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建軍,秦思源
(河北大學(xué) 宋史研究中心,河北 保定 071002)
研究北宋末期政治史,除了關(guān)注北宋對金軍的和與戰(zhàn)之外,靖康元年太上皇宋徽宗東巡鎮(zhèn)江也是不容忽視的又一個牽動北宋末年政局的重大政治事件。但是,有關(guān)宋朝的歷史典籍,關(guān)于宋金和戰(zhàn)的內(nèi)容連篇累牘,而關(guān)于宋徽宗東巡的記載不僅少而且支離破碎。對宋徽宗東巡這樣一件北宋末年震動朝野的政治事件,后世關(guān)注者也很少。清朝學(xué)者王夫之有過簡短論說,當今中國宋史學(xué)界只有王曾瑜先生的《宋徽宗宋欽宗父子參商》①該文發(fā)表于《中國史研究》1994年第4期,后收入王曾瑜先生的論文集《絲毫編》,保定:河北大學(xué)出版社,2009年,第146-157頁。、張邦煒先生的《靖康內(nèi)訌解析》②該文發(fā)表于《四川師范大學(xué)學(xué)報》2001年第3期,后收入張邦煒《宋代婚姻家族史論》,北京:人民出版社,2003年,第461-497頁。,從性格不同、政見不同等角度論述了宋徽宗、宋欽宗父子不和的由來和靖康年間彼此的猜忌與防范。本文擬從文獻學(xué)的角度,對不同歷史文獻關(guān)于宋徽宗東巡這一事件的不同書寫加以論述,以引起學(xué)界對此類歷史書寫現(xiàn)象的重視。如有不妥,敬請批評指正。
宣和七年(1125)冬,金軍分兵兩路入侵宋朝,東路以二太子斡離不為帥,由于宋朝燕山府守軍前遼朝降將郭藥師所率常勝軍叛降于金軍,燕山府路諸郡皆陷,進而進犯河北路。東路金軍以郭藥師為向?qū)б宦纺舷?直奔開封而去。西路金軍以國相粘罕為帥,進犯河?xùn)|,原從遼朝投歸宋朝的李嗣本也率義勝軍叛變,忻州、代州相繼失守,西路金軍遂圍太原。
金軍兩路入侵、連克州縣的邊報不斷傳來,北宋“朝廷震懼,不復(fù)議戰(zhàn)守,惟日謀避狄之計,然其事尚秘,外廷未聞也。至十二月中旬間,賊馬逼近,始遣李鄴借給事中奉使講和,降詔罪已,召天下勤王之師,且命皇太子為開封牧。宰執(zhí)日聚都堂,茫然無策,津遣家屬,散之四方,易置東南守臣,具舟楫,運寶貨,為東下計。于是,避狄之謀外廷始聞?!盵1]卷171《靖康傳信錄上》,第775頁宣和七年十二月二十三日驚慌失措的宋徽宗被迫禪位于皇太子,把守衛(wèi)開封的爛攤子丟給了剛即位的宋欽宗。靖康元年(1126)正月初三,東路金軍即將渡過黃河的消息傳來,宋徽宗便以恭謝亳州太清宮為幌子,連夜匆忙逃離了開封,并一路逃到了長江南岸的鎮(zhèn)江府。此即為宋徽宗東巡。
對太上皇宋徽宗東巡鎮(zhèn)江這一牽動北宋靖康年間政局的重大事件,元朝人編纂的《宋史·徽宗本紀》只是一筆帶過:“靖康元年正月己巳,詣亳州太清宮,行恭謝禮,遂幸鎮(zhèn)江府。四月己亥還京師?!?/p>
至于宋徽宗東巡過程中的經(jīng)歷、到達鎮(zhèn)江后的攬權(quán)干政,返京過程中的曲折,由此引起的宋徽宗與宋欽宗父子之間的明爭暗斗、臣民的猜疑和擔(dān)心,則都被《宋史》遮蔽了。因此,我們在《宋史·徽宗本紀》中,根本看不到宋徽宗東巡鎮(zhèn)江的真實歷史。
為什么會這樣? 因為元朝人所修《宋史》源于宋朝官方編纂的國史①(清)趙翼《廿二史札記》卷23《宋史多國史原本》條明確指出:“宋代國史,國亡時皆入于元。元人修史時,大概祗就宋舊本稍為排 次,今其跡有可推見者?!?《廿二史札記校證》(訂補本)下,中華書局,1984年,第498頁),而《徽宗實錄》和有關(guān)神宗、哲宗、徽宗、欽宗的《宋四朝國史》的編纂,深受南宋第一任皇帝宋高宗趙構(gòu)的影響,多有疏略和避忌?!痘兆趯嶄洝返木幾胧加诮B興八年二月,紹興十一年七月在秦檜主持下完成。由于秦檜主持下的《徽宗實錄》問題嚴重,紹興二十八年二月癸巳,宋高宗不得不又命史館重修徽宗大觀以前實錄,當年八月戊戌,“尚書右仆射、提舉實錄院湯思退等上《徽宗實錄》一百五十卷?!秾嶄洝纷园四昵镩_院,至是踰二十年乃成。舊秦檜所進自元符三年至大觀四年,至是再加增潤,然猶多疏略云”[2]卷22下《宋高宗十七》,第1838-1839頁;為了“嚴宗廟,尊朝廷”,鑒于“《徽宗實錄》所載之事,多涉國體,與今日政令相關(guān),凡副本之在有司者,宜謹其藏,不許諸官司關(guān)借,及臣僚之家私自傳寫”[3]卷180,第3451頁。即為避免臣民議論,《徽宗實錄》完成后嚴格控制。紹興二十八年八月戊子朔,“詔置國史院,修神、哲、徽宗三朝正史”[4]卷31《高宗八》,第590頁。孝宗隆興元年,命起居郎胡銓同修國史,二年以參政錢端禮權(quán)監(jiān)修國史,乾道元年又以參政虞允文權(quán)提舉國史,淳熙三年,特命李燾和洪邁同修國史,淳熙十五年,完成關(guān)于神宗、哲宗、徽宗、欽宗四朝的《宋四朝國史》三百五十卷,署名李燾、洪邁,其中的四朝帝紀由洪邁編纂。
