班固《兩都賦》名物鋪陳特點

唐櫻艷

(貴州師范大學 文學院，貴州 貴陽 550025)

班固的《兩都賦》冠于蕭統(tǒng)《文選》卷首，“體國經(jīng)野，義尚光大”，其明絢的語言與雅贍的內(nèi)容成為后世京都賦的創(chuàng)作范本，為后世所推崇和模仿。當下辭賦界關(guān)于《兩都賦》的研究，基于文本闡釋和理論意義的研究是主流：或探討創(chuàng)作背景、體制及影響[1]，或新論《兩都賦》文史意義[2]，探討美刺與諷頌[3]，或從文本解讀出發(fā)，分析文本行文結(jié)構(gòu)及思想內(nèi)容[4]，或從思想性出發(fā)，研究賦的文治思想與東漢前期政治趨向[5]，研究賦中所折射的漢代儒家思想演進[6]，或討論賦的創(chuàng)作時間[7]，或從班固的文學觀念討論《兩都賦》的創(chuàng)作[8]，或討論班固周室觀的形成緣由及表現(xiàn)[9]等。但是以名物的鋪陳藝術(shù)、體系建構(gòu)作為對象的研究，學界成果甚少，故文本從名物鋪陳特點出發(fā)，探析《兩都賦》，試圖梳理賦中名物。

一、品物繁富

“感前世相如、壽王、樂方之徒，造構(gòu)文辭，終以諷勸”[10]卷四十上1335的《兩都賦》以“明絢雅贍”[11]135被視為京都大賦的創(chuàng)作范本。其名物涉及地理形勝、天文氣象、人物神異、宮室器用、珍寶奇物、草木谷果、水族禽獸、官職禮儀、禮器樂曲等，種類紛繁，駁雜萬象。

《兩都賦》中的名物主要可歸為四大類別，即山川河流、宮室園囿、人物神異、名物器具。山川河流的鋪寫主要以西都長安為中心，左右涉筆，詳盡敘述其周圍的山川河流。長安其山左則(按長安以東)函谷關(guān)及太華山和二崤，右則(按長安以南)秦嶺、終南山，西則是隴首、褒斜，北則龍首山；其水則有灃水、灞水，其渠有通溝大渠、鄭國渠和白渠。宮室園囿類，城中宮室有未央宮、桂宮、明光宮、長樂宮，此外還有清涼殿、宣室殿、中溫殿、神仙殿、金華殿、太玉殿；后宮又有椒房殿、合歡殿、增城殿、安處殿、常寧殿、披香殿、鴛鸞殿、飛翔殿；還有具體建筑的相關(guān)部件名稱，如虹梁、布翼、棼橑、棟木、璧門、鳳闕、棼楣、欞檻等。藏書閣則有天祿閣、石渠閣；著述之庭則有承明殿、金馬門；苑囿內(nèi)又有建章宮、承光宮、平樂宮、駘蕩宮、馺娑宮、枍詣宮、甘泉宮，還有昆明池、太液池、唐中池，太液池中又有瀛洲、方壺、蓬萊三山。人物神異類，主要有歷史人物、王侯將相、游俠勇士、求仙道士，如歷史人物有平原君、春申君、信陵君等；王侯將相有蕭何、魏相、曹參、邴吉、五利將軍等；還有來自五湖四海的英雄俊杰及各種人物的統(tǒng)稱，如上層階級的“公侯”“七相五公”“都人士女”等，下層階級的“游士”“豪杰”“衛(wèi)士”“閹人”“閽人”“商賈”等。這些人物在賦中雖是簡要抒寫，但表現(xiàn)了漢代王朝廣闊的社會畫面及形形色色的人物，這是第一次將市井人物納入“體物”的賦寫，給京都賦注入了新鮮的血液。名物器具包括珍寶資產(chǎn)及其他動植物，珍寶資產(chǎn)諸如大宛馬、條枝鳥、黃支犀、夜明珠等，植物譬如黍、稷、菽、麥等；動物如玄、鶴、白鷺、鴻雁等，可謂包羅萬象，囊括天上地下、陸生水生及珍奇珠寶。此處不再贅述，這些都是漢代博物之廣的物類觀念之表述。

