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建玫
蘇州科技大學
“肯尼亞文學之母”瑪喬麗·麥克戈耶(Marjorie O. Macgoye, 1928—2015)是肯尼亞當代英裔白人作家,在國內(nèi)外具有較大的影響力?!皟H憑藝術成就而言,麥克戈耶是東非第一代作家中的頂級作家”(Kurtz 2005: xix)。她博得了上至大學生下至兒童的廣大讀者的喜愛,出版有小說、詩歌和評論近十部作品。她的作品觸及殖民統(tǒng)治、政治腐敗、女性地位、底層生活等問題。小說《新生》(ComingtoBirth, 1986)獲英國的辛克萊獎(Sinclair Award)(1)這一獎項專門頒發(fā)給那些具有社會和政治意義的文學作品。,她也因此成為非洲文學史上首位獲此殊榮的女作家。麥克戈耶的小說《歸鄉(xiāng)》(Homingin, 1994)曾獲肯尼亞最高文學獎肯雅塔獎(Kenyatta Award),以移居肯尼亞的英國白人女教師艾倫年老時的回憶為明線,描繪了20世紀30—80年代以艾倫和杰克一家為代表的白人移民在肯尼亞的生活變遷。艾倫在30年代末來到肯尼亞,幫助丈夫杰克和叔叔經(jīng)營農(nóng)場,后來到學校教書,直至80年代年老體衰,靠黑人女傭瑪莎照顧日常起居。小說表達了肯尼亞白人移民從身份建構、身份危機到身份解構的身份嬗變主題。
《歸鄉(xiāng)》的身份嬗變主題構成了小說的“顯性情節(jié)”,但在這一顯性情節(jié)主線下還隱含著大英帝國興衰的“隱性進程”。申丹(2015: 166)提出,“隱性進程是與情節(jié)并行的貫穿文本始終的敘事暗流”?!斑@股暗流既不是情節(jié)的一個分支,也不是情節(jié)深處的一個暗層,而是自成一體,構成另外一種敘事進程,自始至終與情節(jié)發(fā)展并列前行。這兩種敘事運動呈現(xiàn)出不同甚或相反的走向,在主題意義、人物塑造和審美價值上形成對照補充或?qū)α㈩嵏驳年P系”(申丹 2021: 3)。在《歸鄉(xiāng)》中,麥克戈耶展現(xiàn)了20世紀肯尼亞的白人移民身份嬗變與英國殖民史之間的密切關系。將艾倫一家在肯尼亞的人生歷程置于英國殖民史的進程中進行考察可以發(fā)現(xiàn),在白人移民身份嬗變的背后,還隱藏著英國殖民統(tǒng)治由盛至衰的帝國逆寫的敘事暗流。帝國逆寫這一敘事暗流與身份嬗變的顯性情節(jié)呈補充關系,共同構成了“隱性進程”。本文擬根據(jù)申丹的“雙重敘事進程”(dual narrative progression)理論,首先探討麥克戈耶的白人移民書寫和帝國逆寫特質(zhì),然后從《歸鄉(xiāng)》敘事的顯性情節(jié)和隱性進程兩方面展開,通過對顯性情節(jié)的梳理挖掘小說隱性進程的脈絡,從而揭示小說的多元主題關懷,解析她為肯尼亞的英國殖民體系瓦解譜寫的一曲現(xiàn)實主義挽歌。
麥克戈耶屬于“殖民流散”(2)“殖民流散”即“前往非洲的殖民者或具有殖民性質(zhì)的白人群體及其后代”??蓞⒁娭煺裎洹⒃∏?2019)。作家。她未遵循常見的后殖民流散遷徙模式,而是在20世紀上半葉從英國移居到肯尼亞,開始了在非洲的流散生活。她的生活經(jīng)歷具有文化雜糅性,這為她的白人移民書寫打下了基礎。麥克戈耶出生于英國南安普敦的一個白人家庭,1954年以傳教士的身份來到肯尼亞。1963年肯尼亞獨立后,她嫁給了當?shù)氐囊幻珓諉T。在取得肯尼亞公民身份后,她到內(nèi)羅畢定居,完全融入了丈夫的盧奧族大家庭,并因反感英國的殖民統(tǒng)治而拒絕接受白人享有的特權,直至去世。關于自己的身份,她說:“你可以把我看作是英國公民,但我自己卻不這么認為”(Macgoye 1994: 17)。在肯尼亞生活的年代,大英帝國早已失去了昔日輝煌。她作為歷史的見證人,親歷了20世紀英國殖民統(tǒng)治在肯尼亞由盛至衰的過程。在嫁到肯尼亞后,她對黑人文化產(chǎn)生了認同感,能夠客觀看待英國白人移民的肯尼亞生活,并思考大英帝國在肯尼亞的命運。
