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 志 彬
(河南大學 歷史文化學院,河南 開封 475000)
近年以來,北京大學鄧小南教授提出“活的制度史”,學界對于政治制度的研究方式和視野進一步得到擴展,涌現(xiàn)出一大批關于中央決策、信息溝通相關研究成果。作為宋代乃至后世影響較大的元豐改制,必然是其中的重點。2011年《北京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的同一期,連續(xù)發(fā)表三篇有關決策過程研究的文章。其中劉后濱先生的《“正名”與“正實”——從元豐改制看宋人的三省制理念》[1],通過對元豐改制過程的朝堂奏議以及改制后機構實際運行情況敘述,得出元豐改制并沒有恢復到唐代前期的實際運行的三省制,在當時的情況下也不可能恢復《唐六典》所記錄的三省官制的結論,影響較大。此外,鄧小南先生《信息渠道的通塞:從宋代 “言路”看制度文化》[2]一文提到,上朝言事,一直被認為是 “朝政之大者”[3],且言路承載著言論開放與意見進呈的特定方式,是士大夫政治參與的重要途徑,但根本上講,其運行從屬于政權的需求。鄧先生這里講到的言路無疑是決策過程的呈現(xiàn)途徑,可見在政治制度中,士大夫的言事雖是從屬于政治需要,但其重要作用不可忽視。關于決策過程、信息溝通的論斷,學界已有較為多的成果,不再一一列舉,總體上體現(xiàn)了整個政治制度的運行是在人為因素的作用之下進行的,并反饋到事件的全過程之中。另外,上海師范大學古籍所李國強先生深入地對人事因素在中國古代中的作用進行了闡述。他說:“在中國古代君主專制時代,幾乎每一項政治制度建設,其背后都涉及一系列復雜的人事因素。有的制度完全是因人而設,有時因復雜的人事關系而使制度日臻完善。尤其是在制度的相互監(jiān)督、相互制衡的關系中,人事因素無疑是一個催化劑。研究中國古代制度史,就不能忽略制度背后復雜的人事關系?!盵4]盡管學界已經(jīng)有了較為多的研究成果①,但在對于北宋官制改革的過程還未見相關研究內(nèi)容。筆者淺陋,特從以下幾個方面進行嘗試,期待方家指正。
北宋自建立以來,為應付復雜的政治局面和國家需要一統(tǒng)的實情,對于功臣及歸附勢力,施行大批封賞和留用,這必然造成一定的冗官出現(xiàn),因而采取了官職差遣相分離的方式來保證政務有效運行。然而這一制度在施行的過程中,多有不便,引發(fā)了官制“正名”的需要。其原因大致有以下兩點:
陳均的《皇朝編年綱目》中這樣記載:
國家建官多循唐制,而間有損益。三省長官惟除侍中,亦罕預政,而以平章事為宰相之任,六曹不厘本務,給舍不領本職,諫垣不專諫爭,史館不修記注,總計有使,封駁有司,而審官、審刑各有院,凡臺、省、寺、監(jiān)往往它官兼領,故議者多以正名為請。[5]
陳均從整體上為我們闡述了北宋官制正名的緣由,即官職不符,它官兼領本官職事的現(xiàn)象較為普遍。也就是“官人受授之別,則有官、有職、有差遣。”[6]3768名實混淆、品秩紊亂的現(xiàn)狀引發(fā)了朝堂對官職“正名”的請求。
