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在長期的學術(shù)研究、人才培養(yǎng)和教育管理工作中,陶德麟先生對應該如何為人、為學、為文、育才等有關(guān)教育的根本問題進行了深刻的思考,形成、闡發(fā)和踐行了一套精辟而睿智的教育理念:教育之道首在成人,即教育的首要目的就是成人或教學生做人,而教育要成人、成就高素質(zhì)的人,就應該真正成為素質(zhì)教育;為學之道首在立志,即要成為一個有成就的學者,首先須有高遠的志向,須有“為萬世開太平”的情懷,并通過學術(shù)創(chuàng)新將其落到實處;為文之道首在曉暢,而曉暢就是通俗易懂而非以艱深文淺易,就是簡潔凝練而非冗沓啰嗦,就是中國人喜聞樂見而非用漢字寫洋文、以漢語作洋腔;育才之道首在識才,即識才是影響人才成長的最為重要的環(huán)境因素,而識才并不只是伯樂的事情,更應該依靠健全的人才培養(yǎng)體系,特別是科學的人才評價機制。
關(guān)鍵詞:陶德麟;教育理念;為人;為學;為文;育才
中圖分類號:G40-02? ? 文獻標識碼:A? ? 文章編號:1003-854X(2021)11-0132-06
陶德麟先生不僅是一位著名哲學家,在推進新時期我國馬克思主義哲學研究和馬克思主義哲學中國化方面取得了突出成就,被譽為我國哲學界“撥亂反正和思想解放的領(lǐng)路人之一”“我國馬克思主義研究領(lǐng)域最前沿的、最有影響的前輩學人之一”?!靶聲r期馬克思主義哲學中國化的杰出代表”以及“德高學范”的“學界泰斗”和“哲學宗師”,而且也是一位身體力行的教育家。在半個多世紀的學術(shù)研究、人才培養(yǎng)和教育管理工作中,他對應該如何為人、為學、為文、育才等有關(guān)教育的根本問題進行了深刻的思考,形成并闡發(fā)和踐行了一套精辟而睿智的教育理念,培養(yǎng)了大量德才兼?zhèn)涞母邔哟蝿?chuàng)造性人才,為我國高等教育事業(yè)做出了卓越貢獻。
一、教育之道首在成人
在陶先生看來,做人是做事的基礎(chǔ),成人是成事的前提,而教育的首要目的就是成人,即教學生做人。他回憶說,他上初中一年級時校長第一次給他們講話,一開頭就問他們?yōu)槭裁磥砩蠈W,他們回答說是“為了讀書”,而校長則糾正說是“為了學做人”。陶先生寫道:“他這番話給我很深的印象,一輩子都沒有忘記。”①
陶先生認為,教育要成人、成就高素質(zhì)的人,就應該真正成為素質(zhì)教育,成為德育、智育、體育、美育和群育(處理人際關(guān)系的規(guī)范)相統(tǒng)一的綜合性的教育,但“當前的教育實踐中有不少的做法實際上違背了素質(zhì)教育的要求,妨礙了高素質(zhì)人才的培養(yǎng)”②。就大學生而言,雖然1977年恢復高考以來我們的大學生的素質(zhì)總體說來并不低,他們在許多方面比從前在封閉條件下培養(yǎng)出來的大學生強,但如果拿社會主義現(xiàn)代化事業(yè)對人才素質(zhì)的要求作標準來衡量,又確實有很多欠缺的地方,無論是政治素質(zhì)、道德素質(zhì)、科學素質(zhì)、心理素質(zhì)方面都有明顯的不足。例如,很多人并沒有確立正確的世界觀、人生觀和價值觀,沒有老一輩革命家、科學家身上那種強烈而執(zhí)著地為祖國獻身的精神;對真假、善惡、美丑的認識很混亂;對中國優(yōu)秀傳統(tǒng)文化知道得很少、甚至采取鄙薄的態(tài)度;對外國的東西也缺乏分析鑒別的能力;處理人際關(guān)系也不大講究規(guī)范,甚至連起碼的禮貌都不懂;在學習上不肯下苦功而是喜歡弄些華而不實的東西;語言文字的修養(yǎng)也普遍較差,到了研究生階段還經(jīng)常寫錯別字和文理不通的句子,甚至連信也不會寫,到了攻博時還不能熟練地掌握一門外語,等等。
