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紅玉
(湖南師范大學 文學院,湖南 長沙,410006)
20世紀初,西方工業(yè)文明的飛速發(fā)展不僅給人類的經濟帶來了大幅增益,還造成了西方人的精神匱乏和靈魂空虛。于是,許多有見識的西方學者開始將目光轉向海外,試圖從東方的詩性哲學中尋找調和靈肉、補救精魂的良方。禪學,這一包含了所有東方哲學和詩學的結晶,以其隨和自由、純凈清明的姿態(tài)闖入了西方人的視野中,禪宗給迷失在消費和盈利中的西方人帶來了人心本性的思探之法與生命輪回的頓悟之道。J.D.塞林格是一個充滿宗教色彩的作家,他的作品里既有飽含苦難和逃亡意識的猶太教文化,有充滿愛與仁慈的基督教文化,也有純凈自由的佛教禪宗意識。J.D.塞林格和他筆下的人物雖身處不同時空,卻同在禪思中撫慰自己躁動的靈魂,在禪悟中以個人本位意識為中心,對如何獲得真正意義上的生存方式和人生態(tài)度以新的探尋。其短篇小說集《九故事》雖然內容簡潔而含蓄,但充斥著禪宗思想的機鋒、辯才、靈感和慧悟。目前,國內學者對塞林格的研究主要集中于《麥田里的守望者》的禪宗意識分析、塞林格猶太人出身對其作品的影響、塞林格與東方宗教的關系等。值得我們關注的是,《九故事》中同樣蘊含著豐富的禪宗意識,九個小故事是塞林格以禪心禪性為出發(fā)點,為拯救淪陷物化趨勢中的人類精神和社會文化所做出的思考和努力。
杰羅姆·大衛(wèi)·塞林格是美籍猶太裔作家,1919年1月1日出生在美國紐約。塞林格的母親在嫁給父親之前,是一名新教信徒,在嫁給父親之后,母親改信猶太教,并把名字改成符合猶太教傳統(tǒng)的“米麗婭姆”。父母在塞林格的成長過程中極力掩飾他和姐姐的猶太人血統(tǒng),但在那個混亂的年代,殘酷的種族歧視和虐待在所難免,擁有猶太血統(tǒng)的塞林格一面隱藏著自己和家人的身份,一面看著倒在血泊中的同胞,壓抑和恐懼開始在內心蔓延。塞林格旅歐期間,歐洲正在滑入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奧地利的納粹分子肆意妄為的在大街上制造恐怖事件,“行人里要是有誰被懷疑是猶太人,那些惡棍就強迫他們洗刷下水道,圍觀者發(fā)出陣陣哄笑”“無法無天的強盜也開始洗劫猶太家庭和商店”,塞林格一面憂慮自己的處境,一面擔心接待他的猶太家庭的安危,但不幸的是“到了1945年,接待他的那個奧地利家庭,其成員在大屠殺中無一幸免”[1]18。1938年3月9日,回到美國的塞林格在父母的公寓里倍感幸福,此次猶太同胞的慘痛事件或許還沒給19歲的塞林格帶來極深的觸動,但他了解到生活處境與他大不相同的人總是在自己的生活里不斷掙扎并隨時有可能陷入險境。之后的歲月里,塞林格的態(tài)度開始了極為明顯的轉變,不僅是因為敵軍的殘忍還有己方軍隊的冷酷無情,因為“老虎行動”的演習使用真槍實彈引來敵艦的轟炸,致使演習士兵死亡749人,有些甚至尸體都撈不回,軍方卻迅速勒令大家三緘其口,掩蓋事實真相。[1]79-801944年6月6日周六,這一天是塞林格一生的轉折點,也是他最終尋求禪宗小筑的關鍵原因,“登陸日及其后11個月來的連續(xù)作戰(zhàn)”營造地死亡、恐怖、痛苦、無情等,在塞林格的精神和人格的方方面面打下了無法磨滅的烙印。
