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成有
編者語:東方外交史是國內近年蔚然興起的一個嶄新學科。為了推進東方外交史學科體系建設,總結十余年來的既有成果,為三大體系建設提供具有新鮮活力與感召力的理論支持,我們邀請了幾名學者做一組專題研究。這組文章清新厚重,建樹頗多,相信它會像古希臘神話斯芬克斯謎語一樣,不斷引起共同跋涉于這一領域的作者與諸多讀者的極大興趣。本專題中有的作者自始至終參加了東方外交史的學科體系建設進程。這組文章以本土資源為構建素材,以中國人的史觀予以構建,使用新材料,展現(xiàn)新方法,推出新成果,在學科體系、學科定性、發(fā)展主線、編寫原則等方面全方位地進行了大膽探索,初步形成線索清晰、框架完整的東方外交史學科體系。以今天的觀點來看,無論從何種意義上說,東方外交史學科體系建設都是中國空前崛起的長期趨勢下一個大規(guī)模的精神活動,有著總結前人、啟迪來者并向未來發(fā)展延伸的時代特征,讓人看到東方文明強勢回歸的嶄新趨勢。在當今百年未有之大變局,國際格局總體東升西降的歷史大背景下,構建東方外交史學科體系,具有重大的理論價值與現(xiàn)實意義。
摘? ?要: 在近代日本帝國武力崛起的過程中,“東洋史學”應運而生,兼具國策性與學術性。其奠基者白鳥庫吉、內藤湖南等著書立說、提交研究報告,影響深遠?!岸?zhàn)”結束初期,日本學者反省戰(zhàn)前的研究,與“皇國史觀”“國策史學”劃清界限,開始新的探討。隨著經(jīng)濟高速發(fā)展,日本成為名列前茅的經(jīng)濟大國,東亞史的探索出現(xiàn)新趨勢,東亞世界論受到普遍重視。進入21世紀,國際格局發(fā)生顯著變化,日本東亞史研究與時俱進,新論迭出,成果累累。檢討日本東亞史研究的軌跡,對思考東方外交史或東亞外交史大有裨益。
關鍵詞: 日本的東亞研究;東亞史;東方外交史;東亞外交史
中圖分類號:K093.13?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4-8634(2022)01-0005-(11)
DOI:10.13852/J.CNKI.JSHNU.2022.01.001
進入21世紀,由陳奉林教授首倡,魏楚雄、張建華、魏志江、張曉剛教授等志同道合者共襄的東方外交史研究,取得明顯進展。自2006年舉行首屆“東方外交史”學術研討會以來,至2020年已舉行12屆,出版論文集9部,對東方外交史的基本概念、研究對象、理論方法、研究框架、價值與意義等理論問題,形成若干共識,也探討了若干相關的學術研究課題,不斷取得新進展。從舉辦研討會到出版論文集,相關經(jīng)費均須自行籌措,貴在堅持,確屬不易。作為陳教授專論的東方外交史的學術著作出版進展緩慢,期待盡早付梓。
相形之下,中國的西方外交史研究成果,倒是可以信手拈來。如陳樂民主編的《西方外交思想史》(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95年版)、徐凌云的《近世西洋外交史》(河南人民出版社2017年版)、蔡東杰的《西洋外交史》(臺北風云論壇出版社2000年版)、楊奉泰的《現(xiàn)代西洋外交史:正統(tǒng)主義和民族主義時代》(臺北三民書局2002年版)、陳春福的《西方外交思想史》(北京大學出版社2005年版)、周鯁生的《近代歐洲外交史》(武漢大學出版社2007年版)等。
毋庸諱言,東方外交史研究是個大課題。首先,它的空間范圍廣,時間跨度大。在空間上,東方包括西亞、中亞、南亞、東南亞、東亞和北非國家。在時間上,既有遙遠的上古時代,也包括近現(xiàn)代與當代,綿延數(shù)千年。其次,在內容上,東方諸國的文化類型、文明軌跡、發(fā)展變遷、國際格局變化、歐亞非互動方式等諸要素交織,構成異彩紛呈的外交史畫卷。特別是自大航海時代以來,東方國家間以及東西方國家間的外交演進軌跡千差萬別、變幻不定,以至于今。在這種情況下,東方外交史的研究不可能一蹴而就,在整體的研究布局上,需要有分有合、分合兼顧。所謂“合”,運用全球史的跨國別宏觀研究框架,撰成東方外交史的總論卷,強調共性或普遍性。所謂“分”,或者按照歷史進程的先后,分成古代、近代、近現(xiàn)代和當代等時間段,分別展開研究;或者列出若干專題,深入展開理論研究或實證研究;或者按照不同區(qū)域,單獨成篇或成編,探討其發(fā)展過程。在“分”的單元,設置“篇”或“編”,研究其個性或特殊性,也兼顧共性與普遍性。這樣,“分”與“合”相結合,經(jīng)過多年的持續(xù)努力,最終推出東方外交史的學術研究成果系列。
眾所周知,外交是國家對外的和平交往行為,即或是以武力為后盾。外交史研究則是對國別、區(qū)域間、洲際對外行動或互動的記述,詮釋其前因后果、規(guī)律與特點。較之國別史、區(qū)域史、全球史的全局,外交史不過是其中的一個局部。把握全局,則有利于發(fā)現(xiàn)全局與局部的內在邏輯關系,對研究對象展開更深入的探討。
