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物學中“功能”表征與目的論

劉華軍

（貴州大學馬克思主義學院）

除了以描述性語言陳述生物體結構和性狀之外，功能性陳述在生物學中扮演著重要的角色。功能（function）概念涉及活動（activity）和狀態(tài)兩個方面，生物體某種活動指向某種特殊的完成狀態(tài)，因而其目的論意義很明顯。生物體的行為帶著某種動機、傾向，不可直接觀測，無法通過形而上學的因果關系來解釋。人們對于生物體有目的的現(xiàn)象或者對某種動機的認識往往是事后諸葛，在性狀的結果出現(xiàn)之后才意識到目的或動機的存在。生物體功能的陳述在遭遇還原論時，結構與功能的矛盾致使目的論無法處置。

目的論的問題體現(xiàn)在將未來事件與當前行為之間關系的割斷上?；蛘哒f，是事項的歷史（加上當前的特性）還是意向決定其功能？若想兼顧兩者，則需要能夠統(tǒng)一經(jīng)驗的功能與先驗的功能。以歷史維度來區(qū)分事項（item），事項缺少目標導向；但是事項的意向性表明其具有目的論特征。對意向性的理解將決定功能表征的策略。然而，在策略的尋找中始終伴隨著兩個問題：一是功能表征如何在科學解釋中有著合法地位？二是以目的論形式能否找到功能表征合理的解釋？

一、溯因論自然化目的論

目的論有解釋力的問題，即科學概括的獲得如果建立在先驗的或猜測的基礎上，那么科學將缺乏可信度。借助于未來沒有發(fā)生的結果和存在來解釋過去或現(xiàn)在的存在不合情理也不可行，從而產(chǎn)生因果解釋與目的論解釋的對立與沖突。哲學上統(tǒng)一目的因和質(zhì)料因的依據(jù)是生物體目的論并不是衍生也并非隨機的。[1]生物體活動產(chǎn)生功能，功能是為目的（the end）。功能被用來處理目的因，處理辦法是以功能自然化目的論。

功能的溯因論（etiology）就是這樣一種表征模式，說X的功能是Z意味著：

（1）因為X做Z，所以X存在；

（2）Z是X存在的結果。[2]

（1）可以拆分為三點來理解：

第一，溯因論認為存在起到首要作用。因為強調(diào)存在，所以“因為”（because）不是哲學上的推理或因果關系。這里沒有證明的意思，只起到解釋的作用。解釋實際上是針對功能，不是考量性狀的用處，而是通過存在來表征。如果說氧氣的功能是產(chǎn)生能量，那么首先需要氧氣存在，在溯因論中氧氣的存在是“因為”產(chǎn)生能量。功能是解釋為什么它存在，功能是它存在的理由。

第二，溯因論中存在是指“如何變成現(xiàn)在樣子”。功能是解釋這種存在的結果之一，功能分析即因果分析。存在的如此界定，至少做到兩點：其一，否認功能是目的論概念；其二，功能表征是為存在提供理由。因果關系和功能之間的區(qū)別也就變成溯因論內(nèi)部的不同。因果關系是存在的結果的因果關系，功能同樣通過存在的結果來解釋?！白鍪裁础背蔀榇嬖诘睦碛?，對“why”的回答則變成“how”?！耙驗椤辈粌H要針對功能表征的目的論，而且還要能夠連接傳統(tǒng)因果關系的解釋。

第三，溯因論中存在是表示某物“就在那兒”。賴特（Larry Wright）在論證過程中認為，這種“表示”具有模糊性（vagueness）。因為這種模糊性，所以需要引入系統(tǒng)。把功能歸屬于某物，就是把一種能力歸屬于它。功能可以通過分析系統(tǒng)能力及其作用，梳理出功能，使其具有解釋力。這事實上是一種回避，沒有解決存在與結果之間關系問題，實際上是回避功能表征與因果解釋之間關系。

