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冬平 李飛燕
重慶師范大學文學院 重慶 401331
提要 “唱”的本義是“倡導”,中古漢語中發(fā)展出“呼喊”義,到近代漢語中又發(fā)展出“大聲宣讀,唱頌”義。該義既可以帶動詞性賓語,也可以帶名詞性賓語。帶名詞性賓語時,如果其后的賓語不是受事,那么,這個名詞性賓語蘊含了一個謂詞性的事件結(jié)構(gòu),但不能就此判斷動詞“唱”獲得了該謂詞性結(jié)構(gòu)中動詞的語義。動詞“喝”的情況同樣如此,它與“唱”在“呼喊”和“大聲宣布”等幾個語義下都是同義詞,二者還形成了兩個同素逆序的并列復合詞“唱喝”與“喝唱”,兩個復合詞都從單音節(jié)動詞那里繼承了類似的語義及功能。只有理清動詞及其論元之間的語義關(guān)系,才能更好地掌握整個論元結(jié)構(gòu),也就能夠更好地理解其中動詞的語義。
動詞論元變化與語義演變的互動關(guān)系是一個很值得關(guān)注的研究領域,因為論元結(jié)構(gòu)的動態(tài)性會帶來動詞語義的演變。但是,如何判斷一個動詞在不同的論元結(jié)構(gòu)中形成了新的語義,則需要結(jié)合整個結(jié)構(gòu)所表達的事件域是否發(fā)生了變化來判斷。王文香(2020)曾研究了宋代文獻中“喝”的特殊用法,認為在“賜”“賞”“犒”等動詞不出現(xiàn)的“喝+NP”結(jié)構(gòu)中(如“喝錢助役”),“喝”引申出“宣布賞賜,賞賜”,并認為這種語義引申是其他動詞沒有的一種語言變異現(xiàn)象。其實,得出這樣的結(jié)論,是忽略了動詞論元構(gòu)式中論元可以多樣化的結(jié)果。因為漢語中,動詞后的論元并不都是受事論元,就像“唱票”之“唱”并沒有“統(tǒng)計”的語義一樣,“喝”同樣也沒有引申出“賞賜”義?!俺迸c“喝”一樣,在近代漢語中都具有相同的動詞論元結(jié)構(gòu)和相同的語義演變路徑。我們將從論元結(jié)構(gòu)動態(tài)性的角度來研究“唱”的語義演變。
在漢語歷史文獻中,除了王文香(2020)所指出的“喝”具有“大聲宣讀(宣布),唱頌”義的用法外,動詞“唱”也具有相同的用法,而且語義演變路徑也是一致的。我們分述如下。
先舉例如下:
(1)居大言不遜,脩義命左右牽曳之,居對大眾呼天唱賊。(《北史》卷一七《孫脩義傳》)
(2)朱前疑淺鈍無識,容貌極丑。上書云“臣夢見陛下八百歲”,即授拾遺,俄遷郎中。出使回,又上書云“聞嵩山唱萬歲聲”,即賜緋魚袋。(唐·張鷟《朝野僉載》卷四)
(3)后允光病寒熱,但見張進執(zhí)火炬燒四體,高聲唱“索命”。允光連叱不去,痛楚備極,數(shù)日而終。(宋·李昉《太平廣記》卷一二四《張進》)
以上三例,例(1)“呼天”與“唱賊”互文,則“唱”之“高呼”義明顯;例(2)是“唱萬歲(聲)”,封建社會大眾(百姓)對君主講究的是“山呼萬歲”,則“唱萬歲”之“唱”的“呼喊”義明矣;例(3)之“唱”前均有“高聲”修飾,凸顯了“唱”本就含有的“高聲”的語義特征,且其后還帶有“唱”所“呼喊”的內(nèi)容。因此,動詞“唱”的“叫喊,高呼”義很明確,且此義后世均有用例,不贅舉。
