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guān)鍵詞:石鼓歌 韓愈 周宣王 元和中興 時代精神
唐初,發(fā)生了中國文化史上的一件大事。在歧州雍縣三畸原(今陜西鳳翔縣南原)出土了十只石鼓,上有文字,書法古奧拙樸,結(jié)體謹嚴,引起學(xué)者的關(guān)注:“蓋紀周宣王畋獵之事,其文即史籀之跡也。貞觀中,吏部侍郎蘇勗紀其事云:虞(世南)、褚(遂良)、歐陽(詢)共稱古妙,雖歲久訛缺,遺跡尚有可觀,而歷代紀地理志者不存記錄,尤可嘆惜?!保ɡ罴Γ骸对涂たh圖志》卷二)十件石鼓各刻四言詩一篇,原文七百字以上,現(xiàn)僅存二七二字。據(jù)前人考證,一般認為石鼓乃東周時的秦國刻石,記載秦國國君游獵情況,故又稱獵碣文。石鼓出土,詩人歌詠其事,杜甫《李潮八分小篆歌》僅僅提及一句“陳倉石鼓又已訛”,而韋應(yīng)物《石鼓歌》專詠其事,曰:“周宣大獵兮岐之陽,刻石表功兮煒煌煌。石如鼓形數(shù)止十,風(fēng)雨缺訛苔蘚澀。今人濡紙脫其文,既擊既掃白黑分。忽聞滿卷不可識,驚潛動蟄走云云……”也僅僅是歌詠其文字,而別無寄托,詩意比較單薄。
貞元年間,鄭余慶將石鼓移至鳳翔夫子廟保存,引起了好古敏求、關(guān)心時事的韓愈極大之興趣。身為國子博士的韓愈以為,石鼓文記載了周宣王中興事業(yè),文字古雅,意義重大,呼吁將石鼓遷移至京師國子監(jiān)保存,既方便學(xué)子研習(xí),又可以彰顯周宣王中興的偉業(yè),事實上也為經(jīng)歷安史之亂后數(shù)十年動蕩局勢的大唐王朝提振精神,激勵朝野奮發(fā)有為,使大唐之基業(yè)中興。事實上,《石鼓歌》不是一篇考古學(xué)術(shù)文章,乃是一首具有高超藝術(shù)成就的長詩,詩人寄寓了別樣的襟抱,有其時代文化的思潮內(nèi)涵。孟子言,盡信書不如無書,膠柱鼓瑟,難得真解,論其人而知其世,方可探知此詩之旨趣所在。
韓愈志大才高,剛強果敢,勇于任事,篤信儒道,踐行之而不遺余力,“抵排異端,攘斥佛老,補苴罅漏,張皇幽眇。尋墜緒之茫茫,獨旁捜而遠紹;障百川而東之,回狂瀾于既倒”(《進學(xué)解》)。韓愈之才,“自視司馬遷、揚雄至班固以下,不論也”?!耙粤?jīng)之文為諸儒倡,障堤末流,反刓以樸,刬偽以真……當其所得,粹然一出于正,刋落陳言,橫騖別驅(qū),汪洋大肆,要之無抵牾圣人者?!弊詴x迄隋,佛老大行于世,儒學(xué)雖不絕如縷,實則危殆已極,韓愈“引圣爭四海之惑,雖蒙訕笑,跲而復(fù)奮,始若未之信,卒大顯于時。昔孟軻拒楊墨,去孔子才二百年,愈排二家,乃去千余歲,撥衰反正,功與齊而力倍之,所以過況、雄為不少矣。自愈沒,其言大行,學(xué)者仰之,如泰山北斗云”(《新唐書·韓愈傳》)。因志于古道,韓愈遂有好古之嗜,且往往因事、因物而見道,不為虛文。作于元和六年(811)秋由國子博士升任河南令時之《石鼓歌》,一方面體現(xiàn)出其詩“驅(qū)駕氣勢,若掀雷抉電,奔騰于天地之間,物狀奇變,不得不鼓舞而徇其呼吸也”(司空圖:《題柳柳州集后序》)的本色,另一方面,詩人借歌詠石鼓而率先鳴唱元和中興之聲,以為時代精神之鼓舞,凝聚心力,以圖振興,再造唐室,其思想意義更為突出。
