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 湖南大學由中國古代著名四大書院之一的岳麓書院發(fā)展而來。從岳麓書院到湖南大學,千余年來,這里傳承和弘揚古代書院傳道濟民、愛國務實、經(jīng)世致用、實事求是等優(yōu)良教育文化傳統(tǒng),弦歌不絕。毛澤東與湖南大學淵源深厚,他曾在湖南大學前身之一的湖南公立商業(yè)專門學校就讀,經(jīng)常在岳麓書院從事革命活動,多次寓居岳麓書院,并與湖南大學師生結下了深厚的革命情誼,1950年親筆為湖南大學題寫校名。岳麓書院深厚的優(yōu)良教育文化傳統(tǒng)對毛澤東有著多方面影響,尤其是書院經(jīng)世致用學風、傳道濟民學統(tǒng)、歷代先賢教育、實事求是匾額等,對毛澤東的熏陶和影響非常深刻。正因如此,岳麓書院是黨的實事求是思想路線的一個策源地和有重要影響的地方。
關鍵詞:書院教育;岳麓書院;傳道濟民;經(jīng)世致用;實事求是;毛澤東
中圖分類號:G649? ? ? 文獻標識碼:A文章編號:1672-0717(2021)06-0078-07
一、湖南大學的源流及其與岳麓書院的關系
湖南大學由中國古代著名四大書院之一的岳麓書院發(fā)展而來。自北宋開寶九年(公元976年)創(chuàng)始,岳麓書院歷經(jīng)宋、元、明、清各代,興學綿延。1903年,岳麓書院改制為湖南高等學堂。1905年,時務學堂經(jīng)改制為求實書院,后更名為湖南省城大學,湖南高等學堂并入。1912年,湖南高等學堂更名為湖南高等師范學校,同年湖南優(yōu)質師范學堂并入。1917年,由湖南省垣實業(yè)學堂、湖南官立高等實業(yè)學堂發(fā)展而來的湖南公立工業(yè)專門學校,合并湖南高等師范學校校產(chǎn),在岳麓書院辦學。1926年,湖南公立工業(yè)專門學校與由湖南中等商業(yè)學校發(fā)展而來的湖南公立商業(yè)專門學校,以及由湖南公立第一法政學校、湖南公立第二法學校、湖南公立法律專門學校等發(fā)展而來的湖南公立法政專門學校合并,組建成為省立湖南大學。
1937年,湖南大學由省立升為國立。1950年,由我黨創(chuàng)始人和早期領導人之一的李達擔任新中國第一任湖南大學校長。1950年8月20日,毛澤東同志親筆為湖南大學題寫校名。2000年,湖南大學與湖南財經(jīng)學院合并組建成新的湖南大學。目前,湖南大學系教育部直屬全國重點大學、國家“211工程”“985工程”重點建設高校、國家“世界一流大學”建設高校。岳麓書院是湖南大學的二級學院。
從古代書院到現(xiàn)代大學,千余年來,這座中國在原址辦學時間最長、一直興學不衰的高等學府,堅持傳承和弘揚傳道濟民、愛國務實、經(jīng)世致用、實事求是、兼容并蓄等優(yōu)良文化教育傳統(tǒng),為國家和社會培養(yǎng)了一大批棟梁之才,創(chuàng)造了“惟楚有材、于斯為盛”的千年傳奇,既是中國高等教育發(fā)展史的縮影和活化石,也是世界高等教育發(fā)展史上的罕見奇跡,被譽為“千年學府”。
二、毛澤東與湖南大學的深厚淵源
青年毛澤東曾就讀湖南大學前身之一的湖南公立商業(yè)專門學校,多次寓居岳麓書院,并與一大批千年學府師生激揚文字、指點江山,結下了深厚的革命情誼。新中國成立后,毛澤東親筆為湖南大學題寫校名。
(一)曾經(jīng)就讀湖南公立商業(yè)專門學校
1911年,毛澤東離開湘鄉(xiāng)東山高等小學堂來到長沙求學,進入湘鄉(xiāng)駐省中學堂讀書。1912年,毛澤東在長沙連續(xù)報考了警察學校、制造肥皂的學校、法政學校、商業(yè)學堂、商業(yè)學校、省立第一中學、省第四師范學校等七所學校。其中,在警察學校、制造肥皂的學校、法政學校等三所學校,毛澤東都交了報名費,但沒有參加考試;參加考試被錄取卻沒有就讀的是商業(yè)學堂;參加考試被錄取就讀的是商業(yè)學校、省立第一中學、省第四師范學校等三所學校。其中,毛澤東在商業(yè)學校就讀一個月,在省立第一中學就讀六個月,在省第四師范學校和省第一師范學校共學習五年半。