（2）是（1）的結論，但必須建立在以上三點基礎之上。在有氧呼吸中，與血紅素結合不是血液中氧存在的結果，但是產(chǎn)生能量是它存在的結果。（2）的目的是從描述中區(qū)分出功能的成因，從而能夠確定功能表征是恰當?shù)?。與亨佩爾為代表的取消論思路不同，溯因論在處理目的論與功能之間關系時，不是設法以功能修正目的論，而是直接針對目的論，不承認功能說明的目的論或者說放棄目的論。

溯因論表征功能采用歷史方法，包括兩個部分：一是將原因的探究歸屬于過去的存在；二是將整體化簡為部分，以部分來說明整體。功能歸因于過去的存在，表達為事項所產(chǎn)生的結果。結果并不唯一，多種結果哪一種是功能？CCR5 基因在某一群體缺失與艾滋病毒致病性存在關聯(lián)，但并不能說明剪斷CCR5就可以解決另一群體艾滋病致病性問題，也不能說明CCR5基因除了與艾滋病毒關聯(lián)之外沒有其他的功能?；蚬δ荏w現(xiàn)于表型，而在于基因本身。但基因與表型之間并非一一對應。選擇的難度起因于目的論，因為目的論語言上表述非常困難。

在具體論述中，哲學家對后一部分的態(tài)度有所不同。強版本溯因論將現(xiàn)象之后的因果背景納入進來，現(xiàn)象的因果背景構成整體功能的一部分；弱版本的溯因論比較謹慎，認為某事項的功能只與部分如何推進目標實現(xiàn)相關，只是促成原因（contributory cause），不是必然，但不能放棄。心臟是血液循環(huán)的成因，但是心臟不是必要條件，要促進血液循環(huán)，人造心臟也可以，不過不能意味著心臟可以放棄。

因為生物體是目標導向的，所以應該在目標導向的前提下討論問題。不能把“X存在因為有某功能”等同于“X存在因為有某結果”，功能與結果不同。不鍛煉的結果是肥胖，顯然肥胖不是不鍛煉的功能，實際也不是結果。表示功能的“做”需要內(nèi)容，而溯因論中“做”沒有內(nèi)容。[3]在這個前提下功能只能回答“目標導向系統(tǒng)如何運行”，而不能回答“為什么存在”。功能表征不能作為因果關系的構成部分。溯因論的論證做不到以功能證明存在，也就沒有辦法放棄目的論。

因為功能具有意向性，溯因論中這種意向性的歸屬被模糊。自然選擇論將生物體功能的意向性歸功于生物體內(nèi)部，而神創(chuàng)論則是把這種意向性歸屬于外部，或者準確說是上帝。狗腿斷了引起疼痛，狗腿疼是因為斷的結果。腿斷的存在是因為人使其具有這種結果。是創(chuàng)造者（creator）打算令其有那樣的結果，但是并不能說腿斷的功能是引起狗腿疼痛的功能。疼痛是腿斷了的意向，此時意向在于狗的內(nèi)部還是在狗的外部，溯因論無法給出說明。生物體與人造物都存在這個問題。在解釋人造物功能時只能訴諸于意向（intention）。人造物的意向不在于人造物自身，所以人造物的功能目的論表征不同于生物體。比如鐘表上的秒針，若說其功能是易于讀出時間，這是人的描述。秒針的功能在于設計者的意向，但是這個功能與手表的整個系統(tǒng)無關。

二、消除論以功能證明存在

邏輯經(jīng)驗主義的做法是，既然目的論解釋不能滿足經(jīng)驗可檢驗性的要求，那么就在經(jīng)驗的基礎之上消除目的論陳述?！澳康恼撔问降纳飳W陳述可以充分地轉化為某些生物性狀維持生命功能的描述性陳述?！盵4]依據(jù)某些之前的條件來解釋行為承載者的動機與目的，就可以把目的論解釋指向因果關系解釋。

