌疑人、被告人于偵查階段作出有罪供述,并在法庭上放棄無罪辯護的刑事案件之中,控辯雙方之間完全可以放棄對抗,擺脫現(xiàn)有訴訟模式下的對立訴訟地位,轉為尋求部分合作。我們將此種情況,即程序主體在考慮自身利益訴求合理性的基礎上,在其可接受的范圍內,與其他主體協(xié)商、合作,進而達成共識的新型訴訟模式稱作“合作性訴訟模式”或“協(xié)商性訴訟模式”。作為一種新興模式,協(xié)商性訴訟模式所欲追求的是社會沖突的及時化解與社會關系的有效修復,從而在提高訴訟效率的同時,實現(xiàn)一種基于合作的司法正義,實現(xiàn)除實體正義和程序正義之外的第三種法律價值——“社會和諧”。在協(xié)商性訴訟模式中,犯罪嫌疑人、被告人進行有罪答辯是其運作的前提條件,通過自愿認罪、真誠悔過、主動道歉、賠償損失等一系列的訴訟行為,犯罪嫌疑人、被告人以犧牲一定訴訟利益的方式換取對方當事人的合作、協(xié)商或妥協(xié)。英美法系國家的辯訴交易制度、我國大陸地區(qū)的刑事和解制度、認罪認罰從寬制度以及臺灣地區(qū)的認罪協(xié)商制度都從不同的側面印證了協(xié)商性訴訟模式的現(xiàn)實存在。
如前文所述,認罪認罰從寬制度項下的認罪認罰具結書帶有明顯的契約屬性,此一文本不僅符合契約成立的各項要件,同時承載著旨在實現(xiàn)雙方預期利益與信賴利益的價值功用。一方面,在認罪認罰從寬制度的運行實踐中,被追訴人以自愿作出認罪口供的方式提出認罪認罰的意思表示,檢察機關提出相應的處理方案,被追訴人對此同意后出具認罪認罰具結書,此一過程實與民事實體法中有關合同的訂立及成立存有異曲同工之妙,基本遵循著從要約邀請到要約,再由要約至承諾作出的合意達成邏輯。質言之,被追訴人自愿作出的認罪認罰表示可以被視為達成認罪認罰具結契約的“要約邀請”,檢察機關提出相應的方案則是提出“要約”。被追訴人的同意,即根據檢察機關建議之內容出具認罪認罰具結書,雖在形式上屬于“單方聲明”,但此一過程中可能出現(xiàn)的、反復的、多次的互動、協(xié)商本身就帶有極為明顯的合意商談特征,因而在實質上應當被視作是一種“契約”。(22)步洋洋:《因應與轉型:時代語義下的量刑建議精準化》,《學習與實踐》2020年第2期。
另一方面,合作性訴訟模式建立在一種以互惠共贏為基礎的“利益兼得”機制基礎上,在合作性訴訟模式下,訴訟雙方需以讓渡部分訴訟權益,用以作為磋商、合作的基本“對價”。具體到認罪案件之中,被追訴人以自愿作出有罪供述的方式,昭示出認罪悔罪的基本態(tài)度,在減輕偵控機關之查證負擔,助力刑事司法活動迅速、有效推進或適時分流的同時,將有限的司法資源從認罪案件中適度抽離開來,助推以審判為中心的訴訟制度改革,最大程度地實現(xiàn)“繁者有其繁,重者有其重”。(23)顧永忠:《一場未完成的討論:關于“以審判為中心”的幾個問題》,《法治研究》2020年第1期。而就被追訴人本人而言,其之所以會選擇自愿作出有罪供述并簽署認罪認罰具結書,讓渡出以無罪推定和程序正義觀念為核心的傳統(tǒng)刑事訴訟權利,讓渡出那些建立在控辯雙方相互對立立場之上的證據規(guī)則,從根本上來說是基于其內心深處對于實體從寬處遇和程序從寬處遇上的某種利益期許,以及對于檢察機關所應然具有的客觀性、中立性以及由此引申出的契約必守的信賴。