辭賦廣托名物，肆意鋪陳物事，廣博無垠。劉熙載認為：“賦起于情事雜沓……斯于千態(tài)萬狀、層見疊出者，吐無不暢，暢無或竭?！盵12]《兩都賦》的名物鋪寫凡地理名勝、宮殿臺苑、殊方瑰奇及人物神異等皆有涉及，總括于內(nèi)，無所不包。然《西都賦》鋪排之盛，較之以往司馬相如《上林賦》極盡描寫楚國云夢和天子上林苑的遼闊，來抬高天子地位和彰顯帝國的盛況有所不同。《西都賦》是通過名物描寫的鋪陳，以充分展現(xiàn)和暴露天子的奢淫過度，將其作為禮法制度的反面加以駁斥，如在《東都賦》中描寫章帝崇尚節(jié)儉：

于是圣上睹萬方之歡娛，又沐浴于膏澤，懼其侈心之將萌，而怠於東作也，乃申舊章，下明詔。命有司，班憲度。昭節(jié)儉，示太素。去后宮之麗飾，損乘輿之服御。抑工商之淫業(yè)，興農(nóng)桑之盛務。遂令海內(nèi)棄末而凡反本，背偽而歸真。女修織絍，男務耕耘。器用陶匏，服尚素玄。恥纖靡而不服，賤奇麗而弗珍。捐金于山，沉珠于淵[13]37。

此段鋪陳描寫章帝戒奢戒侈，合乎禮儀：后宮除麗飾，躬服節(jié)儉；抑工商，重農(nóng)業(yè)，棄末重本。文末態(tài)度鮮明地稱贊東都洛陽地利、人和及禮俗之淳厚，建筑、設置之合乎人道。又如：

且夫僻界西戎，險阻四塞，修其防御。孰與處乎土中，平夷洞達，萬方輻湊？秦領(lǐng)嶺九嵕，涇渭之川。曷若四瀆五嶽，帶河泝洛，圖書之淵？建章甘泉，館御列仙。孰與靈臺明堂，統(tǒng)和天人？太液昆明，鳥獸之囿。曷若辟雍海流，道德之富？游俠踰侈，犯義侵禮。孰與同履法度，翼翼濟濟也[13]39？

連用四個反問句，一一批判《西都賦》天子的奢侈淫靡，盛譽洛陽的禮節(jié)“中和”之美。

可見《西都賦》極力鋪陳名物繁盛，并不是以此作為宣揚的對象，而是為《東都》篇的“頌揚”鋪墊。接著《東都賦》以一種居高臨下的態(tài)度反駁前者的奢侈，盛譽東都洛陽禮制的合乎禮義。班固的這種欲抑先揚的手法反映了兩漢時期人們文化認知觀念的變動，體現(xiàn)了賦家以名物鋪陳來宣揚國威到批判君王的文化心理的轉(zhuǎn)變。

司馬長卿賦作侈麗宏衍，馳騁想象，汪洋恣肆，窮盡靡麗之言，充分呈現(xiàn)出一種巨麗之美，如談到如何作賦時云：“合綦組以成文，列錦繡而為質(zhì)，一經(jīng)一緯，一宮一商，此作賦之跡也。賦家之心，苞括宇宙，總覽人物，斯乃得之于內(nèi)，不可得而傳也?！盵14]然揚雄批評相如之作“文麗用寡”，認為賦應“麗以則”[15]，注重惻隱諷喻，“雄以為賦者，將以風之，必推類而言，極靡麗之辭，閎侈鉅衍，競于使人不能加也”[16]卷八十七3575。揚雄的思想對班固影響最大，他同意子云所言，如班固在《漢書·敘傳》中評論司馬相如的賦云：“文艷用寡，子虛烏有。寓言淫麗，托風終始。多識博物，有可觀采。蔚為辭宗，賦頌之首?！盵16]敘傳第七十下4255認為司馬相如的賦內(nèi)容虛夸、文類繁艷，具有“虛辭濫說”的弊病，所以孟堅在創(chuàng)作中會有意識地克服。又《兩都賦序》：“或以抒下情而通諷喻，或以宣上德而盡忠孝，雍容揄揚，著于后嗣，抑亦雅頌之亞也?！盵13]3亦如許結(jié)在《漢代文學思想史》中指出：“《西都賦》懲于西京奢麗而寓諷意，《東都賦》則盛贊‘中興’之美，以表‘王者之風’。”[17]可見班固融通了司馬相如和揚雄的觀點，肯定詩賦抒下情，統(tǒng)諷喻，又強調(diào)文采炳煥、歌功頌德?！段鞫假x》中大肆鋪陳名物，顯示長安盛況，以此作為《東都賦》的諷諫作準備。