為此，卡爾·亨佩爾以消除論（eliminativism）為出發(fā)點，建立所謂演繹-律則（DN）科學解釋模式，并對功能概念進行界定。他把功能界定為對個體或群體行為模式的保持、發(fā)育的貢獻。生物體持續(xù)的性狀稱之為事項i，在系統(tǒng)S中i發(fā)生；C是S的條件，在條件C 之下，i 的結果滿足S 的需求；其中一個條件n 是保持系統(tǒng)有益運行（proper working）的必要條件。[4]心臟跳動i，在脊椎動物S之中，心跳的結果包含有促進血液循環(huán)和產(chǎn)生心音等，但只是促進血液循環(huán)是脊椎動物有益運行的必要條件，所以促進血液循環(huán)是心跳的功能。

亨佩爾這種界定不能區(qū)分出事項i 哪一個為功能，不能從各種結果中推導出功能。i 存在于S，i 的結果e 滿足條件n。也就是說i 本身是需要滿足某種約束的。[5]有益運行是亨佩爾給出的一個約束條件，企圖從眾多結果中區(qū)分出哪一個結果是功能?？魉迹≧obert Cummins）認為加上這個約束條件之后，功能陳述的解釋力將被削弱，甚至不具有解釋力。因為約束是單向的，是從結果方面作出約束，而事項i本身缺乏約束。[6]比如，雖然說血液循環(huán)有益于生物體運行，心臟跳動的功能不是產(chǎn)生心音，而是促進血液循環(huán)，但是這只是對血液循環(huán)這個結果起到約束作用，對于造成這個結果的事項心臟并沒有約束作用。

卡明思把亨佩爾的功能解析總結為兩個假設：第一，科學中功能的表征實質(zhì)是證明事項（item，包括器官、機制、過程等）的存在；第二，履行功能就是實現(xiàn)某種結果。第一個假設目的是去目的論化，想以存在替代功能的目的論蘊涵，第二個假設其實又回到傳統(tǒng)的形而上學，是對因果關系的表述。功能分析為解釋項提供服務，解決理論可檢驗的問題。在亨佩爾看來，因果解釋是一種特殊類型的演繹-律則解釋，是一個或一組事件引起特殊的結果，從事件的描述到事件的結果能夠借助定律演繹出來。

恩斯特·內(nèi)格爾則認為這種功能界定是將兩種等價的表述當作規(guī)范：其一，對于生物系統(tǒng)來說目的論解釋意味著構成部分和過程的后果；其二，非目的論解釋表達某些條件，系統(tǒng)在它具有典型特征的組織和活動中得到維持。[7]404按照第一種表述，“X的功能是Y”，比如，葉綠素的功能是使植物產(chǎn)生光合作用，這是功能表達，也是目的論陳述。按照第二種表述，“X對于Y是必要的”，比如植物產(chǎn)生光合作用的必要條件是擁有葉綠素，這是非目的論陳述。既然說兩種陳述等價，那么“葉綠素的功能是產(chǎn)生光合作用”這種目的論陳述就可轉譯成“葉綠素是植物光合作用的必要條件”這樣的非目的論陳述。功能表征的一般表達也就是從“X的功能是Y”轉譯為“X對于Y是必要的”。內(nèi)格爾這種轉譯雖然邏輯上成立，但是在經(jīng)驗的證明上遇到困難。在“X的功能是Y”表述中不能排除非X實現(xiàn)Y的可能性。而后者“X對于Y是必要的”排除這種可能性。葉綠素的功能是使植物產(chǎn)生光合作用并不排除其他機制存在的可能性，但是光合作用的必要條件是葉綠素則排除替代機制的存在。如果生物學分析目的在于功能的處置，那么實現(xiàn)同一種功能的事項i不唯一，也就預示著“X是Y的必要條件”不成立。心臟促進血液循環(huán)，也可有人工心臟促進血液循環(huán)。雖然在論述中期望承認生物學中目的論分析的非邏輯成分，但是從經(jīng)驗層面很難實現(xiàn)如此轉譯。