綜上,認罪案件之中,被追訴人通過其自愿認罪認罰的行為與態(tài)度,獲得了案件處理之實體從寬或程序從寬的法律處遇,從而在將認罪認罰從寬制度項下的“認罪”“認罰”與“從寬”的三重要義完整廓清的基礎上,避免了傳統(tǒng)訴訟模式下控辯對抗所形成的“要么全部,要么沒有”“零和博弈”,借由認罪口供將協(xié)商性訴訟模式下的協(xié)商合作、輕緩處理,以及互利共贏變成現(xiàn)實。
訴訟主體對于訴訟結果的預期并非單一、孤立,而是蘊含著主體自身對于程序運作過程的差異化需求。多樣化程序的創(chuàng)設不僅回應了訴訟主體自身的多元需求,而且實現(xiàn)了正義在法律層面的平衡和再分配。面對刑事指控,被追訴人既有權要求以庭審實質化標準下的完整化、規(guī)范化方式進行審判,同時有權根據自己的需求和判斷,選擇以簡潔高效的簡化審理程序代替紛繁耗時的普通審理程序,并在合理的制度范圍內實現(xiàn)自身期許。在認罪案件中,被追訴人的自愿供述實屬認罪認罰的外在表現(xiàn),其所帶來的直接效果之一是程序推進方式的變化,由此帶來審判程序呈現(xiàn)出不同梯度的簡化,即分別適用速裁程序、簡易程序或普通程序簡化審判。在理論研究層面,由于我國當下的各種簡化審理程序均以案件事實清楚、被追訴人認罪為適用前提,某些學者亦將其統(tǒng)稱為認罪案件的審理程序。當然,鑒于兩大法系國家的刑事訴訟模式有所不同,簡化審理程序之規(guī)范設計在適用范圍、簡化程度以及程序審查的內容方面都存在著或多或少的差別。
在英美法系國家,認罪協(xié)商的典型樣態(tài)即美國的辯訴交易制度。此制度下,假使被告人作出有罪答辯,法庭一般不再質證,而是采取告知、詢問以及閱卷等方式,在保證有罪答辯之事實基礎的前提下直接進入量刑程序,對抗式訴訟模式所一貫強調的交叉詢問方式在認罪案件的審理程序之中極少適用?!芭nD聽審”這一帶有典型交叉詢問特征的英式調查程序僅在獨立的量刑程序中圍繞控辯雙方于犯罪事實層面的實質爭議展開。而在大陸法系國家,同我國認罪認罰從寬制度最為相近的實屬德國的自白協(xié)商制度。此制度下,因職權主義訴訟模式所要求的法官真實查明義務及職權調查原則,法官有義務在審判程序中直接對控辯雙方的證據材料嚴格審查,用以保證自白的真實性,防止借“協(xié)商”之名行規(guī)避“審判”之實。自白協(xié)商制度之司法適用既不能免除法官依職權調查事實的義務,也不能降低法官作出有罪判決所必需的心證門檻,為了調查事實真相,法官仍應依職權將證據調查延伸到所有對裁判具有意義的事實和證據上。其制度確立的目的,僅僅是為了簡化庭審中的言詞辯論程序用以快速結案。
作為一套內嵌于我國傳統(tǒng)訴訟模式之中的整體性和融貫性的制度安排,認罪認罰從寬制度本身并非一種獨立的訴訟制度,更非一種獨立的訴訟程序類型。盡管認罪案件的訴訟程序在很大程度上折射出協(xié)商性司法的范式特征,卻依舊未能改變我國刑事司法長久以來形成的以真實查明為導向的職權模式特征。是故,在認罪案件所適用的簡化審理程序之中,法官不能徑直將被告人的有罪供述作為確定其有罪的根據,而是應當采取有效的方式、方法強化簡化審理程序中的認罪審查,確保被追訴人認罪的自愿性、明知性與合法性,避免出現(xiàn)“為認罪而認罪”“為簡易而簡易”的機械化司法現(xiàn)象。