二、信而有征

《兩都賦》從地理形勢、宮殿臺苑、人物神異及名物器具等方面，濃墨重彩，鋪陳排列，展現(xiàn)出遼闊廣博的漢長安和洛陽都城景象。就名物的出處和特性而言，雖有夸張鋪飾的筆墨，但基本是符合事理、有據(jù)可考，體現(xiàn)賦體的“征實性”。

賦體“征實論”是左思在《三都賦序》中明確提出的。序中說：“余既思摹《二京》而賦《三都》，其山川城邑則稽之地圖，其鳥獸草木則驗之方志。風謠歌舞，各附其俗；魁梧長者，莫非其舊?！盵13]178左思在序言中強調(diào)《三都賦》創(chuàng)作的“山川城邑”“鳥獸草木”“風謠歌舞”“魁梧長者”皆是有稽可考。賦體初期并不講究寫實，筆法多以夸飾為本色，枚乘的《七發(fā)》鋪陳的“七事”均是虛妄荒誕之說。至司馬相如頗多虛辭濫說，“皆善于駕虛行危。其賦既會造出奇怪，又會撇入窅冥，所謂‘似不從人間來者’此也”[18]。稍后揚雄倔強，重于諷諫，其《蜀都賦》描寫蜀都地理物產(chǎn)，文質(zhì)不繁，去司馬長卿憑虛甚遠。東漢愈發(fā)征實，譬如杜篤的《論都賦》，寫實越發(fā)明顯，很少有虛辭濫說，“在漢代大賦的發(fā)展中是一個新的傾向”[19]。而后來者班固居上，“因杜篤《論都》而作”[20]857，“論賦堅持《詩》學諷喻立場”[21]，本諸“義正乎揚雄，事實乎相如”[13]40原則貫穿全文。他自覺地將“征實”作為漢賦的創(chuàng)作準則，作為漢賦定性的根本。