毛澤東于1913年就讀的省第四師范學校于1914年并入省第一師范學校。毛澤東于1912年就讀一個月的商業(yè)學校是湖南中等商業(yè)學校。該校于1913年、1914年、1916年分別更名為湖南商業(yè)??茖W校、湖南省立甲種商業(yè)學校、湖南公立商業(yè)專門學校。1926年,湖南公立商業(yè)專門學校與湖南公立工業(yè)專門學校、湖南公立法政專門學校合并成立湖南大學。
在《西行漫記》一書中,毛澤東曾向斯諾口述了就讀商業(yè)學校的經(jīng)歷:“有一天我讀到一則把一所公立高級商業(yè)學校說得天花亂墜的廣告。……我進了這個學校,但是只住了一個月。我發(fā)現(xiàn),在這所新學校上學的困難是大多數(shù)課程都用英語講授。我和其他學生一樣,不懂得什么英語;說實在的,除了字母就不知道什么了。另外一個困難是學校沒有英語教師。這種情況使我感到很討厭,所以到月底就退學了?!盵1]
(二)多次寓居岳麓書院
岳麓山及岳麓書院是毛澤東和同學們的早期革命活動地。張昆弟曾在1917年9月23日的日記中寫道,“今日早起,同蔡毛二君居側上岳麓,沿山脊而行,至書院后下山。涼風大發(fā),空氣清爽??諝庠。箫L浴,胸襟洞澈,曠然有遠俗之慨,歸時十一點鐘矣”[2]。同毛澤東、蔡和森發(fā)起新民學會的羅章龍曾撰文回憶,1915年深冬,毛澤東邀請他到朱張渡泛舟過湘江、共攀岳麓山,在赫曦臺討論朱熹、張栻在湖南留下的學術影響,并合寫了一首五言律詩。中共中央黨校出版社出版的《毛澤東傳奇》記載,毛澤東在省第一師范學校讀書時,大多數(shù)星期天都與蕭子升在一起活動,活動的主要去處就是岳麓書院。
事實上,1916-1919年期間,毛澤東曾多次寓居岳麓書院,累計居住了一年多光景。其中,有兩次寓居時間比較集中,一次是1918年6月至1918年8月,另一次是1919年8月至1919年11月。毛澤東之所以選擇岳麓書院寓居,主要得益于他的恩師楊昌濟的幫助。楊昌濟于1916年起負責主持湖南大學籌建工作,湖南大學籌備處就設在岳麓書院半學齋。楊昌濟對毛澤東和蔡和森最為看重。1918年6月,毛澤東和同學們從省第一師范學校畢業(yè)之后,有的同學還沒有找到如意工作,大家寓居在湖南大學籌備處(岳麓書院半學齋),成立“工讀同志會”,一邊讀書勞動,一邊實施“岳麓新村計劃”。
李銳在《毛澤東的早期革命活動》一書中描繪了當時的場景,“他們一邊讀著書,一邊作今后的計劃。這種工讀生活,大家精神上感到一種分外的振奮。然而大家的心情是并不悠閑的,個人前途和天下大事都待解決。自己向何處去,湖南向何處去,中國向何處去,用什么方法來解決這許多復雜的問題?毛澤東的心情是最不寧靜的,岳麓山古跡中流傳的一幅老對聯(lián)‘四面云山來眼底,萬家憂樂到心頭,正好作為他當時的心情寫照”[3]。毛澤東的“岳麓新村計劃”并沒有持續(xù)多久,包括毛澤東后來在北京、上海繼續(xù)實施的類似計劃,也沒有成功。1918年8月15日,毛澤東暫別岳麓書院,應楊昌濟之邀赴北京。
1919年8月,由毛澤東主編的湖南學生聯(lián)合會會刊《湘江評論》(共出版了5期和1期臨時增刊)被查封,毛澤東隨被取締后的湖南學生聯(lián)合會從湖南公立商業(yè)專門學校遷往岳麓書院半學齋,并接手主編雜志《新湖南》。鄧力群在其主編的《偉人毛澤東》中記載,《湘江評論》被查封之后,毛澤東和學聯(lián)負責人來到岳麓山湖南大學籌備處,繼續(xù)從事革命活動。毛澤東在省第一師范學校的同學蔣竹如回憶,“我們事先得到了風聲,把學聯(lián)的文件、印章和未賣完的各期《湘江評論》,一籃一簍地轉移到河西的湖南大學籌備處去了。學聯(lián)雖被封閉了,但我們并未為軍閥張敬堯的淫威所嚇到。從此以后,毛澤東同志和學聯(lián)其他負責人搬到湖大籌備處,繼續(xù)進行革命活動,對張敬堯的黑暗統(tǒng)治,進行揭露和抨擊”[4]。