在東方外交史的舞臺上,東亞外交史堪稱重頭戲。無論是古代中國用和協(xié)萬邦、薄來厚往、懷柔遠人等原則主導的冊封體制與東亞世界,還是近代日本用暴力排演“東亞新秩序”乃至“大東亞共榮圈”的血腥慘劇,朝鮮半島、中南半島國家的風云變幻,均構成東亞外交史異彩紛呈的演進歷程。從歷史資料、學術成果積累來看,東亞史在中國的區(qū)域史研究領域首屈一指,其中包括漢譯的國外學者的東亞國別史與區(qū)域史的成果,為東亞外交史提供了可資利用的學術資源??陀^上看,無論是史料整理,還是研究觀點的提出,日本學者均先行一步,其研究成果不乏借鑒價值,堪為東亞外交史或東方外交史的“東亞編”或“東亞篇”的他山之石。
在東亞,自幕末開港以來,日本人從未停止對東亞的研究。福澤諭吉力倡弱肉強食的“脫亞入歐論”、勝海舟相對單純的“亞洲同盟論”、曾根俊虎動機復雜的“興亞論”為東亞史研究提供了思路。在中日甲午戰(zhàn)爭、日俄戰(zhàn)爭、日韓合并、第一次世界大戰(zhàn)如同走馬燈般地演出日本帝國武力崛起的過程中,“東洋史學”應運而生。其奠基者白鳥庫吉、內藤湖南、桑原騭藏等策士、學者一身二任,出國考察并著書立說、提交研究報告,影響深遠?!岸?zhàn)”結束初期,日本學者反省戰(zhàn)前的研究,與“皇國史觀”“國策史學”劃清界限,推出新成果。隨著經(jīng)濟高速發(fā)展,日本成為世界經(jīng)濟大國,東亞史的探索出現(xiàn)新趨勢。進入21世紀,國際格局變化顯著。日本的東亞史研究亦與時俱進,新論迭出,成果累累。拙文擬分成幾個時段,檢討日本東亞史研究的軌跡,為思考東方外交史或東亞外交史提供某些啟發(fā)。
一、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前“東洋史學”的濫觴
1.白鳥庫吉的“東洋史學”
1890年,白鳥庫吉(1865—1942)畢業(yè)于東京帝國大學文學部史學科,任貴族學校學習院大學的教授,曾兩次游學歐美多國。自1894年發(fā)表《檀君考》以來,白鳥涉獵北方民族、中國東北史、西域史、朝鮮史、東洋史、歐洲史等多種研究領域,成果累累,成為學貫東西的“東洋史學”泰斗級人物。白鳥的學術生涯,伴隨著日本帝國在中日甲午戰(zhàn)爭、日俄戰(zhàn)爭、八國聯(lián)軍之役、第一次世界大戰(zhàn)中的武力崛起。其有生之年,目睹日本發(fā)動侵華戰(zhàn)爭、太平洋戰(zhàn)爭的“赫赫武功”。因此,白鳥的學術研究從未囿于書齋,熱衷“學術報國”。1908年,他為“滿鐵”設立“滿洲地理歷史調查室”,搜集資料,開展對中國東北與朝鮮的歷史地理研究,出版《滿鮮地理歷史研究報告》,為日本政府擴張政策提供咨詢。同時,將幕末以來對外擴張的“滿洲情結”與“滿鮮”意識,推向日本全社會。
1938年,白鳥監(jiān)修的多卷本《東洋文化史大系》出版,在《總論》中,白鳥強調兩個基本觀點:(1)批判“歐洲中心論”。白鳥反對孤立地看待歐洲,認為“迄今為止,所謂世界史,往往以歐洲為主體,在這種視角的范圍內,將亞洲作為地區(qū)史的一部分并附加于歐洲史為能事”。他強調“此種以西洋人為本位的思維方式,完全是偏見”。(2)主張“歐亞歷史一體論”,認為“與亞洲西部連接的歐洲,是亞洲大陸的半島;若以亞洲大陸作為軀體,則歐洲如同右臂,英國如同右手”;如果站在歐洲向東看,則“朝鮮和滿洲相當于左臂,日本相當于左手”。1 日英并立,平起平坐,日本大國化的自傲自大,溢于言表。
《總論》還特別強調“日本的特異性”,為武力建立“東亞新秩序”提供歷史依據(jù)。白鳥認為,日本的“特異性”表現(xiàn)為:(1)文化具有綜合優(yōu)勢。白鳥說,近世以來,日本“不單單攝取以往亞洲大陸南北兩方的特性,還在此基礎上掌握了歐洲文明”,能夠“巧妙運用”近代科學,“充分展現(xiàn)了我們日本民族的優(yōu)秀性”。(2)融合外來文化的“獨特性”。所有外來文化一旦進入日本,“就不再是原封不動的外國事物,而成為日本獨有之物”;其消化能力體現(xiàn)“日本精神”,即“在接觸他國文化時,適合我國情之物則攝取之,對不適合者則勇敢地加以舍棄,而且在此基礎上對其進行日本式的融合”。(3)強調日本應成為“東洋的盟主”。白鳥說,“我國文武兼?zhèn)?,不僅要稱霸東洋”,“而且應左右世界史”,此乃天皇的“棱威”與臣民的“忠君愛國”使然。時至今日,“在歷史上稱霸亞洲的諸民族,已悉數(shù)出場并終場,唯我日本還留在舞臺上。我國以東洋盟主為己任,確保東洋乃至世界和平之鍵,舍我其誰”。白鳥宣稱:“從歷史上看,此乃理所當然,我們應該深刻理解日本民族使命之巨大。”2
白鳥認為,日本民族之“如此優(yōu)秀的國民性”,固然與“自悠久的太古就居住在大八洲”“武力和智力出色”“強烈的覺醒心”等原因有關,但最根本的原因是國民“擁戴至上的現(xiàn)人神天皇”。白鳥強調說,天皇“在歷史時代已經(jīng)作為我國國民的宗主,儼然君臨此大八洲”;“天皇在人間的姿容累代有變化,但作為神的本質,永遠不變”;“天皇是精神上和道德上至高無上的絕對存在”。白鳥甚至說,“日本教”即“天皇教”,“絕對而廣大無邊”,“應稱為教主的天皇,萬世一系,自神代遠古以來,世代作為人間的神,生生不息”。3 以上論說,道破了白鳥“東洋史學”宣揚“皇國史觀”的政治屬性。
2.內藤湖南的“文化波動說”
京都帝國大學教授內藤湖南(1866-1934)是日本京都學派的領軍人物。在擔任記者期間,內藤多次來華考察,包括1905年受日本外務省委托再赴中國東北,后為日本政府的“間島”問題談判提供建議。在東洋史研究領域,他以《清朝史通論》《支那上古史》《中國近世史》《中國中古文化》4部論著奠定其在東洋史學界的地位,其“唐宋變革論”影響深遠。內藤與白鳥相并立,同為日本東洋史的權威學者。在內藤的論說中,其內力與外力相互作用而導致歷史進程波瀾起伏的“文化波動說”,堪與“唐宋變革論”并立。