班固《兩都賦序》曰：“西土耆老咸懷怨思，冀上之眷顧，而盛稱長安舊制，有陋洛邑之議。故臣作《兩都賦》，以極眾人之所眩耀，折以今之法度?！盵13]4文賦由“眩耀”二字展開，極力鋪寫地理形勝、宮殿園囿、人物車馬、飛走鱗甲等類，相與構(gòu)成廣博的鋪陳空間。如鋪寫長安地理形勢時，“先形勢，次城郭人民，次郊野也”[22]2。其中說到地理位置：“左據(jù)函谷二崤之阻，表以太華終南之山。右界褒斜隴首之險，帶以洪河涇渭之川?！盵13]6在東漢辛氏《三秦記》記載道：“龍首山長六十里，頭入渭水，尾連樊川，頭高二十丈，尾漸下，高五六丈。昔有黑龍從山南出，飲渭水，其行道成土山，故因以為名。”[23]19《兩都賦》描寫的正是此山之形勢。又如寫到長安都市的繁華：“內(nèi)則街衢洞達，閭閻且千。九市開場，貨別隧分。人不得顧，車不得旋。闐城溢郭，旁流百廛。紅塵四合，煙云相連?！盵13]8據(jù)《廟記》云：“長安市有九，各方二百六十六步。六市在道西，三市在道東。凡四里為市，致九州之人在突門。夾橫橋大道，市樓皆重屋。”[24]29又如寫郊野遼闊富饒，“其陽則……其陰則……下有……東郊則……西郊則……其中乃有……”[13]9-11。各類名物堆砌其中，具體鋪陳如“其中乃有九真之鱗，大宛之馬。黃支之犀，條枝之鳥”云云。九真之鱗，《文選》本李善注引：“晉灼漢書注曰‘駒形，鱗色，牛角?！盵13]11大宛之馬，《史記·大宛列傳》載：“大宛在匈奴西南，在漢正西，去漢可萬里……多善馬，馬汗血，其先天馬子也。”[25]3160又宋膺《異物志》記載：“大宛馬有肉角數(shù)寸，或有解人語及知音，舞與鼓節(jié)相應者?！漶R，鳥馬、騮馬多白耳，白馬、騮馬多赤耳，黃馬、赤馬多黑耳。唯耳色別，自與常馬不異?！盵26]3481黃支犀，《后漢書·西域傳》：“條支國城在山上……土地暑濕，出師子、犀牛、封牛、孔雀、大雀?！盵10]《史記·大宛列傳》曰：“條枝在安息西數(shù)千里，臨西海。暑濕。耕田，田稻。有大鳥，卵如甕?！盵25]3163總上所寫名物，各有來歷。再如寫城郭樣貌：“披三條之廣路，立十二之通門。”《三輔決錄》曰：“長安城，面三門，四面十二門，皆通達九逵，以相經(jīng)緯，衢路平正，可并列車軌。十二門三途洞辟，隱以金椎，周以林木。左右出入，為往來之徑，行者升降，有上下之別?！盵24]27寫宮殿臺苑，如清涼殿、宣室殿、溫室殿等幾十處宮殿均記載于《三輔黃圖》。每每鋪寫一處，名物言辭都具有現(xiàn)實的影子。《東都賦》談到禮制、典樂等制度也是有跡可尋、有史可載。茲舉幾例，如“總禮官之甲科，群百郡之廉孝”[13]16?！妒酚浰麟[》引《漢舊儀》：“太常博士弟子試射策，中甲科補郎，中乙科補掌故”[25]2745，可見漢時考試分甲科乙科。“群百郡之廉孝”一事，據(jù)《漢書·武帝紀》載：“元光元年冬十一月，初令郡國舉孝廉各一人?！盵16]卷六160在眾多郡國之中推舉賢能之士。又如東都主人言永平盛事：“盛三雍之上儀，修袞龍之法服。”三雍，指指辟雍、明堂、靈臺。此為漢代帝王舉行重大典禮的場所?！逗鬂h書·儒林列傳》：“中元元年，初建三雍，明帝即位，親行其禮。天子始冠通天，衣日月，備法物之駕盛清道之儀……濟濟乎，盛于永平矣?！盵10]卷七十九2545-2546要之，在班固的筆下，文章始終貫穿著史學的追求，緊緊把握事實，在現(xiàn)實的框架上追求巔峰體驗。

謝榛《四溟詩話》謂：“漢人作賦，必讀萬卷書，以養(yǎng)胸次。”[27]班固非但博資名物制度，亦點綴史實，融入史評，如“奉春建策，留侯演成”[13]7。文選李善注引《漢書》：“高祖西都洛陽，戍卒婁敬求見，說上曰：‘陛下都洛不便，不如入關(guān)，據(jù)秦之固。上問張良，良因勸上。是日車駕西都長安，拜婁敬為奉春君，賜姓劉氏?！盵13]7又如評論史實：“與乎州郡之豪杰，五都之貨殖，三選七遷，充奉陵邑。蓋以強干弱枝，隆上都而觀萬國也。”[13]9李善注：“漢書云‘徙吏二千石、高訾富人及豪杰兼并之家于諸陵，勿置縣邑。然則元帝始不遷人陪陵?！盵13]9班固嫻熟運用歷史資料，使之具有“征實”的特征，亦彰顯出作者學問之深。