元朝人袁桷已經(jīng)發(fā)現(xiàn)南宋官方編纂的《宋四朝國史》雖最后成書于宋孝宗朝,但在其編纂過程中,“于時高宗在德壽宮,多所避忌”[5]卷41《修遼金宋史搜訪遺書條列事狀》,第551頁,對徽、欽兩朝的歷史回避尤多:“一徽宗違盟契丹,童貫復(fù)燕城,正史回避,所合改正。一徽、欽圍城受辱,北行遭幽,正史不載。所有雜書野史可備編纂?!盵5]551袁桷建議元朝編修《宋史》時對上述缺陷應(yīng)該進行彌補,并開列了可供元朝史官參考的“雜書野史”書目。但袁桷遺漏了《宋四朝國史》對太上皇宋徽宗東巡一事的回避??梢?在宋高宗的干預(yù)和影響下,不論是《徽宗實錄》,還是《宋四朝國史》,多有疏略和避忌。因為宋高宗不愿意讓臣民和后世知道在金軍大軍入侵時,其父太上皇宋徽宗與其兄宋欽宗之間明爭暗斗的齷齪事,為了趙宋皇家的臉面,他要塑造宋徽宗、宋欽宗父慈子孝的光輝形象,因此便刻意遮蔽了包括太上皇東巡所引發(fā)的宋欽宗與太上皇之間矛盾進一步加劇等真實歷史②對此,張邦煒先生曾論述道:“他(宋高宗)明知乃父徽宗、乃兄欽宗‘父子之間,幾于疑貳’,但出于維護其一家一姓統(tǒng)治的需要,尊欽宗為孝慈淵圣皇帝,并對這一尊號作了這樣的解釋:‘少帝事上皇,仁孝升聞,爰自臨御,沉機淵斷,圣不可測?!^“仁孝”“淵斷”,純屬顛倒黑白,愚弄臣民的虛言假語?!?張邦煒《靖康內(nèi)訌解析》,載《宋代婚姻家族史論》,人民出版社,2003年,第461頁)。
建炎元年(1127)五月,宋高宗在南京應(yīng)天府剛登基,就尊被金軍俘虜?shù)乃螝J宗為孝德淵圣皇帝。熊克的《中興小紀》記載:
(建炎元年五月)辛卯,上謂宰執(zhí)曰:“少帝事上皇,仁孝升聞,爰自臨御,沉機淵斷,圣不可測,乃遭厄運,暫為北狩。朕念手足之恩,常若神會。太后當二圣北轅,以圣德起于宮闈,乃眷朕躬,膺天歷數(shù),累章勸進,于國有功。靖康皇帝宜上尊號曰孝德淵圣,元祐皇后冊為隆祐太后。”[6]卷1,第23頁
即宋高宗剛登基就開始刻意塑造乃父、乃兄父慈子孝的形象。正是由于宋高宗的刻意遮掩,宋朝國史和源于宋朝國史的元修《宋史》,才對宋徽宗東巡鎮(zhèn)江之事都諱莫如深。但宋徽宗東巡鎮(zhèn)江事關(guān)重大,并且影響惡劣,在當時便引起了朝野的高度關(guān)注。官修正史可以被統(tǒng)治者操控,而刻意掩蓋外敵入侵時太上皇宋徽宗與皇帝宋欽宗父子明爭暗斗的極不光彩的一面,但宋朝當事人的墓志銘、奏札、筆記和私修史書中還是保存了不少與宋徽宗東巡相關(guān)的記載。袁桷建議參考“雜書野史”以彌補宋朝國史因為避忌所造成的缺失的建議,也可以指引我們利用“雜書野史”,發(fā)掘宋徽宗東巡的歷史真相。這里我們不妨也先開列一下與宋徽宗東巡有關(guān)的“雜書野史”,目前能見到的涉及宋徽宗東巡的宋朝私人著述主要有:
李綱:《梁溪集》卷172《靖康傳信錄》
李綱:《梁溪集》卷83《奉迎錄》
汪藻:《浮溪集》卷21《上宰執(zhí)乞迎道君還闕札子》
汪藻:《靖康要錄》
李光:《莊簡集》卷8《論宋煥札子》《乞奉迎上皇札子》
陳東:《少陽集》卷1《登聞檢院上欽宗皇帝書》
陳公輔:《上欽宗乞迎奉上皇篤其孝心》(見趙汝愚編《宋朝諸臣奏議》卷10《君道門· 慈孝下》)
周必大:《文忠集》卷31《徽猷閣待制宋公暎墓志銘》
徐夢莘:《三朝北盟會編》
陳均:《九朝編年備要》
李心傳:《建炎以來系年要錄》
正是當時人在上述私人文集、墓志銘、奏札、筆記和私修史書中的零散但卻比較真實的記載,為我們廓清統(tǒng)治者在宋徽宗東巡鎮(zhèn)江事件上制造的迷霧提供了依據(jù)。下面就依據(jù)上述私家著述,對宋徽宗內(nèi)禪的真相、東巡的經(jīng)歷、其到鎮(zhèn)江后的所作所為、由此引起的與宋欽宗之間的明爭暗斗、臣民的猜疑和擔(dān)心等作一考論,從而揭示這一政治事件的惡劣影響。
宋高宗對不利于宋徽宗形象者嚴加懲處,而對有利于美化宋徽宗形象者則獎賞有加。由于“時秦檜領(lǐng)史院,諱避者多,故《實錄》成書疏略”[3]卷127,第2405頁,中書舍人、兼權(quán)直學(xué)士院、兼實錄院修撰、兼侍講錢周材“嘗對眾館職,有《徽宗實錄》難修之語,詆毀不恭”[3]卷156,第2961頁,紹興十七年六月丁酉,遭到殿中侍御史余堯弼的彈劾,錢周材竟然被罷官。
李心傳的《建炎以來系年要錄》卷177記載:
(紹興二十七年)八月甲午朔,上諭宰執(zhí)曰:“昨日卿等繳到宋?①按:或?qū)懽魉螣?又作宋暎,為行文統(tǒng)一,文中引文保留原字,正文統(tǒng)一為宋煥。所上徽宗賜?手詔,朕已恭覽。蓋徽宗內(nèi)禪之美遠過堯舜,而一時小人,外庭如唐恪、聶昌、耿南仲,內(nèi)侍如邵成章、張藻、王孝竭輩,輒為妄言,以惑淵圣之聽,父子之間幾于疑貳。至宋?、李綱奉迎徽宗還京,綱先歸,具傳徽宗之意,而后淵圣感悟,兩宮釋然。今觀手詔,并得綱題識,皆朕昔所親見者。朕朝徽宗于龍德宮,嘗聞親諭云:‘朕平生慕道,天下知之。今倦于萬機,以神器授嗣圣,方筑甬道于兩宮間,以便朝夕相見,且欲高居養(yǎng)道,抱子弄孫,優(yōu)游自樂,不復(fù)以事物攖懷。而小人希進,妄生猜間,不知朕心如此。嗣圣在春宮二十年,朕未嘗有纖芥之嫌,今豈復(fù)有所疑耶?’此皆當時玉音,外庭往往不知?!鄙蛟摰仍?“昨日臣等既得竊觀徽宗詔墨,今又親聞陛下宣諭,此實堯舜盛德之事,因以知李綱題識蓋實錄也?!币钊?該等又乞宣付實錄院,上曰:“朕為人子,何可不暴白其事,使天下后世知之?!奔榷钟H筆書于詔后,宣示宰執(zhí)。
因經(jīng)過靖康之難,宋朝典籍散失嚴重,故看到宋煥所獻宋徽宗親筆手詔,宋高宗極其感動,“載覽泫然,嗟嘆無窮”,紹興二十七年八月丙申,又頒發(fā)手誥給宋煥:“爾為孝子,為忠臣,此士大夫之至行也。復(fù)汝故職,汝其知所以自勉哉?!盵3]卷177,第3394頁宋煥是蔡攸的妻弟,自靖康中被宋欽宗斥去,至是已三十年。只因宋煥此次所獻宋徽宗手詔,宋高宗竟然恢復(fù)了宋煥三十年前被宋欽宗虢奪的職銜,并重新除授其宮觀差遣:右朝議大夫宋煥復(fù)徽猷閣待制,提舉江州太平興國宮。
由上述記載可見,宋高宗為美化宋徽宗形象,對史書編纂進行了直接而強烈的干預(yù)。為了使天下后世知道宋欽宗做太子二十年間,宋徽宗“未嘗有纖芥之嫌”,宋高宗一直在極力美化其父宋徽宗禪位的事,對宋徽宗東巡鎮(zhèn)江之事更是極力遮掩。
我們先來看看宋徽宗禪位真是“內(nèi)禪之美遠過堯舜”嗎?
