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西廂記》的情禮妥協(xié)與人倫重建

杜瑤瑤

(臺州學(xué)院 人文學(xué)院，浙江 臺州 318000)

《西廂記》常被冠以反傳統(tǒng)禮教、女性解放等意義，如：“《西廂記》的主題可用一句話概括：‘愿天下有情的都成了眷屬。’……這本身就是對封建禮教道德和封建婚姻制度的叛逆和反抗，控訴與批判。”(1)田同旭：《元雜劇通論》(上)，山西教育出版社，2007年，第448頁。此類表述隨處可見，似乎已成為定論。歸納前人的反禮教說，大致有三個理由：張生跳墻赴約、鶯鶯夜會西廂、“普天下有情的都成了眷屬”(2)王實甫著，張燕瑾校注：《西廂記》，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2020年，第252頁。。其實，崔、張二人的越軌行為皆發(fā)生在老夫人許婚又賴婚之后，他們的叛逆僅限于與自身相關(guān)的愛情，從未真正突破傳統(tǒng)禮教，而最終張生考取功名與鶯鶯喜結(jié)連理的結(jié)局，亦是對禮教挑戰(zhàn)的失敗。情與禮從來都不是二元對立的，查洪德先生曾指出：“以感情為基礎(chǔ)的婚姻，就一定不依照禮法成婚；依照禮法成婚的男女，一定是沒有感情的？沒有這樣的邏輯?！?3)查洪德：《元雜劇的淑世精神與社會重建意識》，《南開學(xué)報(哲學(xué)社會科學(xué)版)》2019年第5期，第144頁。也從沒有人將二者對立起來，唐玄宗李隆基有詞《好時光》：“莫倚傾國貌，嫁取個，有情郎?！?4)林音等注析：《婉約詞》，三秦出版社，2008年，第1頁。李白有《相逢行二首》(其一)：“相見情已深，未語可知心。胡為守空閨，孤眠愁錦衾。”(5)《全唐詩》，中華書局，1985年，第237頁。皆表達了與有情人結(jié)為眷屬之意，但不能說李隆基與李白是反封建禮教的。王實甫從頭到尾都沒有以激烈的方式抨擊傳統(tǒng)禮教，而是在“禮崩樂壞”、綱常紊亂的時代背景下，既肯定了情之可貴，更強調(diào)了禮之重要，創(chuàng)造了情與禮的完美結(jié)合。他不僅沒有以情反禮，還在為傳統(tǒng)的婚姻觀念禮贊，并極力呼吁重建倫理秩序、回歸傳統(tǒng)禮教。

一、社會失序與對“禮”的調(diào)和

清人李漁在《閑情偶寄》中特別強調(diào)了《西廂記》的“主腦”：“一部《西廂》止為張君瑞一人，而張君瑞一人又止為‘白馬解圍’一事，其余枝節(jié)皆從此一事而生……是‘白馬解圍’四字，即作《西廂記》之主腦也?！?6)李漁：《李漁全集》卷3《閑情偶寄》，浙江古籍出版社，1991年，第9頁。何為主腦？“主腦非他，即作者立言之意也?！?7)李漁：《李漁全集》卷3《閑情偶寄》，第8頁。李漁認為，《西廂記》的主腦是白馬解圍，作者的立意也是白馬解圍，并不是反禮教和女性解放。

何為白馬解圍？《西廂記》開篇即上演了官軍孫飛虎兵圍普救寺事件，他在獨白中交代了天下大亂的背景：“方今上德宗即位，天下擾攘?！?8)王實甫著，張燕瑾校注：《西廂記》，第66頁。他圍寺逼婚的理由是：“因主將丁文雅失政，俺分統(tǒng)五千人馬，鎮(zhèn)守河橋……我心中想來：當(dāng)今用武之際，主將尚然不正，我獨廉何為？”(9)王實甫著，張燕瑾校注：《西廂記》，第66頁。此處有兩點值得關(guān)注，首先，“方今……天下擾攘”說明當(dāng)時世道已亂；其次，孫飛虎的身份是官軍，卻在河橋一帶劫擄良民，說明亂世之中官軍與賊寇無異。此情節(jié)的設(shè)置并非隨意為之，而是現(xiàn)實的寫照。官府的職責(zé)本是保一方平安。然而，元代很多地方官府公然侵奪百姓、苦害良民，“專以掊克聚斂為能，官吏相與為貪私以病民?！?10)宋濂等撰：《元史》卷159《宋子貞傳》，中華書局，1976年，第3736頁。成為百姓災(zāi)難的直接根源。