在引起審判程序適時簡化的同時,認罪案件中的口供適用亦相應地帶來法庭審理在事實認定結構、庭審證據規(guī)則,以及證據調查方式等方面的分化和差異。一方面,統(tǒng)攝于罪刑法定原則的基本要義,定罪問題構成被追訴人不認罪案件的審理核心與根本,定罪問題實乃量刑問題的先決問題。與之不同,在犯罪嫌疑人、被告人自愿認罪的刑事案件中,審判程序本身所欲解決的其實是在確證認罪自愿、真實、合法基礎上的量刑問題。量刑作為認罪認罰從寬制度中最主要的協(xié)商和裁判對象,承擔著促成合意與彰顯公正的雙重責任。在認罪案件的審理程序中,量刑實乃公訴權與辯護權互動之結果,具有聯(lián)結、協(xié)調、評判控訴、辯護、審判基本職能實現(xiàn)程度的重要作用,不僅構成被追訴人自愿認罪認罰的基本對價,同時奠定出被告人息訟服判的前提基礎,直接關系到量刑激勵作用能否實現(xiàn)、在何種程度上實現(xiàn),以及認罪認罰從寬制度的實踐效果等一系列深層問題。另一方面,盡管認罪案件的法庭審理仍需適用一定的證據規(guī)則,但相較于不認罪案件所適用的普通審理程序,認罪案件的法庭審理體現(xiàn)出較大程度的自由性、靈活性和從簡性。質言之,在認罪案件所適用的簡化審理程序中,因應此一程序之事實證據基礎、程序效率動因、底線公正保障等多重因素,對于被告人有罪的司法證明完全可以從嚴格證明轉為自由證明。不僅無需遵循一物一證、一物一質的證據調查方法,而且無需恪守普通程序下全面且嚴格的直接言詞原則,被害人或控方證人等言詞證據作出者并非必須出庭接受詢問,法庭可以在訊問被告人后,結合案卷材料及其他證據作出裁判。(24)步洋洋:《簡化審理程序的意蘊與重構:基于認罪認罰從寬的應然向度》,《暨南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18年第6期。
以有罪供述為核心建立證據體系的優(yōu)勢和風險實然并存,理論界和實務界對于口供在認罪案件中的地位和作用應當理性看待。一方面,刑事立法與刑事司法應當積極走出口供研判的傳統(tǒng)誤區(qū),避免以既往實踐中“口供中心主義”的可能弊害為論據,否定認罪案件中口供適用的不可或缺性與邏輯正當性;另一方面,則應當基于認罪口供所具有的正向功用及內生適用邏輯,圍繞口供取得與口供采信的兩個維度,以多元并舉的方式有效保證認罪口供的自愿性、真實性與合法性,劃定出認罪案件中口供適用的底線限度基準。
誠如美國學者喬治·費希爾所言:“雖然被追訴人在名義上享有認罪或不認罪的絕對權力,但是他們經常會發(fā)現(xiàn),在沒有辯護人的情況下自己其實根本不享有任何保護?!?25)[美] 喬治·費希爾:《辯訴交易的勝利——美國辯訴交易史》,郭志媛譯,中國政法大學出版社2012年版,“序言”第6頁。由于文化程度不高、法律知識有限、訴訟經驗闕如等多重原因,被追訴人難免會對何謂認罪認罰從寬產生理解上的偏差。由是,從保障認罪認罰的自愿性、明知性和明智性的角度出發(fā),認罪協(xié)商過程中的律師幫助實為必不可少。