班固行文，旁征博引，廣征史實。觀瀾所源，基于作者深厚的學養(yǎng)與仕宦經(jīng)歷?！逗鬂h書·班彪列傳》載班固傳記：“年九歲，能屬文誦詩賦。及長，遂博貫載籍，九流百家之言，無不窮究。”[10]1330又受班彪治學思想的影響，“彪乃繼采前史遺事，傍貫異聞，作后傳數(shù)十篇，因斟酌前史而譏正得失”[10]1330。父親卒后，班固續(xù)父業(yè)。“父彪卒，歸鄉(xiāng)里。固以彪此所續(xù)前史未詳，乃潛精研思，欲就其也?！@宗甚奇之，召詣校書部，除蘭臺令史，與前睢陽令陳宗、長陵尹敏、司隸從事孟異共成《世祖本紀》。遷為郎，曲校秘書。固又撰功臣、平林、新市、公孫述事，作列傳、載記二十八篇，奏之。帝乃復使終成前所著書”[10]1330。由此看出，班固子承父業(yè)，繼續(xù)編纂《漢書》，又著手撰述《東觀漢記》，修撰史書的經(jīng)歷為班固創(chuàng)作《兩都賦》提供了充足的史料。班固行文或點綴史實，或征引名物制度，抑或者融入史評，文史結(jié)合，才實鴻懿，爛若舒錦，華而亦實。

三、因循新變

《兩都賦》是繼“漢興，枚乘、司馬相如，下及揚子云，競為侈麗宏衍之詞”[16]卷三十1756，賦作鋪張揚厲，文風弘麗，是東漢時期首篇承繼司馬相如、楊子云等創(chuàng)作的散體大賦的風格，具有劃時代意義的開山之作。在班固以前，其他辭賦家如班叔皮(班彪)、桓君山(桓譚)等人，雖創(chuàng)作散體大賦，但格局狹小，文辭缺乏巨麗之美。而與班固同時代的杜篤作有京都題材《論都賦》，自稱效仿?lián)P馬之風，但篇章重在辯論說理，并無太多鋪排宏衍的描寫。其《首陽山賦》亦是規(guī)模狹小，更不可能具備司馬相如等人的洋洋灑灑之美。傅毅的《洛都賦》篇幅不大，更是難以具有大賦的氣派。崔骃的《反都賦》殘缺不全，沒有辦法考究其風格。另外僅存四句的《武都賦》，又是騷體。

從辭賦的作品語言看，才情與孟堅(班固)不分伯仲的傅毅文筆斐然、嫻熟優(yōu)美?？扇魪霓o賦的創(chuàng)作風格看，東漢早年的辭賦家似乎未能充分認識并運用司馬相如的“賦家之心”。而孟堅《兩都賦》的問世，繼承并發(fā)展了司馬相如的“賦家之心”的美學思想。孫奎《春暉園賦苑卮言》云：“孟堅之《兩都》，張平子之《兩京》及《南都賦》，皆原本《子虛》《上林》加以充拓，矞皇偉麗為一代巨制。”[28]又如張溥云：“《漢書》得成，更兩世，關(guān)變故，如是其不易也?！秲啥肌贩隆渡狭帧罚顿e戲》擬《客難》，《典引》居《封禪》《美新》之間，大抵取象前型，制以心極?！盵29]班固的《兩都》承傳司馬長卿、揚子云的創(chuàng)作之跡，發(fā)展了前人的創(chuàng)作手法，又與前人競爽，另求新變，自成一家。

班固對司馬相如“賦家之心”的繼承表現(xiàn)在采用“經(jīng)緯交織”“縱橫交錯”的描寫，使得作品具有強烈的畫面感。司馬相如的《子虛賦》從其土、其山、其石、其園、其池、其樹、其鳥等進行全面細膩的鋪陳描寫?！渡狭仲x》按照時間推移的順序，點面結(jié)合，全方面展示，生動傳神、淋漓盡致地呈現(xiàn)緊張激烈的校獵景象。班固效仿此種手法，運用到對郊野畋獵事件的描寫，狩獵前進行必要的準備：“命荊州使起鳥，詔梁野而驅(qū)獸。毛群內(nèi)闐，飛羽上覆。接翼側(cè)足，集禁林而屯聚。水衡虞人，修其營表?！盵13]19其次天子率領(lǐng)群臣，開始出發(fā)：“于是乘鑾輿，備法駕，帥群臣。披飛廉，入苑門。遂繞酆鄗，歷上蘭。六師發(fā)逐，百獸駭殫。”[13]19然后羽獵凌厲威猛：“六師發(fā)逐，百獸駭殫。震震爚爚，雷奔電激。草木涂地，山淵反覆。蹂躪其十二三，乃拗怒而少息。”[13]19又如：“颮颮紛紛，矰繳相纏。風毛雨血，灑野蔽天。平原赤，勇士厲，猿狖失木，豺狼懾竄。”[13]20再如：“移師趨險，并蹈潛穢。窮虎奔突，狂兕觸蹶?！盵13]20最后趕盡殺絕、刮野掃地：“超洞壑，越峻崖。蹶嶄巖，鉅石隤。松柏仆，叢林摧。草木無馀，禽獸殄夷?！盵13]21這些排比組織的文字所帶來的極致狀態(tài)，毫不亞于西漢大賦，甚至是后來居上?！稏|都賦》的校獵亦是按照戰(zhàn)前準備，天子出發(fā)，勇士追擊，其后皇帝檢閱狩獵戰(zhàn)果的順序鋪陳，只是相對于《西都賦》過分的淫獵，《東都賦》的校獵是依順時節(jié)、符合禮制的王道校獵。賦云：“若乃順時節(jié)而搜狩，簡車徒以講武，則必臨之以《王制》，考之以《風》《雅》，歷《騶虞》，覽《駟鐵》，嘉《車攻》，采《吉日》，禮官整儀，乘輿乃出?！盵13]33狩獵時：“弦不睼禽，轡不詭遇?！盵13]35狩畢，還強調(diào)狩獵的生態(tài)性：“指顧倏忽，獲車已實，樂不極盤，殺不盡物?！盵13]35