首先,宋徽宗對作為太子的宋欽宗“未嘗有纖芥之嫌”,就是一句謊話。關(guān)于宋徽宗與作為太子的宋欽宗之間的矛盾,王曾瑜、張邦煒兩位先生已經(jīng)早有論述:宋徽宗雖然立了宋欽宗為太子,但由于宋徽宗不喜歡太子的脾氣秉性和簡樸的生活作風(fēng),尤其是反感太子對“今不固根本于無事之時,而徒事目前土木之工”[7]卷24《尚書刑部侍郎贈端明殿學(xué)士程公神道碑》,第214頁的勸諫,大有另立太子的趨勢:宋徽宗行明堂祭天大禮,按照傳統(tǒng)禮制和宋朝祖制,太子應(yīng)該參加,但宋徽宗卻沒有讓太子參加,而眾大臣也都無人提出異議,只是事后兼任太子舍人的程振第一次到東宮拜見太子時,才告訴了太子應(yīng)該參加明堂大禮,“太子瞿然曰:‘初無人及此?!盵7]這再一次讓太子感到了自己被父皇冷落。
在宋朝,皇城司是負責(zé)保護宮禁安全的機構(gòu),“掌宮城出入之禁令,凡周廬宿衛(wèi)之事、宮門啟閉之節(jié)皆隸焉?!盵4]卷166《職官六》,第3931頁其提舉官和干當官一向由武官和宦官充任,但是,政和六年(1116)十一月,亦即宋欽宗當皇太子才一年多時,宋徽宗竟然特“詔〔嘉〕王楷差提舉皇城司、整肅隨駕禁衛(wèi)所,兼提舉內(nèi)東門、崇政殿等門?!盵8]職官34之33從此嘉王趙楷掌控了皇城司兩千九百七十人的皇宮警衛(wèi)部隊①據(jù)《宋史》卷166《職官六》記載,皇城司親從、親事官舊有四指揮,元額共二千二百七十人。政和五年又創(chuàng)建了名額為七百人的皇 城司第五指揮。(中華書局1977年,第3933頁)。這一打破慣例的特別任命,事實上標志著宋徽宗準備廢太子。由于宋徽宗的偏袒,嘉王趙楷的勢力不斷強化?!端问贰肪?46《宗室傳》記載,嘉王趙楷“政和八年(即重和元年,1118),廷策進士,唱名第一②據(jù)《宋史》卷21《徽宗三》記載:“帝不欲楷先多士,遂以王昂為榜首?!?中華書局1977年,第399頁)。母王妃方有寵,遂超拜太傅,改王鄆。仍提舉皇城司,出入禁省,不復(fù)限朝暮,于外第作飛橋復(fù)道,以通往來。北伐之役,且將以為元帥,會白溝失利而止。”大宦官童貫、蔡京之子宋徽宗寵臣蔡攸甚至“俱奉詔,結(jié)鄆邸為兄弟”[9]卷52《中興姓氏奸邪錄》,第391頁,即為了進一步加強鄆王趙楷的實力,宋徽宗甚至不顧傳統(tǒng)的政治倫理以及宗王不得交接大臣的祖制,詔令手握重兵的大宦官童貫、寵臣蔡攸與鄆王趙楷結(jié)拜為兄弟。宣和年間,蔡攸、童貫、王黼等附會宋徽宗,力主伐遼,他們自以為宋金南北夾擊之下的遼朝一定不堪一擊,準備請鄆王出任伐遼的宋軍元帥,這樣鄆王不僅可以坐享其成,更可以為其奪取太子之位獲得一筆重大的政治資本。只不過后來因為伐遼宋軍大敗,鄆王才沒有去當宋軍伐遼的元帥。
正是由于宋徽宗的寵愛和偏袒,一些宦官和宰執(zhí)大臣揣摩透了宋徽宗的圣意,更為了保住自己的權(quán)位、財富等既得利益,便開始了支持鄆王趙楷奪嫡,謀求改立太子的活動。宋徽宗的寵臣宰相王黼尤其積極,“欽宗在東宮,惡其所為。鄆王楷有寵,黼為陰畫奪宗之策?!盵4]卷470《王黼傳》,第13683頁他甚至“嘗密語上曰:‘臣屢令術(shù)者推東宮,命不久矣?!盵9]卷31,第233頁即居然敢毫無忌諱地對宋徽宗說根據(jù)術(shù)士的推算,皇太子將不久于人世,可見宋徽宗與身為太子的宋欽宗疏遠到了何等程度。正是在宋徽宗的縱容下,“鄆王楷寵盛,有動搖東宮意”[4]卷468《梁師成傳》,第13663頁?!吨熳诱Z類》卷130還記載了一件事:“蔡京奏其家生芝,上攜鄆王等幸其第,賜宴云:‘朕三父子勸卿一杯酒?!菚r,太子卻不在,蓋已有廢立之意矣?!笨傊?“政和間,東宮頗不安,其后日益甚?!盵10]卷1,第554頁即政和后期,宋欽宗的皇太子之位已經(jīng)岌岌可危。宣和五年七月表上宋徽宗尊號也顯示了鄆王超過太子的影響。因從女真人手里贖買回了幽州,宋朝號稱收復(fù)了燕山府路,宣和五年七月庚午,“王黼表上皇帝尊號曰繼天興道敷文成武睿明皇帝,詔不允。凡三上表,并內(nèi)外群臣、皇子鄆王以下、太學(xué)諸生、耆老等上書以請者甚眾,皆不從”[11]卷十八,第530頁。這里有一個細節(jié)值得注意,不是太子以下皇子,而是“皇子鄆王以下”,即是鄆王而不是太子率領(lǐng)諸皇子請上皇帝尊號,可見鄆王的實際地位已經(jīng)超過了太子。前文所引宋高宗說其父宋徽宗對其兄宋欽宗“未嘗有纖芥之嫌”,顯然是徹頭徹尾的謊言。
據(jù)李綱《梁溪集》卷83《奉迎錄》記載,靖康元年三月,李綱到應(yīng)天府恭迎滯留當?shù)夭辉富亻_封的太上皇宋徽宗回汴京時,宋徽宗曾言:“內(nèi)禪之意久已定,但人不知,偶緣金人犯闕,事成于倉猝間爾。本欲內(nèi)禪后,于夾城中往還,抱子弄孫,不欲令皇帝頻出,人主頻出,則不威,此本意也?!彼位兆诮忉屃嗽诖髢?nèi)宮城和龍德宮之間修筑夾城的原因,說自己早就有了“內(nèi)禪之意”,但他沒有承認其內(nèi)禪的對象是鄆王,而不是太子,只不過由于金軍的大兵入侵,他才倉猝改變了主意,慌亂之際禪位給了宋欽宗。
那么,宋徽宗是如何禪位于宋欽宗的呢? 李綱在《靖康傳信錄》中寫道:
宣和七年冬,金人敗盟,分兵兩道入寇,其一以戎子斡里雅布為帥寇燕山,郭藥師叛,燕山諸郡皆陷,遂犯河北。其一以國相尼堪為帥寇河?xùn)|,李嗣本叛,忻、代失守,遂圍太原。邊報狎至,朝廷震懼,不復(fù)議戰(zhàn)守,惟日謀避狄之計。然其事尚秘,外廷未聞也。至十二月中旬間,賊馬逼近,始遣李鄴借給事中奉使講和,降詔罪已,召天下勤王之師,且命皇太子為開封牧。宰執(zhí)日聚都堂,茫然無策,津遣家屬,散之四方,易置東南守臣,具舟楫,運寶貨,為東下計。于是避狄之謀外廷始聞。余時為太常少卿,素與給事中吳敏厚善,夜過其家,謂敏曰:“事急矣,建牧之議,豈非欲委以留守之任乎? 東宮恭儉之德聞于天下,以守宗社是也,而建以為牧非也。巨盜猖獗如此,宗社不守,中原且無人種,自非傳以位號,使招徠天下豪杰與之共守,何以克濟? 公從官,以獻納論思為職,曷不非時請對,為上極言之。使言不合意,不過一死,死有輕于鴻毛者,此其時也?!泵粼?“監(jiān)國可乎?”余曰:“不可。肅宗靈武之事,當時不建號,不足以復(fù)邦,而建號之議不出于明皇,后世惜之。上聰明仁慈,儻感公言,萬有一能行此,金人且將悔禍退師,宗社底寧,豈徒都城之人獲安,天下之人皆將受賜。非發(fā)勇猛廣大慈悲之心,忘身徇國者,孰能任此?”