為躲避當時軍警對《新湖南》的搜查,毛澤東寓居岳麓書院,并輾轉于岳麓書院與他擔任歷史教員的長沙修業(yè)學校之間。毛澤東在1919年9月5日《致黎錦熙信》中說,“此間有一種《新湖南》,第七號以后歸弟編輯,現(xiàn)正在改組,半月后可以出版,彼時當奉寄一份以就指正”[2]。從接手、改組和主編《新湖南》,毛澤東在岳麓書院寓居約三個月。
(三)與湖南大學師生的革命情誼
據(jù)不完全統(tǒng)計,與毛澤東在千年學府(含岳麓書院及其改制、合并組建湖南大學的各學校)一起激揚文字、指點江山、從事革命活動的師生達數(shù)十人之眾。在此,僅略舉新中國成立前后、特別是毛澤東在長沙讀書期間交往密切、結下深厚革命情誼的10余位湖南大學師生。
就學生而言,有蔡和森、鄧中夏、謝覺哉、易禮容、彭璜、王爾琢等人。其中,蔡和森、鄧中夏是湖南高等師范學校學生。1912年,由岳麓書院改制后的湖南高等學堂更名為湖南高等師范學校。毛澤東對湖南高等師范學校稱贊有加,并于1915年6月25日寫信邀請友人湘生一同報考該校,表示“適得高等師范信,下期設招文史兩科,皆為矯近時學絕道喪之弊。其制大要與書院相似,重自習,不數(shù)上講堂,真研古好處也。……吾意與足下宗旨相合,可來考乎?寄上通告一紙,伏乞詳詧(察)”[2]。此后,毛澤東雖并未就讀該校,而鄧中夏和在省第一師范學校讀書的蔡和森則于當年秋天考入該校文史專修科乙班學習。
謝覺哉、易禮容、彭璜是湖南公立商業(yè)專門學校(也就是毛澤東曾經(jīng)就讀了一個月的那所學校)的學生。當時,彭璜是湖南學生聯(lián)合會負責人,支持毛澤東主編《湘江評論》《新湖南》、發(fā)動湖南學生運動和組織“驅張”等社會活動。謝覺哉協(xié)助毛澤東在省第一師范學校創(chuàng)辦平民夜校、工人夜校,易禮容協(xié)同毛澤東創(chuàng)辦長沙文化書社。此外,還有湖南公立工業(yè)專門學校學生王爾琢。井岡山斗爭時期,王爾琢擔任紅四軍參謀長兼第28團團長,1928年犧牲之后,毛澤東為其撰擬挽聯(lián),表達沉痛之情。
就教師而言,有李達、羅章龍、楊昌濟、黎錦熙、方維夏、曹典球、楊樹達等。楊昌濟是岳麓書院學生,也是湖南高等師范學校教師,同時兼職省第一師范學校,是毛澤東的修身課教師。黎錦熙、方維夏畢業(yè)于湖南優(yōu)質師范學堂(該校后并入湖南高等師范學校),兩人在省第一師范學校分別擔任毛澤東的歷史課教師和農(nóng)業(yè)課教師。1915年,毛澤東起草了一份反對省第一師范學校校長張干的傳單,正是在楊昌濟、方維夏和徐特立的力保下才免于被開除學籍。
羅章龍是毛澤東于1915年夏天發(fā)出“二十八畫生征友啟事”之后所征得的三個半友人之中的一個。1918年4月,新民學會決定派羅章龍等人去日本學習。毛澤東到碼頭送行,贈羅章龍《七古·送縱宇一郎東游》詩,詩中有云:“云開衡岳積陰止,天馬鳳凰春樹里”[5],天馬、鳳凰指的是湖南大學前臨湘江的天馬山和鳳凰山兩座山巒。1934年和1948年,羅章龍先后兩次被聘任湖南大學教授。1949年10月,毛澤東為了解羅章龍的情況曾專門致電給湖南省委:“湖南大學教授羅仲言即羅章龍來信,申述他自被開除黨籍后十七年中從事教育和著述工作的成績,說他并無危害黨和革命的行為。請派人至湖南大學調(diào)查是否屬實電告?!盵6]
李達曾先后就讀于湖南公立工業(yè)專門學校、湖南高等師范學校,和蔡和森、羅章龍相繼擔任過中共中央前三任宣傳部部長。1922年,李達任毛澤東創(chuàng)辦的湖南自修大學校長,1923年至1926年任湖南法政專門學校學監(jiān)兼教授,1947年至1949年任湖南大學教授,1950年至1952年任湖南大學校長。1948年,毛澤東致函李達,稱“吾兄系本公司發(fā)起人之一,現(xiàn)公司生意興隆,望速前來參與經(jīng)營”[7]。信中所說的“本公司”指的就是中國共產(chǎn)黨。1948年5月18日,毛澤東在香山會見李達,相談至深夜。