不難發(fā)現(xiàn),這一弊端自北宋建立時期就已經(jīng)初見端倪,但限于史料記載情況,直到真宗、仁宗時期才開始記載有人正式提出“正官名”的建議。真宗咸平(998-1003)中,楊億最先上書提出:“文昌會府有名無實,宜復其舊?!弊源?,上書建議官制改革的呼聲不斷,而提出的具體方案也大部分是恢復唐初的三省六部二十四司之制。到了仁宗至和(1054-1056)中,吳育上書說:“尚書省天下之大有司,而廢為閑所,當漸復之。然朝論異同,未逞厘正……”[6]3769,提出了恢復尚書省職能的建議。
宋神宗被稱為“改革皇帝”,可見其圖強之心何等強盛。仲偉民先生則明確指出:“神宗自繼位起, 即暗下決心改變積弱局面, 一掃祖先之恥辱, 他的這個志向至死不渝?!盵7]前期支持“王安石變法”,雖困難重重,但依然堅持,力求改變積弱的形象。后期施行官制,對冗官這一現(xiàn)實進行從上往下的自我革新,無不體現(xiàn)著這位“改革派”的強勢。
改制緣由可據(jù)《神宗正史·職官志》記載來詳細了解?!皣ü?,沿襲五代……累朝因仍,無所改革。百有余年,官寖失實,三省長官尚書、中書令、侍中不與政,仆射、尚書、侍郎、郎中、員外與九寺五監(jiān)皆為空官,特以寓祿秩、序位品而已。神宗初即位,慨然欲更張之。”[8]2978可見,神宗苦于百年來官員愈多、職不符實的現(xiàn)狀,而下定決心進行改革。其成效也有一定的描述:“十數(shù)年之間,自國子、太學、司農(nóng)、兵部、軍器、大理、將作各已略循古制,備置官屬,使修其職業(yè)。于是法度明,庠序興,農(nóng)政修,武備飭,刑獄清,械器利,亹亹乎董正治官之實舉矣,然名未正也?!盵8]2978字里行間可見正名與正實的成果顯著,但據(jù)考證正名的成分更大一些。到了熙寧末年,神宗想要“正官名,始命館閣?!短屏洹贰盵8]2978。之后,到元豐三年(1080)六月,神宗“以摹本賜群臣,遂下詔命官置局,以議制作。上自考求故實,間下手詔,或親臨決,以定其論?!盵8]2978神宗皇帝從熙寧末?!短屏洹?,到元豐三年下詔置詳定官制所具體施行,三四年間,或親筆過問或親往督促,對于改制“正名”不可謂不用心。
元豐三年九月乙亥,詳定官制所上《以階易官寄祿新格》,詳細規(guī)定了新的官格流品。且詳定官制所又言:“‘開府儀同三司至通議大夫以上無磨勘法,太中大夫至承務郎應磨勘,待制以上六年遷兩官,至太中大夫止。承務郎以上四年遷一官,至朝請大夫止,候朝議大夫有闕次補。其朝議大夫以七十員為額,選人磨勘,并依尚書吏部法。遷京朝官者,依今新定官,其祿令并以職事官俸賜,祿科舊數(shù)與令新定官請給對擬定?!闹?。”[9]7483這里既有詳定官制所官員的“按章辦事”,又有皇帝意志所在。單獨一方是不可能完成的,正反映了宋代“與士大夫共治天下”的政務處理體制和神宗個人政治素養(yǎng)的獨到之處。
而且在整個過程中無時不在展現(xiàn)著這一政務運行方式。又如《宋史》記載關于吏部四選的一條內(nèi)容如下:
(元豐四年(1081))召(蘇頌)判尚書吏部兼詳定官制。唐制,吏部主文選,兵部主武選;神宗謂三代、兩漢本無文武之別,議者不知所處。頌言:“唐制,吏部有三銓之法,分品秩而掌選事。今欲文武一歸吏部,則宜分左右曹掌之,每選更以品秩分治?!庇谑?,吏部始有四選法。[6]10864-10865