陶先生指出,從“產(chǎn)品”的狀況反觀“生產(chǎn)”過程的得失,我國高等教育需要改革的方面實在太多,其中特別有兩個重要方面:一是分科太細。他認為,上世紀50年代的院系調(diào)整,不管當時有多少理由,但把一批基礎(chǔ)很好、在國際上都有影響的綜合性大學搞掉了,無論如何都是一個損失,因為人類文化是一個整體,一個校園里如果沒有多種學科特別是自然科學和人文社會科學兩大門類的相互滲透、相互影響和相互貫通,是不可能形成一種高品位的文化氛圍的;學生不在這種氛圍里耳濡目染,接受熏陶和教養(yǎng),就難以有很高的素質(zhì),就容易眼界狹小、知識褊狹?;謴透呖贾贫群?,我國高校專業(yè)設(shè)置也分得太細,更是加劇了這一問題。他分析說,這樣做的初衷是想集中力量迅速培養(yǎng)出“專業(yè)對口”的人才、適應建設(shè)的急需,但事實表明真正完全“專業(yè)對口”是不可能也不必要的,更需要的倒是有相當?shù)膶I(yè)知識而又素質(zhì)較高、有較強的適應能力和創(chuàng)造能力的人才。二是入學考試辦法不合理。他指出,1977年恢復高考無疑是一件應當載入史冊的功德無量的事,但現(xiàn)行的高考方式弊端確實不少。首先是全國統(tǒng)一命題、按標準答案評分的問題。這個辦法看似公平、客觀,但有兩個明顯的弊?。阂环矫娓鱾€學校的特殊風格沒有了,對選拔考生的特殊要求也沒有了。各個學校只能按照用統(tǒng)一的“模子”評出來的分數(shù)來盡可能錄取高分的學生,至于這些學生有何特點、是否最適宜在這所學校學習,學校幾乎一無所知。另一方面按標準答案評分也不科學?,F(xiàn)行高考評分的標準答案不僅是唯一的,而且極其死板,規(guī)定只能答哪幾條,連次序都不能變,這種考法不僅不能測試出考生的實際水平,而且還會給學生一種暗示:你只能這樣想,不能那樣想。如果這種暗示轉(zhuǎn)化成學生的心理定勢,就會窒息他們的思維,影響他們一輩子。其次是按總分排名次的問題。多年來按總分排名的錄取辦法,會使那些在某一方面很有特長和培養(yǎng)前途的學生失去深造的機會。錢鐘書先生當年考清華大學時數(shù)學只得了15分,但清華大學外文系錄取了他,因為他的中英文好得出奇。類似錢鐘書先生這樣的考生,如果因總分排名落后而不能被錄取,那是非??上У?。
在陶先生看來,大學生的素質(zhì)與其所受的中小學教育有著不可分割的聯(lián)系,許多著名人物如錢偉長、蘇步青、李國平、唐稚松、錢學森等的高素質(zhì)都是從小培育出來的,而現(xiàn)在大學生在素質(zhì)方面的缺點是與中小學教育存在的問題分不開的,因此,素質(zhì)教育應該從中小學抓起。他認為,中小學的素質(zhì)教育特別要處理好以下幾個方面的關(guān)系:
一是德育與智育的關(guān)系。陶先生認為,雖然新中國成立以來我們的學校一直是重視德育的,但以往的德育在內(nèi)容和方法上都存在明顯的問題:德育的內(nèi)容非常抽象,與實際生活聯(lián)系太少,與孩子們的日常行為時常掛不上勾。比如,孩子們學了為人民服務,可是不知道幫助有困難的同學,不知道愛護公物和環(huán)境衛(wèi)生,不知道幫父母做些家務;德育的方法太刻板,光講大道理,而不注意通過各種方式讓孩子們受到啟發(fā)、熏陶、感染。“德育無非是學做人”③,實際上學生每分鐘都在做人,做事的同時就在做人,不能說每天只有幾個鐘頭是專門做人的。德育應該貫穿在智育以及體育、美育和群育之中。“教書育人”不是說教完了書再來育人,而是通過教書來育人,教書本身就有育人的作用?!耙晃缓玫慕處熢谥v課時可能一句關(guān)于德育的話也沒有說,可是他的‘身教就在無形中感染著學生,而這也就是在育人?!雹?他舉例說,藤野先生給年輕的魯迅改正生理學的筆記,魯迅受到的絕不只是知識方面的教育。