曹典球畢業(yè)于時務學堂。1930年兼任湖南大學代理校長,1931年3月至1932年10月?lián)魏洗髮W校長,1945年至1949年擔任湖南大學教授。1930年,湖南省政府主席何鍵在抓捕楊開慧、毛岸英和保姆陳玉英之后,繼續(xù)抓捕楊開慧的弟弟楊開智,并揚言要“誅毛澤東九族”。曹典球曾出面營救楊開慧,安排楊開智在湖南大學圖書館工作,極力掩護毛岸英、毛岸青、毛岸龍三兄弟,并出資租船由陳玉英將毛岸英三兄弟護送到武漢,輾轉到達上海,使他們免于受害。1950年,楊開智攜毛岸英從京返湘,特意拜訪曹典球先生,深致謝意。1959年6月,毛澤東回到長沙,特別接見曹典球,設宴款待,楊開智夫婦等作陪,并合影留念。
楊樹達是時務學堂、求實書院學生。1899年起,時務學堂先后改制為求實書院、湖南省城大學堂、湖南高等學堂,1905年并入由岳麓書院改制后的湖南高等學堂。楊樹達曾擔任湖南高等師范學校教務長,1937年至1953年擔任湖南大學教授。1955年6月,回湘視察的毛澤東在暢游湘江、登臨岳麓山之后,臨時改變?nèi)弁硗さ挠媱?,直接下山到岳麓書院半學齋,并就文字改革問題征求楊樹達的意見。當時,一起陪同的周世釗寫了一首題為《從毛主席登岳麓至云麓宮》的七律寄給毛澤東。毛澤東于當年10月4日復信周世釗并賦《七律·和周世釗同志》:“春江浩蕩暫徘徊,又踏層峰望眼開。風起綠洲吹浪去,雨從青野上山來。尊前談笑人依舊,域外雞蟲事可哀。莫嘆韶華容易逝,卅年仍到赫曦臺?!盵8]這首律詩深情描繪了毛澤東30年前在岳麓書院的青春歲月和30年后回到長沙的壯美情懷,現(xiàn)刊立于岳麓書院赫曦臺上。
(四)為湖南大學題寫校名
1949年12月5日,《人民日報》刊登中央人民政府委員會第四次會議通過的27項任命名單,其中第26項是關于李達為湖南大學校長的任命。李達成為新中國成立以后中央人民政府任命的第一位大學校長。1950年8月20日,毛澤東親筆為湖南大學題寫校名,湖南大學也由此成為全國高校極少數(shù)由毛澤東親筆題寫校名的大學之一,且題寫時間最早。
當時的親歷者李傳秾和李達夫人石曼華有過內(nèi)容一致的回憶。李傳秾是新中國成立后湖南大學第一屆學生會主席,他曾向李達提議將湖南大學改名為毛澤東大學,并以學生會的名義將提議寫入一封未封口的信里。李達后來將這封信當面呈交給毛澤東,毛澤東看了之后,雖否決了此提議,但答應為湖南大學題寫校名。1950年8月20日,毛澤東復函李達,共題寫了兩個橫寫、一個豎寫的“湖南大學”校名供李達選擇,并在其中兩個校名邊上用鉛筆分別畫了一個小圓圈。1951年元旦,湖南大學在岳麓書院正門舉行隆重的校匾升懸典禮。如今,這塊校匾高懸在湖南大學校辦公樓(科學館)的大門之上。據(jù)石曼華回憶,李達擔任校長后,毛澤東十分關心湖南大學的建設發(fā)展,不僅為湖南大學親筆題寫校名,而且在湖南大學修建大禮堂時,拿出自己部分稿費進行資助。1952年9月17日,毛澤東還應李達之邀,欣然題寫“愛晚亭”匾額。此外,毛澤東多次悉心指導李達撰寫《〈實踐論〉解說》和《〈矛盾論〉解說》,曾于1951年3月27日、1952年9月17日、1954年12月28日三次致信李達,就具體解說細節(jié)進行討論,高度贊揚他所做的工作,認為“這個解說極好,對于用通俗的言語宣傳唯物論有很大作用”,“關于辯證唯物論的通俗宣傳,過去做得太少,而這是廣大工作干部和青年學生的迫切需要,希望你多多寫些文章”[9]。
三、岳麓書院對毛澤東實事求是思想的深刻影響
岳麓書院對毛澤東有多方面的深刻影響,包括《岳麓書院學規(guī)》,岳麓書院《讀經(jīng)六法》《讀史六法》①和“整齊嚴肅”院訓等所蘊含的書院教育傳統(tǒng),對于毛澤東酷愛讀書、認真做讀書筆記等讀書習慣的養(yǎng)成,在讀史時注重聯(lián)系實際、充分考慮修史者的歷史局限性并加以現(xiàn)代視角的解讀方法的形成,以及他所提出的“團結緊張嚴肅活潑”的作風等,均有深刻影響。而其中,脈絡最為清晰、感召最為顯著、啟迪最為重要、影響最為深刻的,當為岳麓書院對毛澤東實事求是思想的影響。
(一)岳麓書院經(jīng)世致用學風之淵源