內藤從動感的文化中心演替出發(fā),認為“東洋史即支那文化發(fā)展的歷史”,強調古代史上的中國文化中心論。他仿照當時歐美學者的歷史時代劃分方法,將開辟以來至東漢中期的歷史確定為上古,其間分為中國文化形成的前期和向外部發(fā)展的后期;經(jīng)過東漢后半期至西晉的第一過渡期,進入五胡十六國至唐朝中期的中世時代,文化的反彈作用于中國內部;再經(jīng)過唐末至五代外部力量影響中國本部達到極點的第二過渡期,進入宋元的近世前期和明清的近世后期。
從大的跨度著眼,“文化波動說”構成內藤東洋史論的基本詮釋框架,其要點包括:(1)“觀察支那文化波動的大勢,應該從內外兩方面來思考”;作為從內部向外部發(fā)展的路徑,“即上古某時代的支那某地方產(chǎn)生的文化逐漸向四周擴展,如同石塊投入水池,波濤向四周擴散”。(2)中國文化“不斷促進了附近野蠻種族新的覺醒”,結果“經(jīng)常出現(xiàn)強有力者,反過來成為波及內部的勢力,這如同波濤抵達水池四周邊岸而產(chǎn)生反作用”;這種間歇式的反作用“對支那的政治及其內部狀態(tài)給予顯著的影響”。(3)“在陸地,越過中亞,開辟前往印度和西域的交通,此時將印度或西域文化導入支那;后來又在海上,即經(jīng)過印度洋,與西方諸國建立關系,這些都造成歷史上世界性波動的巨大交往?!保?)作用與反作用“經(jīng)常反復出現(xiàn),在文化上形成時代特色,并由其特色構成時代劃分的依據(jù)”。1
在論及近代問題時,內藤的古代“文化波動說”演化為“日本文化中心論”。內藤說,在古代,“與支那屬于同一圈中的日本,受到支那文化的刺激形成了自己的文化”,然而,至近代,“日本采用西方文化,接納支那留學生,日本文化已波及支那,這是顯而易見的。當前日本已將古老的支那文化與西洋文化融合成為日本文化,當這種融合文化形成之時,將會對支那文化產(chǎn)生比目前大得多的影響。若把整個東亞當作一個整體,日本文化必將成為其中心”。2 1919年,內藤主持編輯出版《滿蒙叢書》,為擴張矛頭指向中國東北的 “滿蒙意識”推波助瀾。1932年,日本扶植的偽“滿洲國”成立,內藤以老邁之軀為之呼號奔走。然而,日本軍國主義的文化擴張,作用有限且時間短暫。至少在白鳥、內藤的有生之年,近代日本東亞主導東亞與躍升為東亞文化中心等訴求,不過是一場虛幻的愿景。
3.桑原騭藏的“東洋史學”
京都帝國大學教授桑原騭藏(1870—1931)考入東京帝國大學后,在東洋史創(chuàng)始人那珂通世教授指導下,奠定了扎實的學業(yè)基礎。桑原一生從事東洋史、中西交通史、中國文化史與法制史、唐宋海上貿易史研究,著有《中等東洋史》《蒲壽庚之事跡》《東洋史說苑》《東西交通史論叢》《東洋文明史論叢》等,研究視角獨特,考證功夫扎實,文字輕松活潑,極負盛名,與內藤同為京都帝國大學日本東洋史研究的泰斗。1907—1909年,桑原作為官費留學生來華留學并考察。其間,他向日本文部省提交多份考察報告,歿后由弟子整理成《考史游記》出版。桑原的研究早已引起中國學者的關注,其著作被大量譯為中文出版。3 從晚清到21世紀的百余年間,一個日本學者的論著能夠在中國持續(xù)出版,堪稱中日人文交流的奇特現(xiàn)象。
概括起來看,桑原“東洋史學”的基本觀點包括:(1)中國是古代東洋的中心?!皷|洋”的概念,“與東亞意思相同,且主要是指中國人”;日本“現(xiàn)行的東洋史,以中國為中心”;中國的印刷術、羅盤、造紙術、火藥四大發(fā)明,即東洋人的發(fā)明。(2)東洋與西洋相互影響,即“在交通未開的時代,東洋和西洋之間,由于宗教上、政治上、商業(yè)上的關系,也有了相互之間的往來交通。因此東洋與西洋文化相互影響,是確切的事實。有時是東洋文化對西洋產(chǎn)生影響,有時是西洋文化影響東洋”。(3)“必須十分重視對于西域地區(qū)的研究”,西域“從相當古老的時代起就給東洋以影響”,若忽視西域,中、日、朝文化發(fā)展的“真相就難以解明”。(4)研究中國是為了使日本人更好地認識中國人。桑原通過研究中國人辮發(fā)的歷史、食人肉案例,強調日本人“通過經(jīng)傳詩文了解中國人的長處優(yōu)點固然重要,同時,對于其反面也必須認識領會”。(5)對中國人民族性格大加貶斥。其評價包括:中國人“富于趨同性和利欲心深重”,“最顯著的民族性是文弱和保守”,“先天就是文弱的”,自古“主張和平和睦”,“先天長于利害算計”,“妥協(xié)性和猜疑心,實乃中國人的兩大痼疾”等。1 在桑原筆下,中國人低劣的民族性格具有先天性,命該淪落,無法改變。實際上,這種將“反面”絕對化、全體化的中國觀,以偏概全、誤導輿論,表露了桑原難以擺脫島國根性的狹隘心理。
白鳥、內藤、桑原等奠定了日本“東洋史學”的基礎,其學術造詣堪稱一流,應予以必要的肯定。但在學術之外,其政治立場與中國觀,也并非無可指摘。在白鳥與內藤而言,是接受政府相關部門的委托開展研究,學者與策士一身二任,顯示出日本“東洋史學”國策史學的屬性。在白鳥與桑原而言,以滿足日本社會心理訴求為撰述半徑。白鳥發(fā)表《中國古傳說之研究》一文,提出“堯舜禹抹殺論”,從文化源頭上抹黑中國。近年來,山西、河南的多地上古文化遺址考古印證了白鳥“抹殺論”的失之武斷。桑原抓住辮發(fā)、生食人肉等話題任意發(fā)揮,對中國人的民族性格加以徹底否定,迎合中日甲午戰(zhàn)爭后日本社會上涌動的辱華、蔑視中國的思潮,并為之推波助瀾,遠離了學術研究的客觀立場。