官府與官軍搜刮民脂民膏的辦法很多，除了劇中孫飛虎的直接劫掠，還通過捕盜之名，為己謀私，并將此作為便捷而廣泛的生財之道。據(jù)姚燧《瀏陽縣尉閻君墓志銘》記載，相鄰的官府彼此勾結(jié)，“吾得盜，必使誣汝縣富室”(11)查洪德編校：《姚燧集》卷29《瀏陽縣尉閻君墓志銘》，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2011年，第445頁。。此地抓獲盜賊后，訛詐彼地的富室之家，使對方感恩戴德，獲得錢糧補償；另一地官府抓獲盜賊后，亦可訛詐此地之富人，“易地為之，胥相益也?！?12)查洪德編校：《姚燧集》卷29《瀏陽縣尉閻君墓志銘》，第445頁。捕盜為假、謀財為實。對此，姚燧悲嘆道：“尉乎，御盜歟？師盜歟？”(13)查洪德編校：《姚燧集》卷29《瀏陽縣尉閻君墓志銘》，第446頁。這種現(xiàn)象并非偶然，“凡是數(shù)事，今之尉者，十出其半。”(14)查洪德編校：《姚燧集》卷29《瀏陽縣尉閻君墓志銘》，第446頁。并且有很多縣尉都采用這種方法發(fā)家致富。

甚至，官府為了更加便利地搶劫、盜竊，還明目張膽地與盜賊勾結(jié)，反將無辜的告發(fā)者誣陷為盜賊?！对贰酚涊d，至正年間，豐潤縣(河北省唐山市)一個被判死刑的少年在臨死前說出了自己入獄的全過程：“昏暮三人投宿，將詣集場，約同行，未夜半，趣行，至一冢間，見數(shù)人如有宿約者，疑之，眾以為盜告，不從，脅以白刃，驅(qū)之前，至一民家，眾皆入，獨留戶外，遂潛奔赴縣，未及報而被收?！?15)宋濂等：《元史》卷183《王思誠傳》，中華書局，1976年，第4212—4213頁。無辜的少年成了群盜的替罪者。在這樣的社會中，百姓的正常生存面臨嚴峻挑戰(zhàn)。

可見，地方官府與官員為了個人利益，絲毫不考慮百姓的死活，這種以執(zhí)行公務(wù)為名擄掠財物的行為給百姓造成了極大的傷害，甚至比真正的盜賊更加可惡，成為百姓災(zāi)難的直接根源。

孫飛虎兵圍普救寺的情節(jié)正是當(dāng)時社會亂象的縮影，官軍迫害良民，直接導(dǎo)致了百姓的災(zāi)難，“這廝每于家為國無忠信，恣情的擄掠人民。更將那天宮般蓋造焚燒盡……”(16)王實甫著，張燕瑾校注：《西廂記》，第68頁。作者借此情節(jié)提出一個問題：在社會混亂、正常秩序被顛覆的情況下，如何處理原有的婚約？是保全性命，還是僵化地遵守教條？崔鶯鶯考慮再三，自愿獻身以救一家老小與寺廟眾僧：“孩兒有一計，想來只是我與賊漢為妻，庶可免一家兒性命?！?17)王實甫著，張燕瑾校注：《西廂記》，第68頁。老夫人則站在禮法的角度憐惜鶯鶯之貞潔：“俺家無犯法之男，再婚之女，怎舍得你獻與賊漢，卻不辱沒了俺家譜！”(18)王實甫著，張燕瑾校注：《西廂記》，第68—69頁。鶯鶯與老夫人的較量，實則是作者的糾結(jié)、盲目、不知所措，天下太平、秩序井然之時，固然應(yīng)當(dāng)遵守“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但天下已亂、社會失序之時，是否還應(yīng)當(dāng)堅持維護虛禮？最終，夫人想出一計：“但有退兵之策的，倒賠房奩，斷送鶯鶯與他為妻?！?19)王實甫著，張燕瑾校注：《西廂記》，第69頁。理由是小姐的貞潔比門戶之見更為重要，“強如陷于賊中”(20)王實甫著，張燕瑾校注：《西廂記》，第69頁。。作者借老夫人之口給出了答案，亂世之中，“禮”可適當(dāng)予以調(diào)和，生命高于一切。