“實事求是”最早出現(xiàn)于《漢書·景十三王傳》,稱酷愛收藏古書、鉆研古籍的河間獻王劉德“修學好古,實事求是”。該“實事求是”后被乾嘉考據(jù)學或專門漢學所繼承,是一種從古籍到古籍、埋頭故紙堆、不務現(xiàn)實、脫離實踐的治學態(tài)度,即所謂“蔽于古而不知世”“蔽于詞而不知人”,“有見于實、無見于行”,與毛澤東所倡導的“實事求是”有著本質的不同。
這種本質不同可從毛澤東實事求是思想形成的若干關鍵節(jié)點來認識。1925年和1927年,毛澤東撰寫《中國社會各階級的分析》《湖南農(nóng)民運動考察報告》,標志著馬克思主義“實事求是”命題萌芽;1930年,毛澤東發(fā)表《反對本本主義》,提出“沒有調(diào)查,就沒有發(fā)言權”,實事求是思想展現(xiàn)出清晰輪廓并逐步走向成熟;1941年,毛澤東在《改造我們的學習》中對“實事求是”做出了馬克思主義闡釋:“實事”就是客觀存在的一切事物,“是”就是客觀事物的內(nèi)部聯(lián)系,即規(guī)律性,“求”就是我們?nèi)パ芯縖10]。1945年,黨的七大正式將“實事求是”確立為全黨的思想路線。由此,毛澤東對“實事求是”這個古老命題進行了創(chuàng)新性改造,同時也表明,毛澤東所倡導的實事求是強調(diào)關注社會現(xiàn)實,一切從實際出發(fā),理論聯(lián)系實際,其“實事求是”思想另有淵源,即源于湖湘之地的經(jīng)世致用學風。經(jīng)世致用乃湖湘文化精髓,反對不切實際的虛學,強調(diào)關注社會現(xiàn)實、解決社會問題,其輸出地就是岳麓書院。
岳麓書院是湖湘文化的圣地和代表,從“經(jīng)世致用”到“實事求是”的優(yōu)良辦學傳統(tǒng)千年傳承不輟。兩宋時,以胡安國、胡宏父子為首的“湖湘學派”倡導“經(jīng)世致用”“以實事自律”,隨后胡宏弟子、岳麓書院山長張栻將此繼承。明末清初,岳麓書院學生王船山把經(jīng)世致用學風推至新高度,提出“即事窮理”“即物窮理”命題。近代以降,為挽救天下危亡,魏源、曾國藩、楊昌濟等岳麓書院師生,將經(jīng)世致用傳統(tǒng)發(fā)揚光大。魏源提倡“以實事程實功,以實功程實事”、“師夷長技以制夷”,批評考據(jù)學家皓首窮經(jīng),掀起晚清務實之風。曾國藩以經(jīng)世致用精神重塑古代“實事求是”內(nèi)涵,對“實事求是”做出了非常接近毛澤東實事求是思想的解釋,將考據(jù)學命題轉換成認識論的命題。1917年,“實事求是”作為校訓懸掛于岳麓書院講堂,引導學生從事實出發(fā),追求真理,標志著“實事求是”以校訓方式煥發(fā)出岳麓書院治學傳統(tǒng)的風采[11]。
(二)岳麓書院輸出湘學之熏陶
北宋末年,大批學者文人南渡避亂,造成中國文化重心南移。深受二程理學影響的胡安國、胡宏父子講學南岳,創(chuàng)建碧泉書院、文定書堂,奠定了湖湘文化基礎,后與張栻、游九言、彭龜年等被合稱為湖湘學派。同時,湖湘之地還創(chuàng)建了長沙城南書院、湘鄉(xiāng)漣濱書院、湘潭主一(龍?zhí)叮?、衡山南岳書院等龐大的書院群,這個書院群的核心就是岳麓書院。
自張栻主教起,岳麓書院以“蓋欲成就人才,以傳道而濟斯民”為辦學宗旨,確立道治“體用一源”學術旨趣和崇尚經(jīng)世致用的湘學傳統(tǒng),成為湖湘學派大本營和湘學輸出地。湖南其他書院則“不有以繼岳麓之盛,而稱湖南道學之宗”。正是岳麓書院“湖南道學之宗”的強大社會影響力和文化傳播力,對湖南乃至全國產(chǎn)生了成風化人的深遠影響,以致“三湘學人,誦習成風,士皆有用世之志”,求學士子“以不得卒業(yè)于湖湘為恨”。毛澤東曾經(jīng)就讀的湘鄉(xiāng)東山高等小學堂和省第一師范學校,尤受岳麓書院經(jīng)世致用學統(tǒng)影響,要求學生關注社會,投身實踐,“明現(xiàn)今之大勢,察社會之情狀”。