二、20世紀50至70年代的反思與進展
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結束后,日本的東亞史研究一度沉寂。20世紀50至70年代,日本學者反省戰(zhàn)敗,重新審視戰(zhàn)前歷史觀,“皇國史觀”一度銷聲匿跡。戰(zhàn)前的“支那”改稱“中國”,戰(zhàn)前音讀的“東亞”也多改稱訓讀的“東亞”(東アジア),相對客觀地看待本國與鄰國的歷史定位。此時期,日本學者的新觀點層出不窮,領跑古代東亞世界研究。
1956年,京都大學教授安部健夫在《中國人的天下觀念——從政治思想史論述》中,考證了古代中國“天下觀念”的演進過程。他認為:(1)天下觀念產(chǎn)生于殷周之際。殷人創(chuàng)造出人神兼?zhèn)涞摹暗邸备拍睿苋顺缟刑烀^,春秋戰(zhàn)國之際的天下觀,以王畿為中心,形成每五百里為一區(qū)劃的五服華夷世界。(2)秦漢之際,天命觀根深蒂固,流行五德終始說?!妒酚洝芬暱たh制的實行地區(qū)為中國,《鹽鐵論》稱天子支配的地域“八極”即天下,包括中國和夷狄全體。(3)隋唐之際,中國即天下的天下觀念流行。隋文帝廢天下之郡而設州縣,隋煬帝罷州而置郡國;唐初設州府,分天下為十道。宋明清諸朝的行政區(qū)劃雖有變化,但“天下”的范圍仍指設置行政區(qū)劃之地。因此,安部不贊成歐美學者的傳統(tǒng)觀點,即中國并非國家而只是一種文明的觀點。2
1962、1972年,東京大學名譽教授西嶋定生發(fā)表《六至八世紀的東亞》論文,出版《學習中國歷史》等專著,率先提出“古代東亞世論”。其基本觀點是:(1)由中國文化圈所體現(xiàn)的古代東亞世界,與南亞世界、伊斯蘭世界和歐洲世界相并立,構成包括日本、朝鮮和越南等國在內的前近代文化世界,其特點是共同擁有漢字文化、律令制、儒教和漢傳佛教機構。(2)在以中國王權為中心的冊封體制下,周邊國家雖然被納入君臣關系的框架,卻是具有相當自主性的外臣;中國帝王與周邊異民族首長結成君臣關系,形成以中國為中心的東亞世界的國際關系形態(tài)。(3)支撐東亞世界國際關系的思想,即華夷觀念和王化觀念。前者強調區(qū)別或分離,以“禮”為區(qū)分華夷的標志;后者強調結合,即宣揚天子乃有德的圣人,主張以德服人,使夷狄知禮,等等。3
1978年,早稻田大學教授栗原朋信在《上代日本對外關系的研究》中,探討漢朝的內外有別準則,提出內與外、內臣與外臣等問題。他認為:(1)所謂“內”,系指只實行王國制和郡縣制的地區(qū);作為“內臣”,包括上自王、侯和各級官僚,下至一般庶民,均需遵守漢朝的禮法。(2)所謂“外”,系指其君主與漢具有直接的聯(lián)系,尊奉漢的禮法,在其支配下實行民族獨自的禮與法的地區(qū),此即“外臣”之國;“外臣”統(tǒng)治地區(qū)不設郡縣,是處于郡縣制之外的臣屬。僅因仰慕漢德而前來朝貢者,也屬于外臣。另外,還有居于“內”與“外”之間者,或處于外臣和朝貢國之間的“外客臣”,情況比較復雜。(3)龐大的漢帝國,是由內臣、外臣、外客臣、絕域的朝貢國等單元組成的世界帝國。1
明治大學堀敏一的古代東亞世界研究,重點探討“東亞世界帝國”。他認為:(1)支撐東亞世界的意識形態(tài)強調對異民族差別意識的中華思想;夏商以來對“天”的信仰派生出天命、天子觀,進而在戰(zhàn)國至西漢之間,形成中國的天子將所有民族包攝其治下的天下觀念。(2)冊封體制出于授受雙方的政治需要。身居體制中心的中國皇帝需要異民族的朝貢和從屬,增進權威,維護皇權;各國君主接受冊封,有利于其國內的統(tǒng)治。(3)經(jīng)過秦漢時代的發(fā)展和結束魏晉南北朝分裂之后,重建大一統(tǒng)中國的隋唐帝國出現(xiàn),標志著東亞世界帝國的最終建立。(4)與羅馬帝國熱衷武力征服不同,漢帝國對外政策的最大特色即為羈縻,至隋唐世界帝國,羈縻州體制進一步發(fā)展。2
熊本商科大學教授藤間生大對東亞封貢體系展開新探索。關于“冊封三原理”,他做出下述概括:(1)中國王權將接受冊封的對象國視為臣下,形成以中國為中心的多個縱向關系,但臣下之間不存在橫向聯(lián)系。(2)中國王權與接受冊封的國家之間的惠賜與朝貢,是一種不等價的交換關系。朝貢次數(shù)過多、惠賜額度增大而形成負擔,迫使中國王權屢屢促令減少朝貢的次數(shù)。(3)各朝貢國不得使用本國年號或鑄造本國貨幣等。3
京都大學名譽教授宮崎市定注重對中國古代史、亞洲文化交流、文明類型的研究。他在1973年出版的《亞洲史概說》中認為:(1)亞洲內部存在相互獨立的多個文化中心。(2)亞洲文明存在3種類型,即“西亞的波斯-伊斯蘭文明、東亞的中華文明、居于其間的印度文明以及東端的日本文明”,相互“差異相當明顯,在語言、宗教、思想、文學等方面都有各自獨特的性格”。(3)通過交通紐帶,民族或國家“已經(jīng)緊密地結合在一起。它們相互啟發(fā)、相互競爭、相互援助的過程發(fā)展至今”。(4)相對于“直接作為世界史一部分”的歐洲史,“亞洲史的相關探討卻明顯滯后”,“尚未找到自身在世界史上應有的位置”,應當繼續(xù)探討。4