二是知識與能力的關(guān)系。陶先生指出,中小學教育存在的關(guān)鍵問題,是把學生僅僅看成一種被動的知識接受器,而忽略了一個基本的事實:人是能創(chuàng)造性地思維的主體,是有意志有情感的主體。如果不給學生以創(chuàng)造的空間,不讓他們主動地、積極地、饒有興趣地學習,他們最多只能是一架功能不壞的知識存儲器,是沒有什么能力的。中小學教育,重點應該是培養(yǎng)學生主動獲取知識和運用知識的能力,分析問題和表達思想的能力,還有人際交往的能力。當然,陶先生并不贊成把知識和能力對立起來,認為沒有知識或知識貧乏的人也不可能有很強的能力,因而也強調(diào)知識傳授的重要性,但主張中小學生學習知識應該有重點。他認為,所謂重點就是那些一輩子無論學什么都起“工具”作用的知識,而漢語、英語和數(shù)學就是這種知識,這是若干代人的經(jīng)驗得出來的結(jié)論?!罢Z數(shù)外這三科的基礎(chǔ)從小打好了,必定終生受益?!雹?/p>
三是灌輸與啟發(fā)的關(guān)系。陶先生指出,以往人們往往把灌輸和啟發(fā)看成絕對互斥的東西,于是總想弄出一套不要灌輸只要啟發(fā)的“模式”,但事實上總沒有弄出來,看來也不可能弄出來。他認為,不能把灌輸籠統(tǒng)地看成壞東西,事實上灌輸是不可能也不應該完全取消的,傳授知識和技能不能沒有任何灌輸。比如說,教兒童學習說話和識字,不灌輸怎么行?“舉一反三”也要先“舉一”才能引導學生“反三”。再則,灌輸和啟發(fā)雖然確有區(qū)別,但不是絕對互斥的。有毫無啟發(fā)作用的灌輸,也有富有啟發(fā)作用的灌輸,并非凡灌輸必定扼殺啟發(fā)。在他看來,不必追求那種絕對排斥灌輸?shù)?、純而又純的“啟發(fā)式”的“模式”,還是應從實際出發(fā),從效果著眼,按學生的認識規(guī)律去探求各式各樣的富于啟發(fā)性的教學內(nèi)容和教學方法。
二、為學之道首在立志
1999年陶先生在為《湖北青年人文學者自選集》叢書作序時說:“余意為學之道,首在為人。為人之道,首在立志。志之所在,學之所歸也?!雹奕绻f前述陶先生把成人、學做人視為教育的首要目的是針對所有受教育者而言的,那么,這里所說的“為人”是專門針對“為學”者即學人特別是青年學者而言的。在陶先生看來,要成為一個有成就的學者,首先須有高遠的志向。這是陶先生對學術(shù)人才成長規(guī)律的深刻認識,也是他長期踐行的人才培養(yǎng)理念。
陶先生希望青年學者充分掌握最新的科學知識和人文知識,掌握解決理論問題和實際問題的本領(lǐng),大大超過前輩。但他認為,“更重要的是做人。正確的政治方向、遠大的人生理想、高尚的道德情操,畢竟是立身之本”⑦?!靶∮胁哦绰劸又蟮?,古人不取,現(xiàn)在同樣也不行。”⑧ 陶先生諄諄教誨后輩學人:“張子所謂‘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為往圣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其標的之高雖難于企及,然取法乎上,不可不勉。要當有憂國憂民之熱忱,關(guān)懷人類之激情,追求真理之渴望,然后始克有恢弘氣象,高尚人格,卓爾獨立,涅而不淄。敬汲汲于一己之私,乃至曲學阿世,雖胸羅萬卷,亦不過假寇以兵,資盜以糧,殊無足取。我中華民族之血淚史斷不可忘,立吾國于當代之志斷不可奪。為學之鵠,舍此無他。此余拳拳企望于諸君者也。”⑨ 具體到哲學學科,陶先生指出,哲學的高度抽象性容易使人覺得它遠離實際生活,中國傳統(tǒng)哲學還因為“過分”關(guān)注人事而為某些西方哲學家所詬病。