岳麓書院強勁的湘學輸出,極大促進了三湘大地經(jīng)世致用總體社會風氣的形成,集中體現(xiàn)在視野上關照國家的文化自覺、方法上抓“大本大源”的探究精神、行動上注重務實力行的實踐品格,滲透到湖南人日常生活的方方面面。一心修學儲能的毛澤東,自然受到湖南這一濃厚文化土壤的強烈感染,并逐步形成“要引入實際研究事實和真理”的文化性格。湖湘文化精髓包括經(jīng)世致用、兼容并包、傳道濟民、心憂天下等主要思想,而湖湘之地最直接的精神就是“經(jīng)世致用”。毛澤東前三十年幾乎都在湖南度過。對于處于“拔節(jié)孕穗期”的青年毛澤東而言,湖湘文化是塑造他注重實踐、講究實用的文化性格的一條重要脈絡[11]。
正是受經(jīng)世致用觀念的影響,毛澤東逐步形成了注重實際、關注社會的文化品格,并立志“改造中國與世界”。在創(chuàng)辦《湘江評論》時,毛澤東堅決主張“踏著人生社會的實際說話”,由此可看出他受到“以實事程實功”的湖湘文化影響。在長沙讀書期間,身無分文的毛澤東相邀蕭子升等同學“游學”長沙、寧鄉(xiāng)、安化、益陽、沅江等9縣,深入了解國情民意,閱讀社會這本無字之書,也是注重實際、心憂天下的湖湘文化在毛澤東身上的又一具體體現(xiàn)。在當時出國留學熱潮中,毛澤東一方面積極組織留學運動,另一方面則信守“覺得求學實在沒有‘必要在什么地方的理”,自己卻選擇留在國內(nèi)調(diào)查研究,其中的一個重要理由是,“吾人如果要在現(xiàn)今的世界稍微盡一點力,當然脫不開‘中國這個地盤。關于這地盤內(nèi)的情形,似不可不加以實地的調(diào)查及研究”[2]。這更是注重調(diào)查研究、經(jīng)世致用的湖湘文化在毛澤東身上的標志性體現(xiàn)。
(三)岳麓書院歷代先賢之傳承
從張栻的“留心經(jīng)濟之學”到王船山的“即事窮理”“即物窮理”,從曾國藩的“實事求是”到楊昌濟的“知行統(tǒng)一”,毛澤東深受岳麓書院歷代先賢的師道傳承,尤其深受其授業(yè)教師楊昌濟的影響。
楊昌濟極力推崇王船山和曾國藩“經(jīng)世致用”“實事求是”觀念。曾國藩不僅自己深入研讀王船山著作,而且大量翻刻王船山遺著進行傳播。毛澤東不僅對王船山、曾國藩等岳麓書院先賢非常敬仰,而且對他們倡行“務實事”“不空談”等思想觀念非常認同。他在《講堂錄》中,摘抄了很多岳麓書院先賢的格言警句,時常溫習,并寫下很多相關體會,諸如“滌生日記:不說大話,不好虛名,不行架空之事”[2];“王船山:有豪杰而不圣賢者,未有圣賢者而不豪杰者也”,“心知不能行,談之不過動聽”等等。毛澤東的理想是要解決“大本大源”的問題,他把“本源”也看作“思想道德”,對于“大本大源”的理解有著很深的湖湘理學傳統(tǒng)。毛澤東不僅熱衷“大本大源”的哲學問題,而且尤其強調(diào)“通今”,“閉門求學,其學無用,欲從天下國家萬事萬物而學之”。毛澤東曾聲稱“三世有傳教之人,有辦事之人,然二者兼?zhèn)?,吾觀今世,唯曾氏具之。所以,愚于近人,獨服曾文正”[12]。
楊昌濟既是岳麓書院學生,也是岳麓書院改制后湖南高師的教師,并在省第一師范學校兼任毛澤東的修身課教員。楊昌濟認為,“岳麓書院……為中國四大書院之一,朱(熹)、張(栻)講學,流風余韻,千古猶新”[12]。即使自己數(shù)十載留學英國、日本,楊昌濟仍然不離中國的理學傳統(tǒng),喜講岳麓書院先賢思想。毛澤東在《講堂錄》中記載了楊昌濟很多講課內(nèi)容,有不少涉及岳麓書院歷代先賢及其經(jīng)世務實觀念,包括楊昌濟講授《船山學》和曾國藩“務實”思想后的心得,其中既有楊昌濟的實學思想,也有毛澤東自己的理解,但“兩人的思想似乎是融合在一起了”[13]。延安時期,毛澤東在接受斯諾采訪時表示,“給我印象最深的教員是楊昌濟”,“在我的青年時代,楊昌濟對我有很深的影響”[14]。包括楊昌濟熱衷鍛煉身體、喜歡洗冷水澡等生活習慣,毛澤東也極力效仿,經(jīng)常到岳麓山沐大風浴、雷雨浴,“納于大麓,烈風雷雨弗迷”。毛澤東第一篇公開發(fā)表的學術文章便是刊登在《新青年》上的《體育之研究》。