亨佩爾與內(nèi)格爾對待功能實際上是基于同一種思路，即以功能證明存在，再用存在來解釋功能，完成從目的論解釋到因果解釋的過渡，實現(xiàn)以功能修正目的論。功能是事項i的結果，結果可以用來證明事項的存在。換句話說，行為是行動的結果，即把以功能表征的事物看作其行為的結果。實際上，功能只起到表征的作用，而且表征的對象是事物。只注重目的論形式的功能表征，顛倒了存在與存在者的關系。以存在去修正目的論，從而滿足因果關系解釋的條件，這種是經(jīng)驗主義做法。

但是，事物與事物具有功能的關系不應被顛倒。如果功能作為預設的前提，那么論證中將缺少對功能本身的闡釋。功能表征不同于科學解釋，科學解釋遵循的演繹推理不適用于功能表征?！霸V諸心臟的行為解釋心臟的存在就是訴諸與心臟存在沒有因果關系的因素解釋心臟的存在?！盵6]顯然，亨佩爾的解釋模式缺乏有效性，心臟的行為肯定與心臟相關，但是訴諸心臟行為不能解釋心臟的存在。同樣，內(nèi)格爾的解釋模式在解釋項上缺少約束，所以對于功能的表征不完整。左腎的功能是過濾血液里廢物的必要條件，排除了右腎有同樣的功能。

三、規(guī)范性與自然選擇

有益功能與功能失靈（malfunction）是功能表征的兩個極端。功能失靈并非在有益功能的基礎上簡單地加以理解。如果功能失靈是錯誤的表征所引起的，那么前功能（pre-function）的表征就成為關鍵。能夠履行血液循環(huán)功能的心臟，如何判斷它是正常的，還是有毛病的？經(jīng)驗的表征顯然不足以支撐判斷的結論。原因大概包括三個方面：一是在經(jīng)驗基礎上的統(tǒng)計行為、樣本的規(guī)模和樣本間個體差異將會使判斷的精確性和特殊性之間發(fā)生沖突；二是生物體的結構復雜性，心臟自身的結構和構成血液循環(huán)體系的其他器官的結構之間存在相容性和對立性的矛盾；三是表征必須要面對目的論，心臟當前的功能表征并不能代表心臟發(fā)育后期的功能。這三點實際上已經(jīng)從生物學延伸到醫(yī)學，而不論在生物學還是在醫(yī)學中，功能概念的哲學探討將引發(fā)規(guī)范性命題。

從亨佩爾提出所謂有益（proper）運行開始，功能概念的哲學辨析就與規(guī)范性問題聯(lián)系在一起?！坝幸妗钡囊罁?jù)是什么？當然，不能把它歸功于某種直覺。在規(guī)范的尋找過程中，以選擇為策略解讀功能的做法是把選擇賦予某種規(guī)范的立場。在形成規(guī)范的立場方面，溯因論把論證的基礎建立在歷史的存在上，以存在證明功能，又以功能證明存在。葉綠素是光合作用的必要條件，光合作用是葉綠素的功能，因為有光合作用，所以葉綠素存在。溯因論以非目的論為基調(diào)，但是在以規(guī)范條件為約束的情況下，把約束訴諸歷史，而在闡述歷史的時候實質(zhì)上又回到目的論，歷史對某種功能性狀的選擇不能為傳統(tǒng)的因果關系所解釋。自然選擇應該事先不具有立場，自然主義方法在與選擇相結合過程中，若要將功能失靈的可能性納入其中，選擇明顯被人為干預過，明顯事先設定了立場。顯然，立場與規(guī)范并不相容。

有益功能通常歸功于自然選擇，自然選擇代表有益。獨角鯨有巨大的獠牙，那么獠牙的功能是什么呢？在減緩獨角鯨的活動和增加性吸引力之間，顯然后者更具可信度。[8]此時，性選擇是確定哪一種結果作為有益功能的標準，活動的快慢因為與性選擇沒有直接對應關系而被排除在功能表征之外。排除工作只是建立在經(jīng)驗基礎之上，可是對于獨角鯨的獠牙經(jīng)驗的證明幾乎無法進行。經(jīng)驗論述的功能需要轉向，自然選擇的目標對應于個體生物體的生存和繁殖。依靠經(jīng)驗無法解決目的論困難，大多數(shù)論證只是依據(jù)成功謂詞，這里缺少嘗試的謂詞（verb of trying）。