京都大學教授谷川道雄探討了漢代世界帝國的演化過程,高度評價五胡入華時代。他認為:(1)漢帝國與魏晉王權的內外交困,表明漢人王朝不可避免地走向衰落。(2)五胡諸國是異民族國家,必須使自己成為正統(tǒng)中國的主權者。其內部既存在種族區(qū)別與對立,也存在同化與融合。上述矛盾相互交織,邁向新的世界帝國之道。(3)漢代世界帝國的周邊各民族脫穎而出,登上歷史舞臺,構成五胡入華時代的出發(fā)點。從這一意義來說,五胡十六國既是秦漢帝國發(fā)展的終結,也是隋唐大帝國時代的起點。5
名古屋大學法學部教授信夫清三郎將東亞前近代的國際體系稱為“華夷秩序”,認為:(1)古代中國在外來侵襲不斷的循環(huán)過程中,建立了可以稱為“華夷秩序”的獨特國際秩序。(2)區(qū)別“中華”與“夷狄”的標志在于是否循“禮”,中華帝國以朝貢為邦交媒介,形成雙方的關系框架,組成龐大的國際體系。(3)構筑華夷秩序的基本理念是慕化主義和不治主義,兩者互為表里。(4)在以中華帝國為中心建立的國際秩序中,存在著與國內君臣、父子等級秩序相對應的上下關系,即宗主與藩屬的關系。(5)華夷秩序與近代國際關系有著顯著的差異。其一,近代國際關系雖是各自擁有主權、形式上平等的國家所建立的關系,但實質上則是一種弱肉強食的不平等關系,強國以各種方式控制弱國,干涉其內政;華夷秩序下的中華帝國與朝貢國的關系,以不治主義為前提,宗主國在原則上不干涉藩屬國的內政。其二,中國認為華夷秩序是包羅宇宙的普天下的秩序、世界秩序。6
20世紀50至70年代,日本的東亞史研究變化顯著。其一,50年代,日本學者熱衷學習、運用占據(jù)史學研究主流地位的馬克思主義史學理論,并與戰(zhàn)前的 “國策史學”劃清界限,史學界面貌為之一變。其二,60年代,美國的現(xiàn)代化理論風頭正健,馬克思主義史學逐漸失去主導地位,內藤的“文化波動說”等戰(zhàn)前“東洋史學”的某些學術觀點回潮。70年代,日本社會上出現(xiàn)的國民歷史“熱”與1972年中日邦交正?;蟮闹袊盁帷敝率箹|亞史研究也隨之升溫。其三,學術思想活躍,推出新說。其中西嶋定生與堀敏一的“東亞世界論”引人注目。特別是西嶋的“東亞世界論”薪火相傳,形成師承關系的鏈條。
三、20世紀八九十年代的新探索
20世紀八九十年代,美蘇冷戰(zhàn)終于結束,東亞國際形勢激變。有感于此,京都大學教授上原一慶等合著《東亞近現(xiàn)代史》。該著沿用傳統(tǒng)的歷史分期法,將鴉片戰(zhàn)爭至越南戰(zhàn)爭結束的130余年歷史進程,分成資本主義世界、帝國主義、“相對穩(wěn)定時期”、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戰(zhàn)后體制建立、戰(zhàn)后體制崩潰、走向21世紀不同時期,論述近現(xiàn)代東亞的演進過程。其研究視角包括:(1)站在日本的立場看世界,關注日本與日本民眾在歷史進程中發(fā)揮的作用。(2)在歷史與現(xiàn)實密切聯(lián)系中觀察近現(xiàn)代東亞史。(3)避免將東亞史搞成各國歷史的堆積,強調在各種要素的有機關聯(lián)中把握東亞地域世界。(4)聚焦于民眾為民族自立與主體性而展開的斗爭,給予應有的評價,關注民眾斗爭面臨的各種困難。1
曾任東京大學等多個大學教授的濱下武志,重點探討東亞朝貢貿易體系問題。他認為:(1)朝貢的概念由中華大一統(tǒng)原理、“禮”觀念、以皇帝即天子的威光普照教化等要素構成。朝貢緣于納貢,是將國內統(tǒng)治方式向外部延伸。(2)在國內的中央與地方關系中,以地方統(tǒng)治為核心,在周邊通過土司、土官使異族秩序化,以羈縻、朝貢等方式統(tǒng)治其地區(qū),通過互市關系維持著與他國的交往關系,進而再通過以上這些形態(tài)把周圍世界包容進來。(3)朝貢關系具有多重性,但其根本特征在于商業(yè)貿易活動,形成朝貢貿易網(wǎng)絡;通商也以朝貢貿易為媒介;朝貢貿易有三種方式,即貢使的進貢與回賜、貢使隨行人員在北京會同館進行的交易、隨同貢使的商人團體在邊境與中國商人進行的貿易;朝貢體制也有三種,即周邊國家對中國的朝貢體制、衛(wèi)星國朝貢體制、朝貢貿易體制。2
法政大學教授石母田正、東北大學名譽教授井上秀雄、國學院大學教授鈴木靖民等持“東亞史觀”的學者認為:(1)世界歷史并非各民族和國家歷史的簡單堆積,而是由社會結構和發(fā)展階段不同的各民族和國家,通過文化交流、經(jīng)濟往來、對外交涉包括戰(zhàn)爭等媒介結成的一個有機整體。在古代,形成了東亞世界和地中海世界。(2)在東亞世界,以中國王朝為中心,形成以朝貢和冊封關系為特征的國際秩序體系和漢字文化圈。(3)建構有機整體的各國互相關系,取決于先進文化與后進文化之間的差別,影響各國內部的發(fā)展。因此,某國的歷史是同時代世界史或地域史的一個環(huán)節(jié)。(4)日本是東亞世界的一部分。即使在近代,日本受到歐洲強烈影響而發(fā)生變化,也是作為東亞國家體系的一個環(huán)節(jié),隨著整個東亞世界的變化而變化。抽掉東亞世界這個中間環(huán)節(jié),直接把日本和歐洲聯(lián)系起來是不恰當?shù)摹?