《石鼓歌》乃韓愈七古名篇,明人黃周星說:“詩之珠翠斑駁,正如石鼓。石鼓得此詩而不磨,詩亦并石鼓而不朽矣?!保ā短圃娍臁罚┤绱碎L詩,不明章法,殊難領(lǐng)會。此詩長達六十六句,可分為四大段。
第一段,敘寫創(chuàng)作《石鼓歌》的緣由以及石鼓的來歷?!皬埳殖质奈模瑒裎以囎魇母?。少陵無人謫仙死,才薄將奈石鼓何!”開篇直陳其事,交代寫作《石鼓歌》的緣由。友人張徹手持石鼓文拓本,勸勉鼓勵詩人,嘗試創(chuàng)作石鼓歌。受勸勉,“試作”,說得何其鄭重嚴肅。大詩人李白、杜甫是寫作石鼓歌的當然人選,可惜他們已經(jīng)死了很久,而詩人說自己才能淺薄,又能拿石鼓怎么辦呢——即難當創(chuàng)作石鼓歌的重任。雖是自謙,實則將自己與李白、杜甫并列,暗含李白、杜甫之后,自己是創(chuàng)作石鼓歌的當然人選。而以自謙的口吻說出,見出創(chuàng)作石鼓歌乃重大事件,必須鄭重對待,勉力為之。張徹,貞元十二年(796)與韓愈結(jié)交,從韓愈學(xué)習(xí)。元和四年(809)登進士第,為澤潞節(jié)度使從事,改幽州節(jié)度判官,幽州軍亂,被殺害。韓愈有《故幽州節(jié)度判官贈給事中清河張君墓》記述其生平事跡。
“周綱凌遲四海沸,宣王憤起揮天戈?!敝艹ヂ?,天下動蕩,民怨沸騰,周宣王奮發(fā)圖強,北征獫狁,南討淮夷,使得周朝中興。周綱,周朝之綱紀。周宣王,厲王之子,名靜,公元前827至公元前782年在位,平定四境,史稱宣王中興。周厲王暴虐,被流放于彘,召公周公二相行政,號曰共和?!妒酚洝ぶ鼙炯o》:“共和十四年,厲王死于彘。太子靜長于召公家,二相乃共立之為王,是為宣王。宣王即位,二相輔之修政,法文、武、成康之遺風(fēng),諸侯復(fù)宗周?!睋]天戈,指宣王南征北討之事,《詩經(jīng)》之《六月》《采芑》記其事。韓愈以為,石鼓文乃記載周宣王中興之事。
宣王中興,諸侯皆朝周,天下大定,故而曰:“大開明堂受朝賀,諸侯劍佩鳴相磨。蒐于岐陽騁雄俊,萬里禽獸皆遮羅?!毙醮箝_明堂,接受萬邦來朝賀,諸侯相率而來,腰懸寶劍、佩玉,叮咚鳴和,威儀盛大;宣王在岐山之南春獵,校練士卒,諸侯之師競相馳騁,以爭雄俊,萬里山林,飛禽走獸,皆被攔截捕捉。這是石鼓文描寫打獵校練軍隊的主要內(nèi)容。明堂,古代帝王宣明政教之所,凡朝會、祭祀、慶賞、選士、養(yǎng)老、教學(xué)等大典,均在此舉行。宣王中興,大開明堂,接受諸侯朝賀。蒐,春獵。周天子閱兵都通過畋獵進行。打獵,春天叫蒐,夏天叫苗,秋天稱狝,冬天曰狩。岐陽,岐山之南。岐山為周之發(fā)源地,在今陜西。山之南、水之北為陽;山之北、水之南為陰?!蹲髠鳌ふ压哪辍酚涊d周成王校獵于岐山之陽,韓愈論斷宣王事,當據(jù)《詩經(jīng)·車攻》首句“我車既攻,我馬既同”,與石鼓文首句相同,而《車攻》實為宣王校獵而作。然而,《車攻》序稱宣王朝會諸侯、校獵在洛陽,而不在岐山。此四句敘寫宣王中興,大開明堂,朝會諸侯,校獵而征選士卒,威儀赫赫,正是石鼓文所記載的內(nèi)容。