功能還要符合群體的利益。自然選擇理論可拆解為：祖先標記（tokens）、遺傳（heritable)和繁殖。性狀為實現(xiàn)繁殖優(yōu)先所作的貢獻被視為功能，包括所做的行為本身和行為所導致的結果。十九世紀后期英國曼徹斯特有一種辣椒蛾，生活在白樺樹干上。因為工業(yè)污染，白樺樹對于暗色蛾子的生存有利，所以暗色辣椒蛾種群持續(xù)增殖，而亮色蛾子的結果正好相反。[9]顏色為祖先標記，這種性狀可遺傳，在環(huán)境改變的情況下，這種性狀有助于繁殖。這樣辣椒蛾顏色的功能就能夠得到解釋。功能表征的目的是在性狀的諸多結果中確定哪一個為性狀的真正功能。暗色性狀使辣椒蛾躲避捕食者的攻擊，同時暗色性狀是可遺傳的，暗色辣椒蛾出現(xiàn)增殖。

但是，辣椒蛾的顏色性狀的功能是什么呢？如果說是逃避天敵捕獲的功能，那么亮色的功能將無法確定。達爾文對自然選擇的理論是這樣表述的：自然選擇是對于有利變異的保留，對于不利變異的排斥。當種群出現(xiàn)突變，種群不再為單一譜系，暗色辣椒蛾種群中將出現(xiàn)亮色變異，因而這種以自然選擇作為解釋基礎的結論將遇到困難。選擇需求的優(yōu)先滿足使具有性狀T的生物體在繁殖方面完勝那些沒有性狀T的生物體。因為在變異發(fā)生時沒有性狀T 的生物體發(fā)生逆轉，優(yōu)勢群體之間的比較出現(xiàn)混亂，比較結果的確立在選擇行為上無法進行。種群的目標只有訴諸于統(tǒng)計學，而且統(tǒng)計學必然會陷入邏輯與經(jīng)驗相互輪疊的無限爭執(zhí)之中。

自然選擇必然導向結果，結果則成為行為的代言。必須處理進化論內(nèi)部各個重要范疇之間的關系，包括自然選擇、突變和遺傳。在對生物體事項i功能的討論中遺傳的角色不容小覷，單向度地思考遺傳不能夠反映遺傳的全貌。遺傳不只是意味著某種遺傳物質(zhì)從父代向子代的傳遞，遺傳還伴隨著變異。處理變異的辦法被視為自然選擇，但是自然選擇不是簡單地在結果中挑選，自然選擇本身是一個過程，在這個過程中所謂優(yōu)勢得以顯現(xiàn)。遺傳同樣存在于這個過程中，不過相對于變異，遺傳保持某種遺傳計劃。因為這個計劃，功能與進化的關系變得復雜。如果說遺傳包含功能的遺傳，那么遺傳實際上是肯定一種遺傳物質(zhì)。然而，變異又在否定這種遺傳物質(zhì)，遺傳物質(zhì)與功能同樣被否定，變異后物質(zhì)的功能則將重新界定。功能在進化的過程中無法界定，因為變異是一種常態(tài)。如果這里的推論成立，那么功能表征在遺傳過程中體現(xiàn)不出來。事實上，又不能否定這種計劃。