塞林格親身經歷了戰(zhàn)亂,戰(zhàn)爭的血腥殘酷和人心的丑陋黑暗讓他難以直面這個現(xiàn)實世界,加之從二十世紀初就籠罩著西方社會的倫理危機和精神荒原,純潔清明的隱世禪宗無疑是最好的選擇。塞林格的第二任妻子克萊曾說:“塞林格和他的母親、他姐姐、十五個佛教和尚以及一個拿大頂?shù)挠咏掏阶≡谝黄稹盵2]。塞林格獨特的價值觀致使他的生活習慣也與常人不同,在女兒瑪格麗特出版的傳記《夢幻守望者》中,就披露了塞林格極具個性、特立獨行的生活習性。1946年,塞林格退伍后,一頭扎進了文學世界,開始追求一種寧靜和諧、自由平實的內心境界。1950年他與日本禪學大師鈴木大拙相識,開啟了更深遠的學禪之路。塞林格相信精神與藝術的緊密關聯(lián)性,禪宗思想與這一信念碰撞后使得塞林格深信,寫作過程近似于禪思。早年戰(zhàn)場的慌亂和不安迫使塞林格將心靈依托在寫作中,以尋求精神的救贖,如今,他發(fā)覺禪宗的理念與他個人的信仰完美契合,禪宗作為塞林格治愈戰(zhàn)后創(chuàng)傷的“法寶”融入了他的生活和作品。至此,塞林格的靈魂有了棲居之所,他的精神荒原開始萌芽。
眾所周知,一個作家的創(chuàng)作其實是內心的真實映射,作品的風格離不開作家個人的生活體驗,戰(zhàn)爭年代的社會背景,民族精魂的凋零衰敗,這都是造成塞林格肉體和精神痛苦迷惘的重要因素。他對成人社會的不信任,對殘酷戰(zhàn)爭的厭惡,對現(xiàn)代文明的反感,讓他選擇生活和精神上的退避。佛教禪宗就是他暫避社會現(xiàn)實的寓所,從他的作品中我們可以感受到無處不在的禪意,塞林格企圖用禪學來解決西方社會蔓延的人文精神危機,從而達到自我救贖的目的。在塞林格1953年4月6日出版的小說集《九故事》中,禪宗的意象和思想得到廣泛運用。禪宗的“定”“思”等處世方法在小說人物身上得以體現(xiàn),禪學中的“非邏輯”“實際”“悟”等理念貫穿故事始終。如果說塞林格接觸東方禪宗思想是偶然,那么在他將希望的目光投向東方禪宗后,他便全身心地開始在佛教、禪宗中尋求精神的棲息之地。西方思想中原有的“拯救”情節(jié)讓塞林格著眼于禪宗理念中的“自我救贖”。西方現(xiàn)代文明帶來的個體異化、社會扭曲以及精神空虛的矛盾,僅憑現(xiàn)有宗教中的“仁愛”理念已經無法緩解,塞林格深刻意識到禪宗的自省和頓悟能實現(xiàn)自我拯救,超越個體生命以獲得生存方式的徹悟,依此掌握宇宙輪回的真諦,進而真正做到超脫于萬物。
禪宗大師善慧大士有一句謁語“人從橋上過,橋流水不流”生動闡釋了禪宗關于邏輯問題的主要傾向,以常識來看,這首詩是不合理的,超出普通推理范圍。但從另一方面來看,也正是因為我們未能徹底領悟真諦,對常規(guī)邏輯過于糾結較真,于是無法徹底全面的理解人生,只有放下常規(guī),用非邏輯性的思維觀察事物,那么流動的自然是“橋”,而不是“水”。塞林格的《九故事》中的人物行為和故事情節(jié)乍看是奇特的、不合邏輯的,有的人甚至會認為這是胡言亂語,但事實上,這正是禪宗理念推崇的全面思維,要想洞察生命的神秘和奧妙,惟有打破普通常規(guī)的邏輯推理,讓被邏輯束縛的思想正視事實本身,個體精神作為實在的主人掌握主動權,自由隨心理解事物,更全面地展示它本來的面目。