同時，白馬解圍事件為崔張二人的結(jié)合提供了合理性條件：官軍圍寺逼婚，已定婚約的鄭恒顯然不如一個素昧平生但可搬得神兵的張生。老夫人的諾言與張生對崔府上下的救命之恩，給了崔鶯鶯夜會西廂一個合理合情的理由。這讓鶯鶯對禮教的反抗成為泡影和意外，更無法說明崔鶯鶯所代表的貴族階級女性的個人意識覺醒，以及對傳統(tǒng)禮教的反抗。

而崔張感情的每一次推進，都與白馬解圍事件下老夫人的諾言與報恩之義緊緊綁定。崔鶯鶯第一次主動聯(lián)系張生，是因老夫人悔婚導(dǎo)致張生病重，故讓紅娘送簡，探望其病情，“謝張生伸志，一封書到便興師……若不是剪草除根半萬賊，險些兒滅絕戶了俺一家兒。”(21)王實甫著，張燕瑾校注：《西廂記》，第128頁。鶯鶯第二次主動聯(lián)系張生，仍是出于報恩之心，因跳墻私會的失敗，使張生病情越發(fā)加重，紅娘一針見血道：“鶯鶯呵，你送了他人?！庇谇橛诶?，崔鶯鶯都不能于無動于衷，于是才發(fā)生了夜會西廂事件。若沒有老夫人的許婚悔婚與鶯鶯的報恩之義，則不會有崔張二人的越軌行為。

于張生而言，雖然崔鶯鶯與鄭恒已有婚約，但他當(dāng)時并不知情，老夫人的許諾雖不符舊禮，但為他在“義”的層面上進行了支撐。因?qū)O飛虎搶親一事本已破壞正常的禮教秩序，在無“禮”可循的非常規(guī)情況下，崔鶯鶯與鄭恒的婚約自然也暫時失去了禮的約束。作者通過此情節(jié)用強化的“義”蓋過了“禮”。

二、崔張心中的禮教烙印與發(fā)乎情止乎禮

前人對《西廂記》表現(xiàn)的“情”已有很多論述，郭沫若先生早提出過：“《西廂記》是有生命的人性戰(zhàn)勝了無生命的禮教的凱旋歌，紀念塔?！?22)王實甫著，張燕瑾校注：《西廂記》，第387頁。細品劇本，作者從未將“情”提升到?jīng)_破傳統(tǒng)禮教的高度，也自始至終都沒有與“禮”決裂。相反，王實甫對崔張故事的敘述既突出了情的可貴，又寫出了其思想深處的禮教烙印，發(fā)乎情而止乎禮。

張生在內(nèi)心深處并未真正突破與反抗傳統(tǒng)禮教，他的所有舉動只是情之使然，而終止于禮。張生一出場，便面對滔滔黃河發(fā)出一番感慨，“小生……學(xué)成滿腹文章……何日得遂大志也呵！萬金寶劍藏秋水，滿馬春愁壓繡鞍?！?23)王實甫著，張燕瑾校注：《西廂記》，第7頁。氣勢不亞于蘇東坡的《赤壁懷古》，一個飽讀詩書、滿懷抱負的傳統(tǒng)儒士形象躍然紙上。心中只有功名與前程的張生在遇到鶯鶯后，春心萌動，神魂顛倒，于是見到紅娘便忍不住自報家門——“小生姓張名珙，字君瑞，中州洛陽人氏，年方二十三歲，正月十七日子時建生。先父曾官拜禮部尚書，一生清廉，故此小生家境清寒，尚未娶妻。”(24)王實甫著，張燕瑾校注：《西廂記》，第30頁。出身于書香門第，深受儒家文化熏陶的張生，竟跨越了男女隔離的界限，主動自報家門，這種行為顯然與他的儒士身份不相符，所以才會引來紅娘發(fā)笑，并被罵是個“書呆子”。劇中多處展現(xiàn)了張生引人發(fā)笑的一面，這在常人看來，的確是一個“傻角”。張生的言行之所以能產(chǎn)生喜劇效果，是因為其行為與身份產(chǎn)生了背離，背離性的根源在于作者與劇中的其他角色有一個共同立場，即推崇傳統(tǒng)禮教、維護先王之禮。而最具挑戰(zhàn)性的跳墻私會與夜會鶯鶯的情節(jié)，卻是因誤會和紅娘撮合而致，這也不得不說是作者刻意為之。王實甫之所以將崔張二人的越軌行為寫成外力推進的結(jié)果，是因為張生絲毫沒有反禮教的想法，作者也是認同傳統(tǒng)禮教的。