宣王中興、朝會萬邦、校獵征士,如此盛大的事件,當然應(yīng)該有如椽巨筆記載,以傳永久,萬世不朽,因而曰:“鐫功勒成告萬世,鑿石作鼓隳嵯峨。從臣才藝咸第一,揀選撰刻留山阿。雨淋日炙野火燎,鬼物守護煩撝呵?!睆哪歉呔纳綆X開鑿石材,制成石鼓,將宣王中興偉業(yè)、岐陽校獵之盛舉,鐫刻于石鼓之上,以便垂告后世,千秋萬代,永不磨滅。宣王侍從臣子才藝皆推第一流,遂揀選其中最為杰出者,撰寫韻語,刻在石鼓之上,長留山坳,即使滄海桑田也永存世間。長久以來,雖歷經(jīng)雨淋日烤、野火焚燒,卻始終長存世間,似乎有鬼神呵護,不許來侵襲。鐫、勒,皆是刻石為文。墮嵯峨,從高峻的山嶺上開采石料,制作石鼓。撝呵,揮斥,引申為衛(wèi)護。詩人以如椽巨筆,極其莊重地摹寫宣王中興、朝會萬邦、校獵征士,從臣頌揚刻石而期望流傳千古,而“雨淋日炙野火燎,鬼物守護煩撝呵”,乃承上承啟之句,石鼓為鬼神所護佑,千百年而不毀,永存世間。
第二段,摹寫石鼓文,贊譽其文辭古奧和書法之拙樸精美?!肮珡暮翁幍眉埍??毫發(fā)盡備無差訛。”總括寫來,贊美石鼓文:張徹從何處得到這樣的拓本,與石鼓之真跡竟然毫發(fā)無爽,令人為之傾倒?!稗o嚴義密讀難曉,字體不類隸與蝌”,文辭嚴正,文義細密,然而古奧難懂,一句概括,輕輕帶過,主要贊美石鼓文字體之拙樸精美:石鼓文極早,字體不像隸書,也不像蝌蚪文。隸書,漢字字體名,也叫佐書、史書,由篆書簡化演變而成。把篆書圓轉(zhuǎn)的筆畫變成方折,改象形為筆畫化,以便書寫。始于秦代,普遍使用于漢魏。秦人程邈將這種書寫體加以搜集整理,后世遂有程邈創(chuàng)隸書之說?!段簳ばg(shù)藝傳·江式》:“隸書者,始皇使下杜人程邈附于小篆所作也,以邈徒隸,即謂之隸書?!彬蝌轿?,古代書體,以頭粗尾細,狀如蝌蚪而得名?!端?jīng)注》:“古文出于黃帝之世,倉頡本鳥跡為字。秦用篆書,焚燒先典,古文絕矣。魯共王得孔子宅書,不知有古文,謂之蝌蚪書?!?/p>
于是,詩人遂將重點放在對字體的描摹與形容上:“年深豈免有缺畫,快劍斫斷生蛟鼉。鸞翔鳳翥眾仙下,珊瑚碧樹交枝柯。金繩鐵索鎖鈕壯,古鼎躍水龍騰梭?!笔奈哪甏眠h,難免有缺筆少畫之處,恰似用鋒利寶劍砍斷生蛟龍,拙樸奇古,生猛剛健。字體布局結(jié)構(gòu),活潑生動,如同鸞飛翔,仙靈降臨,又如珊瑚碧樹,枝干相交,奇秀靈動,此處形容石鼓文筆勢飛動而縱橫交錯。石鼓文氣勢遒勁飛動,如潛龍欲掙脫金鎖,飛騰而去,又如古鼎躍水、織梭化龍,氣勢騰躍。鼉,鼉龍,又名豬婆龍,即揚子鱷,古人以為乃龍形而尤丑惡者,此處突出石鼓文字體之奇古。珊瑚碧樹,班固《西都賦》:“珊瑚碧樹,周阿而生。”鎖鈕壯,捆綁紐結(jié)的繩索非常粗壯。古鼎躍水,《水經(jīng)注·泗水》:“周顯王四十二年,九鼎淪沒泗淵。秦始皇時而鼎見于斯水,始皇自以德合三代,大喜,使數(shù)千人沒水求之?!饼堃酄慷Φ南道K,鼎遂不得出。龍騰梭,《晉書·陶侃傳》:“侃少時漁于雷澤,網(wǎng)得一織梭,以掛于壁,有頃雷雨,自化為龍而去?!眲⒕词濉懂愒贰罚骸疤召﹪L捕魚,得一鐵梭,還掛著壁。有頃雷雨,梭變成赤龍,從屋而躍?!表n愈化用此二典,造句奇崛。此處詩人著力渲染石鼓文字之筆力勁挺,筆勢生動,形象紛呈,令人驚心駭目。