塞林格在《九故事》的扉頁放上了這樣一段公案:“吾人知悉二掌相擊之聲,然則獨手擊拍之音又何若”,語出日本臨濟禪師白隱慧鶴,鈴木大拙在《禪學入門》的“非邏輯的禪”一章中例舉了這一則公案。二掌相擊以發(fā)聲,這是人們認定的常識,也就是我們所說的合乎邏輯,而一個巴掌拍不響,也是在這種定式思維中,人們默認的規(guī)則。那“獨手擊拍之音”又作何解釋呢?一旦默認這種現(xiàn)象的存在,那么我們的常識就被打破,就進入了“非邏輯”領域,這就是禪的領域。禪宗認為一切定式和規(guī)則都是對自我的束縛和奴役,在這種“邏輯”下的“安全感”只是表象,只有打破常規(guī)邏輯,敢于探索和思考邏輯之外的情形才是真正的悟。當非邏輯的東西有了被認可的依據(jù),那么這就是對現(xiàn)有的超越,邏輯以為二掌相擊才能發(fā)出聲音被打破時,獨手擊拍之音就有存在的依據(jù)了。這就是禪學的非邏輯性,也是塞林格對《九故事》這本故事集的暗示——常規(guī)邏輯無法解釋故事的真正深意,文本將是理性所不能理解和分辨的。
公案無法與故事有直接的聯(lián)系,只有通過參悟公案,以此了解小說中人物的奇特行徑,才能進入禪學禪悟的境界。塞林格打破了故事內的敘述邏輯、故事間的編排邏輯,作者只作為故事的陳述者,不給讀者任何強調和暗示。讀者在閱讀過程完全是自由意識、自主選擇、自我創(chuàng)造的,從接受美學的角度給予讀者開闊的思想視域。塞林格在第一篇故事《逮香蕉魚的最佳日子》中向我們展示了男主人公西摩的“怪異”行為,貫穿西摩和四歲大的小女孩西比爾·卡彭特看似牛頭不對馬嘴的聊天,最后以西摩的自殺為結局,形成了塞林格式的禪學公案,讀者似乎只有參透西摩自殺的原因,才能了解塞林格的禪宗思想。那以常規(guī)的邏輯來看西摩的自殺是有因可循的嗎?在第二篇《威格利大叔在康涅狄格州》中埃洛伊斯最后搖晃著瑪麗·簡的胳膊,懇求地問:“我那會兒是個好姑娘,我那會兒是的,對嗎?”[3]42埃洛伊斯無法逃脫殘酷的現(xiàn)實,只能懷念自己的孩童時代,那時的“我”是天真純凈的,這是埃洛伊斯的開始省悟,但她無法掙脫纏繞她的現(xiàn)實問題,仍然遭受精神的折磨。第三篇《就在跟愛斯基摩人開戰(zhàn)以前》表現(xiàn)了富蘭克林的痛苦和吉尼最后的“清醒”。第五篇《下到小船里》開導孩子的母親,最終獲得釋然的輕松感。第七篇《嘴唇美麗而我的雙眸澄碧》中,妻子瓊安妮與丈夫好友偷情,她的眼睛從一開始的“雙眸澄碧”到現(xiàn)在“她那雙眼睛像他媽的海貝殼”[3]136,在前幾篇故事中“綠眼睛”象征的是純真美好,而現(xiàn)在美好已然消失。