談及女性意識的覺醒，前人的研究將崔鶯鶯作為榜樣，認為她在與整個封建禮教制度作抗爭。其實不然，從小生活在深宅大院的千金小姐，已然將禮教刻進骨髓，在與張生的交往過程中始終保持著溫柔敦厚的性格特點，甚至出現(xiàn)前后矛盾的言行。崔鶯鶯見到張生后，心生好感：“誰肯把針兒將線引，向東鄰?fù)▊€殷勤?！槂呵逍闵韮嚎?，性兒溫克情兒順，不由人口兒里作念心兒里印。”(25)王實甫著，張燕瑾校注：《西廂記》，第67—68頁。但這種好感僅存于內(nèi)心，沒有絲毫表露。直至老夫人悔親，張生相思成疾，鶯鶯對張生充滿了擔(dān)心與憂慮，但面對張生的書信卻擺出閨中大小姐的樣子憤怒道：“小賤人，這東西那里將來的？我是相國的小姐，誰敢將這簡帖來戲弄我？我?guī)自鴳T看這等東西？”(26)王實甫著，張燕瑾校注：《西廂記》，第138頁。然而她讀完信后又修書一封，同時遮遮掩掩，假意撇清關(guān)系，讓紅娘轉(zhuǎn)達兄妹之情。張生因誤會鶯鶯詩意而跳墻赴約，鶯鶯的內(nèi)心也渴望與張生互訴衷腸，但她深知禮法不允許如此，更無法真正卸下傳統(tǒng)禮教對她的束縛，故對張生當(dāng)場翻臉：“我在這里燒香，你無故至此，若夫人聞知，有何理說？”(27)王實甫著，張燕瑾校注：《西廂記》，第155頁。崔張二人的這次赴約表面看似乎是對禮教的有力沖擊, 但從根本上來說仍是失敗的。

崔鶯鶯前后矛盾的言行正說明了她無論從行為表現(xiàn)還是內(nèi)心深處，都深受當(dāng)時禮教的束縛，她深知自己的行為不符合相國小姐的身份和社會要求，所以才會言行不一、前后反復(fù)。在追求愛情上的一點叛逆是崔鶯鶯的起點也是終點。

崔鶯鶯依舊是被傳統(tǒng)禮教束縛的女性，即使她的思想有了一定的進步，也是在個人情感無法克制下的自然流露，她在“情”與“禮”發(fā)生沖突時仍舊選擇了“禮”，沒有背棄自己的小姐身份和儒學(xué)傳統(tǒng)。正如金圣嘆所言，崔鶯鶯是遵循禮制的：“夫才子之愛佳人則愛，而才子之愛先王則又愛者，是乃才子之所以為才子。佳人之愛才子則愛，佳人之畏禮又畏者，是乃佳人之所以為佳人也?！?28)金圣嘆：《貫華堂第六才子書》，萬卷出版公司，2009年，第169頁。她對禮制的遵循在送張生趕考之時可見一斑：“【幺篇】年少呵輕遠別，情薄呵易棄擲。全不想腿兒相挨，臉兒相偎，手兒相攜。你與俺崔相國做女婿，妻榮夫貴，但得一個并頭蓮，煞強如狀元及第?！?29)王實甫著，張燕瑾校注：《西廂記》，第195頁?！啊境熳印垦矍安栾埮虏淮裕奕麧M愁腸胃。蝸頭虛名，蠅頭微利，拆鴛鴦在兩下里?！?30)王實甫著，張燕瑾校注：《西廂記》，第195頁。“此一行，得官不得官，急早回來者！”(31)王實甫著，張燕瑾校注：《西廂記》，第196頁。不僅表現(xiàn)出她對功名利祿的唾棄與對來之不易的愛情的珍重，更流露出她對母親讓自己和愛人分別的滿腹委屈、怨恨，但她沒有任何反抗的行動，對母親的安排持屈從態(tài)度。崔鶯鶯的內(nèi)心十分復(fù)雜，若張生如愿考取了功名，則有“停妻再娶妻”(32)王實甫著，張燕瑾校注：《西廂記》，第197頁。的風(fēng)險；若沒有高中狀元，則她可能在母親的逼迫下嫁給鄭恒，最終成為封建禮教的犧牲品。也正是由于她思想深處的禮教烙印，才有了愛情與婚姻的矛盾沖突，并由此構(gòu)成了《西廂記》的曲折情節(jié)。