京都大學教授上田正昭在《如何思考東亞古代世界》中,批判“二戰(zhàn)”前日本的侵略輿論。他認為,明治三十年代日本學者強調文化共同性和“日鮮同祖論”的結果,使日本侵略朝鮮并將其殖民地化的行徑合理化,在今天不應重犯該錯誤。與此同時,形成對東亞古代史的共同歷史認識也非常重要,為此需要探討各民族如何形成各自的文化、共同性表現(xiàn)在哪里、異質性在何處等問題,加強相互理解,促進善鄰友好。4 東京大學名譽教授大林太良、大東文化大學教授生田滋提出了“新的生態(tài)學”和“非漢民族的漢民族化”動因,強調在東亞漢字文化圈,從漢字的推廣使用到生活和人生的理念,都是中國影響的不同表現(xiàn)形式。與此同時,中國社會和文化的變化,也是外部人群遷徙和文化流入的結果,唐宋時代是各種意義上的巨大轉換期。大林等一方面強調北方草原世界和海洋世界對中國和東亞歷史進程產(chǎn)生影響;另一方面,認為中原周邊民族從“野生”走向“文化”,長江流域編入中原文化,東夷和北方游牧民族從邊緣進入中心。1
新潟大學教授古廄忠夫的《東北亞歷史的再發(fā)現(xiàn)》,對東北亞國際體系進行了整體概述。即:(1)7—8世紀的東亞-東北亞存在冊封關系體系,主要由漢字、儒教、律令制度、漢傳佛教等要素構成。(2)19世紀至20世紀初期,出現(xiàn)近代國家的競爭體系。在歐美列強的沖擊下,東亞進入世界體系。日本通過明治維新,向朝鮮半島擴張,發(fā)動甲午中日戰(zhàn)爭和日俄戰(zhàn)爭,稱霸東北亞。(3)日本的殖民體系。1910年日本將朝鮮半島殖民地化;1931年發(fā)動“九一八”事變,制造“滿洲國”,實行殖民統(tǒng)治;1937年全面侵華,制造“大東亞共榮圈”而自取滅亡。(4)冷戰(zhàn)構造體系。日本由于戰(zhàn)敗,殖民體系崩潰。冷戰(zhàn)期間,日本海成為東西方陣營對立的最前線。(5)協(xié)生模式體系。冷戰(zhàn)結束后,蘇聯(lián)解體、韓國和朝鮮同時加入聯(lián)合國、中韓建交、蒙古人民共和國改稱蒙古國,但環(huán)日本海地區(qū)尚未消除冷戰(zhàn)的影響。2
20世紀八九十年代,中日兩國的學術文化交流全面展開,促進研究的深入。兩國學者共同舉辦高質量的學術研討會,日本出版社推出中國學者的研究著作,影響積極。與此同時,因日本文部省審定歪曲歷史、美化侵略的教科書以及內閣的“大臣狂言”等事件,引起中韓等鄰國的抗議,成為尖銳的政治外交問題。在新民族主義、新國家主義逐漸抬頭之際,日本有良知的進步史學家如上田正昭、古廄忠夫等,堅持批判日本軍國主義發(fā)動的侵略戰(zhàn)爭,強調牢記歷史教訓,尤顯難能可貴。
四、21世紀的新動向
2002年,巖波書店出版西嶋定生的《東亞世界與冊封體制》《東亞世界與日本》等4卷本的紀念著作集。2006年,堀敏一的新作《東亞世界的形成——中國與周邊國家》由汲古書院出版,古代東亞世界論仍保持著旺盛的人氣。2006年,早稻田大學依田憙家等編輯發(fā)行《東北亞研究論叢》,其編輯方針強調:(1)探討東北亞地區(qū)國際關系的平衡點和底線;(2)在從全球視野的更高層次審視全球化和東北亞區(qū)域化時,中國的“天下大同”思想值得重視并付諸實踐:(3)朝鮮半島統(tǒng)一后的國家與日本、中國三位一體,將分擔東北亞的主導作用。3
2007年,京都大學教授夫馬進出版《中國東亞外交交流史研究》(京都大學學術出版會),認為中國對外政策植根于中華觀。至明清時代,確立以朝貢關系為前提的外交政策原則。在東亞,以與朝鮮的交往為重心,在包括日本、越南對華交往的進程中,不難看出現(xiàn)代中國對外政策的特點。同年,伊藤之雄、川田稔合著《20世紀日本與東亞的形成》(ミネルヴァ書房),強調日本的作用。他們認為,當今東亞國家之所以卷入互不信任漩渦,在于缺乏歷史的亞洲連帶意識。19世紀歐美列強擴張東亞之后,日中韓三國從外部獲得東亞的概念,認知列強的價值觀,催生了東亞意識。20世紀前半期,日本搖擺于觀念上的亞洲連帶論與普遍主義之間,引起鄰國的疑惑與警惕。進入21世紀后,日本能否與東亞鄰國共創(chuàng)穩(wěn)定的未來,依然是個未知數(shù)。
2011年,適應社會對東亞格局變化熱點問題探源的需要,九州大學教授有馬學、麗澤大學教授松本健一、京大教授中島岳志、早稻田大學教授劉杰和李成市等編著《當今何謂“亞洲”》,從歷史演進的視角,對東亞經(jīng)濟成為世界經(jīng)濟強勁動力的原因做出解釋。2015年,東京大學名譽教授濱下武志、東京大學名譽教授平勢隆郎、筑波大學教授片岡一忠等合著《中國歷史:從東亞周邊的思考》,貫徹“中心—周邊關系的地緣學研究方法,將周邊或周緣視為重要因素。據(jù)此來思考多樣的‘中國’”,強調突破傳統(tǒng)的中國中心論的東亞史研究框架,研討充滿生氣的“周邊”如何影響“中心”,強調“周邊才是催生歷史變化之源”。1 其第1編以中國歷史的擴展與周緣為題,從漢字圈的逐步擴大入手,論述“中華”意識的普遍化,并從日本、朝鮮、越南等中國周邊國家的歷史進程觀察中國的發(fā)展變化,包括元明清“大中國”的建立與重建,以及近現(xiàn)代中國。第2編集中討論中國的社會與文化,涉及歷史意識與世界形象、儒學與歷法、城市與鄉(xiāng)村、女性史與文學、環(huán)境與治水、國統(tǒng)與道統(tǒng)等問題,點面結合,深入觀察中國。