麥克戈耶的白人移民書寫不同于英國殖民作家的“白人至上”思想,而是展現(xiàn)出她同情原住民的人道主義思想。她不像艾絲佩絲·赫胥黎(Elspeph Huxley)、凱倫·布里克森(Karen Blixen)等白人移民作家一樣去丑化非洲人形象或刻畫刻板的原住民形象,她對原住民的刻畫更為客觀、友好。她所刻畫的黑人瑪莎是一位勇敢、獨立的女性形象。瑪莎以自己辛勤的勞動獲得經(jīng)濟獨立,并資助女兒接受教育改變命運。艾倫與她的原住民學生及家長關系融洽,對他們寬容仁慈、關愛有加,這些無不折射出麥克戈耶的人道主義思想。麥克戈耶從未將種族關系對立起來,而是通過艾倫對原住民的文化認同打破了二元對立的傳統(tǒng)殖民話語。
麥克戈耶對大英帝國的書寫也不同于非洲本土作家的“帝國逆寫”。像欽努阿·阿契貝(Chinua Achebe)、瓦·提安哥·恩古吉(Ngugi Wa Thiong’o)等“同時承擔反寫白人和重新樹立同胞形象這個雙重任務”(顏治強 2007: 83),他們批判英國的殖民統(tǒng)治,“利用反話語對殖民者進行批判、揭露、丑化”(阿希克洛夫特等 2014: 206)。以恩古吉為例,他主要批判獨立前后英國的殖民統(tǒng)治,謳歌民族主義者的革命斗爭,而他刻畫的英國殖民者大多是兇狠、貪婪的壓迫者形象。麥克戈耶與恩古吉不同,她的白人流散生活經(jīng)歷和文化雜糅身份決定了她關注的并非肯尼亞本土的政治問題,而是白人移民的命運。為了避免因?qū)δ竾敖页蟆倍|怒同胞,麥克戈耶選擇通過書寫白人移民的身份嬗變來反映大英帝國的興衰。她以隱晦的方式對大英帝國進行逆寫,使得白人移民的身份嬗變成為大英帝國興衰的隱喻。
麥克戈耶的進步之處在于她未公開為英國殖民統(tǒng)治唱贊歌,而是打破了殖民者高高在上的形象模式,這與她生活的時代息息相關。在前輩作家生活的年代,英國的海外殖民如日中天;到了麥克戈耶生活的20世紀,大英帝國逐漸失去了昔日輝煌。她作為歷史見證人,親歷了20世紀英國殖民統(tǒng)治在肯尼亞由盛至衰的過程,尤其在嫁給肯尼亞原住民后,她對非洲文化產(chǎn)生了認同感。這些因素導致她能夠客觀地看待移民在非洲的生活,書寫他們在非洲的慘淡人生及身份嬗變?!稓w鄉(xiāng)》展現(xiàn)了以艾倫為代表的白人移民的身份危機及其對黑人文化的認同,解構了白人移民的尊貴身份,以隱晦的方式披露了英國殖民統(tǒng)治的崩潰。
身份“是在特殊的社會語境與歷史境遇中建構起來的”(Bennettetal.2005: 173)。在《歸鄉(xiāng)》中,杰克一家三代人在肯尼亞的生活隨著大英帝國的興衰而變遷。在英國白人移民尊貴身份的顯性主題下隱藏著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以前英國在肯尼亞的強盛統(tǒng)治的隱性進程。