“唱”之“叫喊,高呼”義為《漢語大詞典》所收錄,并以上文例(1)為首見用例。該義應該是從其本義“倡導”義發(fā)展而來的。許慎(2013:26)《說文解字·口部》曰:“唱,導也。從口昌聲?!彼?,“唱”的本義是“倡導”,這一語義后世作“倡”。例如:
(4)故柔弱者生之干,堅強者死之徒,先唱者窮之路,后動者達之原。(《文子·道原》)
“唱”之“倡導”義隱含有“大”的語義特征。從字形來說,“唱”是形聲字,“昌”除了表音,應還兼表義。從語義邏輯上來說,“倡導”就是帶頭提倡的意思,而“提倡”需要用言語去表達,又因為是“帶頭”,所以無論是在言語上還是在行動上都需要付出更多努力。因此,從語義邏輯上來說,“唱”之“倡導”義含有“大”的語義特征。那么,“大+言語表達”就構(gòu)成了“倡導”的核心義素特征,則“大+言語表達”的語義特征組合引申出“叫喊,高呼”義就是非常容易的事情了。
當上一小節(jié)中“唱”的這種“叫喊,高呼”義在朝廷贊禮、祭祀或朝拜等正式場合中使用時,會有專門的禮官指揮做出相應的動作,禮官在這種指揮過程中的高呼,就是“唱”??梢越忉尀椤按舐曅x,唱頌”之義,這一語義不見于《漢語大詞典》等大型辭書。例如:
(5)初,殿中監(jiān)受虛爵,殿中典儀唱:“再拜?!彪A下贊者承傳,在位者皆再拜。上公就座后立,殿上典儀唱:“就座?!?《新唐書》卷一九《禮樂志第九》)
(6)司贊曰:“賜胙?!闭瞥唬骸氨姽僭侔荨!痹谖徽呓栽侔?。(《新唐書》卷一五《禮樂志第五》)
(7)司徒乃進胙俎,皇帝受胙,訖,奉禮郎贊曰:“賜胙?!辟澱叱唬骸霸侔??!痹谖徽呓栽侔?,送神,樂一成止。(《金史》卷二八《禮志第九》)
以上三例之“唱”的施事論元皆是掌管贊禮的人(如例所示之“典儀”“掌事”或“贊者”等),他們發(fā)出“唱”的動作,并“唱”出所要進行的禮儀內(nèi)容:“(眾官)再拜。”“唱”在這樣的語境中都應理解為“唱頌”義。王文香(2020)指出“喝”也有這樣的語義,確實如此。因為,我們可以看到“喝”與“唱”在這種語境中還能上下文同現(xiàn)。例如:
(8)俟駕頭將至,知班行門喝:“班到排立?!贝魏龋骸肮戆?,再拜。”班首奏圣躬萬福,喝唱直身立。(宋·周密《武林舊事》卷一)
(9)設掌事以下位于終獻東南,俱西面北上。設贊唱者位于主人西南,西面。(《新唐書·禮樂志》卷二〇)
例(8)前面二處都用“喝”,后文卻是“喝唱”并列聯(lián)合使用?!俺薄昂取蓖x,顯而易見。從例(9)可見,執(zhí)行動作“唱”的人都是負責“儀禮”的,他們在某些儀禮的場合都是有著固定位置的。(1)從文獻調(diào)查來看,執(zhí)行朝廷唱頌禮儀的人可以是“掌事”“贊者”“唱者”“典儀”“知班”以及“太常寺官”等。目前還沒有看到執(zhí)行這種禮儀的人表示為“喝者”或以“喝”為語素的詞語表達形式。這說明,表示這種用法,在文獻中“唱”比“喝”更常用。從文獻統(tǒng)計來看也是如此,從BBC和CCL古漢語語料庫的調(diào)查統(tǒng)計來看,“喝”的此類用法不過20余例,“唱”則有100多例。《漢語大詞典》收錄了“喝”的“大聲宣讀,唱頌”的義項,但是《漢語大詞典》卻沒有收錄“唱”的同類用法,宜補充?!俺睆摹昂艉啊绷x的“大+言語表達”語義特征變化為“大+言語表達+朝廷禮儀內(nèi)容”的語義特征,所以,“大聲言說”的核心語義特征得到了繼承,正式場合的大聲言說當然不是一般的叫喊,故應理解成“大聲宣讀”,亦可以理解為“大聲宣布”義。