所以，按照人物對待愛情的態(tài)度，來尋找反抗封建禮教的證據(jù)并不可靠。我們不僅要看到主人公對待愛情的態(tài)度，更應(yīng)探討其藏于內(nèi)心深處的思想。崔張二人終究未從根本上沖破封建倫理的阻撓，也沒有像元代社會的很多男女一樣私奔外逃，而是變相地回歸傳統(tǒng)禮教——張生考取功名，方可迎娶鶯鶯?？梢姡髡卟]想通過他們抨擊傳統(tǒng)婚姻，二人最終完成了傳統(tǒng)的父母之命、門當(dāng)戶對、明媒正娶、喜結(jié)連理。

再談紅娘，她是《西廂記》中最出彩的角色，也是崔張二人感情的重要推動者。前人的研究也將其作為沖破封建禮教的典范，如郭英德先生所言：“元雜劇作家熱情贊揚那些無私地幫助青年男女沖破封建禮教的束縛的婢女。《西廂記》里的紅娘最為光彩奪目，她始終站在封建叛逆者的一邊……”(33)郭英德：《元雜劇與元代社會》，北京師范大學(xué)出版社，1996年，第217頁。其實不然，她與崔張二人一樣，亦是處處謹遵并維護禮教的楷模。紅娘的身份是崔鶯鶯的婢女，她在崔張之間起到了傳話、送簡的重要作用，但在與張生的初期接觸中卻處處申之以禮。張生因愛慕鶯鶯，見到紅娘便自報家門，紅娘卻答道:“先生是讀書君子，孟子曰：‘男女授受不親，禮也?！咸锊患{履，李下不整冠?！啦坏脗€‘非禮勿視，非禮勿聽，非禮勿言，非禮勿動?！?34)王實甫著，張燕瑾校注：《西廂記》，第30—31頁。又告之崔家是嚴守禮教之家：“俺夫人治家嚴肅，有冰霜之操。內(nèi)無應(yīng)門五尺之童，年至十二三者，非呼召，不敢輒入中堂?！?35)王實甫著，張燕瑾校注：《西廂記》，第31頁。這是紅娘第一次向張生展示了“禮”的威力。第二次是崔鶯鶯與紅娘在花園燒香之時，張生與鶯鶯隔墻相和、互訴衷腸，待崔鶯鶯情不自禁，“我拽起羅衫欲行”(36)王實甫著，張燕瑾校注：《西廂記》，第47頁。時，紅娘再次申之以禮防，“姐姐，有人！咱家去來，怕夫人嗔著?！?37)王實甫著，張燕瑾校注：《西廂記》，第47頁。顯然，紅娘有明確的男女之防的禮教觀念。

經(jīng)過孫飛虎兵圍普救寺的事件，張生一紙書信退去官兵，目不識丁的紅娘也不免增生好感：“衣冠濟楚龐兒整……據(jù)相貌，憑才情，我從來心硬，一見了也留情?！?38)王實甫著，張燕瑾校注：《西廂記》，第93頁。但也僅限于好感，她深知自己的丫鬟身份與書生的身份相隔甚遠，所以沒有任何逾越的想法。直至崔母賴婚之后，紅娘開始為二人穿針引線、來回奔波，對此，學(xué)界評價紅娘充滿了俠義精神，以及對崔張二人愛情的同情。其實不然，在傳統(tǒng)社會中，婢女隨主子一同出嫁，是“媵妾”文化的內(nèi)涵之一， 媵是正妻的姐妹，而妾則是陪嫁奴婢，地位比普通的妾高很多，已算得上是很好的出路了。在鶯鶯第一次到花園燒香許愿時，紅娘便幫其道出了難以言說的第三樁愿望：“姐姐不祝這一柱香，我替姐姐祝告：愿俺姐姐早尋一個姐夫，拖帶紅娘咱！”(39)王實甫著，張燕瑾校注：《西廂記》，第46頁。對紅娘而言，“媵妾”是最佳出路。因此紅娘對張生的幫助在一定程度上亦是對自己未來的籌謀，她雖言語犀利，但從根本上無從反抗這種禮教制度。