其實,哲學的根源還是實際生活。哲學家談論的問題盡可以上干云霄,但還是擺不脫塵世的土壤。正是實際生活的需要推動著哲學問題的提出和解決?!皫资甑慕?jīng)歷使我堅信,哲學不是自我封閉的精神運動,不是理性神壇的供品,而是源于生活而又高于生活的智慧,是人對自身處境的思索、理解和追求,是高聳云霄而又普照現(xiàn)實的陽光。哲學與人類的命運、民族的興衰和人民的禍福息息相關(guān)。哲學對一個民族尤其重要,它既是民族精神的升華物,又是民族精神的鑄造者。沒有哲學思想的民族是沒有靈魂、沒有脊梁的民族,是不能在文明史上留下偉大足跡的民族?!疄樘斓亓⑿?,為生民立命,為往圣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正是中國哲學的優(yōu)秀傳統(tǒng)。盡管任何哲學都不可能一勞永逸地‘為萬世開太平,但哲學家不可無此情懷。有了這種情懷,才可能以‘九死無悔的精神去‘愛智。愛智求真與憂國憂民的統(tǒng)一,才是哲學家應有的境界?!雹?/p>
陶先生認為,為學不僅要有高遠的志向,還要有勇于創(chuàng)新的精神和切實的創(chuàng)新能力,而為學的高遠志向也只有通過學術(shù)創(chuàng)新才能落到實處?!皩W貴創(chuàng)新,非創(chuàng)新不足以言學??诙畬W,輾轉(zhuǎn)傳抄,拾人牙慧,是稗販之技,非為學之道也?!眥11} 陶先生反復強調(diào)創(chuàng)新的重要性,他曾在《長江日報》上寄語青年學生說:“我希望同學們發(fā)揚創(chuàng)新精神。沒有創(chuàng)新精神的民族是沒有出息的民族,沒有創(chuàng)新精神的個人也是庸碌無為的個人。創(chuàng)新,就是在前人的基礎(chǔ)上有所發(fā)現(xiàn),有所發(fā)明,有所前進,給人類留下一些有價值的東西?!眥12} 如果說這里所講的還只是一般意義上的創(chuàng)新的話,那么,他在寄語青年學人時則專門闡釋過學術(shù)創(chuàng)新:“學者意必自立,言必己出,見人之所未見,發(fā)人之所未發(fā),是謂創(chuàng)新?!眥13} 當然,他認為也可以從更寬泛的意義上來理解學術(shù)創(chuàng)新:“于前人已發(fā)之學,踵事增華,發(fā)揚光大,精益求精,或使詳盡而縝密,或使應用于實踐,此亦創(chuàng)新之一途,且價值不必在提出全新學說之下,未可遽以述而不作目之也?!眥14} 例如,一直以來不斷有人質(zhì)疑當年關(guān)于真理標準問題討論的意義,認為那場討論不過是重溫了馬克思主義哲學的常識而并沒有什么理論創(chuàng)新。對此,陶先生指出,“當‘文化大革命使許多人(包括一部分領(lǐng)導干部)連常識也‘遺忘了,以致‘臨懸崖而不知勒馬,入苦海而不知回頭的時候,恢復常識的意義之大就決不在提出新理論之下”{15}。
陶先生強調(diào),無論是哪種意義上的創(chuàng)新,都必須建立在求實的基礎(chǔ)上。創(chuàng)新如不建立在求實的基礎(chǔ)上,只能是說空話。不符合實際、不符合規(guī)律的東西,貌似新奇,實為謬誤,于人于己,有害無益?!按筌S進”和“文化大革命”中的這類“創(chuàng)新”可謂多矣,但那是災難。他說:“創(chuàng)新當以求實為本。若夫虛玄不實之大言,聳人聽聞之詭論,雖或能博喝彩于一時,終無益于國計民生,亦無助于人類智慧,其將如泡沫之湮滅也必矣。”{16}