在現(xiàn)行認罪認罰從寬制度的規(guī)范設計上,刑事立法和刑事司法主要借由值班律師制度實現(xiàn)對認罪認罰案件中被追訴人的律師幫助。而作為認罪認罰案件當事人的訴權保障者與釋明者,認罪認罰從寬制度適用的監(jiān)督者和參與者,值班律師的功能或職責主要被限定在“為犯罪嫌疑人、被告人提供法律咨詢、程序選擇建議、申請變更強制措施、對案件處理提出意見等”法律幫助方面,呈現(xiàn)出較為明顯的“應急性”和“形式性”。一方面,從現(xiàn)行刑事立法的規(guī)范內容來看,值班律師的工作主要限于訴訟程序啟動的伊始,其所提供的幫助具有人為創(chuàng)設的形式化特征。另一方面,從認罪認罰從寬的制度實踐來看,值班律師的有限功能虛化。值班律師并未實質性地參與到控辯協(xié)商的過程中來,其在整個認罪認罰協(xié)商過程中的參與較為被動,“見證人化”或“輔助者化”傾向突出。(26)陳光中、魏伊慧:《論我國法律援助辯護之完善》,《浙江工商大學學報》2020年第1期。在認罪認罰從寬制度之中,值班律師制度的引入是為了保障犯罪嫌疑人、被告人的合法權益,在確保其認罪認罰的自愿性、真實性與合法性的基礎上,使其能夠擺脫恐懼、對抗心理,理性作出是否認罪認罰的選擇。然而,在確保被追訴人認罪認罰自愿、真實、合法的關鍵場合,如犯罪嫌疑人的訊問程序中,不僅值班律師,即便是辯護律師,在目前的法律框架下也不享有在場權。(27)魏曉娜:《結構視角下的認罪認罰從寬制度》,《法學家》2019年第2期。值班律師距離其本源的功能預設存在著一定的現(xiàn)實差距。
誠如熊秋紅教授所言:“認罪認罰案件中為犯罪嫌疑人提供幫助的律師,其角色仍然為辯護人,而非見證人,只是與非認罪認罰案件相比,其辯護的側重點發(fā)生了變化。”(28)熊秋紅:《“兩種刑事訴訟程序”中的有效辯護》,《法律適用》2018年第3期。為調和值班律師“作用重大”與“權利較少”之間的虛空矛盾,保證值班律師在認罪協(xié)商過程中的實質參與,筆者認為,刑事立法和刑事司法應基于控訴、辯護、審判之訴訟職能界分理論,復歸值班律師在認罪案件中所應然具有的辯護人身份。當然,由于現(xiàn)行《刑事訴訟法》明確區(qū)分值班律師與辯護律師,此一改革思路實施難度極大。退而求其次,刑事立法和刑事司法至少應當在探尋建立訊問時的值班律師在場制度;圍繞被追訴人認罪之自愿性、明知性保障細化法律幫助的具體內容;建立健全值班律師會見權與閱卷權保障機制;充實值班律師的履職保障規(guī)范;完善與認罪認罰從寬制度相適應的證據開示制度等方面有所作為,(29)關于完善值班律師訴訟權利的詳盡論述,參見汪海燕《三重悖離:認罪認罰從寬程序中值班律師制度的困境》,《法學雜志》2019年第12期。并適時將海淀區(qū)檢察院探索推出的“值班律師的辯護人化制度”予以推廣,即對于值班律師介入的認罪認罰案件,當符合嫌疑人申請法律援助辯護等條件的,賦予值班律師以辯護人的訴訟地位,值班律師在簽署認罪認罰具結書的同時與犯罪嫌疑人按照法律援助流程簽署委托書。檢察機關在提起公訴時,將值班律師作為辯護人寫入起訴書,法官開庭前據此通知辯護人(值班律師)出庭辯護,(30)李剛:《打造“三方在場”具結書簽署機制》,《檢察日報》2019年2月18日。以最大限度地緩解“重責少益”的現(xiàn)實悖論,復歸法律幫助的應然責任歸屬,保證律師幫助的實質效用。