神宗讓蘇頌做尚書吏部兼詳定官制,神宗想要把文武均判給吏部來統(tǒng)一職掌,但與唐制有相矛盾的地方,因而朝中有所議論,蘇頌就上言分而治之,得到了朝廷內(nèi)外的一致認可,才有了吏部四選。可以說這是中央決策的一個過程,雖然最后以皇帝的意志為最終結果,但是士大夫的作用也不可忽略。
綜上所述,宋神宗鑒于百年因官制愈繁而導致的“冗官”問題,在即位之初就有改革的想法,直至熙寧末年完成“王安石變法”的經(jīng)濟改革之后,才在此基礎上進行了官制改革。整個過程基本上涵蓋了神宗皇帝執(zhí)政的后期,期間朝堂中的討論基本上是圍繞其意志進行。我們可以清晰地看到,在這個“正名”的過程中,不單單是統(tǒng)治者的政治素養(yǎng)和現(xiàn)實政務運行效率的要求,還與政治參與者即朝臣的積極參與——中央決策信息的及時溝通有著必然關系。
顯然,其“正名”過程不可能一蹴而就。熙寧之前即有朝堂議論官員冗雜,機構臃腫,官職不符的情況,但直到神宗即位推行變法,置三司條例司、詳定官制所等機構進行部分官制調整才開始有所嘗試。之后,整個元豐年間直到徽宗時期,關于此議論絡繹不絕于朝堂,既有關于官制具體改革的討論,又有對于官制改革產(chǎn)生的影響的褒貶之詞。以上這些均可視為改制“正名”過程,現(xiàn)對這一過程的第一階段即元豐官制頒布之前的朝議情況做以下幾點梳理。
元豐二年(1079)五月二十二日,右正言、知制誥李清臣鑒于“臺、省、寺、監(jiān),往往它官兼領”的政務運行現(xiàn)狀,上言:“本朝官制踵襲前代陳跡,不究其實,與經(jīng)舛戾,與古不合。官與職不相準,差遣與官職又不相準。其階、勛、爵、食邑、寔封、章服、品秩、俸給、班位,各為輕重后先,皆不相準。乞詔有司講求本末,漸加厘正,以成一代之法。”[8]4527其上言對現(xiàn)有官制進行改革,以期官制能夠得到正名,從而被后世效行。這是“是議者多以正名為請”的案例之一,足以說明至少這個時期,元豐正名正式開始嘗試。
古語有云:“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睍r隔一年,至元豐三年六月十五日,神宗下詔令“中書置局詳定官制”[8]4527,始置詳定官制所這一機構。宋人力求務實,其早期的差遣以及各種機構的名稱均可看出,詳定官制所正如其名一樣,其主要職責是負責制定詳細的官名制度,并進呈給皇帝裁決。這一機構是元豐改制“正名”的重要陣地,其主官均是博學多才之人。同樣,我們可以認定,詳定官制所得建立是元豐改制的真正的開始,之后的數(shù)十年間,即使廢除之后,影響力依然存在。
元豐三年八月十五日,神宗皇帝下詔罷去空名官:
朕嘉成周以事建官,以爵制祿,小大詳要,莫不有敘,分職率屬而萬事條理,監(jiān)于三代,為備且隆。逮于末流,道與時降,因革雜駁,無取法焉。惟是宇文造周,旁資碩輔,準古創(chuàng)制,義為可觀。國家受命百年,四海承德,豈茲官政,尚愧前聞。今將推本制作董正之原,若稽祖述憲章之意,參酌損益,趁時之宜,使臺、省、寺、監(jiān)之官寔典職事,領空名者一切罷去,而易之以階,因以制祿。凡厥恩數(shù),悉如舊章。不惟朝廷可以循名考正萬事,且使卿大夫蒞官居職,知所責任而不失寵祿之實,豈不善歟!其應合行事件,中書條具以聞。[9]7462