三、倫理失范與對“禮”的強化

崔張二人的越軌行為，曾被認為是反封建禮教的有力證據(jù)。并非如此，首先，二人夜會西廂之舉并非毫無倫理的野合，而是有老夫人的許諾在先，并加入了報恩之義。前已論述，此不贅言。其次，元代由于受到胡風(fēng)國俗的影響，男女之間的交往也更加自由、開放，甚至喪失了基本的道德底線，并由此產(chǎn)生了很多案件。崔張二人的結(jié)合也并非作者為表達反禮教意圖而有意為之，只是對當(dāng)時倫理狀況最微不足道的一點反映。對此，王實甫在大的情節(jié)與小的細節(jié)處理上，處處強調(diào)“禮”之可貴，鮮明表達了亂世中的情需要以禮約束的觀點。

從元代的實際環(huán)境來看，婚嫁觀念的確較為松動，女性的社會活動增多，男女之間的交往也比以往更加自由。尤其在北方地區(qū)，本已受到女真族一百多年的影響，加上元代蒙古族習(xí)俗的再次浸染，律法長期處于紊亂狀態(tài)，所以男女之間的隔離并不像其他朝代那么嚴密，社會上呈現(xiàn)出禮防松動、甚至道德失范的狀況。維護封建倫理的文人發(fā)出喟嘆：“女生而處閨闥之中，溺情愛之私，耳不聆箴史之言，目不睹防范之具，由是動逾禮則，而往往自放于邪僻矣?！?40)宋濂等：《元史·列女傳》，中華書局，1976年，第1793頁。這是對元代女子放任越禮之世風(fēng)的籠統(tǒng)概括。

在儒家文化系統(tǒng)中，夫妻關(guān)系被認為是世間一切秩序與禮義的源頭，“夫婦乃人倫之首”，將夫妻直接與人倫聯(lián)系起來，婚姻是十分慎重而莊嚴的事情。草原游牧民族對待兩性關(guān)系則較為隨意，以成吉思汗為例，其年輕時，妻子為敵人所奪，待其勢力發(fā)展壯大之后，又將妻子奪回，對此，并未覺得有任何不妥。之后，成吉思汗還將這位愛妻賜予了一位軍功卓著的將領(lǐng)，并且聲明她是貞節(jié)而美麗的。最高統(tǒng)治者尚且如此，普通大眾的兩性觀念便可想而知了。在日常生活中，傳統(tǒng)的“男女授受不親”準則不復(fù)存在，孛術(shù)魯翀在《知許州劉侯民愛碑》中記載了“憚嚴其舅姑而私竄外”者與“嫁而奔人”者，陳基在《離倫婦》詩自注中記載了“見夫久貧辭去”的情況，更有丈夫典雇妻子的現(xiàn)象。這些行為喪失了最基本的道德底線，導(dǎo)致家庭極度不穩(wěn)固，也給社會帶來不安定因素。

其實，《西廂記》所上演的崔鶯鶯與張生、鄭恒之間的婚約糾葛在元代并非個例，女子違背原定婚約而另嫁他人的現(xiàn)象十分普遍。江浙行省晉寧路總管曾說：“今百姓之家，始于結(jié)親，家道豐足，兩相敦睦……女家不放婚娶，遂生僥幸，違負元約，轉(zhuǎn)行別嫁，亦有因取喚歸家等事，遂聘它人者?！?41)陳高華等點校：《元典章》卷18《戶部四·嫁娶》“訂婚不許悔親”條，第631頁?？梢?，兩家定親之后，女方違背約定而另嫁他人的現(xiàn)象不在少數(shù)。相關(guān)記載在元代史料中也有很多，如至元六年(1269)的一則案例：“(李仲和)憑媒將女丑哥聘與郭伯成[男]驢兒為婦，受訖財錢三十五兩、紅花等物定婚，未娶過門。又于至元七年，受訖石驢兒財錢一十五兩，召入舍為婿?！?42)陳高華等點校：《元典章》卷18《戶部四·嫁娶》“訂婚不許悔親”條，第619頁。案件中的李仲和原本接受了郭伯成家的財禮，將女兒許配于郭伯成之子，但未曾迎娶過門，又接受了石驢兒的財錢，并將其招為女婿，由此而引發(fā)了經(jīng)濟糾紛與社會矛盾。對此，當(dāng)時的有識之士認為，這種行為“啟僥幸之路，成貪鄙之風(fēng)，不惟紊煩官府，實為有傷風(fēng)化。”(43)陳高華等點校：《元典章》卷18《戶部四·嫁娶》“訂婚不許悔親”條，第631頁。并建議官府嚴禁此類現(xiàn)象的發(fā)生，但是，民眾的整體道德水平已然下滑，悔親別嫁的行為禁而不止。