“唱”的這種用法不僅限于唐宋時期,后世封建社會朝廷祭祀等禮儀中均有使用。(2)王文香(2020)也涉及了少量唐代和元明時期的文獻用例,故該文題目不宜限定在宋代,如果一定要有個時間限定的話,“喝”與“唱”的這種用法宜限定在“近代漢語”中,因為該用法從唐代產(chǎn)生,一直沿用到清代。當然,現(xiàn)代漢語中還有少量像“唱票”這樣保留“大聲宣讀”義的用法,其實是近代漢語用法的保留。例如:
(10)太常卿進立于東、西向。唱:“賜福胙。”(明·李東陽《大明會典》卷八十二)
(11)太樂止。典儀唱:“行終獻禮?!弊鄻贰?同上)
(12)禮畢,太常寺官唱:“賜座?!眱?nèi)侍捧衣冠,與仁宗同神位。唱請宣宗皇帝朝見,內(nèi)侍捧宣宗衣冠置褥位上,行四拜禮訖,安奉于座上。(《明史》卷五一《禮志第二七》)
“唱”在祭祀等禮儀中的這種用法,多是用直接引語的形式。像例(12)這樣的間接引語的用法是比較少見的。當然,“唱”的“大聲宣讀”的用法自其產(chǎn)生后就不僅限于上文談到的在朝廷禮儀中使用,它一般還會在需要有人見證的正式事情上大量使用,“唱”的“大聲宣讀”或“大聲宣布”是一種公開的告知,以示正式和公正。這些擴展的語境有:
第一,朝廷賞賜有“唱”。例如:
(13)哲宗即位,知樞密院事。宣仁后聽政,惇與蔡胡矯唱定策功。(《宋史》卷四七一《章惇傳》)
(14)知楚州節(jié)制出戍軍馬李郁堅壁御虜,智勇可尚,特轉(zhuǎn)遙郡觀察使,仍疾速開具御戰(zhàn)功兵將官等人職位、姓名及已唱轉(zhuǎn)過官資,申三省、樞密院推恩。(《宋會要輯稿·兵二〇》)
(15)其日懿德皇后忌,欲候文武百僚西上合門進名奉慰退,令戴幡勝,依例唱賜。(《宋會要輯稿·禮六二》)
例(13)“唱定策功”即將功勛高聲宣讀,并將功勛記錄于策書之上;例(14)中,“轉(zhuǎn)”有“升遷”義,“已唱轉(zhuǎn)過官資”即表示已經(jīng)宣讀過的官職升遷的資歷,此例通俗地說就是要開具兵將官的職位、姓名和升遷履歷信息;例(15)表示依照條例進行宣讀賞賜。
第二,科考發(fā)榜有“唱”。例如:
(16)圣唐稽古,天下朝集,三考一見,皆以十月上計京師,十一月禮見,會尚書省應考績事,元日陳貢棐,集于考堂,唱其考第,進賢以興善,簡不肖以黜惡。(《新唐書》卷一三二《柳芳傳》)
(17)先是進士參選方解褐衣綠,是歲錫宴后五日癸酒,詔賜新進士并諸科人綠袍、靴、笏。自后以唱第日賜之,惟賜袍、笏,不復賜靴。(宋·王栐《燕翼詒謀錄》卷一)
(18)復唱到第二名,是張善。(清·金萬重《九云記》第三回)
例(16)中的“唱其考第”與例(17)中的“唱第”意義相同?!稘h語大詞典》收錄了“唱第”一詞,釋之為“科舉考試后宣唱及第進士的名次”,這種解釋是正確的,這也是中國古代科舉考試一種常見的文化現(xiàn)象。“唱第”可以看成是詞了?!俺谌铡敝浮俺诘娜兆印?,“唱第”在其中充當定語??婆e時代殿試后,皇帝呼名召見登第進士,也叫唱名,例(18)中表達“復唱到第二名”,是因為前文已經(jīng)唱過第一名了。