四、意向性與經(jīng)驗主義

遺傳計劃在內(nèi)格爾的闡述中稱之為目標或者目標導向（goal-directed），目標導向是系統(tǒng)特性。顯然，目標是事件的意向性狀態(tài)，比如說目標G，由行動A 促成G 的實現(xiàn)。但是，目標這種意向性狀態(tài)與功能之間并不清楚。內(nèi)格爾的闡述有問題。第一，他沒有對目標導向與功能作出明晰的界定。他將目的論陳述做出區(qū)分，認為目的論陳述有兩種：一是目的導向，一是功能。比如說，眼睛有看東西的功能，但不具有目標導向；兔子逃跑是為了躲避捕食者，明顯具有目標導向。這種區(qū)分有一個明顯的缺陷，憑什么說眼睛沒有目標導向？事實上，閉上眼睛，眼睛能夠看東西的功能依然存在。第二，過于強調(diào)“事項有助于目標的實現(xiàn)和維持”是有問題的，有些事項不能說是有目標導向的，比如狗身上的長毛有隱藏跳蚤的功能，但這種功能并不能說它有助于狗的生存和繁衍。不能列舉出每一個結果都是功能，也不能證明每一個結果都有助于G 的保持和實現(xiàn)?！凹俣ㄏ到y(tǒng)是目標導向的”與“功能陳述意味著系統(tǒng)是目標導向的”兩種表述之間的不同，不在于事項是否有助于目標的實現(xiàn)和維持。[5，7]

承認目標導向就是承認意向性的存在。而承認意向性存在第一直接后果就是對因果關系的否定。內(nèi)格爾認為目標行為G 與行動A 之間形成因果關系。但是，這個結論本身就被它之前的論證否定了，以功能修正目的論的立論依據(jù)就是因果關系解釋與目的論解釋的沖突。功能表征無法完成生物體性狀與結果之間的因果關系，不能通過因素確定或事件說明解釋歷史存在。[10]米麗康（Ruth Garrett Millikan）否認這種因果關系。她以語言學為背景，表明思想與語句一起作為呈現(xiàn)意向性的工具，內(nèi)在語句不是因果關系，而是功能關系。意向性工具與表征之間存在差異，表征是通過有益（proper）功能來完成。意向性事項（item）不需要解釋者，也就是生物體不需要知道他們將會是什么。這樣，推理過程中架起所謂對象與行為的關系實際上只剩下對“有益”功能的信仰，這種信仰本身就成了表征。[11]

米麗康（Millikan）曾試圖調(diào)和經(jīng)驗論與目的論之間關系，但是并不成功。[12]最終結果顯示，經(jīng)驗主義不需要目的論，也就不需要功能。要么訴諸功能去解釋存在，要么反對生物體復雜能力能夠通過功能分析來解釋。對于有益功能的辯護也將走向有益功能的反面。有益功能不是事項對某物起作用，而是事項有某功能。溯因論不愿在功能概念闡釋中訴諸目的論，承認目的論成分的地位。只有區(qū)分出目的論事項才能處理好事項與結果的對應關系，所以經(jīng)驗主義認為，從歷史維度看不必承認目標導向的事項。然而，功能概念辨析，即便是從語言學角度，也需要在過去與未來之間搭建關聯(lián)。經(jīng)驗論必然面對如何描述意向和當前特性等問題。在定義有益功能時又必將訴諸目的、未來，因為有益于生物體的性狀或者功能一定有當前與未來的成分。經(jīng)驗主義只在歷史中證明有益功能，而無法面對當前的特性和傾向。

功能概念辨析復雜性的根源是目的因與質(zhì)料因之間難以統(tǒng)一。第一，被表征的事項無法歸因于某種具有特性的實體（entity）。實體的解釋角色需要實體具有特性（property），實體還應該具有本體論色彩。心臟功能是泵血，這種解釋若要成立，心臟除了要作為功能表征的實體之外，心臟還要具有特性。如果說心臟的特性是泵血，那么以其特性闡明的性狀就是功能，這種論證明顯缺少支撐。也就是說，心臟的存在并不能夠用泵血來證明。第二，功能辨析面臨一個重要問題，即在“可檢驗”這個約束之下如何實現(xiàn)對于目的論的修正？功能辨析是建構事項i與條件C的關系，或者說尋找性狀的結果與外在條件的關系。如果說功能分析不必訴諸實體，并且堅持功能闡述中自身存在經(jīng)驗的內(nèi)核，那么功能分析就需要為經(jīng)驗所證實，也就是功能分析需要具有可檢驗性。葉綠素與光合作用之間不應是互證關系。葉綠素自身需要在經(jīng)驗論基礎上證明其存在。同樣，自我規(guī)范（self-regulating）也解決不了可檢驗性問題。心臟的泵血功能意味著泵血與心臟的形態(tài)與結構等相關，這些相關要素自身約束著心臟泵血功能的實現(xiàn)。性狀存在的解釋會自然地引入目的論解釋的維度。