二戰(zhàn)前,白人移民的尊貴身份得益于英國對肯尼亞的殖民壓迫和經(jīng)濟掠奪。1895年,英國政府宣布烏干達以東的英國勢力范圍為英屬東非保護地(即肯尼亞),基本上確立了英國在肯尼亞的統(tǒng)治地位。第一次世界大戰(zhàn)使英國的經(jīng)濟遭到重創(chuàng),民眾的失業(yè)狀況嚴重,而英國的海外殖民地需要大量人員去管理。1919年,英國政府推出了“第一次世界大戰(zhàn)白人退伍士兵定居計劃”(Settlement of White World War I Veterans),鼓勵民眾前往非洲定居,由此第一代白人移民開始到肯尼亞生活。1920年,英國政府將東非保護地更名為肯尼亞殖民地,隨后殖民當局將大量肥沃土地無償轉(zhuǎn)讓給不斷涌入的移民,使他們獲取了大量物質(zhì)財富,殖民地的秩序更加穩(wěn)定,殖民統(tǒng)治也得以鞏固(杭聰 2010: 113)。在小說中,杰克的叔叔屬于第一代白人移民,他作為一戰(zhàn)退伍士兵在20年代來到這里經(jīng)營農(nóng)場,成為大農(nóng)場主。像他一樣,許多第一代白人移民把農(nóng)產(chǎn)品運往英國獲得經(jīng)濟收益,同時也維護了殖民地的統(tǒng)治秩序。
肯尼亞的第二代白人移民同樣享有大英帝國強盛帶來的尊貴身份。20世紀30年代他們因英國的經(jīng)濟大蕭條去肯尼亞謀生,同樣享有殖民當局給予的優(yōu)惠經(jīng)濟政策。通常個人或群體從母國到異國后會處于邊緣化的處境,但是非洲殖民史顯示,那時白人“反客為主。他們在非洲買賣土地,設立辦事處,制定法律,雇傭非洲土著人工作”(朱振武、袁俊卿 2019: 144)。每當移民與原住民發(fā)生利益沖突時,殖民當局往往偏袒移民,同時,當局也因移民維護其統(tǒng)治而獲得相應的回報。在小說中,艾倫和杰克夫婦是第二代白人移民的代表。杰克作為白人至上論者,壓榨原住民進行生產(chǎn),獲取了諸多經(jīng)濟利益,并確立了他在社會上的主導經(jīng)濟地位。不僅如此,移民在經(jīng)濟領域的成功也促成了他們在文化領域的主導地位。艾倫作為受過高等教育的知識女性,她的教師職業(yè)鞏固了她的社會地位和主導文化身份。雖然她是在30年代為了逃避即將發(fā)生的戰(zhàn)爭才隨丈夫來到這里,最初她并不習慣農(nóng)場的生活,但是她在這里的地位使她很快適應了新環(huán)境,并在此后的十余年間為此沾沾自喜。隨著英國政府加大對肯尼亞的殖民教育力度,艾倫重執(zhí)教鞭走上講臺,她的社會地位得以進一步鞏固。
《歸鄉(xiāng)》通過表現(xiàn)第一代和第二代白人移民在社會上的主導身份,在敘事進程始端便揭示出移民的主導身份得益于大英帝國的興盛這一敘事暗流,使得隱性進程與顯性情節(jié)互為補充。艾倫的回憶中隱含著二戰(zhàn)前英國殖民當局在肯尼亞建立的等級關系:由英國政府直接任命的殖民地官員作為所謂的殖民精英代表英國政府的權威,屬于最高等級的殖民統(tǒng)治階層;比精英低一級的是像杰克之類的白人農(nóng)場主和跨國公司員工,他們凌駕于原住民之上,地位僅次于殖民統(tǒng)治階層;而原住民則淪為社會底層的“他者”。這反映了西方傳統(tǒng)殖民觀中的中心與邊緣認知范式,“這個中心/邊緣認知范式展現(xiàn)了殖民時期的民族關系。殖民主義假定世界被劃分為二元對立關系才得以存在,而帝國的建立在于一個穩(wěn)定的等級關系。在這個關系中,被殖民者作為殖民文化的他者而存在”(Ashcroft 1998: 81)。像杰克的叔叔和杰克夫婦之類的第一代和第二代白人移民在肯尼亞建構了主導文化身份,擁有很高的社會地位,這與大英帝國在肯尼亞穩(wěn)固的殖民統(tǒng)治息息相關,這也就是E. 拉克勞(E. Clarao)所謂的“社會身份的構成是權力的行為”(霍爾、杜蓋伊 2010: 5)。因而,艾倫的回憶顯示,二戰(zhàn)前白人移民不僅建構了尊貴的身份,而且在經(jīng)濟和教育領域確立了主導地位,這隱含著英國強盛的殖民統(tǒng)治。