陶先生指出,雖然學貴創(chuàng)新,但創(chuàng)新本身實屬難事。“每念創(chuàng)新求實,言之易而行之艱。蓋人類知識積累已歷數(shù)千年,當代更有‘知識爆炸之說;新說林立,浩如煙海,而又日新月異,層出不窮。莊生有涯無涯之嘆,當時已然,今則更不可同年而語。取知識于寶藏,已不啻以蠡酌海。欲立一得之見,增涓滴之功,則更屬難能矣。”{17} 正因為創(chuàng)新不易,所以一些不肯下苦功夫、笨功夫而又急于出名的年輕人往往耍一些小聰明,有的連《論語》都沒有讀過就批評孔子、大談儒家,有的對中國文化的任何部分都只有貧弱的知識就大談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優(yōu)劣、大談中西文化比較。對此,陶先生批評說:“創(chuàng)新不能靠小聰明,只能靠腳踏實地,下苦功夫,化大力氣?!眥18} 雖創(chuàng)新不易,“然而學問之道,豈有捷徑哉?必也敝一生精力,孜孜以求而已。涵濡百家,馳騁中外,融會貫通,積厚發(fā)薄,然后可以言創(chuàng)新。倘能發(fā)人之所未逮,則雖一紙之微,勝數(shù)卷皇皇空論矣。”{19} 陶先生認為,即使從寬解說創(chuàng)新之義,創(chuàng)新之事亦屬大難,“茍非兀兀窮年亦不足以語此”{20}。因此,面對學界“‘轟動效應之說孔熾,‘突破也,‘填補空白也,其聲不絕于耳,乃至有以論著字數(shù)論成就者”的浮躁學風,陶先生心中充滿憂慮,并勸誡年輕學者勿為所動。他語重心長地說:為學須心如止水,“日就月將,水到渠成,實至名歸,乃成大器”{21}。
三、為文之道首在曉暢
陶先生也歷來重視文風,認為文風跟學風一樣至關(guān)重要。他說:“言為心聲,文如其人。風格各異,勢所必然。強求一律,反成八股,千人一面,索然無味矣。然文字究為作者表達思想之工具,讀者理解作品之媒介,簡潔曉暢之功,似不宜置之不顧。”{22} 這就是說,為文者當然可以也應該有各自的風格,不必強求一律,但無論是何種風格,都應符合曉暢的要求,這樣才有利于作者表達思想,也才有利于讀者理解作品。為文之道,首在曉暢,自古如此。陶先生引用孔子和蘇軾的話來加以印證:孔子云“辭,達而已矣”,蘇子瞻謂“辭至于能達,則文不可勝用矣”,說的都是這個道理。
曉暢就是通俗易懂。陶先生多次引用蘇軾對楊雄的批評即“楊雄好為艱深之辭以文淺易之說,若正言之,則人人知之矣”,用以針砭學界的不良文風。他指出,時下學界,不少文章故作高深,刻意晦澀,佶屈聱牙,玄之又玄,不是把復雜的問題講清楚,而是把不太復雜的道理講糊涂,這樣的文章看了令人頭痛。而一些人之所以有話不好好說(“正言之”)、偏要勞神費力地堆砌一些“艱深之辭”,無非是為了“文淺易之說”;倘若用“普通話”說出來,不過是“人人知之”的道理,并沒有那么神乎其神,“淺易”就露餡了。這也就是毛澤東曾經(jīng)批評過的“裝腔作勢,借以嚇人”。當然也還有另一種情況,有些人之所以喜歡寫一些晦澀難懂的東西,是因為連他們自己都沒有把問題弄清楚,或者他們的觀點本身難以自圓其說,于是就堆砌各種抄來的或生造的語詞搪塞讀者、模糊癥結(jié)問題,借以蒙混過關(guān)。陶先生指出,無論是上述哪一種情況,都是文風上的疾病,都該好好治療了。針對有的人看不起通俗易懂的文章、覺得這樣的文章很容易寫的看法,陶先生強調(diào),與把膚淺的思想表述得艱深晦澀相比較,把自己的思想表述得通俗易懂要困難一千倍,而前者倒是不太費勁。“把復雜深刻的理論問題寫得明白曉暢,文理自然,姿態(tài)橫生,引人入勝,沒有深厚的功力是做不到的。‘深入淺出才是真功夫。相反,故作高深,‘淺入深出,倒往往是功力不夠的表現(xiàn)?!眥23} 他認為,雖然文章好不好主要看內(nèi)容,但有了好的內(nèi)容,就應該力求通俗易懂,不使文字成為讀者理解的障礙。此外,陶先生還提醒說,通俗易懂也是有前提的,這個前提就是不損害理論的科學性和論述的準確性;同時,通俗易懂還要根據(jù)不同的對象、不同的場合分別不同的層次,而不把一種模式絕對化。例如,盡管《大眾哲學》比較好地做到了通俗易懂,是理論宣傳方面的成功范例,但也不能要求所有的理論文章都模仿《大眾哲學》的寫法{24}。