2016年,東京大學教授羽田正約請美國普林斯頓大學和中國復旦大學的教授,合著并出版《全球史與東亞史》,力圖從世界史、全球史的視角出發(fā),“以東亞或歐洲為超越國家的廣闊空間為研究單位”,重新構筑“新的世界史”。羽田認為,建構日本視角的“新世界史”的方法,既有“糾正過去對世界史的理解與敘述”的“穩(wěn)健的手法”,也有“將地球視為一體,努力描述這個一體的過去”的“激進的方法”。他主張,一方面“注目人群集團間的關系性與相關性”,另一方面“排除中心性”,因為“視某處為中心,就看不到地球的過去,重要的是盡最大可能地用平等的眼光對待地球上所有的地域與人群”。2 在該著第1編總論中,三國學者研討在新的世界史與地域史、全球史浪潮中國別史的意義、地域史與全球史一體化研究與近世史的再考察、從“東亞”到東亞海域等理論問題。在第2編,三國學者就斯里蘭卡陀羅尼經(jīng)典的傳播與東亞佛教文化、唐代的世界觀、明代中朝關系、明朝滅亡在世界上的反應、東亞視域下的中國地域社會、16—17世紀的世界文學、日本儉約的超國家歷史、日本大學“內在的國際化”等具體問題展開論述。
以研究古代東亞國際關系見長的鈴木靖民,在2016年出版《古代日本東亞交流史》,2017年與赤羽目匡由、浜田久美子共同編著《古代日本列島與東亞》,2020年出版《古代日本人與物的交流史》(以上均為勉誠出版),繼續(xù)探討古代東亞國家的相互交流,突出鄰國與日本的互動關系。
2019年,三谷博、 張翔、樸薫等日中韓三國學者合編《交響的東亞史》。歸納起來看:其一,立足現(xiàn)實,追溯歷史。其出發(fā)點是基于日本社會對東亞格局快速變化的關心日益高漲,通過歷史研究給予回應。其二,提出跳躍式的書寫框架,兼顧共性與多樣性,重新研討東亞史的各種問題。其中,包括黃河古道、湖南環(huán)境與瘟疫的環(huán)境問題;新羅的宦官、16世紀的士林等前近代的官僚體制問題;司馬光的政治觀念、山鹿素行日本型兵學等前近代的政治思想問題;朝鮮王朝初期的“向化倭人”、朝鮮與后金間的經(jīng)濟關系、日本對清朝隱蔽的琉日關系等前近代的國際關系問題等。此外,還對明治時期的啟蒙思想、清末新學的導入、戰(zhàn)爭與日本民眾的中國觀、近衛(wèi)篤麿與日中關系,以及20世紀30年代的上海女性、日本帝國的“內鮮婚姻”等問題展開再探討。
同年,金子修一的《古代東亞世界史論考》出版,“以王號的授予為分析對象,分析了從漢至唐以中國王朝為中心的國際關系”。他認為:(1)“通過王號授予,造成名曰冊封體制的東亞國際關系的特質,形成以冊封體制為基礎的作為地球上小世界之一的東亞世界?!保?)“思考中國王朝與東亞諸國的關系,即使到今日依然有其意義”;日本歷史的發(fā)展,與中國、朝鮮的關聯(lián)密切;研究者的觀察視野不應局限于東亞,而且應擴展至整個歐亞大陸的東部,涵蓋北亞區(qū)域。(3)西嶋定生與堀敏一均提出古代東亞世界論,但存在若干不同。西嶋的東亞世界論“理論指向性極強”,注重對唐朝的東亞世界研究;堀敏一注重史料,其東亞世界論“一貫以中國為中心”,側重研究魏晉南北朝時期中國王權的“羈縻”政策,指出了與唐代羈縻州的差異。(4)強調“將北亞、西域諸國收入視野,思考東亞世界的冊封體制的特質,是日本研究者的一種責任和義務”。3 隨著近年來北亞、中亞研究的持續(xù)展開,以及《彌氏墓志》《梁職貢圖》等新史料的運用,古代東亞的研究取得新進展。
2020年,田中明彥、川島真等完成日本政府的委托,合著《20世紀的東亞史》出版。全書共3卷,第1卷論述東亞國際關系的變遷,第2、第3卷分別記述東北亞、東南亞,探討近代國家制度如何在與經(jīng)濟、社會發(fā)展的關聯(lián)中發(fā)展。全書區(qū)域史與國別史相結合,分成若干選題加以重點論述,避免平鋪直敘。其基本觀點主要有:(1)著述的立意并非發(fā)掘新史料,而在于運用“當今21世紀的觀點,重新審視東亞近現(xiàn)代史”。(2)21世紀初期的東亞具有以下幾個特點:全球最富經(jīng)濟活力的地區(qū);曾經(jīng)是世界上戰(zhàn)爭最頻繁的地區(qū),目前處于和平狀態(tài),不甚穩(wěn)定,但未發(fā)生大規(guī)模的戰(zhàn)爭;政治體制極為多樣化。(3)基于單純的發(fā)展理論、傳統(tǒng)的馬克思主義理論、近代化理論等已無法對東亞的現(xiàn)狀做出解釋,需要提出關于國家關系與國家(政治體制)建設的新理論來觀察20世紀的東亞。1 該著的某些傾向性的視角值得注意。例如,第一章有關近代日本軍國主義侵略戰(zhàn)爭的評析分量不足,論述口徑與1995年日本國會通過的《以歷史為教訓重申和平?jīng)Q心的決議》(亦稱“不戰(zhàn)決議”)保持一致。眾所周知,這個決議泛論殖民統(tǒng)治與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對日本的侵略戰(zhàn)爭責任與反省含糊其詞。再如,第2卷即“國別史·東北亞”,將中國的港臺地區(qū)與中日韓并列。雖然前言中稱“香港并非主權國家”,但第9章談到香港的“國家建設”,稱1997年香港回歸以后的歷史為未完成的“國家建設”;第10章稱中國臺灣地區(qū)為“民主國家”,與“亞洲各國平行”,提及日本在中國臺灣地區(qū)的“殖民地的福祉”。著者視中國臺灣地區(qū)為“國家”、視中國香港地區(qū)為“準國家”的研究立場,反映了日本政府與媒體對“臺獨”“港獨”的基本傾向。
綜上可知,21世紀日本東亞史研究具有以下幾個特點:(1)學術研究均基于現(xiàn)實需要或政府的委托,為當代日本外交提供思路,政治性明顯。有的研究者認同中國為主要的研究對象,承認古代中國在東亞的中心地位;但也有研究者不以為意,更愿突出日本的歷史作用與地位,甚至主張脫中國化。(2)若干論著為貫徹某種史觀和研究方法,不太顧及歷史進程的系統(tǒng)性與整體性,傾向于專題性研究的謀篇布局,或許是日本式學術研究細分化、碎片化的延續(xù)與擴大。(3)多國學者合作,推出大部頭著作。羽田正等著的《全球史與東亞史》、三谷博牽頭的《交響的東亞史》、田中正明等著的《20世紀的東亞史》等,均采用了日本學者主導、中日韓三國學者合作的研究方式,展現(xiàn)“國際化”色彩。
五、簡單的結語