在我國當下的認罪認罰從寬制度適用中,職權性邏輯與協(xié)商性邏輯交織共存。此一制度盡管在一定程度上折射出協(xié)商性訴訟模式的協(xié)商、合作要義,卻始終未能改變我國刑事司法長久以來基于訴訟模式來源、法律文化傳統(tǒng)以及權力(權利)配置而形成的職權主義特征。部分司法機關仍以職權行使為邏輯始點,將認罪認罰作為一項“權力”看待,控辯協(xié)商語義下激勵性自愿供述機制所需要的自愿、平等及利益確定在現(xiàn)行刑事立法的規(guī)范體系內部存在著或顯或隱的潛在張力。
其一,激勵型自愿供述機制在“自愿層面”形似而實不至。認罪認罰從寬制度之下,檢察機關獨享制度啟動權,犯罪嫌疑人需以主動認罪認罰的實際行動而非單純的啟動申請取得檢察機關對其是否適用此一制度的意見考量。司法實踐中,認罪認罰從寬制度的啟動通常遵循“承辦檢察官初步審查案件是否符合適用認罪認罰從寬制度的條件——對于符合適用條件的案件,承辦檢察官對犯罪嫌疑人進行訊問并征求其個人意見——征得犯罪嫌疑人同意后,檢察機關再啟動認罪認罰從寬制度”的基本步驟。(31)杜磊:《認罪認罰從寬制度適用中的職權性邏輯和協(xié)商性邏輯》,《中國法學》2020年第4期。制度能否適用的基本條件之一即在于犯罪嫌疑人是否先行認罪、悔罪,特別是是否先行供述自己的犯罪事實,于制度啟動層面苛以被追訴方先行認罪悔罪的前置性義務,全然不同于兩大法系國家之協(xié)商性司法制度中司法機關主動發(fā)起協(xié)商,用以換取被追訴人自愿供述的制度邏輯。更為重要的是,依據現(xiàn)行《刑事訴訟法》的立法規(guī)定,面對審前訊問,犯罪嫌疑人并不享有保持沉默的權利,而是負有如實回答的義務。當訊問人員認為犯罪嫌疑人沒有“如實回答”時,自然就會認為應當強制其履行“如實供述”的義務,犯罪嫌疑人的有罪供述亦因此而帶有被強迫、受壓制和司法主導的行政色彩。
其二,激勵型自愿供述機制在“激勵層面”的利益期許具有不確定性。依據現(xiàn)行《刑事訴訟法》的相關規(guī)定,專門機關對于自愿認罪認罰的被追訴人,是“可以”而非“應當”依法從寬處理?!翱梢浴奔匆馕吨蛔吩V人的認罪認罰情況(包括聽取的各方意見)僅僅系專門機關作出是否從寬處理決定的考量因素之一,而非唯一的決定因素?!缎淌略V訟法》下的“從寬”處理更像是為了規(guī)范專門機關的權力行使,而非保障被追訴人的利益期許而設定。(32)閆召華:《聽取意見式司法的理性建構——以認罪認罰從寬制度為中心》,《法制與社會發(fā)展》2019年第4期。不僅如此,為彰顯審判機關對于控辯雙方審前合意的司法尊重,現(xiàn)行《刑事訴訟法》第201條規(guī)定“人民法院一般應當采納人民檢察指空的罪名和量刑建議?!薄耙话銘敗奔匆馕吨谀承┨囟ㄇ樾沃拢嗣穹ㄔ嚎梢曰诙ㄗ锪啃痰膶傩远徊杉{檢察機關所提出的量刑建議,亦即認罪認罰的“協(xié)商”結果與法院的審判結果可能有所不同,犯罪嫌疑人期許通過自愿認罪認罰換取的從寬處遇可能因量刑規(guī)則不完善、檢察機關之量刑經驗,特別是精準化量刑經驗有限等因素而無法實現(xiàn)。