曉暢就是簡潔凝練。陶先生非常欣賞歐陽修對吳充的評論。歐陽修曾這樣稱贊吳充之文:“發(fā)而讀之,浩乎若千萬言之多,及少定而視焉,才數(shù)百言爾。非夫辭豐意雄,霈然有不可御之勢,何以至此!”陶先生說:“余每誦斯言,心有戚戚者久之。常思文事之難,在以簡潔曉暢之詞語,達深刻繁難之思想,而非反是。”{25} 他這樣說也是有針對性的,因為“百字足以達意而必拉成千言,以炫淵博者”{26} 確實大有人在。他指出,有的論文雖然寫得并不晦澀,但是非常啰嗦。一個意思本來十句話就可以說清楚,卻硬要翻來復去地說一百句,以為話說得越多越清楚。同時,有的青年學者似乎有寫長文的愛好,一下筆就是洋洋數(shù)萬言甚至數(shù)十萬言,好像不如此就沒有論文的氣派。其實,有些文章按其內(nèi)容并不需要寫那么長,無非是廢話太多、“水分太多”,但說得太多反而把主要之點“淹沒”了,使人不得要領(lǐng)。他強調(diào)說,文章的質(zhì)量和水平與其篇幅長短之間并無本質(zhì)聯(lián)系,王安石的《讀孟嘗君傳》全文不足百字,我們至今還認為它是一篇精彩的論文,這樣的例子不勝枚舉。因此,他曾建議碩士論文不超過三萬字、博士論文不超過五萬字,“主要的目的還是‘逼著同學們錘煉文字,養(yǎng)成以簡潔的語言表達豐富的思想的習慣”{27}。不過,陶先生強調(diào)行文簡潔只是希望人們力戒冗沓的文風,并不是叫人們把文章寫得干癟枯燥、讀來味同嚼蠟。所以,他補充說:“當然,我也不贊成寫文章一點‘水分也不要,太‘干了也不好。有些話乍看好像是‘廢話,但對于增添文采有好處,也不能一概不要。比如一個人的眉毛雖然沒有多大的生理作用,但當作‘廢物剃光了也不好看?!眥28}
曉暢就是中國人喜聞樂見。陶先生指出,有些人寫文章熱衷于生硬地搬運外國名詞和句式,讀起來好像是用漢字寫的洋文?!耙詽h字書外文,以漢語作洋腔,國人讀之將如誦天書,不知所云矣。此等文字即以譯著目之亦斷難視為佳品,而況國人自著之書乎?”{29} 他強調(diào),“中國人寫文章還是應該說中國人喜聞樂見的話”{30}。黑格爾在致J·H·沃斯的信中曾說:“路德讓圣經(jīng)說德語,您讓荷馬說德語。這是對一個民族所作的最大貢獻,因為,一個民族除非用自己的語言來習知那最優(yōu)秀的東西,那么這東西就不會真正成為它的財富,它還將是野蠻的?!薄艾F(xiàn)在我想說,我也在力求教給哲學說德語。如果哲學一旦學會了說德語,那么那些平庸的思想就永遠也難于在語言上貌似深奧了?!眥31} 陶先生不只一次地引用過這兩段話,并發(fā)人深省地問道:黑格爾力求用他的本國語言講哲學,為什么我們不愿意用本國語言寫理論文章呢?在他看來,如果是為了“在語言上貌似深奧”,那是很不可取的。誠然,為了豐富和發(fā)展中國語言,有選擇地吸收外國詞匯和表達方式完全必要,正如有選擇地吸收中國古文的有用成分完全必要一樣。在面向世界的今天,這一點更加無可置疑。但是,吸收什么、如何吸收,卻應該視需要和可能而定,而且要使它們?nèi)谌氡緡Z言的體系,不能脫離本國語言的基本格局,把中國話變成了“洋話”{32}。
四、育才之道首在識才
在長期的人才培養(yǎng)和教育管理實踐中,陶先生還形成了有鮮明特色的人才觀,其核心理念是“育才之道,首在識才”{33}。顯然,陶先生人才觀的核心理念是一種教育理念即育才理念,而他在這種育才理念統(tǒng)馭下的人才觀實際上是其教育思想的一個有機組成部分。