這樣拙樸剛健精美的石鼓文,可惜,“陋儒編詩不收入,二雅褊迫無委蛇??鬃游餍胁坏角?,掎摭星宿遺羲娥”。鄙陋的儒者編選《詩經(jīng)》之時,未能將敘寫宣王中興偉業(yè)的石鼓文收錄,致使《詩經(jīng)》之《大雅》《小雅》,因為缺少了石鼓文而顯得褊狹局促,而無從容自得之氣象。孔子離開魯國而周游列國,可惜未曾到過秦國,錯過了收錄石鼓文的機遇,編定《詩經(jīng)》真是選錄了熤熤小星星而遺漏了太陽和月亮啊?!妒酚洝た鬃邮兰摇氛f:“古詩三千余篇,及至孔子,去其重,取可施于禮儀者三百五篇?!睙o委蛇,無從容自得之氣象?!对娊?jīng)·鄘風(fēng)·君子偕老》:“委委佗佗,如山如河?!敝祆渥ⅲ骸坝喝葑缘弥?。”《詩經(jīng)·召南·羔羊》:“退食自公,委蛇委蛇?!编嵭{:“委蛇,委曲自得之貌。”那些陋儒,不認識石鼓文的價值,沒有收錄;而孔子最后編定《詩經(jīng)》,周游列國,卻未曾游秦國,也錯過了石鼓文。羲娥,羲和與嫦娥,指太陽與月亮。對石鼓文沒有及時收錄,致使埋沒、漶漫,詩人表達了深深的遺憾與惋惜。
第三段,敘寫石鼓文非凡的價值以及詩人呼吁保護的經(jīng)歷。緊承上文“遺羲娥”之巨大遺憾,詩人說:“嗟予好古生苦晚,對此涕淚雙滂沱?!薄约弘m然好古,然而苦于生得太晚,不能將石鼓文及早收錄,因而今日面對石鼓文之殘損,也只能涕淚橫流了。此一句總括提頓,表述石鼓文未能收入《詩經(jīng)》、成為經(jīng)典的痛心與悵恨,下文遂提出了具體的補救措施。
“憶昔初蒙博士征,其年始改稱元和。故人從軍在右輔,為我度量掘臼科?!碑敵酰徽髡贋閲硬┦?,正是元和元年,故友從軍鳳翔,主掌軍務(wù),為我想方設(shè)法,籌劃發(fā)掘石鼓。元和元年(806)六月,韓愈由江陵法曹參軍,征召為國子博士。《新唐書·百官志》:“國子學(xué),博士五人,正五品上?!庇逸o,即鳳翔府。漢時京畿之地分為京兆、左馮翊、右扶風(fēng),稱三輔。右扶風(fēng),即唐之鳳翔府。度量,測度計量,即謀劃、籌劃之意。臼科,即坑。古鼓埋于地下,要發(fā)掘而出。
詩人深知石鼓的巨大價值:“濯冠沐浴告祭酒,如此至寶存豈多!氈包席裹可立致,十鼓只載數(shù)駱駝。薦諸太廟比郜鼎,光價豈止百倍過!”詩人沐浴齋戒,鄭重地稟告國子祭酒:石鼓這樣的至寶世間存留不多啊,用氈席包裹,很快可以送到京城;運送十只石鼓,也僅僅需要數(shù)匹駱駝,將石鼓進獻于太廟,可堪與魯桓公取得郜鼎相媲美,其光輝聲價超過百倍啊。祭酒,國子監(jiān)之長官?!缎绿茣ぐ俟僦尽罚骸皣颖O(jiān),祭酒一人,從三品;司業(yè)二人,從四品下。掌儒學(xué)訓(xùn)導(dǎo)之政?!睋?jù)《舊唐書·憲宗紀》及同書《鄭余慶傳》:“元和元年五月,左丞相鄭余慶罷相,為太子賓客,九月,改為國子祭酒。”太廟,天子宗廟。郜鼎,春秋郜國造的宗廟祭器,以為國寶。后來被宋國取去。宋又將此鼎賄賂魯桓公,桓公獻于太廟?!蹲髠鳌せ腹辍罚骸埃ㄋ危┮咱蠖T公……夏四月,取郜大鼎于宋。戊申,納于大廟,非禮也?!薄蹲髠鳌せ腹辍罚骸佰υ趶R,章孰甚焉?”