宋神宗趙頊,可謂是北宋的“中興”之主,他勵精圖治,一心想要完成祖宗所未完成的大業(yè)。因而他有“豈茲官政,尚愧前聞”感慨和改變這一現(xiàn)狀的決心。從上面詔書我們可以了解到,元豐改制的目的是官職相符。這一詔令可謂是為元豐改制吹響了“集合號”。
九月十七日,朝廷連下三個詔書關于改制中臣僚加恩的變化,力求安撫士大夫和地主階級。先是詔:“開府儀同三司為使相,不系大敕銜”[9]7484,元豐改制前,“大敕系銜”是使相的一種優(yōu)待,即逢頒布大命,讓使相在敕書上署名以示恩寵,改制后一并取消這樣的待遇,只因開府儀同三司地位特殊②。繼而又詔:“見任宰相、使相食邑實封通及萬戶,前任宰相食邑及萬戶,并封國公。宗室如舊例。”最后又詔:“臣僚加恩并依舊”這里可以看到宋神宗為了維護統(tǒng)治根基,做的一些妥協(xié),并未不顧一切地“侵沒”士大夫官僚的利益。不久中書本房上奏:“今已罷功臣及以階易官,即止有勛及食邑、實封凡三等。欲乞先行下,候成書日別刪定。從之?!盵8]4528從朝廷下詔,到中書立法,均可看到元豐改制過程的諸多問題,既要一改現(xiàn)制,又要顧慮利益因素。但也從側面反映了宋代決策信息過程中的全體性,即在士大夫范圍內(nèi)的全員參與,全員負責,全員分享成果。除此之外,史料中在過程中關于加恩是否照舊,依然是整個改制的重中之重。
到了十二月六日,朝廷下詔:“應遷官除授者,并即寄祿官除”,但元豐之前的官制是兩制以上轉官到前行郎中,之后不轉卿、監(jiān)等階,而是為超一階轉為諫議大夫。但改制后,諫議大夫是太中大夫,期間又多了三階是原來不用轉現(xiàn)在依然不轉的官階,到此只有等朝請大夫有缺才能補上。這就造成了一定的矛盾,“至是,因有司申明,乃降是詔……自如舊制?!盵8]4529-4530面對這樣的情況,朝廷下詔自如舊制,這顯然是改制過程中的“反復”所在,是權力斗爭的結果。
元豐四年八月八日,朝散郎、直龍圖閣曾鞏上言:
伏覩修定官制,即百官庶務既已類別,自一事以上本末次第,使更制之前習勒已定,則命出之日,但在奉行而已。蓋吏部于尚書為六官之首,試即而言之:其所總者選事也,流內(nèi)銓、三班、東西審官之任皆當歸之。誠因今日之有司,擇可屬以事者,使之區(qū)處?!蛐旅俨粺┒淙?,新補之吏不諭而知其守,新出之政不戒而知其敘,則推行之始,去故取新,所以待之者備矣。詔送詳定官制所。[8]4530
曾鞏的意愿很明顯,希望改制之后使官知任、吏知守、政暢達,故上言建議修官制要注意防患于未然,得到了統(tǒng)治者的認可,被送去詳定官制所加以注意。這是“正名”過程中的臣僚上言案例之一,是決策信息流通的映照。曾鞏之言表明,此一時期,元豐改制正在進行之中,還未到“命出之日”。至此,這一時期的“正名”內(nèi)容多為去空名、改寄祿等,為條例的正式頒布奠定了基礎,其過程在朝議的積極參與下基本完成。