正是在李綱的建議之后,吳敏翌日經(jīng)李邦彥引薦,得對于玉華閣,才巧諫宋徽宗禪位?!痘仕瓮ㄨb長編紀事本末》卷146《內(nèi)禪》記載吳敏進諫宋徽宗的情形:
是日,召對于玉華閣下,宰相白時中、李邦彥、樞密院蔡攸、童貫、執(zhí)政張邦昌、趙野、宇文粹中、蔡懋皆在,而宣諭使宇文虛中、制置使王番亦預(yù)召。宰執(zhí)奏事,退立,王番前奏事,復(fù)退立。敏前奏事曰:“愿請間?!鄙匣暑櫲撼?少卻立。敏曰:“金人渝盟犯順,陛下何以待之?”上皇蹙然曰:“奈何?”時上皇東幸計已定,嘗詔除戶部尚書李棁守金陵,敏率給、舍詣都堂,白罷之,曰:“朝廷便為棄京師計,何理? 此命果行,當死不奉詔!”棁等遂罷行。及皇太子除開封牧,上皇去意益急,敏于是奏上皇曰:“聞陛下巡幸之計已決,有之乎?”上皇未應(yīng)。敏曰:“以臣計之,今京師聞寇大入,人情震動,有欲出奔者,有欲守者,有欲因而反者(時歸朝官在京甚眾)。以三種人共守一國,國必破?!鄙匣试?“然。奈何?”敏曰:“自寇之入,臣嘗私禱于宗廟。昔者得于夢寐,不知許奏陳否?”上皇曰:“無妨。”敏曰:“臣嘗夢水之北,螺髻金身之佛,其長際天。水之南,鐵籠罩一玉像,人謂之孟子。孟子之南又一水,其南有山坡陁,而臣在其間。人曰:‘上太上山?!紘L私解之曰:水北者,河北;水南者,江南;佛者,金人;太上者,陛下宜自知所謂而不諭。所謂孟子者,臣嘗以問客,有中書舍人席益諭臣曰:‘孟子者,元子也。’”上皇頷首。敏曰:“陛下既曉所謂,臣不避萬死,陛下定計巡幸,萬一守者不固,行者不達,奈何?”上皇曰:“政憂此?!泵粼?“陛下使守者威福,足以專用其人,則守必固。守固則行者達矣?!鄙匣噬蚤_納。敏曰:“臣所陳上事,陛下既曉臣所謂,陛下果能如臣策,臣敢保圣壽無疆。陛下建神霄有年矣,長生大君者,圣壽無疆也。然長生大帝何以能圣壽無疆? 青華者,春宮之謂也?!鄙匣蚀笙?敏曰:“陛下能定計,則宗社長安;不能定計,則恐不免于顛覆。宗社之安危,在陛下今日?!庇衷?“陛下若早定計,以臣觀之,事當不出三日。過三日,守者勢未定,威福不行,敵至,無益也?!睍r金兵已越中山而南,計程十日可至畿甸,故敏以三日為期。上皇嘉許。
吳敏的進諫不僅擺明利害,更借助夢卜、長生大君與青華帝君的道教神話來為宋徽宗禪位太子找了個宋徽宗容易接受的臺階下。吳敏正是用現(xiàn)實的利害、神秘的夢卜和道教信仰多管齊下,終于在宋徽宗東巡之前說動了其同意禪位給太子,而不僅僅是讓皇太子擔(dān)任開封牧。
因為宋徽宗清楚地知道有一幫大臣和內(nèi)侍支持鄆王奪嫡,反對禪位給太子,為了堵住這些反對禪位者的口,宋徽宗主動提出“不可不稱疾,恐變亂生”[12]卷146,第4590頁,于是禪位之前他又上演了一出假裝中風(fēng)偏癱的鬧劇:宣和七年十二月二十三日,吳敏退下后,“宰執(zhí)復(fù)奏事,上皇謂蔡攸曰:‘我平日性剛,不意蜂蠆敢爾!’因握攸手,忽氣塞不省,墜御床下。宰執(zhí)亟呼,左右扶舉,僅得就宣和殿之東閣,群臣共議。一再進湯藥,俄少蘇,因舉臂索紙筆,上皇以左手寫曰:‘我已無半邊也,如何了得大事?’宰執(zhí)無語。又問:‘諸公如何?’又無語。即左右顧,無應(yīng)者,遂自書曰:‘皇太子其可即皇帝位,予以教主道君退處龍德宮。’”[12]卷146,第4590-4591頁接著召吳敏起草禪位詔書,當晚便命皇太子入居禁中,覆以御袍?;侍觿t俯伏感涕,堅辭不受。“上皇乃命內(nèi)侍扶擁,就福寧殿即位。太子固不行,內(nèi)侍扶擁甚力,太子與力爭,幾至氣絕。”又匆忙召東宮官耿南仲視醫(yī)藥,一直折騰到半夜,皇太子才蘇醒。翌日,皇太子又固辭,直到宋徽宗通過三省、樞密院發(fā)布指揮:“除教門事外,余并不管?!盵13]卷1,靖康元年正月二十八日,第424頁“一更后,宰執(zhí)請上皇降御筆,以鄆王楷管皇城司歲久,聽免職事,并乞以王宗濋同管殿前司公事。上皇依奏?!盵12]卷146,第4593頁在宋徽宗接受了宰執(zhí)大臣的建議,將一直覬覦太子之位的鄆王趙楷從提舉皇城司的要害職位撤下,并任命宋欽宗生母王皇后的親屬王宗濋執(zhí)掌京師重要軍事機構(gòu)后,皇太子的身體也好了,這才正式上殿即位,接受群臣拜賀。
可見真實歷史是宋徽宗自政和年間便更加寵愛另一位皇子趙楷,并準備廢太子,而立鄆王趙楷。金軍的大舉入侵,一下子打亂了宋徽宗的計劃。面對金軍的快速南下,宋徽宗君臣唯知避敵逃跑,毫無抵抗之意。而宋徽宗君臣的逃跑計劃遭到了一些官員、守軍和開封民眾的堅決反對。宋徽宗急于逃離即將被金軍兵臨城下的開封,但又不愿意落下一個棄宗廟社稷于不顧的罵名,這才萬般無奈之下,接受了吳敏的禪位建議。即宋徽宗禪位給宋欽宗絕非出于本心,而實是出于無奈,宋欽宗能繼位則完全是一種僥幸①參見張邦煒的《靖康內(nèi)訌解析》,收錄于《宋代婚姻家族史論》,北京:人民出版社2003年,第476頁。。
宋欽宗繼位后改明年(1126)為靖康元年。此時,東路金軍已經(jīng)抵近黃河岸邊,做了太上皇的宋徽宗更急迫地想逃離京師。他的偏癱也好了,借口為感謝神明護佑,他提出要到亳州太清宮燒香,向神仙行答謝禮。宋欽宗便遵太上皇諭旨,以蔡攸為恭謝行宮使,宇文粹中副之,并選定正月初四日為太上皇東巡之日。但正月初三日,軍報傳來:守衛(wèi)黃河的宋軍一觸即潰,金軍開始渡河。道君太上皇帝已經(jīng)等不到明天出發(fā),初三日夜二鼓便匆忙出通津門東下,太上皇后及皇子、帝姬等相繼以行,道君太上皇宋徽宗就這樣開始了東巡。
匆忙逃出京城后的宋徽宗一度很狼狽。李綱在《靖康傳信錄》中有如下記載:
初,道君以正月初三日夜出通津門,乘舟以行,獨蔡攸及內(nèi)侍數(shù)人扈從。舟行為緩,則乘肩輿,又以為緩,則于岸側(cè)得搬運磚瓦船乘載,饑甚,于舟人處得餅一枚分食之。是夜,行數(shù)百里,抵南都,始館于州宅,得衣被之屬,市駿騾乘之。至符離始登官舟,及泗上少憩。宇文粹中及童貫、高俅之徒始至,童貫以勝捷兵三千扈從渡淮,以如維揚。父老邀車駕不可渡江,而道君決意南行,遂如鎮(zhèn)江。