對待功能概念分析有兩種不同態(tài)度。一種觀點認為，“概念分析的做法是一個混亂的綱領，是一個哲學上的幻覺，是循環(huán)論證，也是語言和思想上幼稚的構想”[12]。在概念的拆解中消弭人造物功能與生物實體功能之差別，以存在論取代目的論，恢復經(jīng)驗主義，做不到以概念尋找功能實現(xiàn)的必要條件，尋找事項的功能的原則。另一種觀點認為“對于溯因論的辯護不應建立在反對概念分析的基礎之上”。概念分析能夠實現(xiàn)功能原則的確立，關鍵在于意義的闡釋。[13]意義范疇不僅限于語義辨析，而且還需要經(jīng)驗內(nèi)容。只要參照生存與繁育，生物體的結構與過程就訴諸目的論，因為結構與功能一定要有利于生物體的生存與繁育。

五、系統(tǒng)與生物適應性

從系統(tǒng)的角度看，說部分的功能是對系統(tǒng)有用，一方面很難理解整個生物體機制的有用性，另一方面很難把握“有用”在生物體與其他生物體之間如何轉換。心臟產(chǎn)生噪聲的能力并不是它的功能，因為系統(tǒng)感興趣的能力不是制造噪聲，而是循環(huán)血液。但是不能說心臟的噪聲沒有用，也不能說它與血液循環(huán)沒有關系。同樣，將功能屬性限定為那些構成系統(tǒng)目標狀態(tài)的更高層次的因果屬性，也會遇到問題。目標導向一定程度上表達生物體的特質(zhì)，與生物適應性中生物學角色相類似，但是目標導向不能限定于系統(tǒng)去識別系統(tǒng)的能力。腺體的復雜性令表征腺體功能時必須跨越系統(tǒng)。在趨向于某種平衡狀態(tài)時目標導向不再明顯，不明顯還有另外一種表現(xiàn)：出現(xiàn)偶然狀況能否表達為一種目標導向，答案將非常模糊。

自然生物體與人造物之間功能表征不同，不應該訴諸以生物體的部分去解釋整體。以“部分”來解釋生命現(xiàn)象，借部分的特性說明系統(tǒng)的特性，這是典型還原論做法。還原論方法堅信這樣的信條，即功能屬性在產(chǎn)生當前結構特征中起到重要作用。生物體功能被轉換成能力（capacity），進而討論能力構成以及能力構成之間的相互關系。事實上，消除論也是為了滿足還原論的條件，功能被定義為結構和性狀（character）的解釋特性。但是，因為無法確定功能是表征當前的存在還是未來事件，所以取消論不能解決功能和存在之間的關系問題。“結構的功能不能解釋某些結構最初被使用，但在解釋為什么我們現(xiàn)在發(fā)現(xiàn)我們所解釋的結構方面確實起到了關鍵作用?！盵6]

鳥類通常有兩個聲音系統(tǒng)。帝企鵝依靠雙語音性狀在嚴酷的極地環(huán)境下生存與繁衍。[14]雙語音系統(tǒng)使它們能夠在復雜的環(huán)境并且龐大的群體中迅速地識別出自己的配偶和孩子。有學者稱帝企鵝這種能力為組織化，從而實現(xiàn)對于功能的表征。雙語音系統(tǒng)被納入帝企鵝個體生存繁衍和群體生活的組織結構中。帝企鵝兩種發(fā)聲的能力與其生活在稠密群體中的“背景”相關。[15]不過，所謂組織化并沒有超越系統(tǒng)論，沒有解決功能概念辨析的其他問題。帝企鵝在其生存環(huán)境中的優(yōu)勢體現(xiàn)于雙聲系統(tǒng)，明顯存在選擇優(yōu)勢。對于功能概念辨析，又回到選擇功能策略所遇到的問題中。誰是組織者，與誰來進行選擇，不過是同一意思的不同表達。依然存在性狀與性狀的解釋之間的相互依賴，而這種相互依賴無法在因果關系鏈條上長敘。