元豐四年十一月九日,神宗下手詔:“官制所分撥事類已見次第,已得旨減省官吏。緣使臣、吏人中其有昨編修內(nèi)諸司敕式所取到之人,其本司已令厘正,編修敕式已經(jīng)取會,未能了當事務不少,宜令元編修官張誠一等比前占之數(shù)量行裁減,精選可用者,依舊置局結絕?!盵8]4530這時詳定官制所的初稿想來已經(jīng)達成。到了十五日,神宗又與大臣在天章閣廷對“議行官制”,但“既而中輟”不知原因,歷史不可猜測,但據(jù)此來推論一番也無可厚非。此時并無大事,而廷對是宋代政府運行的一項基本方式,“既而”就是不久,才議論沒多久就中途不再議論,應是群臣在廷對中并未達成一致,或有修改之處被最高統(tǒng)治者所“鎮(zhèn)壓”或妥協(xié)。但實際上,這時并未頒布官制,只是如前一樣,進行調整“(十一月)二十二日,詔增減官吏,并門下、中書省同取旨。樞密院置知院、同知院,余悉罷”[8]4530-4531。相隔不過數(shù)日,如果當時的廷對順利,則應同時期頒布施行了。而事實是直到元豐五年(1082)四月二十三日,朝廷才下令“詔中書五月朔行官制”[8]4531,即五年五月一日正式頒布元豐官制。這期間爭議應該是不斷的,史料記載較為不全,但從神宗在五月一日用新官制召開了空前的大朝會之后的兩天內(nèi)下的詔書可窺一斑。
元豐五年五月壬午(五月二日),《誡諭百官詔》 :
敕。朕惟先王以道在天下,列而為事,陳而為法,人各有分然后安,官各有守然后治。三代以降,累世相仍,寢迷本原,遂亂名實,余敝斯積,其流及今。朕閔古弗還,因時改造,是正百職,建復六聯(lián)。先后重輕,粗獲條次;小大貴賤,迭相維持。差擇群材,分委成憲,佇觀來效,共致丕平。敢有弗欽,將致厥罪。新除省、臺、寺、監(jiān)官,詳定官制所已著所掌職事,如被選之人不循分守,敢有僣紊,其申諭中外,違是令者,執(zhí)政官委御史臺彈奏,尚書以下聽長官紏劾以聞。[10]
又《文昌雜錄》云:“元豐壬戌五月朔,上御文德殿視朝,仗衛(wèi)如式。既退,三省已下職事官各厘新務,蓋一時之榮也。初三日,詔曰云云。詔自內(nèi)出,非學士之辭也?!盵8]4531可見神宗頒行新制,雖然得到大臣們的認可,但依然有相關的臣僚進行議論爭辯,依然存在權利的爭奪之事,所以用手詔的形式來約束士大夫臣僚。這不僅僅說明專制的權威性和不容置疑性,在筆者看來,另一方面正好反映了朝議的暢通性和多發(fā)性。壓迫因為什么,是因為有反抗,對于中國古代政治來說向來如此。
綜上所述,“正名”過程的這一階段從元豐二年五月二十二日李清臣上言現(xiàn)有政府運行的弊端,到元豐五年五月一日正式頒行以階易官《寄祿官新格》,歷時近三年之久。期間,先置詳定官制所招募博學之士進行統(tǒng)籌“正名”,再由最高統(tǒng)治者與朝臣一起進行具體內(nèi)容如罷空名、換寄祿等的嘗試,最后在元豐五年五月一日正式頒行新法,實屬不易。通過上述一系列的詔書和臣僚議論,我們不難看到,這一過程是以最高統(tǒng)治者神宗趙頊為核心,以詳定官制所為具體機構,以士大夫的利益爭奪為重點進行的。同時,在這個過程中,朝議不斷是北宋官制“正名”最終能被頒行出來的,既是阻力也是助力。但是,元豐五年頒行新制,是否代表著這一過程已經(jīng)結束呢?顯然不是這樣的,元豐五年之后到二圣共治以及直到徽宗政和年間朝堂關于此的議論依然不斷。
首先要界定一個概念,北宋后期一般認為是神宗之后到北宋徽欽二帝“北狩”,這里所講的北宋后期是指以元豐改制為界限,把元豐五年五月之后到北宋滅亡視為北宋后期。