請注意這段記述文字中沒有提到亳州——太上皇這次東巡公開宣稱的目的地。實際上宋徽宗一行到亳州后并沒有到太清宮報謝神仙,而是馬不停蹄地繼續(xù)南下,經(jīng)符離(即今安徽宿縣北符離集)到達泗州(治今江蘇泗洪東南)之后,童貫帶領(lǐng)勝捷兵、高俅帶領(lǐng)禁衛(wèi)兵趕到,宋徽宗一行聲威始壯。隨即命令高俅及其三千禁衛(wèi)兵駐守淮河北岸,不得過浮橋南下,只命童貫統(tǒng)領(lǐng)的勝捷軍隨駕南下,“過浮橋,衛(wèi)士攀望號慟,貫惟恐行不速,使親軍射之,中矢而踣者百余人,道路流涕,于是諫官、御史與國人議者蜂起?!盵4]卷468《童貫傳》,第13661頁即童貫為阻止高俅的禁衛(wèi)軍跟著宋徽宗一起南下,竟然命令勝捷軍射殺企圖過橋的禁衛(wèi)軍。正月十五日,宋徽宗一行經(jīng)揚州渡過長江,駐蹕江南的鎮(zhèn)江府治,才停住了南逃的腳步。
關(guān)于東巡途中的艱辛,宋徽宗曾寫有《臨江仙》一詞可證:
過水穿山前去也,吟詩約句千余?;床ê赜晔枋?。煙籠灘上鷺,人買就船魚。
古寺幽房權(quán)且住,夜深宿在僧居。夢魂驚起轉(zhuǎn)嗟吁。愁牽心上慮,和淚寫回書。[14]卷16《御詞》,第820-821頁
在揚州,太上皇還曾遇到如下尷尬:“維揚有石塔院者,特以塔之精妙得名。龍德幸維揚時嘗欲往觀,先遣人排辦供奉,諸珰環(huán)視之,嘆賞曰:‘京師無此制作!’有一僧從旁厲聲曰:‘何不取充花石綱?’眾愕然。龍德聞之,遂罷幸。”[15]卷10《石塔院僧》,第583頁因為此前宋徽宗重用朱勔,在江浙一帶搜刮“花石綱”,禍害東南一方,江淮人民對東巡的太上皇宋徽宗一行并不歡迎。
關(guān)于太上皇東巡,當時開封城內(nèi)還有如下傳言:
上皇初至南京不欲前邁,復(fù)為數(shù)賊挾之而前,沿路劫持,無所不至。上皇飲食起居不得自如,數(shù)賊阻隔甚嚴,除其黨與之外,不容他人輒得進見。雖高俅被宣欲進,亦復(fù)難之。行至泗州,又詐傳上皇御筆付高俅,只令在本州守御浮橋,不得南來。挾上皇渡橋而南,以趨浙江,其隨駕兵士盡為群賊斥之而回。聞方過橋之時,衛(wèi)士攀望上皇車駕,失聲號慟,童貫遂令勝捷親兵以弓射之,衛(wèi)士中矢自橋墜者凡百余人。高俅兄弟在道,徨得一望見上皇,君臣相顧泣下,意若有所欲言者,而群賊在其側(cè),上皇氣塞聲咽,不敢輒發(fā)一語。道路之人莫不扼腕流涕。[16]卷1《登聞檢三上欽宗皇帝書》,第291頁
這是說太上皇被童貫等奸佞大臣挾持,已經(jīng)失去了人身自由,“上皇今為天子之父,而乃受制奸臣賊子,一至于此,可勝寒心”[16]卷1,第291頁。這種說法只是為了將太上皇與童貫、蔡攸等奸佞稍作區(qū)分,以便使宋欽宗能夠早下決心鏟除太上皇身邊的那些奸佞之臣。其實,太上皇東巡絕不是受幾個奸佞之臣的脅迫,其“巡幸”江浙是宋徽宗早就決定好的,童貫、蔡攸等不過是贊成太上皇東巡罷了。
太上皇東巡對當時的政局產(chǎn)生了嚴重的惡劣影響。在東路金軍進攻開封的前夕,太上皇的東巡而去,使得一些奸佞之臣得于以扈從太上皇為借口,也都紛紛逃離京城,“方車駕之出也,衣冠惶駭,傾國南奔,小人之有罪者皆以扈從為名,未聞有請于朝。而貴臣近侍受國厚恩者率奉頭鼠竄,曾無數(shù)人在君側(cè)為國家守者”[9]卷43,第322頁-323頁?!皶r蔡京父子欲避難南犇,官司舟船皆隸發(fā)運司,乃以宋煥為江淮京浙等路發(fā)運使。煥,攸之妻黨也,于是蔡氏、宋氏皆傾家而南下矣?!盵17]卷30,靖康元年正月己巳,第820頁再如童貫,“欽宗已受內(nèi)禪,下詔親征,以童貫為東京留守,貫不受命而奉上皇南巡。貫在西邊募長大少年號勝捷軍,幾萬人,以為親軍,環(huán)列第舍,至是擁之自隨”[4]卷468《童貫傳》,第13661頁。即他不僅自己逃離了開封,而且?guī)ё吡擞糜谑匦l(wèi)京師的戰(zhàn)斗力最強的勝捷軍。還有高俅也以禁衛(wèi)兵三千追隨太上皇而去,王黼也“不俟命,載其孥以東”[4]卷470《王黼傳》,第13683頁。像童貫、高俅、王黼這樣不經(jīng)朝廷批準,擅自前往東南的官員為數(shù)甚多。據(jù)記載:“上皇東幸亳州,大臣權(quán)貴不聞恤國家難者,皆乞扈駕,將家屬從。其余百官家屬去者,侍從自尚書而下逃遁者,如張勸、衛(wèi)仲達、何大圭等五十六人?!盵9]卷45,第338頁《靖康要錄》卷5記載,蔡攸死黨馮溫舒、劉僴、吳鏜、徐時彥、潘杲、程俱、宋晸之徒,“但知有蔡氏,不知有朝廷,搢紳切齒側(cè)目,無敢言者,故假隨上皇行宮南去。此曹遁走,從之者大半”,以致于朝廷出現(xiàn)了“國家多難,侍從官義當體國,乃者營私謀已,圖去朝廷者十已三四,班綴空然,眾目駭視”[9]卷30,第222頁的局面。相反,太上皇宋徽宗的鎮(zhèn)江行宮則百官麇集,行宮如市。