不少男性也同樣失去了基本的道德觀念，近乎于買賣妻子的典雇婚現(xiàn)象在元代的江浙地區(qū)盛行起來。所謂典雇，即丈夫?qū)⑵拮拥溆谄渌凶樱诩s定期限內(nèi)生子后返回?！锻ㄖ茥l格》記載：“江淮薄俗，公然受價將妻典與他人，如同夫婦?！?44)黃時鑒點校：《通制條格》卷4《戶令·典雇妻室》，浙江古籍出版社，1986年，第60頁。由于官方缺乏教化，典雇妻子的現(xiàn)象在百姓中流行起來，據(jù)胡長孺《陳孝子傳》記載，陳澤民在錢塘典雇了一位王姓的女子，為他生得一子，名為陳斗龍；王氏按照合同在期限滿后離開，又嫁給了一個姓施的人。很多年后，陳斗民“訪求母親”(45)蘇天爵：《元文類》卷69《陳孝子傳》，商務(wù)印書館，1936年，第1000頁。，并在施家留住三日而返回，說明百姓是認可此事的，無需再遮遮掩掩。典雇妻子的現(xiàn)象不僅在民眾中盛行，還實現(xiàn)了合法化，據(jù)《元史·刑法志》記載：“諸雇人之妻為妾，年滿而歸，雇主復(fù)與通，即以奸論?！?46)宋濂等：《元史》卷104《刑法志三》，中華書局，1976年，第2654頁。法律禁止合同期滿后男女雙方繼續(xù)交往的行為，而并不禁止典雇行為，說明典雇妻子的做法是被法律認可的。對此，孔齊哀嘆道：“浙間婦女，雖有夫在，亦如無夫，有子亦如無子，非理處事，習(xí)以成風(fēng)。”(47)孔齊：《至正直記》卷2“浙西風(fēng)俗”，中華書局，1991年，第48頁。被典雇的女子在張家住兩年，又在李家住三年，自然無所謂有無丈夫、有無子女?？梢姰?dāng)時的風(fēng)俗之薄。

面對元代倫理失范的現(xiàn)實狀況，王實甫沒有摒棄延續(xù)千年的儒學(xué)倫理傳統(tǒng)，而是強調(diào)了禮的重要性。所謂的反封建禮教與女性解放觀點只是今人從一些片面表象按圖索驥。

崔張二人的愛情之路雖十分艱難，但自始至終都沒有流露出與傳統(tǒng)禮教相決裂的態(tài)度，相反，儒家倫理觀念在他們的心中根深蒂固。老夫人悔親之后，張生夜下?lián)崆伲搡L鶯不覺淚下，“知音者芳心自懂，感懷者斷腸悲痛?！?48)王實甫著，張燕瑾校注：《西廂記》，第117頁。她也同樣難過、悲痛，她的真實想法是“緊摩弄，索將他攔縱”(49)王實甫著，張燕瑾校注：《西廂記》，第118頁。，而實際上卻默默離開了花園，因為她清醒地知道何為婦德。之后，二人情感的推進離不開紅娘的巧妙周旋，但崔鶯鶯一直沒有在紅娘面前表露心聲，是相國千金的小姐身份約束著她，也是與丫鬟的階級差距壓制著她，而這一切都折射出了傳統(tǒng)禮教在崔鶯鶯心中的地位。

夜會西廂一事因崔母許諾在先，二人的結(jié)合既合“情”也合“義”，但是否合“禮”呢？從二人共赴云雨后的對話可窺探其真實想法：“(末跪云)謝小姐不棄, 張珙今夕得就枕席, 異日犬馬之報。(旦云)妾千金之軀，一旦棄之。此身皆托于足下，勿以他日見棄，使妾有白頭之嘆。(末云)小生焉敢如此？”(50)王實甫著，張燕瑾校注：《西廂記》，第176頁。