另外《西都賦》還借鑒了揚雄的《蜀都賦》和《論都賦》，敘寫西都的山河表里、龍盤虎踞，頗有波瀾壯闊、氣壯山河之勢：

漢之西都，在于雍州，寔曰長安?！娏髦瘢瑳F涌其西。華實之毛，則九州之上腴焉；防御之阻，則天地之隩區(qū)焉。是故橫被六合，三成帝畿，周以龍興，秦以虎視。及至大漢受命而都之也，仰悟東井之精，俯協(xié)河圖之靈?！谑潜柷貛X，睋北阜。挾灃灞，據(jù)龍首。圖皇基于億載，度宏規(guī)而大起。肇自高而終平，世增飾以崇麗?！ń鸪嵌f雉，呀周池而成淵[13]6-7。

而《兩都賦》的新變集中表現(xiàn)在宮館和制度方面的描述?！段鞫假x》在宮室的鋪排上，繼往開來，慮周藻密，摹寫覆蓋了宮殿建筑布局、都城文明、禮制建設等多方面。文中先從宮室的整體布局設計寫起：“其宮室也，體象乎天地，經(jīng)緯乎陰陽。據(jù)坤靈之正位，仿太紫之圓方。樹中天之華闕，豐冠山之朱堂。”[13]11“太紫”是指太微垣和紫薇垣，“太微”又叫“大微”，“天帝南宮也。三光，日、月、五星也”[25]1299?！霸谝怼⑤F地，天子之宮庭，五帝之座，十二諸侯之府也。”[25]1299可知太微垣處于北斗之南，五帝之座，指天帝宮庭。紫薇垣位于北天中央，又稱中宮或紫微宮，是皇帝的內(nèi)院，后宮佳麗居住于此。據(jù)《宋史·天文志》：“紫薇垣東蕃八星，西蕃七星，在北斗北，左右環(huán)列，翊衛(wèi)之象?！盵30]973可見西都宮殿建筑以太紫星座的方與圓的模式設計宮室，體現(xiàn)了天子的權(quán)威和尊貴。以中央的未央宮為中心，其余的離宮別館、庭閣樓苑宛如眾星宿圍繞四方，賦云“煥若列宿，紫宮是環(huán)。清涼宣溫，神仙長年。金華玉堂，白虎麒麟。區(qū)宇若茲，不可殫論”[13]13。又如寫帝王后宮建筑群依據(jù)天象星宿的布局，與天上紫薇垣的鉤陳星宿相呼應，賦謂：“周以鉤陳之位，衛(wèi)以嚴更之署。”[13]16據(jù)《晉書·天文志》：“北極五星，鉤陳六星，皆在紫宮。……鉤陳，后宮也，大帝之正妃也，大帝之常居也?！盵31]鉤陳星，處于紫薇宮內(nèi)，常代指帝王后宮。其后開始大肆鋪寫恢弘雄偉的長安宮殿：