石鼓文的價值還體現(xiàn)在諸多方面:“圣恩若許留太學(xué),諸生講解得切磋。觀經(jīng)鴻都尚填咽,坐見舉國來奔波?!被实凼ザ魅绻S可將石鼓留在太學(xué),讓太學(xué)諸生講解學(xué)習(xí),切磋琢磨。漢靈帝時刻石經(jīng),至京師觀賞之人,絡(luò)繹不絕;可以想見,石鼓安置于太學(xué),我大唐之人前來觀賞學(xué)習(xí),如波濤奔涌。太學(xué),古代設(shè)于京城的最高學(xué)府。西周已有太學(xué)之名。漢武帝元朔五年(公元前124年)立五經(jīng)博士。弟子五十人,為西漢置太學(xué)之始。東漢太學(xué)大為發(fā)展,順帝時有二百四十房,一千八百五十室。質(zhì)帝時,太學(xué)生達三萬人。魏晉到明清,或設(shè)太學(xué),或設(shè)國子學(xué)(國子監(jiān)),或兩者同時設(shè)立,名稱不一,制度亦有變化,但均為傳授儒家經(jīng)典的最高學(xué)府。唐國子監(jiān)下設(shè)國子學(xué)、太學(xué)等七學(xué),此處太學(xué)兼指國子學(xué)。鴻都,東漢都城洛陽門名。靈帝光和元年二月,置鴻都門學(xué)士上。漢代立五經(jīng)于學(xué)官,置十四博士,各家經(jīng)文皆憑所見,并無供傳習(xí)的官定經(jīng)本,常因文字異同引起爭端。漢靈帝熹平四年(175),議郎蔡邕等奏求正定六經(jīng)文字,得到靈帝許可。于是,參校諸體文字的經(jīng)書,由蔡邕等書石,用隸書寫《周易》《尚書》《魯詩》《儀禮》《春秋》《公羊傳》《論語》七經(jīng),請名手刊刻,鐫刻四十六碑,光和六年(183)完成,立于洛陽城南的開陽門外太學(xué)講堂前。碑高一丈許,廣四尺。這對糾正俗儒的穿鑿附會和臆造別字,維護文字的統(tǒng)一,起了積極作用?!逗鬂h書·蔡邕傳》:“熹平四年……求正定六經(jīng)文字,靈帝許之。邕乃自書丹于碑,使工鐫刻,立于太學(xué)門外。于是后儒晚學(xué),咸取正焉。及碑始立,其觀視及摹寫者,車乘日千余兩,填塞街陌?!?/p>
正因為石鼓如此重要,因而要格外謹慎:“剜苔剔蘚露節(jié)角,安置妥帖平不頗。大廈深檐與蓋覆,經(jīng)歷久遠期無佗?!笔哪甏眠h,又有殘損,因此要格外小心:小心翼翼地剔除石鼓上的苔蘚,露出文字方正筆劃之棱角與屈折;安放石鼓也要平正妥當。太學(xué)大廈高大深廣,將石鼓嚴密覆蓋,遮風(fēng)擋雨,期望石鼓永久保存而無意外。節(jié)角,指石鼓文字筆劃之棱角與屈折。無佗,即無他,猶無恙,無害?!逗鬂h書·隗囂傳》:“若束手自詣,父子相見,保無佗也?!?/p>