白頭之嘆是一個典故，意為被棄的感嘆。《西京雜記》卷三載：“司馬相如將聘茂陵人女為妾，卓文君作《白頭吟》以自絕，相如乃止?！?51)劉歆：《西京雜記》卷3，上海古籍出版社，1991年，第150頁。不難看出，崔張的結(jié)合雖有“義”做支撐，但他們都清楚，這樣的婚姻尚不能算作真正的合“禮”。翻云覆雨后，鶯鶯的惶惶不安與張生的心有余悸都在表達：儒家傳統(tǒng)的婚姻觀念從來沒有從主人公的內(nèi)心消失。盡管老夫人的許婚又悔親為崔鶯鶯的主動獻身提供了一絲理所當(dāng)然的勇氣，但她知道這是極不合“禮”又有很大風(fēng)險的下下策，這種行為的受害者恐怕終將是自己。這種認識與所謂的女性解放意識相差甚遠。

事情敗露后，紅娘勸老夫人：“目下老夫人若不息此事，一來辱沒相國家譜，二來張生日后名重天下，施恩于人，忍令反受其辱哉！”(52)王實甫著，張燕瑾校注：《西廂記》，第186頁。紅娘之意正是作者之意：恕其小罪而完其大事，既可遮蓋二人婚前私會的無“禮”之舉，又能報答張生的救命之恩，還可維護老夫人“治家之嚴”的名聲。這在大眾看來，仍是“父母之命”下的傳統(tǒng)婚姻，只是在進入婚姻前產(chǎn)生了愛情這一催化劑，有情人終成眷屬，這樣的婚姻才是符合人性的進步婚姻。

男女結(jié)婚需門當(dāng)戶對，這是以老夫人為代表的傳統(tǒng)婚姻觀念，也是作者所認同的儒家文化。所以當(dāng)崔母提出“俺三輩兒不招白衣女婿”(53)王實甫著，張燕瑾校注：《西廂記》，第187頁。的要求時，張生欣然拜謝。因為功名對張生而言，不是強加于他的不合理要求，而是他所認定的人生價值，是他畢生的追求，作品在他一出場時便交代了“往京師求進”(54)王實甫著，張燕瑾校注：《西廂記》，第7頁。而途徑普救寺的背景。故事以張生考中狀元，與鶯鶯順利結(jié)婚結(jié)尾。這一結(jié)局的設(shè)置正體現(xiàn)了作者對傳統(tǒng)婚姻觀的回歸。這一婚姻果實來之不易，既有崔鶯鶯的以身相許，更有張生對功名的不棄，張生以自身的努力改變了身份，使二人門當(dāng)戶對。努力的結(jié)果不是反抗禮教，而是回歸禮教，使他們的愛情符合禮教的規(guī)范。

總體來看，他們“不合規(guī)矩”的行為只是在試探傳統(tǒng)婚姻觀的邊界，是在其束縛下的明知不可為而偏要為之，是與老夫人的互相妥協(xié)與無奈。他們并沒有為自己正名，更沒有為婚姻前的自由戀愛正名，相反，是在老夫人的督促下考取功名，走上符合傳統(tǒng)禮教的道路。所以二人的結(jié)合不能算是反封建的典范，相反是對傳統(tǒng)禮教的變通繼承與回歸。同時，作者也是在倫理失范的元代社會向人們展示了傳統(tǒng)婚姻秩序的可行性與可貴性。

四、結(jié)語

孟子在《滕文公下》中早提出過：“丈夫生而愿為之有室，女子生而愿為之有家；父母之心，人皆有之。不待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鉆穴隙相窺，逾墻相從，則父母國人皆賤之?！?55)楊伯峻：《孟子譯注》，中華書局，2019年，第107頁。孟子明確講到，鉆穴隙與逾墻行為是“國人皆賤之”之舉?！段鲙洝纷钜朔亲h的情節(jié)——跳墻赴約與夜會西廂顯然非無意之舉，但王實甫的用意與孟子不盡相同。孟子的觀點是一種社會理想，他提出了一個形而上的理念，而王實甫則在此基礎(chǔ)上，更進一步地提出了此愿景在實際生活中的應(yīng)用。面對元代“禮崩樂壞”、綱常紊亂的現(xiàn)實狀況，王實甫肯定情之可貴，也贊揚禮的重要，他在認同傳統(tǒng)禮教的前提下，合乎時宜地對禮教進行了調(diào)和，以情釋禮，融情于禮，并強調(diào)對傳統(tǒng)禮教的回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