新制頒行的第三天,即元豐五年五月三日,神宗再次下詔提到“如聞官制新行,諸司不知所屬,可一切申尚書省。其舊官司如殿中省、翰林院之類,有見任官者,令依舊治事,候新官上即對罷。其妄稱疑廢,托故避事,以擅去官守律論?!盵8]4532這種措辭已相當嚴厲,如有妄加議廢且因舊不作為的,均以玩忽職守罪論處。從這來看,我們會認為“正名”的主要手段——“朝議”被皇帝所斷絕了,但事實并不是如此,這只是一種假象,對于精于政治的士大夫來說,依然有方式將這一過程進行下去。
如頒行之后的第六天即五月九日,宰相王珪與神宗的對話:“王珪言:‘故事,中書進熟、進草,惟執(zhí)政書押。今官制,門下省給事中獨許書黃而不得書草。舒亶疑之,因以為請’。上曰:‘造令行令,職分宜別。給事中不得書草,著為令?!盵8]4532王硅不直接談論元豐新官制,而是從具體的三省取旨和制令的政務層面開始進行側面地表達對“正名”的推進。
又如五月十一日,三省官員和神宗的對話:“上批:‘自頒行官制以來,內(nèi)外大小諸司及創(chuàng)被差命之人,凡有申稟公事,日告留滯,比之舊日中書稽延數(shù)倍,眾皆有不辦事之憂。未知留滯處所,可速根研裁議,早令快便,大率止以舊中書遣發(fā)可也?!谑侨⊙裕骸袝×?,如吏部尚書左、右選,舊系審官東西院、流內(nèi)銓、三班院,戶部左、右曹,系三司、司農(nóng)寺,舊申中書者,今各刺都省。其應奏及本部可即施行者并如舊。內(nèi)外諸司皆準此,可申明行下。’”[8]4532這里就是改制后神宗發(fā)現(xiàn)政務“稽緩”更為嚴重,要求三省進行改革,三省因而上言處理意見為如舊行政,這是從上而下進行的一種“正名”推動。通上兩條,不難看出在元豐新制頒行后,實際運行與預期有所變化,這也是“正名”過程不停的主要原因。雖然一開始神宗就進行了禁議論的要求,但是因為其實際并未結束,過程得以繼續(xù)。
經(jīng)過一段時間的調整與適應,神宗于元豐五年九月二十三日下詔,罷置詳定官制所,限十日內(nèi)并“六曹等條貫送編敕所”將未完成的修補工作,轉移給詳定編敕所掌握。這之后的“正名”重點從重修官制到了編敕條法。到元豐六年(1083)七月五日,門下中書外省上言被接納:“自官制行已及期年,其間利害官吏固已習知。今編修敕條,理當博采眾智,欲乞許見任官到局參議,及許其余人具所見利害赴本省投狀,如有可采,量事推恩”。[8]4535元豐官制施行一年以后,三省請求下令征求改進意見,并被神宗所接受,這正是“正名”過程又一個開端。
元豐六年直到“二圣”執(zhí)政前,朝廷廣開言路,征求意見。這一時期依然如前一樣,進行具體政務的調整,如帶職、推恩標準等等,其過程不再一一贅述。整體上,這一段時間朝議比較集中,臣僚在實際運行中上言元豐官制中的不足和請求“依舊”,大部分都被朝廷接納。到哲宗即位,高太后聽政時期,由于政治主張的不同,這一“正名”過程更加細化。
元祐元年(1086),范祖禹作《唐鑒》,其上哲宗說:“古者名與實稱,而后事成功立焉,后世不能正名而其實必合于古,然后能有成功如欲?;乓越ü俦匾砸幌嘟y(tǒng)天下,始可以言治矣?!盵11]名與實相稱,才能成事,在元豐之后依然被提起,說明這一時期“正名”與“正實”依然是宋代政務的焦點之一。