周廬千列，徼道綺錯?！晕囱攵B桂宮，北彌明光而亙長樂?！瓲柲苏畲掎?，層構(gòu)厥高，臨乎未央。經(jīng)駘蕩而出馺娑，洞枍詣以與天梁。上反宇以蓋戴，激日景而納光?！疤浦卸筇?，覽滄海之湯湯。揚波濤于碣石，激神岳之嶈嶈。濫瀛洲與方壺，蓬萊起乎中央。……庶松喬之群類，時游從乎斯庭。實列仙之攸館，非吾人之所寧[13]16-18。

從未央宮、桂宮、明光宮、長樂宮寫到駘蕩宮、馺娑宮，再寫到建章宮，宮殿星羅棋布，魚貫而列，這是平面伸展和立體延伸的結(jié)合，兼有靜態(tài)審視和動態(tài)描寫。極盡摹寫宮殿的盛景，言其巍峨壯觀，再敘奇物觸目皆是，應接不暇，還有赤松子等仙人出入其間。由空間架構(gòu)寫起，而后轉(zhuǎn)向?qū)m殿室內(nèi)的奇珍異寶。

班固除了圍繞未央宮，對周圍宮殿、城池等方方面面，不憚其煩地鋪排描寫，展現(xiàn)了一個巨麗宏衍、金壁輝煌的都市宮殿，還第一次將都城中的市井人物、后宮妃子、諸侯公卿等納入“體物”的領(lǐng)域范圍內(nèi)進行書寫。如賦曰：“都人士女，殊異乎五方。游士擬于公侯，列肆侈于姬姜。鄉(xiāng)曲豪舉，游俠之雄。節(jié)慕原嘗，名亞春陵?！盵13]8再如提及姣容多姿的妃子：“紅羅颯纚，綺組繽紛。精曜華燭，俯仰如神。后宮之號，十有四位。窈窕繁華，更盛迭貴?！盵13]14公卿大臣則“左右庭中，朝堂百寮之位。蕭曹魏邴，謀謨乎其上。佐命則垂統(tǒng)，輔翼則成化。流大漢之愷悌，蕩亡秦之毒蟄。……功德著乎祖宗，膏澤洽乎黎庶”[13]15。以遠距離的觀照方式，把都市的各種人物首次繪制于京都長卷中，豐富并啟發(fā)了后世京都大賦的創(chuàng)作。

關(guān)于制度方面的描寫，早期辭賦家如相如的《上林賦》就有針對諸侯僭越禮制的議論鋪陳，揚雄的《長揚》《甘泉》《羽獵》《河東》沿相如其波，揚其流，詳細地鋪陳了校獵、祭天、祀地的禮儀制度。及至東漢，光武帝遷都洛陽，修葺宮室時，引起山東諸王的怨望，“翕然狐疑，意圣朝之西都，懼關(guān)門之反拒”[10]2598。在此歷史環(huán)境下，杜篤撰寫了《論都賦》，雖以賦名，然其以辯論說理的形式表明反對遷都洛陽的態(tài)度，與此同時亦開啟并成就了由王朝制度觸引的京都賦的創(chuàng)作熱潮。于是涌現(xiàn)了一系列緣于遷都之議的賦作，比如崔骃的《反都賦》，圍繞光武帝劉秀舉行封禪和建造三雍的事展開論述，反對建都洛邑：“觀三代之余烈，察殷夏之遺風，背崤函之固，即周洛之中。興四郊，建三雍。禪梁父，封岱宗?！盵32]163但文章殘缺，無以窺得全貌，無法細究其審美手法。傅毅《洛都賦》講述洛邑制度云：“分畫經(jīng)緯，開正途軌，序立廟祧，面朝后市……桑宮繭館，區(qū)制有矩……近則明堂辟用靈臺之列，宗祀揚化，云物是察……革朝朔，正官寮，辨方位，摹八區(qū)?！盵32]128-129文中雖有鋪陳，但許多禮制描寫沒有充分鋪開，描寫淺嘗輒止、蜻蜓點水。前期辭賦家的制度描寫多是以仁義諷喻之用為要，至班固中和辭賦諷喻與頌美的矛盾，認為辭賦既能諷諫，也能宣揚文治，故《兩都賦》中禮樂制度的描繪洋溢著明朗、樂觀的氣氛，展現(xiàn)出士人發(fā)自內(nèi)心的肯定及頌揚。