在前八篇故事中,主人公不同的行為選擇,或有掙扎,或有沉淪,或有快樂,或有欺騙,他們在經歷自己的人生也在介入他人的生活。到第九篇故事《特迪》中小孩特迪只有十歲,卻絕頂聰明,已經參悟東方哲學,尤其印度的吠檀多和禪宗,他能突破有限的維度看到前世,甚至預知未來。特迪和青年尼克爾森的對話為我們解答了塞林格的公案之謎,西摩自殺和特迪的死亡實際上是兩種截然相反的行為。特迪是禪學大師的化身,他告訴尼克爾森“怎么能從有限的維度里突破出來”“當然靠的不是邏輯,邏輯是你首先必須擺脫的一樣東西”?!妒ソ洝穪啴敵蕴O果獲得的不僅是智慧,還有邏輯,“如果你想看清事物的本來面目的話”,“你必須要做的就是把它嘔吐出來”“如果你把它吐出來了,那么你就不會有任何困難去認識木頭和別的東西了”。[3]206-207由此可見,特迪從一開始就能平靜地接受自己的死亡,生與死之于他只是一種存在的狀態(tài),而他真正領悟到的是世間萬物的本質。開篇公案中,一個巴掌拍響在邏輯中不可能存在,但當我們打破原有的邏輯(即,二掌相擊才可發(fā)聲)時,邏輯的悖論面便能存在,那我們就擺脫了規(guī)則的束縛,能真正縱觀事實的全部本質。西摩莫名其妙的自殺是因為他無法忍受現(xiàn)世永無止境的絕望,無法掙脫,企圖用死亡來逃避,但這并不是真正意義上的解決。相反,特迪坦然自若的接受死亡是對生死模式的打破,死亡不再是終結,人生的真正價值在特迪的“冥想與清除”中徐徐浮現(xiàn)。這便是禪宗的思維方式,這也是塞林格想向讀者表達的悟——通過冥想消除邏輯,以反理性和非邏輯的意識去領悟人生,“我自己長我自己的身體,沒有人能代替我做這件事”[3]213,也無法“規(guī)定”我做這件事。
鈴木大拙在《禪學入門》中提到“悟修行的目的在于獲得觀察事物的新見解。如果我們還依從二元主義的法則,保持邏輯的思考習慣,就應將其拋棄”[4],這樣才可接近禪學的頓悟。就好比兩個人喝茶,行為是一樣,但主觀上來說,一個人喝的茶中不包含禪,而另一個人喝的茶中充滿著禪,而充滿禪的這個人便可理解單掌擊聲的現(xiàn)象,這是因為他跳出了邏輯的圓圈,這個圓圈外不是另一種規(guī)范,而是對與常規(guī)邏輯相悖的定義的悟。真正掌握這種精神上的頓悟,就是踏入了禪學的領域,以一種“新”的見解洞悉萬物,理解因二元思想的局限而造成的混亂,而這種混亂恰恰是迄今大部分人未能感知的真諦。這個對萬物思辨的悟的過程,就是對個體生存方式的重新審視,也是對人生態(tài)度的二次挖掘。“悟”在《九故事》中得到了深刻的闡釋,每一個故事都是圍繞主人公獲得啟迪的重要瞬間展開,[5]用片段式記敘方法展現(xiàn)人物精神上“頓悟”的成敗。
《逮香蕉魚的最佳日子》里的西摩就是一個虔誠的禪宗弟子,而因為他的“特立獨行”,讓他在成人社會(常規(guī)邏輯社會)受到敵視和排擠,甚至連他新婚妻子的母親也認為他是個神經病,“部隊把他從醫(yī)院里放出來簡直是在犯罪?!盵3]5而對任何人瘋言瘋語的西摩卻同一個四歲大的小女孩西比爾·卡彭特交談甚歡,西比爾身上的天真和純凈是禪宗的象征,他們的世界是調和的,禪宗精神在他們之間交互流轉,西摩對于人生的感悟也從他與西比爾的交談中流露出來。西摩故事里那一群游進洞里瘋狂吃香蕉的魚,暗示的正是受物質和科技誘惑的成人,最終因為吃了“足足有七十八根香蕉,吃的太胖,就再也沒法從洞里出來”[3]16,最后這群可憐的魚死于一種可怕病——“香蕉熱”?!跋憬稛帷庇挚梢岳斫鉃橛睿p身的后果只會是忽視了對精神世界的觀照,習禪者要學會擺脫欲望,透過物質的表象,達到澄明的境界。但可惜的是西摩面對渾濁不堪的成人社會,難以擺脫的焦慮和痛苦,他選擇了逃避,沒有到達真正的禪學殿堂。