(四)岳麓書院實事求是校訓之啟思
因為傳統(tǒng)書院教育的耳濡目染,加之楊昌濟對書院教育的極力推薦,毛澤東對書院教育理念、教學方式十分推崇。1917年8月,毛澤東在給黎錦熙的一封信中,曾表示要組織類似古代書院的講學機構。在“爭毀書院、爭譽學?!睍r,毛澤東提出要學習古代書院辦學形式,列舉古代書院師生感情甚篤、自由研究、課程簡而研討周等長處,認為自修大學的特點是“取古代書院的形式,納入現(xiàn)代學校的內(nèi)容,而為適合人性便利研究的一種特別組織”[15]。1921年8月,毛澤東按照書院教學樣式創(chuàng)辦了湖南自修大學。
作為古代書院教育的標桿和湖南書院的中心,岳麓書院備受青年毛澤東的崇敬和青睞,也是他經(jīng)?;顒又?。湖南出版社出版的《毛澤東回湖南紀實(1953-1975)》記載:“1955年6月20日下午3時,因天雨,毛澤東未去愛晚亭,而直奔岳麓書院、赫曦臺。這也是毛澤東青年學生時代常來常往的處所。岳麓書院內(nèi)的半學齋,還是毛澤東和蔡和森從事半耕半讀、建設‘新村的實驗地?!盵16]
匾額自古就有“署戶冊之文”之說,是教育士子和教化百姓的重要載體。1917年,中國教育制度正處于大變革時期,湖南公立工業(yè)專門學校校長賓步程,心懷實業(yè)救國夢想,他深知“實事求是”對陶冶鑄造學生“從事實出發(fā)、追求真理”的重要性,要求學生們繼承和發(fā)揚岳麓書院經(jīng)世致用的優(yōu)良傳統(tǒng),并進行創(chuàng)造性發(fā)展和物化性表達,撰寫“實事求是”校訓匾額高懸于岳麓書院講堂之上。
時值國家內(nèi)外憂患、五四思想激蕩,毛澤東與岳麓書院“實事求是”校訓“朝夕相處”“低頭不見抬頭見”,一邊學習勞動,一邊從事革命活動,對“實事求是”這個古老命題有所思考。有學者認為,“實事求是被稱為馬克思主義的精髓。無論是鬧革命,還是搞建設,毛澤東始終強調(diào)實事求是”[17]。鄧力群在其主編的《偉人毛澤東》中認為,岳麓書院懸有“實事求是”的匾額,受其影響,一切從實際出發(fā),實事求是成為毛澤東思想的精髓。中共中央文獻研究室編寫的《毛澤東傳(1893-1949)》指出,“這塊‘實事求是的匾額自然給他留下了很深的印象。二十多年后,毛澤東對‘實事求是做出新的解釋,并把這四個字寫下來嵌在延安中央黨校的大門口”[18]。2020年9月17日,習近平總書記考察調(diào)研湖南大學,望著岳麓書院“實事求是”匾額,久久凝思并指出,毛澤東當年就是在這里熏陶出來的,實事求是就是來源于這里,岳麓書院是黨的實事求是思想路線的一個策源地和有重要影響的地方。
四、結語
從經(jīng)世致用學風到實事求是治學精神,岳麓書院一脈相承的優(yōu)良教育文化傳統(tǒng)對毛澤東特別是其實事求是思想的形成影響極為深刻。從岳麓書院到湖南大學,千余年來,這座高等學府也正是堅持傳承和弘揚岳麓書院優(yōu)良教育文化傳統(tǒng),創(chuàng)造了“惟楚有材、于斯為盛”的輝煌,贏得了“千年學府”的美譽,進而在中華歷史文化傳承中產(chǎn)生巨大影響、具有重要地位。岳麓書院既是湖湘文化的代表,也是黨的實事求是思想路線的策源地,集中華優(yōu)秀傳統(tǒng)文化、書院文化、革命文化于一體。如何進一步寫好岳麓書院優(yōu)良文化教育傳統(tǒng)的傳承和弘揚這篇大文章,培養(yǎng)造就更多可堪中華民族偉大復興大任的社會主義建設者和接班人,不僅僅是致力創(chuàng)建富有歷史文化傳承的中國特色世界一流大學的湖南大學的題中之義,對于當代中國高校如何扎根中國大地,從古代書院優(yōu)良文化教育傳統(tǒng)中汲取營養(yǎng)、形成偉力,推進具有中國特色的社會主義大學建設同樣具有深刻啟迪和深遠意義。
參考文獻
[1] [美]埃德加·斯諾.西行漫記[M].董樂山,譯.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16:133.