第三,朝廷除官有“唱”。例如:
(19)光庭以舊無昭應之名,謂游秦莫得而知也,遂補其縣錄事。及唱官之日,發(fā)棟間所志之書,則如其言爾。(宋·李昉《太平廣記》卷一四九《馬游秦》)
(20)言訖,似若凄愴,宣亦未諭。及唱官,乃得杭州臨安縣令。(宋·李昉《太平廣記》卷一五五《張宣》)
二例“唱官”是指朝廷對某人擔任某一官職正式的大聲宣讀或宣告,而非“除授官職”義。
第四,射箭、懲罰亦可有“唱”。例如:
(21)有司立楅之西,東面,監(jiān)唱射矢。取矢者各唱中者姓名。(《新唐書》卷一六《禮樂志第六》)
(22)每笞一人以責其負,則諸案史各持其簿列于廷,凡一簿所負,唱其多少,量為笞數(shù),以次唱而笞之,少者猶積數(shù)十,多者至笞百余,人尤不勝其苦。(《新五代史》卷六七《吳越世家第七》)
例(21)記錄的是“射箭”的情況,因射箭者多,就會設楅進行監(jiān)督,即例中“監(jiān)唱射矢”,因為取箭的人要大聲宣布射中者的姓名,其中如果人多,需要記錄成績,而且會設置獎罰,所以需要“監(jiān)唱”,以保證公正。例(22)記錄了十國中的吳越國錢氏“重斂其民以事奢僭”,錢镠通過重賦來滿足自己奢侈的生活,人們不堪其賦,則用鞭打來抵債,所欠賦稅,都登記造冊,高聲宣讀債務數(shù)量,然后折合成鞭打數(shù)量。
我們認為,如果在事件范疇沒有改變的前提下,只是動詞搭配的論元發(fā)生了變化,一般來說是不會促使動詞語義發(fā)生變化的。如在“吃飯”“吃火鍋”“吃食堂”這個事件中,論元從受事變成了非受事,但是這種論元變化并不會導致“吃”的語義變化,因為這些論元結(jié)構(gòu)所表達的語義都沒有超出“吃飯”這個事件范疇,三個論元結(jié)構(gòu)中的“吃”的核心義素特征“用嘴巴啃咬”并沒有發(fā)生變化。只有當“吃”的論元搭配使得“吃”逸出了“吃飯”事件范疇,則“吃”的語義才會發(fā)生變化。如“吃利息”中,動詞“吃”連“嘴巴”這個核心部位都不用涉及了,可見其語義已經(jīng)發(fā)生了變化。在這樣的認知下,我們再來看“唱”與“喝”。王文香(2020)認為,“喝賜”“喝犒”是“大聲宣布賞賜”和“大聲宣布犒賞”之義,這是沒有問題的。但是王文香(2020)又指出,當“喝”后的動詞“賜”“賞”“犒”等不再出現(xiàn),“喝”構(gòu)成“喝+NP”結(jié)構(gòu),在這種結(jié)構(gòu)中,“喝”不宜再理解為“大聲喊叫,大聲吆喝”或“大聲宣讀”,“喝”形成了“宣布賞賜,賞賜”義。從字面意思看,這樣理解似乎文從字順,但卻沒有照顧到事件框架的功能,存在隨文釋義的可能。試轉(zhuǎn)引王文香(2020)原文例(16)、例(20),并分析如下:
(23)(員青)又訓閱不易,賞轉(zhuǎn)武經(jīng)郎;又與金人見陣,軍前喝暴露,轉(zhuǎn)武功郎。(南宋·張嵲《紫薇集》卷一二《制》)
(24)帥漕二司遇行救撲,官舍錢買水澆滅,富室豪戶亦喝錢助役,軍士盡力撲滅,不致疏虞。(南宋·吳自牧《夢粱錄》卷一○《帥司節(jié)制軍馬》)