古代中國正史中的外國傳,記述周邊國家和民族的生活環(huán)境、社會組織、風俗習慣以及與中國的關系,為今天研究古代東亞國家與民族積累了豐富的史料。近代日本為雄飛海外而不惜損鄰自肥。在日本小試武力的鋒芒之際,琉球先喪其國,朝鮮后遭侵擾。清朝軟弱退讓,致使日本冒險得手。日本軍國主義的擴張野心快速膨脹,接連邁出發(fā)動中日甲午戰(zhàn)爭、割取中國臺灣;挑起日俄戰(zhàn)爭、吞并朝鮮半島;參加第一次世界大戰(zhàn)、位列國際聯(lián)盟“五?!钡任淞︶绕鸬娜蟛剑傻貐^(qū)強國升格為世界級的強國,視東亞為日本的禁臠。正是在“大日本帝國”不斷擴張的背景下,日本的“東洋史學”出臺,“國策史學”的屬性判然。與此同時,“東洋史學”的倡導者為東京大學或京都大學教授,堪稱學貫東西、造詣深厚的飽學之士,他們多次趕赴史跡現(xiàn)場考察,就地搜集、整理研究資料,研究扎實,考據(jù)細致,提出了影響深遠的理論與觀點,其學術貢獻顯而易見。因此,日本“東洋史學”的最大特點在于國策性與學術性兼具,對其認知也應持兩點論,避免片面性。
1945年日本戰(zhàn)敗,“東洋史學”的國策性隨著“大日本帝國”與“大東亞共榮圈”的崩潰而無可依附,一度銷聲匿跡于學術舞臺。隨著1968年日本重新成為世界經(jīng)濟大國,民族自信心、自豪感飆升,東亞史研究迅速升溫,“東亞世界論”備受矚目。經(jīng)過百余年的積累,日本東亞史研究的資料序列化、理論方法多樣化、研究視角多元化,成果累累。日本學者的相關研究再次走到中韓等鄰國學者的前面,領跑東亞史研究并長期保持其影響。
進入21世紀,東亞乃至世界進入新的發(fā)展時期。其主要標志,一是中國影響世界的力度增強。2010年中國國民生產(chǎn)總值實現(xiàn)對日本的百年超越,2012年中國提出“一帶一路”的經(jīng)濟開發(fā)構想,2015年中國在聯(lián)合國宣示要求建立“人類命運共同體”的宏大目標,國際影響力遍及全球。二是獨步天下30年的美國發(fā)起對華強烈競爭與多方打壓,試圖按下中國,維持“美國優(yōu)先”的霸主地位。上述變局的出現(xiàn),在日本造成強烈反應,對日本的東亞史研究不無影響。圍繞如何確定中國與日本在古代、近現(xiàn)代與當代的歷史地位,日本是否構成不同于中國的另一類文明類型,如何判讀東亞與世界的關系等問題,日本各種理論與研究成果大量涌現(xiàn),展示了日本東亞史研究的整體實力。毋庸贅言,日本學者的東亞史之作大量涉及自古至今的外交史內容,研讀之,對思考東亞外交史來說,自然開卷有益。換言之,在思考東方外交史之際,日本東亞史的研究成果,堪為可資借鑒的他山之石。
Abstract: Along with the rise of the Japanese Empire force in modern times, “oriental history” came into being, which covered both national policy research and academic study. Its founders, Shiratori Kurakichi, Naito Konan, etc., published books and submitted research reports with far-reaching influences. In the early days after the defeat of the Second World War, Japanese scholars reflected on their pre-war research, made a clear break from the “imperial history concept” and “national policy history”, and began new explorations. With the rapid economic development, Japan has become one of the top economic powers, new trends have emerged in the exploration of East Asian history, and the East Asian world theory has received universal attention. In the 21st century, the international structure has undergone significant changes. The study of East Asian history in Japan has advanced with the times, new theories have emerged one after another, and many achievements have been produced. Reviewing the trajectory of Japan’s East Asian history research is of great benefit to reflect on the history of oriental diplomacy or the history of East Asian diplomacy.
Key words: Japan’s East Asian study; East Asian history; oriental diplomatic history; East Asian diplomatic history
(責任編輯:中? ?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