[2] 中共中央文獻研究室.毛澤東早期文稿[M].長沙:湖南人民出版社,2013:7,85,525.
[3] 李銳.毛澤東的早期革命活動[M].長沙:湖南人民出版社,1980:92.
[4] 陳立超.五四運動與早期的中共黨員[J].人民周刊,2019(10):80-81.
[5] 中共湖南省委黨史研究室.新民學會紀實[M].長沙:湖南人民出版社,2008:27.
[6] 中共中央文獻研究室.建國以來毛澤東文稿(第一冊)[M].北京:中央文獻出版社,1987:61.
[7] 中共中央文獻研究室科研部圖書館編.毛澤東人生紀實(下)[M].北京:中央文獻出版社,2011:1318.
[8] 徐四海.毛澤東詩詞全集[M].北京:東方出版社,2016:301.
[9] 中共中央文獻研究室.毛澤東書信選集[M].北京:人民出版社,1983:407-408.
[10] 毛澤東選集(第3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1991:801.
[11] 唐珍名.實事求是思想路線的湖湘文化淵源[N].湖南日報,2021-09-14(11).
[12] 楊昌濟.楊昌濟集[M].長沙:湖南教育出版社,2008:234.
[13] [美]哈里森.索爾茲伯里.長征新記[M].新華社參考材料編輯室譯編,1986:67.
[14] [美]斯諾.西行漫記[M].上海: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 1979:127.
[15] 毛澤東.湖南自修大學創(chuàng)立宣言[J].東方雜志,1923(20):6.
[16] 龔固忠.毛澤東回湖南紀實(1953-1975)[M].長沙:湖南出版社,1993:32.
[17] 姜正君.毛澤東對社會主義建設道路的探索及其啟示——基于科學與價值相統(tǒng)一的哲學視角[J].云夢學刊,2020(03):71-80.
[18] 中共中央文獻研究室.毛澤東傳(1893-1949)[M].北京:中央文獻出版社,1996:21.
The Origin of MAO Ze-dong and Hunan University and its Educational Influence from Yuelu Academy
TANG Zhen-ming
Abstract: Hunan University is developed from Yuelu Academy, one of the four famous academies in ancient China. From Yuelu Academy to Hunan University, it has inherited and promoted fine educational and cultural traditions of ancient academies for more than thousand years, such as preaching and benefiting the people, patriotism and pragmatism, applying theory to reality and seeking truth from facts. MAO Ze-dong has a deep relationship with Hunan University. He once studied in Hunan Public Business School, one of the predecessors of Hunan University. He often engaged in revolutionary activities at Yuelu Academy, lived in Yuelu Academy for many times, and formed a deep revolutionary friendship with teachers and students of Hunan University. He personally inscribed the name of Hunan University in 1950. The profound and excellent cultural traditions of education and culture of Yuelu Academy have had many influences on MAO Ze-dong, especially the academic style of the academy's applying theory to reality, preaching and helping the people, the education of the sages of the past, and the plaques of seeking truth from facts. For this reason, Yuelu Academy is a source and an important place for the partys ideological line of seeking truth from facts.
Key words: academy education; Yuelu Academy; preaching and helping the people; applying theory to reality; seeking truth from facts; MAO Ze-dong?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責任編輯? 李震聲)
收稿日期:2021-08-12
基金項目:國家社科基金特別委托項目“湖湘文化涵育實事求是思想路線的理論探源研究”(21@ZH023)。
作者簡介:唐珍名(1971-),男,湖南永州人,湖南大學黨委常委、宣傳部部長、馬克思主義學院院長,研究員,博士生導師,主要從事馬克思主義中國化與傳統(tǒng)文化研究;長沙,41008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