“表面上看起來,刑事訴訟是一個發(fā)現(xiàn)真實的過程,而實際上,刑事訴訟則是一個劇場,是一場戲劇,公眾通過參與其中而吸收應當如何行為的信息……盡管促進裁判準確性的程序或制度通常也會促進裁判的可接受性,但是事情卻并不總是這樣……有些程序或制度或許應當這樣來理解:它們的目的不是為了獲得裁判的準確性,而是為了獲得裁判的可接受性。”(33)Charles Nesson, “The Evidence or The Event? On Judicial Proof and the Acceptability of Verdicts”,Harvard Law Review, 98(7), 1985.控辯協(xié)商語義下的激勵型自愿供述機制或許就是這樣的一種程序或制度。在激勵型自愿供述機制之下,控辯雙方的關系由不認罪案件中的單純對抗轉為適度合作,被追訴人對于本為單向性的司法程序亦由被動承受轉為雙向性的互動和接受。為彌散既有激勵型自愿供述機制的內部規(guī)范張力,一方面,刑事立法和刑事司法當賦予認罪被追訴人沉默權,將認罪被追訴人從先行認罪悔罪的前置性義務和強制性供述義務的束縛下解放出來,并以此為基礎通過訴前證據開示制度的配套確立換取犯罪嫌疑人的主動、積極供述,實現(xiàn)認罪案件之下有罪供述之承諾自認到契約合意的性質轉變。另一方面,刑事立法和刑事司法當以基于供述激勵層面的考量,最大限度地消除檢法機關在量刑建議方面可能存在的認知偏差,提升量刑建議的科學性和穩(wěn)定性??梢钥紤]的一種進路是,在最高人民法院《關于常見犯罪的量刑指導意見》的基礎上,以認罪認罰情節(jié)的特殊性為切入口,深入分析認罪認罰可能帶來“從寬”處遇的不同層級和不同范圍,通過“點面并存”的方式初步建構出從寬處遇幅度的基本輪廓,并適時借助大數(shù)據分析的有益手段,實現(xiàn)量刑建議評價由一次性、間斷性向過程性、伴隨性轉變,以為量刑建議形成、校準與作出提供更為可信的依據及最優(yōu)化參考。
認罪認罰具結書中的合意內容對于人民法院僅具有相對的預決效力。此一文書所承載的控辯協(xié)商承諾能否實現(xiàn)以及在何種程度上實現(xiàn),仍需由人民法院最終判定。作為認罪案件的最后一道防線,認罪案件的法庭審理既要防止某些證據不足的案件借由認罪認罰消化處理,又要防止某些無辜之人被屈從認罪、錯誤定罪或量刑不公。(34)胡云騰主編:《認罪認罰從寬制度的理解與適用》,人民法院出版社2018年版,第111頁。相應地,在認罪案件的審理程序之中,法庭審理的對象重點和功能定位亦相應變化、調整。人民法院應當在全面、實質、有效審查犯罪嫌疑人、被告人認罪認罰的自愿性及認罪認罰具結書的真實性、合法性的基礎上,對檢察機關所提之量刑建議作出是否采納的裁判。立足于現(xiàn)行《刑事訴訟法》第201條所作出的“人民法院‘一般應當采納’檢察機關量刑建議”的立法規(guī)范,量刑問題盡管系認罪案件法庭審理的“牛鼻子”,但卻并非法庭審理的難點之所在。認罪案件法庭審理的真正難點其實是如何全面、實質、有效審查犯罪嫌疑人、被告人認罪認罰的自愿性、真實性與合法性。
從刑事司法實踐的現(xiàn)實來看,當下認罪案件的法庭審理對于認罪認罰之自愿性、真實性與合法性的審查較為簡單、粗疏。在審查方式上,存在著僅僅在口頭上直接訊問被告人“是否自愿認罪認罰”“認罪認罰具結書的內容是否真實、合法”……或在此一基礎上將訊問問題部分細化,如訊問被告人“認罪認罰是否受到威脅、利誘,欺騙”“簽署具結書時是否有辯護人或值班律師在場”等直接依據口供定案的補強缺位問題。誠然,基于案件的不同審理模式,認罪案件與不認罪案件中的補強證據規(guī)則在是否需要能夠獨立證明案件事實,或必須具有能夠證明犯罪實體佐證的質性要求方面有所分化、差異,但這并不意味著認罪案件的法庭審理可以單純依據認罪被告人于法庭之上的口供確證“表意”即完成認罪自愿性、真實性與合法性的實質審查任務。庭審之中,法院仍需要根據證明陳述自愿、真實、合法的獨立證據,實質性地補強印證犯罪嫌疑人的審前認罪口供。