第四段,緊承上文,石鼓文有巨大的價值,詩人雖然提出很好的建議,然而世人并不重視,遂予以嚴厲的批評。“中朝大官老于事,詎肯感激徒媕婀。牧童敲火牛礪角,誰復(fù)著手為摩挲?日銷月鑠就埋沒,六年西顧空吟哦?!背械拇蠊倭爬嫌谑拦剩瑘A滑處世,哪肯感奮激發(fā),僅僅咿咿啊啊、敷衍塞責(zé)罷了。石鼓被棄置荒野,牧童在石鼓上敲擊取火,牛兒用之磨礪尖角,還有誰來觀賞石鼓寶物,撫摸愛護呢?石鼓天天遭磨損,月月受消耗,長久埋沒,詩人提出遷移石鼓于太學(xué)的建議已經(jīng)六年了,也只能西望石鼓,空自念叨、惋惜。老于事,熟練于處理事務(wù)之道。此處乃貶義,指圓滑世故,敷衍塞責(zé),不負責(zé)任。媕婀,依違阿曲,無主見。敲火,敲擊石頭以取火。六年西顧,韓愈元和元年(806)自江陵召為國子博士,至寫此詩時已經(jīng)六年。時韓愈在東都洛陽,石鼓出土地在天興(今陜西寶雞)三畤原,故曰“西顧”。
詩人于此,以漫畫式的筆法,勾勒了“中朝大官”老于世故、圓滑依違的丑態(tài),惜官保位,敷衍塞責(zé),事不關(guān)己,高高掛起,對國之重寶石鼓毫無感情,絕不重視,任憑其棄置荒野,遭受風(fēng)雨侵襲、牧童敲火、黃牛礪角的消損。詩人遷移太學(xué)、妥善保護的建議落空,也只能“六年西顧空吟哦”了。
于是,詩人進一步揭示石鼓的巨大價值和意義:“羲之俗書趁姿媚,數(shù)紙尚可博白鵝。繼周八代爭戰(zhàn)罷,無人收拾理則那?!碧柗Q書圣的王羲之書法,與石鼓文相比較,只不過是為世俗所喜歡的“趁姿媚”之“俗書”罷了,王羲之幾頁《道德經(jīng)》的俗書尚且能夠換來一群白鵝。自從周以來八代爭戰(zhàn),文物損毀,而石鼓得以流傳后世,卻無人重視,天理何在?。?/p>
王羲之有書圣之稱,《晉書·王羲之傳》曰:“尤善隸書,為古今之冠。論者稱其筆勢,以為飄若浮云,矯若驚龍?!碧铺诶钍烂裣矏弁豸酥畷?,遂為世所重,流行極廣。王羲之“性愛鵝,會稽有孤居姥養(yǎng)一鵝善鳴,求市未得,遂攜親友命駕就觀。姥聞羲之將至,烹以待之,羲之嘆惜彌日。又山陰有一道士養(yǎng)好鵝,羲之往觀焉,意甚悅,固求市之。道士云:‘為寫《道德經(jīng)》,當舉群相贈耳?!酥廊粚懏?,籠鵝而歸,甚以為樂”。
韓愈好古,詩歌追求“冥觀洞古今,象外逐幽好。橫空盤硬語,妥帖力排奡”(《薦士》)的拙樸勁健之美,與石鼓文相比較,王羲之的書法就不免顯得媚俗了。貶抑王羲之書法,旨在標舉石鼓文書法之拙樸剛健、古色斑斕,正是上文所說:“年深豈免有缺畫,快劍斫斷生蛟鼉。鸞翔鳳翥眾仙下,珊瑚碧樹交枝柯。金繩鐵索鎖鈕壯,古鼎躍水龍騰梭?!崩^周八代,指自周以下之秦、漢、魏、晉、元魏、齊、周、隋。理則那,其理則為何。那,“奈何”的合音。《左傳·宣公二年》:“牛則有皮,犀兕尚多,棄甲則那?”杜預(yù)注:“那,猶何也?!睏畈ⅲ骸澳牵魏沃弦?。顧炎武《日知録》三十二云:‘直言之曰“那”,長言之曰“奈何”,一也?!崩畎住堕L干行》之二:“那作商人婦,愁水復(fù)愁風(fēng)。”