陶先生指出,人才培養(yǎng)不同于工業(yè)產(chǎn)品的生產(chǎn)。一方面,與工業(yè)品的生產(chǎn)相比較,人才培養(yǎng)需要特定的條件。學生不是僅供加工制作的材料,而是能動的主體,他們成才的過程是在一定環(huán)境中自我塑造的過程,環(huán)境的優(yōu)劣對他們至關(guān)重要。就是說,人才的成長需要有良好的土壤條件和生態(tài)環(huán)境,需要營造出有利于人才成長的氛圍。人才培養(yǎng)更像是植物的栽培,所以古人才說“十年樹木,百年樹人”。而對于真正的人才來說,能否被賞識是影響其成才的最為重要的環(huán)境因素。另一方面,人才不能像工業(yè)產(chǎn)品那樣按規(guī)定的工序進行流水線般的生產(chǎn)。沒有個性的人只能照章辦事,不可能創(chuàng)新。如果不因材施教,而是通過各種“標準化”的辦法把學生的個性逐漸磨平,弄成千人一面,必定會壓抑他們的創(chuàng)新精神。因此,他特別欣賞龔自珍“我勸天公重抖擻,不拘一格降人才”的著名詩句,強調(diào)要不拘一格地育才、識才、愛才、用才。他認為,“格”有大小之分。“維護國家的統(tǒng)一,忠誠于自己的祖國,自覺為國家富強、民族振興、人民幸福貢獻自己的力量”,這種大“格”是必須恪守的。而其他的“格”、個性的“格”則要多樣化,如專業(yè)特點、治學風格乃至個人的性格,都不必拘泥于某種模式,也不必求全責備?!敖馃o足赤,人無完人,尺有所短,寸有所長。用其所長就行了?!敝挥羞@樣,才能形成英才輩出、各展所長、千姿百態(tài)、群星燦爛的局面{34}。
陶先生強調(diào),正因為人才都是有個性的,所以識才極不容易。雖然他并不否認學歷、學位等的重要性,因為從總體上看這些東西畢竟能反映人才的學識底蘊,但他認為,也不能把這些東西的重要性絕對化了,否則,當年熊慶來就發(fā)現(xiàn)不了華羅庚,梁啟超也很難推重陳寅恪。在他看來,衡量人才的第一位的標準應該是實際的學養(yǎng)、水平、能力和實績;對于那些有特殊才能的人,對于那些“偏才”甚至“怪才”,應該不拘一格、為他們開辟成長的另類渠道{35}。陶先生不僅是這樣說的,也是這樣做的。他慧眼識才、愛才惜賢的許多事例早已成為學界美談。例如,1997年,湖南考生李若暉報考武漢大學中文系古漢語專業(yè)碩士研究生。這位考生在古漢語方面發(fā)表了數(shù)篇突破陳說、引發(fā)關(guān)注的論文,但外語未考過線。得知此事后,已卸任校長職務的陶先生專門寫信給學校研究生院負責人,力主破格錄取。他在信中指出:“我以為育才之道首在識才。當世青年中甘愿終身從事古漢語史研究者極少,有能力治此道者更少。秀杰如李生者可謂鳳毛麟角,蓋萬人而不一遇者。茍以常規(guī)度之,失之交臂,是瞽于識才也。況章黃之學為吾國瑰寶,今已不絕如縷,良堪痛惜。我校得一碩士生而使絕學后繼有人,何樂不為?破常規(guī),排萬難,斷然錄取,精心培植,俾成大器,則學術(shù)幸甚,武大幸甚!”{36}經(jīng)陶先生極力舉薦,李若暉終于圓夢,在武漢大學獲碩士學位后又考入北京大學攻讀博士學位,2006年在上海社會科學院哲學研究所被破格晉升為研究員,后相繼任復旦大學哲學學院、廈門大學人文學院、中國人民大學國學院教授。
人們常說:三軍易得,一將難求。陶先生認為,帥才、將才或領(lǐng)軍人才確實是頭等重要的,一個杰出的領(lǐng)軍人才可以占領(lǐng)一個領(lǐng)域的制高點,開辟一個新的領(lǐng)域,帶動一大批人才成長。人才強國的一個最顯著的標識就是這種領(lǐng)軍人才的水平和數(shù)量。發(fā)現(xiàn)、培育、延攬、重用這種領(lǐng)軍人才是特別關(guān)鍵的大事,無論花多少氣力也是值得的。但是,在他看來,孤立地講“三軍易得”也是片面的,“三軍”實際上并不易得。建設(shè)人才強國,除了要造就各種領(lǐng)軍人才、杰出人才外,還要有大量擔負實際工作的一般人才,也要把對他們的培養(yǎng)提到戰(zhàn)略高度。如果沒有大批高素質(zhì)的人才隊伍協(xié)同攻關(guān),一個個孤零零的杰出人才是難有大的作為的。因此,對不同層次的人才,都要高度重視、精心培育和合理使用{37}。