元祐元年閏二月八日,資政殿學士、新知潁昌府曾孝寬上言:“乞下吏部取官制以前舉官名數(shù),委官司裁定,有可以仍舊者,著為令?!盵8]4535其請求元豐改制之前的官員數(shù)目,有可以施行的可以如舊。這一建議被高太后政治集團所接受,這是“正名”過程看似反復實際更加符合當時政治需求的變化。元祐二年(1087)八月六日,太師文彥博進《奏除改舊制》,請求建立甄別資品除授之法,朝廷接納并詔三省參詳資品履歷,按新舊制除授[12]。之后到元祐八年(1093)之前,朝臣的焦點在三省與樞密院的職掌問題。元祐三年(1088)二月十四日,樞密院上言:“文臣換右職,舊屬本院,自改官制后歸三省。緣換授大使臣系入樞密院奏差遣,又有以本院差遣武臣去處,因事取旨換授者行遣不一,合依例同呈取旨。”[8]4536同年閏十二月一日,尚書省上言:“未行官制以前,凡定功賞之類,皆自朝廷詳酌,自行官制,先從六曹依例擬定?!盵8]4537兩個請求都被接納,最終的結果是涉及三省、樞密院相關的事,則兩處共同取旨施行。這一時期也如元豐五年之后,多是具體的政務運行修改,但這一過程始終不斷。
到了元祐八年十二月二日,尚書左仆射呂大防請求仿照《唐六典》“委官置局”修成本朝官制一書,作為宋代的大典以流后世。這一建議被當時的執(zhí)政團體所接受,到紹圣元年(1094)五月即“詔罷編修官制局”短短半年時間,從高太后還政到哲宗親征,兩者對待這一“正名”過程有著截然不同的態(tài)度。期間并未見如《唐六典》一樣的制書出臺,而是直到徽宗崇寧元年(1102)六月二十九日又一次看到“詔令國史院以神宗所定官制,依《唐六典》編修成書”[8]4538-4540的法令??梢娬茏跁r期并未成書,或者說是“正名”的過程受朝堂走向的影響較大,不能一蹴而就。
哲宗紹圣年間,其與臣僚關于官制有許多的討論,關注點多在“正名”之后職責、稱謂之上,較為細化,這一現(xiàn)象也在整個過程中的普遍存在。如紹圣四年(1097)八月三日,翰林學士兼侍讀蔣之奇曾上言:“伏以官制之弊久矣,名秩舛迭,位序顛倒……先帝元豐之間,慨然一變,以階寓祿,雖用舊文而傅以新意,可謂盡善矣。然有所末安者,試、守之謂也?!盵8]4539-4530這里蔣之奇說,官制混亂已久,元豐改制得以“名實相符”,但有一點沒有做到的就是“試與守”的安排上,請求更改這一混亂現(xiàn)象。朝堂的目的不過是使新制更加的符合自身需求,也就是不斷正名的過程。
到了徽宗時期,其“豐亨豫大”的政治藍圖構想,是將官制“正名”完成的強大動力,從崇寧元年下令依照神宗官制編修成書開始,可見其決心所在。其中,關于“正名”的過程,主要是在執(zhí)政的前半段,即大觀、政和之際。大觀二年(1108)三月十五日,吏部狀記載:
準尚書省札子,奉御筆:“寄祿官在神考時不分左右,曩雖厘正,猶有存者。若盡去之,則序爵制祿,等級差少,人易以及??闪钣兴緱l畫以聞?!备侗静渴┬小`見先帝以文散官定為寄祿法,實一代之新制,而議者淺陋,妄加穿鑿,遂請分為左、右。從之。[8]4542
神考即神宗,徽宗御筆下詔說元豐改制雖然得以“正名”,但階官等級減少,升遷過快,名分左右增官階。這是對“正名”的一次大的調整,也是符合徽宗朝現(xiàn)實的調整。