例(23)的“喝暴露”按照王文的理解是解釋為“(宣布)賞賜暴露之人”義?!昂取崩斫鉃椤百p賜”似乎放在原文中也通。但是仔細看上下文,例(23)“喝暴露”后連接的是“轉(zhuǎn)武功郎”,這說明動詞“喝”后隱含的不是動詞“賞”,而應該是動詞“轉(zhuǎn)”,這可從前文的“賞轉(zhuǎn)武經(jīng)郎”得到印證?!稗D(zhuǎn)”在此處是“遷職”義,該義《漢語大詞典》已收錄,不贅述?!昂缺┞丁睉恰昂绒D(zhuǎn)暴露”之略,如果說“喝”獲得了其后動詞的語義,那么該例之“喝”也應該解釋為“轉(zhuǎn)”。同樣,例(24)的“喝錢”按照王文的理解應解釋為“賞賜金錢”義,可是這樣的解釋和上下文語義不符,無論是該例前文的“舍錢”,還是其后的“喝錢”,如果一定要對應一個合適的動詞的話,那么這個動詞應該是“捐獻”,而不是“賞賜”。
以上二例說明,脫離“大聲宣讀,大聲宣布”這個語義去理解“喝+NP”結(jié)構(gòu)中的“喝”,可能會出現(xiàn)不一樣的理解。那么,“唱+NP”結(jié)構(gòu)中的“唱”是不是也是如此呢?其實我們前文已經(jīng)涉及了“唱+NP”構(gòu)式,如例(19)、例(20)中的“唱官”,例(21)中的“唱中者姓名”?!俺姓咝彰边@個動賓結(jié)構(gòu)中,“中者姓名”可以充當“唱”的受事,所以,動詞“唱”的“大聲宣布”義比較容易激活。而“唱官”中的“官”不是動詞“唱”的受事,二者不能直接形成語義關(guān)系,那么,“官”就會先激活事件框架中與之相關(guān)的慣常性動作行為,形成一個能夠與“唱”進行組配的事件,“唱官”這個非典型的動賓結(jié)構(gòu)的兩個構(gòu)成語素就會進行整合,形成“大聲宣布授(除)官”這樣的語義關(guān)系和組合方式?!俺背丝膳c“官”這個表示抽象官職的詞語組合外,它還可以與其下位表具體官職的名詞進行搭配。例如:
(25)及溫選,炅已為京兆尹,一唱萬年尉,即就其官,人為危之。(《舊唐書》卷一八六《吉溫列傳》)
(26)滿授鄧州司倉,去任又選,唱晉州判司,未過而卒。(宋·李昉《太平廣記》卷一一二《孟知儉》)
例(25)中的“萬年尉”即“萬年縣縣尉”,與例(26)中的“晉州判司”一樣,都是地方官職名稱。按照王文香(2020)的觀點,此二例的“唱”應解釋為“除授”義,特別是例(26)中,“唱晉州判司”還有“授鄧州司倉”這樣的前文與之呼應,“唱”與“授”同義,似無異議。但是,我們認為,在這種結(jié)構(gòu)中,“唱”仍然沒有失去“大+言語表達”這個核心義素,特別是沒有脫離“朝廷的事件”這個“唱”的動作所涉及的內(nèi)容。(3)從王文香(2020)全文用例來看,“喝”所涉及的內(nèi)容亦沒有脫離與朝廷相關(guān)的事情。因此,“喝+NP”之“喝”與朝廷禮儀中的“喝”是具有相同語義的。則“唱”的語義沒有發(fā)生變化。因此,“唱+NP”之“唱”與朝廷禮儀中直接引語常用的“大聲宣讀,大聲宣布”義的“唱”是同義的。