《兩都賦》的禮制描寫，較之前賦家描繪更全面、真切，可謂汪洋恣肆，洋洋灑灑。如天子郊祀祭典，以神靈之祥瑞擬大漢之圣德：“故下人號而上訴，上帝懷而降監(jiān)，乃致命乎圣皇。于是圣皇乃握乾符，闡坤珍，披皇圖，稽帝文?！盵13]30又如興復漢室，改革西漢典章：“且夫建武之元，天地革命，四海之內(nèi)，更造夫婦，肇有父子，君臣初建，人倫實始，斯乃伏犧氏之所以基皇德也。分州土，立市朝，作盤輿，造器械，斯乃軒轅氏之所以開帝功也?！盵13]32再如明帝即位，親行其禮：“盛三雍之上儀，修袞龍之法服，鋪鴻藻，信景鑠，揚世廟，正雅樂?！藙哟筝`，遵皇衢，省方巡狩，窮覽萬國之有無，考聲教之所被，散皇明以燭幽?！盵13]32-33亦如說明增修都城，制同誼合，符合古制，奢儉合理：“然后增周舊，修洛邑，扇巍巍，顯翼翼。光漢京于諸夏，總八方而為之極。……外則因原野以作苑，填流泉而為沼，發(fā)蘋藻以潛魚，豐圃草以毓獸，制同乎梁鄒，誼合乎靈囿。”[13]33把東漢代城都、宮殿、苑囿和周制進行對比，以此明示修建洛陽合乎禮制規(guī)范，體現(xiàn)作者對光武帝劉秀文治的宣揚及肯定。又譬如鋪陳鄰臣朝貢，漢王朝接待外邦使節(jié)盛況的儀式，萬樂具備，百禮既暨，群寮歡浹，賦云：“春王三朝，會同漢京。是日也，天子受四海之圖籍，膺萬國之貢珍，內(nèi)撫諸夏，外綏百蠻?！盵13]36春王三朝“爾乃盛禮興樂，供帳置乎云龍之庭，陳百寮而贊群后，究皇儀而展帝容。于是庭實千品，旨酒萬鐘，列金罍，班玉觴，嘉珍御，太牢饗。爾乃食舉《雍》徹，太師奏樂，陳金石，布絲竹，鐘鼓鏗鍧，管弦燁煜?？刮迓?，極六律，歌九功，舞八佾，《韶》《武》備，泰古華”[13]36-37?？芍^舂容大雅、詞華典贍、酣暢淋漓?？傊稏|都賦》中對禮制的描寫，較之前代辭賦家而言，更具有形象性和完整性。

班固在以往辭賦家的基礎(chǔ)上，汲取營養(yǎng)，更全面詳切地鋪陳、敘述和記載都城的宮殿及制度。宮室的描寫技法細膩、結(jié)構(gòu)嚴密，從都城“象天設都”的選址、宮室的布局、建筑的風格多方面摹寫，繁縟摹畫，細致入微。而制度的描寫更是涉及到郊祀祭典、改革西漢禮樂、接待外邦使節(jié)、修筑都城等一系列禮儀制度的形態(tài)，鋪陳空間愈加寬廣豐富。

四、結(jié) 語

何義門(何焯)評《西都賦》云：“如此長篇，仍有含蓄不盡之義，所以為厚。后人殊覺唯恐說不盡，去古遠矣。此平子、太沖所以終不能與班馬爭勝也。”[22]6班固的《兩都賦》篇幅雖長，描寫西京盛況，述其地理形勢，后寫都城布局及各方人物，又寫其殊方物類，物類繁盛，“事信而不誕”[11]23，“望今制奇，參古定法”[11]521，“裁密而思靡”[11]506。班固踵事增華，一方面使用“經(jīng)緯交織”“縱橫連類”的標志性藝術(shù)手法，極力營造臻于巔峰的藝術(shù)空間，另一方面又不落窠臼，獨出機杼，自覺追求“義正事實”的特性，在事實的前提下大肆渲染和鋪陳京都的宮室建筑及禮樂文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