二戰(zhàn)后,英國白人移民的身份隨著肯尼亞的歷史進程發(fā)生了變化?!拔幕矸菖c所有具有歷史性的東西一樣,總是經(jīng)歷一定的變化發(fā)展。它們不是永恒固定在本質(zhì)化的過去中,總是由于歷史、文化、權力的作用而不斷地變化”(Halletal.2010: 236)。二戰(zhàn)給英國以沉重的打擊,動搖了英國對海外殖民地的控制和影響力,英國的海外殖民擴張進入了衰落階段。這不僅意味著大英帝國的統(tǒng)治即將終結,也給海外移民帶來了身份困惑,使他們面臨不可逆轉(zhuǎn)的沒落命運和身份危機。移民身份危機的顯性情節(jié)和英國殖民統(tǒng)治衰落的隱性進程平行發(fā)展,在艾倫一家的生活變遷中顯現(xiàn)出來,兩者相輔相成,互為補充。
二戰(zhàn)不僅使英國國內(nèi)的民眾備受戰(zhàn)爭之苦,也使白人移民籠罩在戰(zhàn)爭陰影里。小說雖未直接描述戰(zhàn)火中的英國,但是艾倫對家人來信的回憶從側面反映了二戰(zhàn)給普通英國人帶來的災難和痛苦:倫敦遭到納粹德國的轟炸后,人們忙于避難逃命;杰克的媽媽被炸死;艾倫的弟弟戰(zhàn)死;在肯尼亞的白人移民也未幸免于難,艾倫一家也被卷入戰(zhàn)爭。杰克被派到意大利作戰(zhàn),叔叔得病去世,這導致艾倫不得不放棄教書,去維持農(nóng)場的運轉(zhuǎn)。干旱導致農(nóng)場的收成甚微,人們不得不想辦法種植蔬菜。在農(nóng)場實行配給制后,人們的生活雪上加霜。所幸戰(zhàn)爭結束后杰克回家接手了農(nóng)場的事務,艾倫得以重返學校教書。然而,杰克從戰(zhàn)場上回來后,腦海里??M繞著慘烈的戰(zhàn)斗場景。戰(zhàn)爭的殘酷給杰克帶來了心理創(chuàng)傷,也折磨著艾倫,迫使他們反思自己的處境。
戰(zhàn)后,白人移民在肯尼亞的文化身份更加不確定。艾倫回母國省親的經(jīng)歷使她感受到了周圍環(huán)境變化引發(fā)的大英帝國的衰落。她離開母國已十年有余,因思鄉(xiāng)心切攜子女返鄉(xiāng)省親,倫敦之行使她認識到大英帝國的輝煌已如過往煙云:戰(zhàn)爭使英國遭受重創(chuàng),到處是戰(zhàn)爭廢墟;民眾物質(zhì)生活匱乏,情緒低落;父母的氣色也不好,父親作為律師本屬于體面的中產(chǎn)階級,卻生活拮據(jù)。雖然艾倫還像昔日一樣向子女宣揚大英帝國的歷史,但她明白這一切已不復存在。她還從生活在印度的姐姐那里得知,英國移民在印度殖民地的生活狀況和她一樣糟糕??吹接枰亟〞r,她質(zhì)疑英國的殖民地還能維持多久,與其他移民一樣,艾倫的身份也處于變化與轉(zhuǎn)化的過程之中。