一方面,不同于傳統(tǒng)補強印證方法下補強證據既可以與主證據出自同一來源,也可以與主證據出自不同來源的證明要求,認罪案件中對于口供進行補強印證的證據應當具有獨立的證據來源,補強證據應當能夠以其不同來源的實質屬性同審前形成的認罪口供一同指向特定的待證事實。(35)杜邈:《認罪案件的證明模式研究》,《證據科學》2019年第2期。司法實踐中,認罪被告人于法庭之上所作的對于認罪自愿性、真實性與合法性問題的確證“表意”,雖然能夠與固化于認罪認罰具結書中的有罪供述在內容上相互印證,但由于證據來源同一,因此屬于典型的“孤證”,自然不能據其確證認罪自愿、真實與合法。另一方面,認罪案件中對于口供的補強印證應當具有實質性。實質性地補強印證即意味著,認罪案件的法庭審理之中,其他證據對于口供的補強印證不再單純囿于數(shù)量與外觀上滿足部分信息相符的“形式印證”要求,不再以單個證據與認罪口供作簡單對比,而是在逐一審查單個證據的證據能力、明確單一證據對口供的具體印證內容、查驗單一證據與單一證據之間是否相互印證的基礎上,綜合全案單一證據形成一定程度的內心確信后,再與認罪口供進行比照印證,進而判斷認罪口供的自愿性、真實性與合法性。(36)縱博:《論認罪案件的證明模式》,《四川師范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13年第3期。
為規(guī)范法庭審理中對于認罪口供的實質印證,切實保障被追訴人認罪認罰的自愿性、真實性與合法性,刑事立法和刑事司法不僅需要在證據調查方法、證據調查順序等方面作出不同于不認罪案件的機制安排,而且需要適時強化認罪案件中對于審前控辯協(xié)商過程的同步錄音錄像制度,以及認罪被告人“翻供”情形下值班律師、偵查人員、檢察人員的出庭作證制度,借由職權詢問、交叉詢問與對質詢問的混合式人證調查安排實現(xiàn)程序與證據之間的融貫互動、公正與效率之間的動態(tài)平衡。
認罪案件中口供適用的邏輯與限度研究在很大程度上屬于時代語境下的內生命題與司法實踐催生的建構需求。此一命題因同時關涉訴訟模式、訴訟程序、訴訟證據和訴訟價值,融貫認罪認罰從寬與審判中心的訴訟制度改革,系屬實然省察與應然證成、域外智識和本土語義等多重因素而呈現(xiàn)出較為明顯的復合性與復雜性特征。除本文所探討的內容外,此一命題項下的未盡議題尚有很多,刑事立法與刑事司法在諸如“認罪口供當以何種自洽于簡化審理程序、訴訟模式特征等規(guī)范語義的方式進行審查?實踐中普遍存在的建立在認罪認罰具結書之上的認罪要義審查同我國刑事司法實踐中固有的‘以案卷筆錄為中心’的審理模式又有怎樣的區(qū)別和聯(lián)系?筆錄類證據在認罪案件中適用的空間和限度為何”等問題的研究上依然留白。而這些留白均為此一命題研究的縱深性、整體性和全局性提供了可行的進路與空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