自周以后,八代戰(zhàn)亂,至大唐則天下太平,崇重儒學(xué),尊仰孔子孟之道,以儒學(xué)選擇人才,治國理政,理應(yīng)重視這記載宣王中興的石鼓?。骸胺浇裉饺諢o事,柄任儒術(shù)崇丘軻?!北稳逍g(shù),重用儒學(xué)之士,委之以權(quán)柄。崇丘軻,尊崇孔丘孟軻。因而,詩人呼吁:“安能以此上論列,愿借辯口如懸河。石鼓之歌止于此,嗚呼吾意其蹉跎!”怎樣才能把自己的這些意見,提到朝堂之上來討論,愿意借著張生善辯如懸河之口,廣為流布。石鼓歌也就要結(jié)束了,可嘆我的一番深切用意,恐怕也要流于空言了。辯口如懸河,《晉書·郭象傳》:“太尉王衍每云:聽(郭)象語,如懸河瀉水,注而不竭。”蹉跎,失意,虛度光陰。謝朓《和王長史臥病》:“日與歲眇邈,歸恨積蹉跎?!崩铐牎斗鸥栊写饛牡苣洹罚骸坝墒酋沲梢焕戏颍B(yǎng)雞牧豕東城隅?!?/p>
韓愈于詩的末尾,再三申述,在這個崇重儒學(xué)的時代,要重視記載宣王中興、朝會校獵事件的石鼓文,希望自己的宣傳、呼吁不要落空了,拳拳心意,諄諄告誡,意猶未已。
韓愈寫作此詩,既是記述描摹作為文物的石鼓文,又是敘寫記載宣王中興、朝會校獵事跡的石鼓文,極盡渲染之能事,而別有寄托。
唐憲宗乃中唐比較能干的一位皇帝,即位以來,勵精圖治,向慕貞觀開元盛世,信任宰相,講論政事,對強藩叛鎮(zhèn)執(zhí)行比較強硬的政策,以恢復(fù)全國統(tǒng)一的局面,“軍國樞機,盡歸之于宰相。由是中外咸理,紀律再張,果能剪削亂階,誅除羣盜,睿謀英斷,近古罕儔”(《舊唐書·憲宗紀》)。從元和元年至五年,先后平定蜀中劉辟之亂、夏綏楊惠琳之亂、淅西李锜之亂,擒獲圖謀不軌的昭義節(jié)度使盧從史。韓愈作此詩的元和六年,朝廷正在醞釀著更大規(guī)模的平叛統(tǒng)一戰(zhàn)爭,最終討平叛亂不臣的淮西吳元濟,因而史臣稱頌憲宗為“唐室中興之主”,所謂:“貞元失馭,群盜箕踞。章武(憲宗)赫斯,削平嘯聚。我有宰衡,耀德觀兵。元和之政,聞于頌聲?!保ā杜f唐書·憲宗紀》)
正是在這樣的大背景下,韓愈創(chuàng)作《石鼓歌》,歌頌記載周宣王中興的石鼓,感慨于“周綱陵遲四海沸,宣王憤起揮天戈。大開明堂受朝賀,諸侯劍佩鳴相磨”,渲染周宣王中興、大開明堂、校獵征士,而石鼓文刻石記功,陳述國家之盛,乃一代史詩。韓愈在此,有意無意之間,都傳達了對唐憲宗勵精圖治、中興大唐的頌揚,滲透著詩人對現(xiàn)實政治的巨大熱情,以及對太平盛世的強烈期盼。
因而,詩人在摹寫石鼓文時,融入了巨大的政治熱情和強烈的情感,感奮激動人心。對石鼓文拙樸剛健書法之贊美:“年深豈免有缺畫,快劍斫斷生蛟鼉。鸞翔鳳翥眾仙下,珊瑚碧樹交枝柯。金繩鐵索鎖鈕壯,古鼎躍水龍騰梭?!北砻嫔鲜琼灻罆?,突出石鼓文的文物價值,實際上主要是彰顯石鼓文的政治意義,因而才有“陋儒編詩不收入,二雅褊迫無委蛇”,未能收入《詩經(jīng)》,致使《大雅》《小雅》無雍容不迫之致;孔子刪《詩》,也無從輯錄整理,造成了巨大的缺憾。顯然,是從思想內(nèi)容上突出作為載體的石鼓文價值——記錄了宣王中興的偉業(yè)。