到了大觀三年(1109)九月一日,有大臣上書:“方陛下追復熙豐之政,百度具舉,而官制尤在所先焉,豈不遵官制而用違官制之例,越次除授……臣愚伏望圣慈詳酌,特降睿旨,一依元豐官制施行,則官不紊常矣?!背剂耪埱笠涝S官制施行才能不致政務紊亂失常?;兆谙略t令后并遵官制施行,“以稱繼志述事之孝”[8]4543。之后直到政和六年(1116),因御筆下詔遵行新制,故上書多為陰附之言,是把“正名”的過程全放到徽宗御筆之中了。到政和六年六月四日,太師、魯國公蔡京等上奏:“崇、觀、政和以來,中書省除授內(nèi)外省官制,參照元豐舊格,成書一百二十卷,乞以《中書省官制事目格》為名?!盵8]4550詔頒行這時,“正名”的過程以《中書省官制事目格》的頒行為界線得以真正的完成。
綜上所述,在元豐官制頒行之后的北宋后期,“正名”的過程并未因條例頒行而結束,而是就像它出臺的原因——政治穩(wěn)固,提高政務運行效率那樣被執(zhí)政者所“利用”。元豐五年五月之后,無論是神宗皇帝的《誡諭百官》禁止議論,還是二圣時期的“反復”以及徽宗的“御筆”限制,都沒有真正地阻止這一過程。相反的,宋代士大夫用其固有的手段和方式即奏議、廷對,從而維護自己的權益,依然讓元豐“正名”進行下去。
據(jù)宋人陳藻《樂軒集》記載:“正名,孔子之所重也。名浮于實,固不可;名損于實,其可乎?正名莫大于官制?!盵13]自古,為政之首為“正名”,孔子言“名不正,則言不順”。陳藻在其文集中以儒家經(jīng)典為引,點明了官制“正名”的重要性,通過上述幾個部分的發(fā)現(xiàn),這一訴求是士大夫和君主所共有的。通過以上梳理,我們可以看到一條“正名”過程:
第一階段是北宋建國至熙寧初,朝堂如楊億、吳育等均上書言官制“名實分離”,請求改制,但只得到部分的調整,拉開了“正名”的大幕。第二階段是熙寧后到元豐五年,以宋神宗為核心的政治群體開始了自上而下的“正名”之路。這期間從元豐三年設置詳定官制所,到元豐五年頒行以階易官《官制新格》是“正名”最為激烈的時期,這一時期主要表現(xiàn)在士大夫的利益與統(tǒng)治階級利益的統(tǒng)一性性和斗爭性之中,正是在這種相互影響下才完成了“正名”的主體部分。最后階段是新制頒行之后,直到徽宗政和六年,大臣蔡京等人上呈《中書省官制事目格》為止,北宋官制“正名”的過程到此告一段落。整個過程中,既有君主手詔、誡喻的求變和約束,也不乏士大夫臣僚群體的上言和斗爭。
總之,政務運行不可能一蹴而就,在北宋這一士大夫集體覺醒的時代,“言路”通暢與否是政務運行暢阻的重要體現(xiàn),北宋官制“正名”過程正是其“言路”情況的真實寫照。
注釋:
① 學界的研究較多,且早期集中在靜態(tài)之中,如王麗《宋代官制改革后吏部研究》,河南大學博士學位論文,2014年;譚鳳娥《論元豐改制》,湖南師范大學碩士學位論文,2004年等,還有諸如其他五部研究以及六部屬官相關靜態(tài)研究,多從靜態(tài)之中發(fā)現(xiàn)尋找元豐改制的過程;近十年,如前引劉后濱、鄧小南的文章,以及古麗巍《北宋元豐改制“重塑”尚書省的過程》,《中國史研究》,2015年第2期,河南大學田志光《北宋中后期三省決策與權力運作機制》,《史林》,2013年第6期等,均力求在某一或者多個機構中的決策過程里把握元豐改制的內(nèi)容和過程。
② 筆者據(jù)張祎《關于北宋的“大敕系銜”》,《首都師范大學學報》,2015年第6期,第23-32頁記載,使相具備這一資格,緣于其所帶的宰相身份,但事實上他們并不參與相關敕命的擬議與施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