最初,宋欽宗只派遣童貫的手下范訥帶領(lǐng)部分勝捷軍扈從太上皇東巡[17]卷30,第820頁,而童貫、高俅帶兵扈從太上皇則都是擅自行動。在大敵當前的嚴峻形勢下,童貫、高俅這些高級將帥竟然帶兵擅自離開封而去,不僅削弱了京城的防御力量,還打亂了宋朝的軍事指揮系統(tǒng),原來命令外地援兵并赴宣撫司,由童貫節(jié)制,由于童貫私自扈從徽宗巡幸淮浙而去,朝廷只好派人“往陜西,促姚古、種師中兵馬,且檄令直赴京城應(yīng)援王室,不得遵稟(童)貫節(jié)制”[9]卷214,第1541頁。對開封軍民,特別是對宋欽宗本人的抗金信心也是一種打擊。靖康元年(1126)初,東路金軍初犯開封時,宋徽宗倉惶出逃后,在舉朝震恐,百官往往逃遁的情勢下,宋欽宗也幾度想逃離京城。李綱力排眾議,堅決挽留宋欽宗守衛(wèi)京城,力陳不可離開開封的理由?!皶?nèi)侍奏中宮已行,上色變,倉卒降御榻曰:‘朕不能留矣!’綱泣拜,以死邀之”[4]卷358《李綱傳》,第11243頁,宋欽宗才勉強同意了李綱的意見,但很快又翻悔,李綱第二天上朝時,“道路紛紛,復(fù)傳有南狩之事,太廟神主已出寓太常寺矣。至祥曦殿側(cè),禁衛(wèi)皆已擐甲,乘輿服御皆已陳列,六宮幞被皆將升車矣?!盵9]卷27,第203頁見此情形,李綱顧不得為臣者的禮數(shù),竟然質(zhì)問宋欽宗:“陛下昨夕已許臣留,今復(fù)戒行,何也? 且六軍之情已變,彼有父、母、妻、子皆在都城,豈肯舍去。萬一有中途散歸,陛下孰以為衛(wèi)? 且虜騎已逼,彼知乘輿之出未遠,以健馬疾追,何以御之?”[9]卷27,第203頁在李綱指出了逃離京師會出現(xiàn)的嚴重后果后,宋欽宗至此才“感悟,始命輟行。”[9]卷27,第203頁
太上皇開始東巡后,很快就背棄了自己禪位時“除教門事外,余并不管”的承諾,反而開始攬權(quán)亂政,甚至阻隔江淮與京師的聯(lián)系,一度形成了與開封的朝廷分庭抗禮的又一個權(quán)力中心。這讓開封的宋欽宗君臣開始擔(dān)心國家分裂的嚴重后果?!俺?恭謝行宮所以都城圍閉,止絕東南遞角,又止東南勤王之師,又以綱運于所在卸納。泗州官吏以聞,朝廷不以為然,道路藉藉,且言有他故?!盵9]卷43,第324頁太上皇的上述詔令給宋朝官民造成了困惑:“且四海之師使之勤王者,天子之詔也。某比過泗州,聞上皇之詔止勤王之師,守臣惶惑,莫知所從,雖行宮意有所在,非道路所知,要之人情觀望,不無疑恐。”[7]卷21《上宰執(zhí)乞道君還闕札子》,第184頁陳東在《登聞檢院上欽宗皇帝書》中更是直言不諱地指出徽宗一行滯留江南的嚴重后果:“蓋數(shù)賊之黨遍滿東南,而上皇隨行大臣如宇文粹中又是蔡京甥婿,其弟虛中聞亦竄而往。蔡翛,京之子也,得守鎮(zhèn)江,據(jù)千里山川要害之地。宋煥,蔡攸之妻黨也,出領(lǐng)大漕,專數(shù)路金谷斂散之權(quán)。童貫有親隨勝捷之精兵,朱勔有同鄉(xiāng)附己之眾惡,皆平時陰結(jié)以為備者。一旦南渡,即恐振臂乘勢竊發(fā),控持大江之險,奄有沃壤之饒,東南千里,十百郡縣,必非朝廷有。是將傾陷陛下父子,使之離間,非特圣孝之養(yǎng)阻奉晨昏,而其事必有至難言者。臣竊謂今日之勢,夷狄非所患,所可深患而圖之不可少緩者正在此耳?!盵16]卷1《登聞檢院三上欽宗皇帝書》,第289-290頁
太上皇宋徽宗一行到鎮(zhèn)江后都做了什么呢? 他很快便故態(tài)復(fù)萌,又開始了奢靡享樂的帝王生活,并攬權(quán)亂政。江浙地方官員為求加官進階,紛紛搜刮民財,為其貢獻方物,結(jié)果搞得民怨沸騰,“自江以南已絕惟新之望矣”[7]185。太上皇一行到泗州后已經(jīng)是“所至藩籬、雞犬,蕭然一空”[7]185,其到鎮(zhèn)江之后更是濫用民力,征斂無度,“官兵日給六千余緡,而小民獻議者繕營宮室,移植花竹,購買園池,科須百出矣”[7]185,“以鎮(zhèn)江行宮日給計之,月當用二十萬緡,二浙之民將見涂炭,而東南和糴指揮于是廢格,民既愁怨”[7]185。為鼓勵官員貢獻,太上皇更是“墨制紛然,專易守令,遷官錫服,略無虛日矣。”[7]185可以說太上皇一行把江浙一帶搞得烏煙瘴氣。“唐恪、翁彥國帥也,惑于誥命并行,而莫知有朝廷矣。嗜利茍得者干請行宮,其沸如市,不復(fù)知有朝廷矣?!盵7]185這讓開封的宋欽宗君臣極其擔(dān)心。
李光在《莊簡集》卷八《論行宮冒賞札子》中對太上皇在鎮(zhèn)江“行宮如市”的危害也有如下論述:
臣伏聞上皇東巡,州縣供饋無闕,此乃臣子之常分,何足為功。兼供饋之物,自一毫以上皆出行人及坊郭、鄉(xiāng)村有物力之人,非出供饋者之家也。供饋愈辦,則剝民愈深。臣訪聞其間巧于謀身者,多是交結(jié)近習(xí),縱其請求,須索無藝,往往緣此得其歡心,揄揚贊美達之上皇,遂致增秩賜金,行宮如市,有再任者,有進三官者,有召赴都堂審察者,恩賞僭濫,非散官之比也。陛下修明百度,抑絕奔競?cè)绱?而士大夫冒犯廉隅,僥幸茍得如彼。況上皇鑾輿還闕,將士冒行陣,突铦鋒,以衛(wèi)護社稷者,或橫尸原野,或暴露邊陲,未聞少加恩典,而首及州縣猾邪之徒,非所以示天下之公也。所有已降遷官進職等指揮,伏望圣慈特賜寢罷,以安人情。
可見太上皇一行攬權(quán)亂政的危害之大,圍繞著太上皇在鎮(zhèn)江形成了新的權(quán)力中心,對開封宋欽宗的朝廷構(gòu)成了嚴重的威脅,“靖康岌岌,外猘內(nèi)訌?!盵18]卷31《徽猷閣待制宋公暎墓志銘》,第346頁此時開封的北宋王朝內(nèi)外交困,不僅要對付金軍的入侵,而且還要提防鎮(zhèn)江宋徽宗一行的攬權(quán)亂政。以致于一些士大夫擔(dān)心內(nèi)憂甚于外患,東南之地恐非朝廷所有,京城到處傳播著太上皇將復(fù)辟于鎮(zhèn)江的流言,有人驚呼“江浙之變,蕭墻之禍,不可不慮”[16]卷1,第293頁,“時用事者言,上皇將復(fù)辟于鎮(zhèn)江,人情危駭”[4]卷243《鄭皇后傳》,第8639頁,總之,搞得北宋臣民“物議洶洶,莫不驚駭”[19]卷8《論宋煥札子》,第514-515頁。
宋欽宗君臣在大敵當前的危急時刻,對太上皇東巡造成的嚴重混亂局面又不得不采取必要的應(yīng)對措施。一是嚴密監(jiān)視太上皇一行的動靜,二是嚴令各地官員拒絕執(zhí)行太上皇的亂命。例如在得到泗州官員的奏報后,宋欽宗立即針鋒相對地詔令地方官員:“令依宣和七年十二月二十四日指揮?!奔刺匣省俺涕T事外,余并不管”[13]卷1,第424頁。甚至一度決定要用武力清除太上皇身邊的童貫、朱勔等奸佞之臣,以消除鎮(zhèn)江對開封朝廷的威脅。據(jù)李綱《靖康傳信錄》記載:
太學(xué)生陳東上書乞誅六賊臣,于是遣聶山為發(fā)運使,密圖之。山請詔書及開封府使臣數(shù)十人以行。余因奏事福寧殿,留身白上曰:“此數(shù)人罪惡固不容恕,然聶山之行恐朝廷不當如此措置。昔肅宗欲發(fā)李林甫墓,李泌諫謂其如明皇何? 肅宗抱泌頸泣曰思不及此。使山之所圖果成,驚動道君,此憂在陛下;所圖不成,為數(shù)人所覺,一挾道君于東南,求職劍南一道,陛下何以處之?”上感悟曰:“奈何?”余對曰:“罷山之行,顯責(zé)童貫、朱勔之屬。陛下降詔蔡攸,委令勸道君去此數(shù)人者,早回鑾輿,可以不勞而事定矣?!鄙弦詾槿?山乃不果行,而童貫、朱勔之屬,道君皆相繼罷去。
由于李綱對投鼠忌器的擔(dān)心及和平處理的建議,才使得宋欽宗改變了派聶山帶兵“密圖之”的魯莽決定,而改派回京述職的宋煥再赴東南,勸太上皇回鑾開封。從而避免了開封與鎮(zhèn)江之間極有可能爆發(fā)的一場火拼。
關(guān)于太上皇宋徽宗從鎮(zhèn)江還京師,《宋史·徽宗本紀》只有如下一句:“(靖康元年)四月己亥還京師?!薄端问贰J宗本紀》也只有如下一句:“(靖康元年)夏四月己亥,迎太上皇帝入都門?!边@簡單的敘述,隱去了太上皇東巡返京過程中的許多曲折和宋徽宗、宋欽宗父子之間的鉤心斗角?,F(xiàn)據(jù)其他宋朝的私人著述對太上皇東巡返京過程作一考述。
宋欽宗剛繼位,太學(xué)生陳東等便伏闕上書,請求誅蔡京、王黼、童貫、梁師成、李彥、朱勔六賊,以謝天下,重新凝聚人心。宋欽宗后來幾乎都施行了,即先后貶逐和處死了王黼、童貫、梁師成、李彥、朱勔等人,又貶死了蔡京。這固然是順應(yīng)民心,卻也有剪除宋徽宗羽翼之意。因此,太上皇宋徽宗對兒子宋欽宗的做法十分不滿,他被俘到金國后還曾通過曹勛傳話給已經(jīng)登基的宋高宗說:“藝祖有約,藏于太廟,誓不誅大臣、言(官),有違者不祥,相襲未嘗輒易。每念靖康年誅罰為甚。今日之禍,雖不止此,要當知而戒焉。”[9]卷98,第722頁即做了金人俘虜?shù)乃位兆谌阅钅畈煌缚的觊g宋欽宗“誅罰為甚”的“教訓(xùn)”——宋徽宗不作自我反省,反而把靖康之難的責(zé)任歸結(jié)為宋欽宗“誅罰為甚”。
靖康元年二月十日,第一次圍攻開封的東路金軍撤走。此時太上皇東巡已到揚州,流寓沿路州縣的皇子、帝姬,“聞賊退,多先歸者”[9]卷43,第324頁,但太上皇一行卻要繼續(xù)南下,“父老邀車駕不可渡江,而道君決意南行,遂如鎮(zhèn)江”[9]卷43,第324頁。由于“自上皇東幸暴露,(宋欽宗)日夜憂思,至避殿減膳,不遑寧處,群臣士庶莫不知之。而軍興之際,朝廷多事,道路隔絕,臣恐陛下至意未能感通,而奸邪之人易成間隙,以上貽宗廟之憂,下為群臣之禍。治亂之原,安危之機,盡在于是”[19]卷8,第514頁。因此,有臣僚奏請必須迎請?zhí)匣驶鼐?而且要“合議奉迎上皇典禮,使陛下大孝之美純粹光顯,過于未登大位之時”[19]卷8,第514頁。在取消了聶山“密圖之”的行動后,宋欽宗先是派回京述職的宋煥再去江南,勸說太上皇回京,后又派門下侍郎趙野前去迎奉。太上皇宋徽宗終于開啟了回鑾京師之旅,但其回鑾之行并不順利。
太上皇宋徽宗返京途中,行至南京應(yīng)天府時卻又躑躅不前了。“道君還次南都(今河南商丘),徘徊不進,欲詣亳州上清宮燒香,及取便道如西都(今河南洛陽)。上以為憂。又每有書至,必及朝廷改革政事,又批道君太上皇后當居禁中,出入正門,于是喧傳且有垂簾之事。又批吳敏、李綱令一人來。莫曉圣意,皆言事且不測?!盵1]卷172《靖康傳信錄中》,第788頁即返回到南京應(yīng)天府時,太上皇一會兒想到西都,一會兒對宋欽宗的政策措施加以批評,先派太上皇后回京師,卻又提出太上皇后要住進皇宮大內(nèi),而且出入還要走正門。這讓宋欽宗君臣頭痛不已,最后經(jīng)過大臣的反復(fù)開諭,太上皇后才同意返京后住到其離京前居住的擷景園。為了迎接太上皇后回鑾,宋欽宗已經(jīng)將擷景園改造為了寧德宮。
太上皇后回到開封后,滯留南京應(yīng)天府的宋徽宗仍猶豫不決,甚至提出他要去亳州太清宮燒香,然后去西京洛陽“治兵”,以防范金軍再來。宋欽宗趕緊再派李綱前去迎奉。據(jù)李綱《靖康傳信錄》記載:
徽宗還次南都,以書問改革政事之故,且詔吳敏、李綱?;驊]太上意有不測,綱請行,曰:“此無他,不過欲知朝廷事爾?!本V至,具道皇帝圣孝思慕,欲以天下養(yǎng)之意,請陛下早還京師?;兆谄鼣?shù)行下,問:“卿頃以何故去?”綱對曰:“臣昨任左史,以狂妄論列水災(zāi),蒙恩寬斧鉞之誅,然臣當時所言以謂天地之變各有類應(yīng),正為今日攻圍之兆。夫災(zāi)異變故,譬猶一人之身,病在五臟則發(fā)于氣色,形于脈息,善醫(yī)者能知之所以。圣人觀變于天地而修其在我者,故能制治保邦而無危亂之憂?!被兆诜Q善,又詢近日都城攻圍守御次第,語漸浹洽,徽宗因及行宮上遞角等事,曰:“當時恐金人知行宮所在,非有他也?!本V奏方艱危時兩宮隔絕,朝廷應(yīng)副行宮亦豈能無不至者,在圣度燭之耳。且言皇帝仁孝,惟恐有一不當太上皇帝意者,每得詰問之詔輒憂懼不食。臣竊譬之家長出,而強寇至,子弟之任家事者不得不從宜措置,長者但當以其能保田園之計而慰勞之,茍誅及細故,則為子弟者何所逃其責(zé)哉? 皇帝傳位之初,陛下巡幸,適當大敵入攻,為宗社計,庶事不得不小有更革。陛下回鑾,臣謂宜有以大慰安皇帝之心,勿問細故可也?;兆诟形?出玉帶、金魚、象簡賜綱,曰:“行宮人得卿來皆喜,以此示朕意,卿可便服之?!鼻以?“卿輔助皇帝,捍守宗社,有大功。若能調(diào)和父子間,使無疑阻,當遂書青史,垂名萬世?!本V感泣再拜。