如果說西摩在物欲橫流的此岸世界痛苦掙扎直至死亡,那《就在跟愛斯基摩人開戰(zhàn)以前》里的被物欲困擾的吉尼在和富蘭克林交談后獲得了精神的開悟。一開始吉尼因為好友塞利納經常拖欠出租車費而不痛快,決心跟她回家拿錢。在塞利納家里,吉尼先后遇到了塞利納的哥哥富蘭克林以及哥哥的朋友“年輕人”。吉尼一開始對富蘭克林害怕手指疼痛的行為頗為不屑,對富蘭克林好心遞過來想給自己充饑的三明治也持抗拒的姿態(tài)。接下來,富蘭克林堅持讓吉尼吃了一口三明治,吉尼“費勁地咽了下去”,她仿佛品嘗到了富蘭克林生活的滋味,感受到了他人生的痛苦。在和“年輕人”交談過后,吉尼清醒了,她發(fā)覺了自己之前行為的虛偽,決定不再找塞利納要出租車費,兩人重歸于好。回家路上,吉尼準備把咬過一口的三明治丟進垃圾桶,隨后又放回兜里,她記起“幾年前,她足足用了三天,才把在廢紙簍底鋸木屑上發(fā)現(xiàn)的一只復活節(jié)死小雞處理掉”[3]61,吉尼也想用這種方式對富蘭克林進行救贖?!叭髦巍痹谶@里是禪悟的一個契機,它本身毫無作用,只是在吉尼咬下一口的瞬間,物質的實體注定會轉化為精神的升華,遞“三明治”是富蘭克林對吉尼分享自己的生活,而咀嚼“三明治”是吉尼體會富蘭克林的人生,通過觀察他人的生活,更好的思考自己的生存方式和意義?!把省边@個舉動和洞悉人生奧秘看似毫無關聯(lián),將二者強行聯(lián)系也似乎有失邏輯,但正是這樣的反理性、無邏輯,才正是禪宗頓悟的方式,平凡普通的瞬間已獲得人生態(tài)度的開悟。
西摩的逃避,吉尼的開悟,《笑面人》里親手摧毀自己回歸救贖方式的酋長,《下到小船里》接受母親波波開導的萊昂內爾等,他們都是此岸世界生活掙扎的人,他們或清醒,或困惑,或追尋,或沉淪,他們都是習禪路上的同行人,他們不同的結局也暗示著作者塞林格對這個現(xiàn)實世界的焦慮和痛苦,生活仿佛包含了無數(shù)郁結的悲劇意識,世俗法規(guī)的禁錮,人生在世的意義都是困擾纏繞塞林格和他筆下人物的枷鎖?!毒殴适隆芬晕髂Φ淖詺㈤_篇,以特迪的坦然赴死結束,這是一個生命的輪回,但是這又不是一個單一復制的輪回。特迪的形象是塞林格對禪意的轉述,禪學是一種于平凡現(xiàn)真諦的信仰,它不是神秘的,也不是宏偉的,它“并沒有多少激情”,也無需大視角高緯度去理解,只需關注生命本身,而非隨意套用邏輯說教。
《特迪》中塞林格引用了這樣兩句日本俳句:“蟬鳴正喧鬧,全不察覺將隕滅,即在一瞬間”“路途何寂寂,無人彳亍于此一秋日之黃昏?!盵3]200鈴木大拙在《禪與日本文化》中提出“禪鳴正喧鬧”才是俳句的關鍵,盡管“隕滅在一瞬間”,但只要還在鳴叫,就會繼續(xù)詮釋生命的永恒。[6]人生也是如此,盡管“路途寂寂”,也無人徘徊在人生的黃昏。塞林格和特迪無疑是認可這一觀點的,他們都在尋找“沒有多少激情”的生存方式,過度關注人生宿命,過度在乎物質情欲,過度看重財權地位,這都是被世俗的圓規(guī)奴役的結果。特迪坐在標準大小的成人椅里,“顯得很小,可是同時,他又顯得非常放松,甚至是怡然自得”,當擺脫規(guī)則,去掉激情,就不會再為外物所阻,身心自然會超脫于俗。特迪,也就是塞林格思想的化身,預知了自己的死亡,并平淡的將其視為日記中諸多待辦事宜的一件,生與死只是人存在俗世的不同形態(tài),將一切都看淡后,才能將目光聚集在事物的實質,才能達到禪宗里精神的頓悟境界,那么“獨手擊拍之音”就得以感知。