“唱/喝+NP”結(jié)構(gòu)中之“唱”與“喝”語義沒有發(fā)生變化,主要還是因為NP還能在“大+言語表達”這個核心義素下得到解讀。我們認為,該結(jié)構(gòu)中名詞的物性結(jié)構(gòu)是理解這種語言現(xiàn)象的關(guān)鍵。因為漢語名詞相關(guān)的語義知識系統(tǒng)都包含在物性結(jié)構(gòu)中,反映漢語名詞在文本中基本的組合方式、搭配習慣和語義解釋等(袁毓林2014)。例如:
采用趙梅等人[7]的方法:取2 mL鹵汁(準確稱量)加入干燥的50 mL比色管中,加入2.5 mL氯仿-冰乙酸(40∶60,V∶V),再加入0.25 mL的飽和碘化鉀溶(取14 g碘化鉀,加10 mL水溶解,貯藏于棕色瓶中暗處備用),輕輕搖勻,置于暗處反應3 min,取出后各加入質(zhì)量濃度為10 g/L的淀粉指示劑0.5 mL(取0.5 g淀粉,用水混勻,加熱水至50 mL并煮沸),并加水稀釋至刻度,搖勻,靜置5min,待分層后取上層清液于波長535 nm處測定吸光度。
(27)四朝聞見錄汪圣錫本名洋,集英臚唱賜第,御筆更名應辰。(宋·曾敏行《獨醒雜志》卷十)
(28)楊寘字審賢,兩為國子解元,貢院奏名、殿庭唱第皆第一,未除官而卒。(宋·司馬光《涑水記聞》卷九)
(29)益通賄謝,人士入錢數(shù)百萬,以獻頌上書為名,令赴廷試,唱第之日,侍于帝前,囁嚅升降。(《宋史》卷四六八《楊戩傳》)
以上三例,從“唱名賜第”到“(臚)唱賜第”再到“唱第”結(jié)構(gòu),我們就可以清楚地看到“唱+NP”這種論元結(jié)構(gòu)的形成過程。這其實就是一個事件縮略的過程,在“唱/喝+NP”結(jié)構(gòu)中,NP雖為名詞性成分,但它仍然在其物性結(jié)構(gòu)中蘊含有“行為”的特征,就是指名詞所指事物的慣常性的動作、行為和活動,也就是說,例(28)、例(29)“唱第”中的“第”其實是蘊含了“賜第”這樣的動作行為的。
這樣,名詞物性結(jié)構(gòu)中的一些知識就能夠在整個事件框架中激活其物性結(jié)構(gòu)知識系統(tǒng)中的其他知識,從而構(gòu)建起整個事件。再如(我們分別舉一個“喝”的例子和一個“唱”的例子):
(30)靠父親的恩,三叔的福,住常不過分數(shù)銀子,今日有了父親的“喝錢神法”,遇人來博,侄兒喝字就字,喝河就河,無不應驗,七八個人博我一個,都被我贏了,共有五錢銀子。(清代·吳璿《飛龍全傳》第三十六回)
以上兩例是很有意思的,因為在內(nèi)容上已經(jīng)不再涉及朝廷事件了,但是動詞語義依然沒有發(fā)生變化。例(30)中的“喝錢神法”,按照王文香(2020)的理解應該是“變錢神法”,“喝”有“變”的語義。其實不然,雖然“喝錢神法”的結(jié)果會變出錢來,但“喝錢”的整個事件過程是通過大叫一聲“錢”,然后變出錢來的方法。因此,不能簡單地認為“喝”具有了“變”的語義,“變”只是由“錢”所激活的事件中的動作行為而已?!板X”是“喝”的言說對象,“錢”和后面的“字”“河”都是直接受“喝”支配,“喝”的“大+言語表達”核心義素特征還是沒有改變,因此,“喝”的詞義依然還是“大聲宣讀”。文獻顯示,此例前文有“這錢乃是金口玉言說定的,要河就河,要字就字,監(jiān)賭神祗管定”這樣的句子作為佐證,證明變錢的過程是需要用嘴巴說的。