為消除宋徽宗、宋欽宗父子之間的矛盾,李綱盡力為宋欽宗解釋,終于勸說太上皇宋徽宗同意返回京師。但在討論如何迎接太上皇回鑾的問題時,李綱與耿南仲之間又發(fā)生了嚴重的分歧:
綱還,具道太上意。宰執(zhí)進迎奉太上儀注,耿南仲議欲屏太上左右,車駕乃進。綱言:“如此,是示之以疑也。天下之理,誠與疑、明與闇而已,自誠明而推之可至于堯、舜;自疑闇而推之,其患有不可勝言者。耿南仲不以堯、舜之道輔陛下,乃闇而多疑?!蹦现兮鋈辉?“臣適見左司諫陳公輔,乃為李綱結(jié)士民伏闕者,乞下御史置對?!鄙香等弧>V曰:“臣與南仲所論,國事也。南仲乃為此言,臣何敢復(fù)有所辯? 愿以公輔事下吏,臣得乞身待罪?!闭率嗌?不允。[4]卷358《李綱傳》,第11247頁
耿南仲者,宋欽宗做太子時的東宮舊僚也,其深得宋欽宗的信任?!俺?南仲自謂事帝東宮,首當柄用,而吳敏、李綱越次進,位居己上,不能平。因每事異議,擯斥不附己者。綱等謂不可和,而南仲力沮之,為主和議?!盵4]卷352《耿南仲傳》,第11131頁即宋欽宗繼位后,曾任太子師的耿南仲一直想當宰相,因此對擋在他仕途前面的吳敏、李綱極盡排擠之能事。在靖康元年二月五日開封太學(xué)生和民眾要求重新重用李綱的伏闕上書事件中,深得民心的李綱,在宋徽宗東巡回鑾問題上,又因主張減少猜疑,緩和宋徽宗、宋欽宗父子關(guān)系,贏得了宋徽宗好感,而這更激起了耿南仲對李綱的忌恨。因此,在宋徽宗東巡回鑾儀式問題上的不同主張,更加劇了李綱與耿南仲的矛盾,而宋欽宗又極其信任耿南仲,這就注定了李綱日后在宋欽宗朝的再次被排擠。
至靖康元年“夏四月己亥,迎太上皇帝入都門”[4]卷23《宋欽宗本紀》,第427頁,太上皇宋徽宗東巡終于結(jié)束,但太上皇宋徽宗東巡的影響卻仍在發(fā)酵。靖康元年二月十日,圍攻開封的東路金軍撤退,而西路金軍則仍在圍攻太原,六月,耿南仲便建議:“欲援太原,非(李)綱不可?!盵4]卷358《李綱傳》,第11248頁宋欽宗便以李綱為河?xùn)|、河北宣撫使,強令李綱馳援太原,而朝廷承諾派給李綱的兵卻不斷減少,并且“御批日促解太原之圍,而諸將承受御畫,事皆專達,宣撫司徒有節(jié)制之名”[4]卷358《李綱傳》,第11249頁,后因與金人議和,又詔令李綱不得進兵。九月外放李綱為揚州知州,十月便以李綱救援太原不力,喪師費財,貶為宮觀官,十一月又責(zé)授李綱為保靜軍節(jié)度副使,建昌軍安置,再謫寧江。
宋徽宗回到開封后,深居龍德宮,但宋金戰(zhàn)事令他十分不安,他仍想著到西京洛陽“治兵”,但遭到宋欽宗的堅決拒絕?!度泵藭帯肪?7記載:
先是,上皇謂金人必再犯京闕,請帝留京師,治軍國事,欲自往西京治兵。宰相吳敏勸上言:“不可也,上皇向在南方,已有截留諸路兵之意。今幸歸京師,陛下問安視膳,全孝道足矣,豈可以軍旅之事累之乎?”至是天寧節(jié),詣龍德宮上壽,上皇滿飲,乃復(fù)斟一杯,以勸上。而大臣有躡上之足者,上堅辭,不敢飲而退。上皇號哭入宮。翌日,置黃榜于龍德宮前,捕間諜兩宮語言者,賞錢三千貫,白身補承信郎。自是兩宮之情不通矣。
可見,由于太上皇東巡鎮(zhèn)江期間截留東南諸路勤王兵和糧響、情報的做法,已經(jīng)使宋欽宗君臣對太上皇的疑忌根深蒂固,宋欽宗甚至因懷疑太上皇在其壽宴上所斟酒中有毒,而堅決拒絕喝太上皇的壽宴賜酒。實際上,宋欽宗對太上皇宋徽宗已經(jīng)無絲毫信任可言,宋徽宗返回京師后即被宋欽宗軟禁,雖然在物質(zhì)上仍享受著太上皇的奢華,但已經(jīng)絕不允許太上皇干預(yù)朝政,更不會同意其再離開開封,以防其到外地攬權(quán)生事,再對宋欽宗的權(quán)威形成威脅。
通過對宋徽宗內(nèi)禪和東巡真相的發(fā)掘,可見宋高宗關(guān)于其父兄宋徽宗、宋欽宗父慈子孝的說法都是扯謊。宋徽宗東巡鎮(zhèn)江的政治影響極其惡劣,進一步加劇了宋欽宗對太上皇的猜忌和防范,由此導(dǎo)致宋欽宗對其父太上皇宋徽宗已經(jīng)無絲毫信任可言,致使太上皇回鑾東京后,宋欽宗堅決反對其干預(yù)政事,更堅決拒絕太上皇赴西京治兵。在靖康元年冬金軍第二次圍攻開封時,宋欽宗自己拒不撤離,也絕不允許其父親太上皇再離開開封半步,免得其在外攬權(quán)亂政,最終導(dǎo)致父子倆都被金軍俘虜,北宋滅亡。北宋滅亡的原因很多,但以徽、欽二帝一同被俘的方式滅亡,則與太上皇東巡所導(dǎo)致的宋欽宗對太上皇的極不信任有著極大的干系。
元朝人編纂的《宋史》對宋徽宗評價很差:“跡徽宗失國之由,非若晉惠之愚、孫皓之暴,亦非有曹、馬之篡奪,特恃其私智小慧,用心一偏,疏斥正士,狎近奸諛,于是蔡京以儇薄巧佞之資,濟其驕奢淫逸之志,溺信虛無,崇飾游觀,困竭民力,君臣逸豫,相為誕謾,怠棄國政,日行無稽。及童貫用事,又佳兵勤遠,稔禍速亂。他日國破身辱,遂與石晉重貴同科,豈得諉諸數(shù)哉。”[4]卷22《徽宗四》,第418頁照此邏輯,《宋史·徽宗本紀》不至于對宋徽宗東巡鎮(zhèn)江的歷史加于遮掩。之所以對其一筆帶過,是因為元修《宋史》源于宋朝國史①《四庫總目提要》認為:“蓋其書(按指元朝修《宋史》)以宋人國史為稿本?!?而有關(guān)宋徽宗、宋欽宗的宋朝國史是在宋高宗的直接操控或影響下完成的,宋高宗則對其父兄徽、欽二帝之間的齷齪事刻意遮掩和美化,以致于我們要了解宋徽宗東巡這段歷史,只能求助于當時人留下的“雜書野史”,才能穿透權(quán)力干預(yù)對歷史編纂所造成的迷霧。對于此類歷史書寫現(xiàn)象,治史者應(yīng)重視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