于是,詩人向當局建議,希望能夠?qū)⑹陌仓糜谔珜W(xué),供天下人學(xué)習(xí)、摹寫,其價值超過郜鼎,也會超過漢代熹平石經(jīng),產(chǎn)生巨大的轟動效應(yīng)。而其核心則在于石鼓文是中興王室的象征,具有極大的示范意義。
可惜,詩人的建議,未被庸陋圓滑的“中朝大官”所采納,石鼓仍然被棄置荒野,遭受種種的損毀。為其不平遭遇,詩人極為憤激,“六年西顧空吟哦”。自周以降,秦、漢、魏、晉、元魏、齊、周、隋八代,戰(zhàn)亂不已,至大唐而至天下太平,頌贊石鼓文的落腳點乃在大唐中興:“方今太平日無事,柄任儒術(shù)崇丘軻?!贝筇浦信d,崇重儒術(shù),任用人才,而作為中興象征的石鼓文,正適應(yīng)了營造社會氛圍的現(xiàn)實需要,正應(yīng)上文“坐見舉國來奔波”。詩人以石鼓為載體,一方面欣賞石鼓文之拙樸剛健的藝術(shù)審美,一方面特別重視其周宣王中興、大開明堂、校獵征士的豐厚內(nèi)容,而且融入了詩人對現(xiàn)實的深切感受,將唐室中興的現(xiàn)實需要與周宣王中興暗中相聯(lián)系,若斷若續(xù),若即若離,對石鼓的歌頌,遂融入了現(xiàn)實的內(nèi)容與強烈的個性情感,因而感人至深。詩的末尾,愿借張生之辯若懸河的利口,向當朝游說:既充滿期盼,又深懷憂慮,表現(xiàn)出矛盾的心理,感慨于石鼓之“日銷月鑠就埋沒”的不幸,又融入了自身不遇的遭際。創(chuàng)作《石鼓歌》之后的《進學(xué)解》,以學(xué)生的口吻,陳述韓愈一生遭際,有曰:“公不見信于人,私不見助于友,跋前疐后,動輒得咎。暫為御史,遂竄南夷。三年博士,冗不見治。命與仇謀,取敗幾時?冬暖而兒號寒,年登而妻啼饑。頭童齒豁,竟死何禆?”有助于對《石鼓歌》的深入理解。
韓愈此詩,斷定石鼓乃周宣王中興偉業(yè)之產(chǎn)物,又賦予大唐元和時期之社會世情與思想精神,前代文物而兼后世光彩,石鼓遂成一載體。將周宣王中興與大唐中興綰結(jié)為一體,既有古物斑斕之美,也有古今精神相通之奇幻,才情縱橫,內(nèi)容豐富,而邏輯結(jié)構(gòu)頗為明晰,彰顯其以文為詩、以議論為詩的本色,句奇語重,古奧富贍,體勢宏敞,典重瑰麗,且一韻到底,而文氣渾灝流轉(zhuǎn),給人以精神的強烈震撼和獨特的藝術(shù)審美享受。
作者:雷恩海,蘭州大學(xué)文學(xué)院教授,博士生導(dǎo)師,國學(xué)研究中心主任。從事中國文學(xué)批評史、文化史研究,出版有《中國古代文論的融通與開拓》《大歷詩略箋釋輯評》等專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