例(31)中的“唱票”用例已經(jīng)屬于現(xiàn)代漢語的范疇了,“唱票”事件中雖然包含了“登記”“統(tǒng)計”等動詞語義,但“唱”還沒有獲得“登記,統(tǒng)計”義,因為“唱票”的核心動作還是需要專門的人員(唱票員)把選舉中獲得票數(shù)的情況大聲宣讀出來。現(xiàn)代漢語普通話中,“唱/喝+NP”這樣的結(jié)構(gòu)也只有“唱票”一詞還保留在選舉事件中使用,(4)需要說明的是,我們說的是普通話中沒有這樣的用法。但在有些現(xiàn)代漢語方言中,“唱”與“喝”表示“言說”義都有使用的情況,如白宛如(1998:393、457)就分別記載了廣州話中有“唱衰佢”(說得他一錢不值)和“喝住佢”(叫住他)這樣的用法。當然,也有的方言保留了“唱禮”“喝禮”的用法,如沈明(1994:194、259)就分別記載了太原話中把司儀叫做“唱禮的”和“喝禮生”的情況。這些現(xiàn)代漢語方言的使用情況是對近代漢語“唱”“喝”用法的最好佐證。另外,現(xiàn)代漢語中還有“喝彩(采)”一詞,也屬于此類結(jié)構(gòu),其義為“大聲叫‘好’”,其中的“喝”還是“大聲宣讀”義。因為“好”不是名詞,我們沒有把它歸入其中,但從本質(zhì)上說,這個形容詞的“好”由于構(gòu)式的壓制,已經(jīng)相當于一個NP了。隨著計算機統(tǒng)計的大量使用,現(xiàn)場唱票的情況也越來越少了。
動詞“唱”的本義是“倡導”,上古漢語常見,該義至中古漢語中發(fā)展出“呼喊”之義,到近代漢語中,發(fā)展出“高聲宣讀,大聲宣布,唱頌”義。這些語義的凸顯是“唱”的核心義素特征“大+言語表達”在不同語境下使用凝固化的結(jié)果。不管是在“唱+VP”結(jié)構(gòu),還是在“唱+NP”結(jié)構(gòu)中,“唱”的核心義素特征都沒有改變,因此“唱”的語義在兩個結(jié)構(gòu)中是一樣的。這提醒我們,動詞語義的考察,需要放到整個論元結(jié)構(gòu)中去研究,不但要注意論元搭配的變化,同時也要關(guān)注語言使用環(huán)境的變化是否引起了動詞核心義素特征的變化。
另外,通過上文的“唱”的幾個語義及其引申關(guān)系來看,它與王文香(2020)揭示的動詞“喝”的幾個語義完全相同,而且在演變路徑上也與之保持高度一致。但是,王文認為“喝+NP”中的“喝”已經(jīng)引申出了“宣布賞賜,賞賜”的語義,這種分析是值得商榷的。因為正如前文所展示的,王文首先在語料審讀上存在問題,如前文例(23)、例(24)的分析,王文將不是賞賜的語境分析成了賞賜語境,這樣難免造成誤判。其次,在考察“喝”的特殊用法的時候,沒有將它放到其所在的語義場去考察,也沒有發(fā)掘與“喝”類似的其他成員的相似用法,如“唱”。特別值得注意的是,正是因為“唱”與“喝”同義,且功能相同,因此它們有聯(lián)合使用的并列形式。(5)并列形式“唱喝”與“喝唱”的功能都是承繼自兩個單音節(jié)動詞,限于所收集到的文獻語料不多,其所體現(xiàn)出來的功能的出現(xiàn)時代無法對應單音節(jié)詞的時代順序。出現(xiàn)單音節(jié)詞功能產(chǎn)生較早,我們雙音節(jié)形式可能用了一個較晚的例子來說明的情況。我們舉例僅為證明文獻中存在這種用法,不反映它們之間產(chǎn)生的先后順序。例如:
(32)鑾輿過宮殿門,以魚合范,然后開扇迎駕。其贊唱喝迎拜,一如勘箭之式。(宋·文瑩《玉壺清話》卷二)
(33)令于傷損去處,依樣朱紅書畫,唱喝傷痕,眾無異詞,然后署押。(《宋史》卷二○○《刑法志第一五三》)
(34)那些鴻臚寺并糾禮伶樂等官,就要奏樂唱喝,眾文武就要跪拜行禮。(明·齊東野人《隋煬帝艷史》第四回)
(35)早有府中掌禮人唱喝排班。(清·荻岸散人《平山冷燕》第四回)
例(32)、例(34)是用于朝廷朝見時的禮儀,表示“高聲宣讀,唱頌”義。例(35)則是朝拜禮儀語用環(huán)境的擴展,前者是民眾在特定的場所以酬神為名進行集會,組織所謂的社會,模擬朝廷禮儀;后者是大臣在臣子家中跪拜皇帝的御書,故是府中掌禮人進行“唱喝”。例(35)的語用環(huán)境嚴格來說還是朝廷朝拜的禮儀,只不過是換了發(fā)生的地點。例(33)“唱喝傷痕”的使用語境已經(jīng)完全發(fā)生了變化,而且結(jié)構(gòu)也變成了“唱喝+NP”構(gòu)式,但是根據(jù)我們前文的研究,這種結(jié)構(gòu)中的“唱喝”仍然是“大聲宣讀,高聲宣布”之義,“唱喝傷痕”就是仵作把檢查到的傷痕都要大聲宣布出來,以顯示公開公正。
除了有“唱喝”的形式,我們還找到了同素逆序“喝唱”這樣的表達形式。例如:
(36)內(nèi)監(jiān)呈上花名冊,帝令先考步箭,后考技勇武藝。軍政司喝唱頭名,王少甫向前跪下,帝見其容貌,知其英雄,即令射箭。(清·佚名《龍鳳再生緣》第三十八回)
(37)然后夫妻交拜完了,掌禮人便請雷萬春并景期、天然三人上坐,喝唱馮元夫婦行禮。(清·古吳素庵主人《錦香亭》第六回)
(38)正這當口,壽生飛步上前,走上紅氈毯。嬪相只道是新郎,就喝唱行禮。(清·陸士諤《十尾龜》第十二回)
三例中,例(37)、例(38)“喝唱行禮”是指在結(jié)婚時,新郎新娘所進行的拜天地、拜父母、夫妻對拜等行禮的環(huán)節(jié)。這種“喝唱”的用法,是單音節(jié)“喝”“唱”二詞在朝廷祭祀等方面進行禮儀活動的繼承和擴展。現(xiàn)代生活中,中國許多地方的婚禮還保持了這種習俗,當然,進行“唱喝”的人現(xiàn)在一般是婚禮主持人。另外,有的地方參加婚禮時送禮環(huán)節(jié)也會有“唱禮”,這時,會有專人把每位親戚送來的禮物大聲宣讀出來并記錄。例(36)的“喝唱頭名”就是前文討論的“唱/喝+NP”結(jié)構(gòu),“喝唱頭名”就是“大聲宣布獲得頭名的人的名字”。此例原文場景應該是:軍政司大聲宣布“獲得第一名的人是王少甫”。整個事件和場景都凝固成一個動賓結(jié)構(gòu)“喝唱頭名”。
我們知道,在漢語動賓結(jié)構(gòu)的語法格式中,動詞和賓語的語義關(guān)系是多種多樣的(如“起身”“起火”“起意”“起夜”“起床”及“起泡”等),不一定都是動詞支配受事賓語這樣的語義關(guān)系,近代漢語中的“唱”與“喝”所展現(xiàn)出來的用法也是如此,需要結(jié)合事件框架才能更好地釋解動詞語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