在以系統(tǒng)解讀功能的做法中，系統(tǒng)自身就成為規(guī)范。心臟功能是泵血，規(guī)范來自整個生物體的血液循環(huán)系統(tǒng)。血液循環(huán)系統(tǒng)的功能成為心臟功能表征的規(guī)范。心臟功能成立的條件需要納入循環(huán)系統(tǒng)中加以考量。但是，系統(tǒng)規(guī)范的確立可以建立在不同的科學理論基礎之上。在哈維建立血液循環(huán)論之前，存在不同心臟功能的解讀。比如，心之官則思。系統(tǒng)規(guī)范存在著不同的立場。再者，系統(tǒng)規(guī)范的陳述基于多種不同性狀提供的物質(zhì)材料，不同材料之間相互關系需要為同一科學理論所包容。心臟與腎臟在血液循環(huán)中的功能必須統(tǒng)一于血液循環(huán)理論。因此，系統(tǒng)自身所提供的規(guī)范并不具有客觀性。在血液循環(huán)系統(tǒng)中，心臟泵血功能的失靈可以在整個循環(huán)規(guī)范中得到說明，但是心臟泵血功能的改善則需要回到選擇上加以說明。由選擇所確立的能力的改善，不僅意味著改善行為，而且還意味著改善的兩個來源：一是環(huán)境，一是生物體自身。事實上，選擇也必然是由這兩個方面來執(zhí)行。

功能概念的辨析始終圍繞兩個問題：①X 存在是以什么為目的？②是什么原因導致X的存在？在表達的過程中滲透著目的論，意味著目的因的存在。目的因的尋找不能只局限于生物體的部分或者性狀?！癤存在的目的是去做Y”，這與導致X存在的原因無關。[16]當然，可以把這兩個問題結合起來，既解釋X的存在，又解釋X為什么目的而存在。但是相結合并不表示生物學目的論解釋為人所接受，因為只要把經(jīng)驗主義當作信條，因果關系解釋根本無法允許目的論的存在。消除目的論的尷尬處境，需要厘清生物學的目的論機制。生物適應性就是目的論機制的一種表達，關鍵在于接受生物學使用目的論解釋。[17]

針對內(nèi)格爾的功能界定，魯斯（Micheal Ruse）認為功能被轉譯為存在或者必要條件是錯位的。葉綠素履行光合作用并能說明光合作用就是它的功能，因為這種陳述不具有普遍性。長毛狗的長毛能夠隱藏跳蚤，顯然隱藏跳蚤不能說成是狗的長毛的功能。Z 中X 的功能是做Y，意味著三點：①Z 使用X 做Y，②Y 是適應性，③Z 是可適應的。[18]“性狀的有益功能是它們祖先對這種性狀適應的結果?！盵19]“如果生物的部分功能失靈，那么它就不能對適應做任何貢獻，因此，如果有一個有益功能，那么就意味著對適應有助，則它缺少有益功能?！盵13]這里的適應意味著對于某種目標的存在，目標在功能表征中成為一個約束條件。

功能可以從適應角度來理解，功能是生物體的一種適應性表現(xiàn)。適應不是生存和繁殖本身，適應也并非有助于生存和繁殖，生存和繁殖是生物體的基本要求，是生物體的基本目的。適應變?yōu)橐环N“符合”“遵循”，一切生物體的變異都需要符合生物體生存和繁殖這一基本要求，進而完成一種目的，一種基本目的。但是適應與事項或性狀之間是什么關系呢？功能本身也意味著適應，適應包括整個生物體與生物體的部分或性狀。功能不再是性狀與結果之間的關系，功能來自生物體，不是生物的部分或生物體的某個性狀，不只源自整體構成的部分。以存在修正或消減目的論，或者以存在來表征功能。功能與存在之間轉譯不能是空洞的形式，功能從屬于目的因，難以納入因果關系，也不歸屬于本體論中實體的特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