在西方現(xiàn)代化啟蒙的過程中,人們逐漸意識到個人主體性的重要性,現(xiàn)代性的獨特意義就在于個人主體意識的突出,但人的主體性仍然依托于一定的社會背景,限制于社會規(guī)范和社會道德。在20世紀30年代這樣一個物質利益迅速膨脹的環(huán)境中,人們在科技經濟上獲得極大優(yōu)越感和自信心,催生了他們內心深處的野心和欲望,致使人與人之間、人與自然之間的矛盾變得愈發(fā)尖銳。和諧自由的社會文明被喧囂嘈雜、機械單一的工業(yè)文明所替代,在浮躁的社會風氣和復雜的人際關系中如何保持心靈的安定和人格的圓融是一大難題[7]。肉體沉淪于物欲的快感與精神落難于現(xiàn)實的痛苦將現(xiàn)代有追求的知識分子無情地撕裂,現(xiàn)代社會的倫理困境和現(xiàn)代人類的精神焦慮成為他們急切探索和解決的命題。
面對社會現(xiàn)代化的浮躁和焦慮,尤其是戰(zhàn)爭時期縈繞著的無休止的惶恐與無望,塞林格企圖在精神衰敗倫理崩塌的“荒原”中,追求一種禪宗式的內在超越。來自東方世界的禪學是一種無懼之信仰,它沒有應該崇拜的神靈,沒有應該避諱的俗物,沒有應該遵守的儀式,也沒有死后應該去往的住所,更不用說依靠什么方式來獲得幸福的人生,禪完全擺脫了一切的束縛,擺脫了其他宗教的累贅,禪宗這種無欲無求和“無根”的論斷無疑是對飽受戰(zhàn)亂痛苦和精神焦慮的塞林格的拯救[8]。禪宗的“自我拯救”將人的注意力從紛擾復雜的外部環(huán)境引向個體自身的心靈世界,通過向內審視的方法,觀察自我存在的價值,以達到心靈的自省自悟,從而獲得靈魂的純凈和精神的升華。
西方社會物質至上的潮流實際上是一種外在超越的文化,過度重視社會地位和財富價值的趨勢只會讓人與人之間出現(xiàn)極端的兩極對立現(xiàn)象,被這樣的物化價值觀掌控下的人的精神世界無論如何也不能實現(xiàn)解放與自由。而禪宗的個體內在自覺自悟的方式給此時深陷精神牢籠中的塞林格帶來了希望的曙光,禪宗以個人主體性為絕對的權威,追求一種永恒的精神境界。由外在的超越轉為內在的升華,使得塞林格能最大限度的從精神的焦慮異化中“逃”出來,擺脫現(xiàn)代社會的倫理困境,以一種客觀冷靜的態(tài)度去分析人性異常和精神創(chuàng)傷。塞林格和《九故事》的主人公們依靠禪學的自省和悟道洞察人心的本性,體悟平凡的生活,期求獲得個體存在和人生價值的深刻思考,塞林格作為東方禪學在西方的推廣者,為淪陷在現(xiàn)代化困境中痛苦的個體指出一條通往禪宗“萬古長空,一朝風月”的道路,有了禪學定心定性的加持,平凡的日子才能做到“行亦禪,坐亦禪,語默動靜體態(tài)安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