識才并不只是伯樂的事情,更應該依靠健全的人才培養(yǎng)體系、特別是科學的人才評價機制。陶先生強調(diào),人文社會科學領(lǐng)域的人才培養(yǎng),與理工科領(lǐng)域的人才培養(yǎng)存在著很大的差異,人文社會科學內(nèi)部各學科的情況也千差萬別。因此,人才培養(yǎng)不僅要遵循人才成長的一般規(guī)律,還要高度重視學科的特殊性和個人的特殊性,切忌一刀切。比如說,在人文社會科學領(lǐng)域,固然有少年成名的,但還是大器晚成者居多,因為有的學科必須有多年文獻典籍的涵濡浸潤和文字工具的充分準備,還需要有比較長期的生活閱歷。所以,對人文社會科學領(lǐng)域人才的培養(yǎng),以適當?shù)胤艑捘挲g限制為好。過去就有一些嚴謹?shù)膶W者不到積累成熟時不肯發(fā)表論著。黃侃先生就說他在50歲以前不發(fā)表論著(可惜他49歲就去世了),但人們都公認他是大師{38}。
陶先生認為,現(xiàn)在對中青年學者水平的評價指標過于量化了,對他們的要求也急了一些。例如,“現(xiàn)在評估學術(shù)的優(yōu)劣往往只問在什么‘級別的刊物上發(fā)表了多少篇文章,在什么級別的出版社出了多少本書,而很少去問文章和書是怎么寫出來的,價值如何。這助長了浮躁之風,打擊了老實人”{39}。因為如果達不到這些量化標準,就會在職稱、榮譽頭銜等等實際利益問題上“吃虧”。同時,各種評估、申報、填表等等也耗費了他們很多時間精力。這些都迫使他們難以心無旁騖地鉆研學問,坐不住“冷板凳”。他希望這種狀況能有所改變。
注釋:
①②③④⑤⑥⑦⑧⑨{11}{12}{13}{14}{16}{17}{18}{19}{20}{21}{22}{23}{25}{26}{27}{28}{29}{33}{39} 《陶德麟文集》,武漢大學出版社2007年版,第950、944、952、952、954、878、980、981、981、879、980、879、879、879、879、980、879、879、879、879、929、879—880、880、968、968—969、880、981、979頁。
⑩{30} 陶德麟:《在哲學探索之路上行走》,《光明日報》2010年4月13日。
{15} 陶德麟:《哲學在社會變革中的先導作用》,《光明日報》理論版1999年6月4日。
{24}{32} 參見《陶德麟文集》,武漢大學出版社2007年版,第929—930、929頁。
{31} 黑格爾:《致J·H·沃斯的信》,苖力田譯編:《黑格爾通信百封》,上海人民出版社1981年版,第202頁。
{34}{35}{37}{38} 參見曹建文:《一將難求,三軍亦不易得——訪北戴河暑期休假專家、武漢大學資深教授陶德麟》,《光明日報》2009年8月14日。
{36} 1997年4月17日陶先生為破格錄取李若暉為古漢語史專業(yè)碩士生而給武漢大學研究生院副院長劉傳鐵的信,載《陶德麟先生的學術(shù)人生——賀著名哲學家陶德麟先生八秩華誕》,武漢大學出版社2010年版,第83頁。
作者簡介:汪信硯,武漢大學哲學學院教授、博士生導師,《武漢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主編,湖北武漢,43007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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