返鄉(xiāng)之行使艾倫對英國產(chǎn)生了疏離感,開始質(zhì)疑自己的身份。對于離鄉(xiāng)十多年的她而言,母國早已陌生。這次旅行歸來后,“艾倫確認了一件事,那就是回去的是史密斯夫人……在肯尼亞她更自在,在英國則是陌生人”(Macgoye 1994: 95)。這意味著她認識到自己已失去原先的英國人身份,而且她的情感和思想也不再扎根于歐洲。顯然艾倫已習慣于殖民地的生活,在感情上與肯尼亞已不可分離。她雖然和當?shù)鼐用裣嗵幦谇?,卻“對這里發(fā)生的一切始終不明就里”(Macgoye 1994: 98),這說明她并未真正融入當?shù)厣?。對于移民而言,“具體的歷史過程、特定的社會、文化、政治語境也對‘身份’和‘認同’起著決定性的作用”(張京媛1999: 6)。即使在英國殖民統(tǒng)治衰落之際,像艾倫一樣未返回母國的白人移民仍難以接受其尊貴身份已不復存在的現(xiàn)實??夏醽啰毩⑶昂?,白人移民的社會地位日漸低下,艾倫經(jīng)營的農(nóng)場也日益衰敗,她只好把剩下的田地全部賣掉。隨著移民失去昔日“上等人”的尊貴身份,艾倫陷入了流散生活狀態(tài)。
在艾倫的身份日益惡化的顯性主題下隱含著肯尼亞社會的變革和英國殖民統(tǒng)治的衰落。50—60年代,許多深受殖民壓迫的原住民越來越難以忍受英國人的壓迫和剝削,他們揭竿而起,發(fā)起了“茅茅”運動,反抗英國殖民者的統(tǒng)治。1952年,爆發(fā)的 “茅茅”武裝起義“是二戰(zhàn)后在英屬非洲殖民地發(fā)生的一次規(guī)模最大、持續(xù)最久的起義”, 也是“茅茅”運動發(fā)展的頂點(Ngugi 1981: 92)。原住民力圖奪回原屬于自己的土地,爭取自身權益,白人移民也因強占肯尼亞土地并獲得諸多經(jīng)濟利益而成為“茅茅”黨人打擊的目標。這一運動加快了大英帝國衰落的步伐。麥克戈耶雖然未直接描述“茅茅”運動,但是她描繪了那個時期艾倫感受到的緊張氣氛和她對周圍人的觀察:她的一些雇工離開了農(nóng)場,在她敘述的字里行間透露出這些人與“茅茅”黨人有瓜葛。1963年,肯尼亞獲得了政治獨立,這意味著英國殖民統(tǒng)治在肯尼亞的終結。
肯尼亞的社會變革和英國殖民統(tǒng)治的終結給白人移民的地位和身份造成了更大沖擊。他們被迫進行抉擇:要么離開這里,要么留下來接受新的政權。艾倫不得不考慮自己該何去何從。首先,她深知故土難回。“是回到英國靠姐妹生活嗎?如果真想回英國的話,當初在孩子小的時候就應該回去”(Macgoye 1994: 171)。面對居住地的抉擇,她進退兩難。盡管她一直保留有英國護照,但是作為前殖民地的移民,移居肯尼亞多年后,她對母國早已失去歸屬感。更何況她在英國從未繳納過保險,即使回國也無法領到養(yǎng)老金,因而,“她從未自找麻煩,考慮重新獲得英國公民的身份”(Macgoye 1994: 165)。然而,留在肯尼亞則意味著她將在原住民掌控的政權下失去白人曾經(jīng)享有的權利,并放棄自己尊貴的身份?!吧矸菘梢噪S著個人身處語境變遷而不斷發(fā)生復雜的變化”(卡斯特2006: 5-6)。在決定留在肯尼亞后,艾倫的經(jīng)濟狀況每況愈下。她只有退休金和投資收入,只能省吃儉用,買便宜的食物,在重要場合才穿自己以前購置的高檔服裝。雖然艾倫經(jīng)歷了英國殖民統(tǒng)治和結束兩個時期,在兩個國家生活過,卻無法找到容身之地和自己的身份?!胺至盐幕矸菔钱愘|(zhì)文化之間壓制與抵制的文化政治造成的中產(chǎn)階級文化自我的分裂。中產(chǎn)階級主體成了主導文化與邊緣文化對抗的場所”(羅如春2016: 82)。艾倫徘徊在兩種文化間,找不到歸屬感,處于身份分裂的狀態(tài)。
以艾倫為代表的白人移民文化身份分裂的原因與英國在肯尼亞的殖民史息息相關。原住民在國家獨立后獲得了官方賦予的政治權利和憲法賦予的公民權,移民失去了尊貴的身份和地位,這是移民難以接受卻又不得不面對的現(xiàn)實。艾倫難以適應新的社會環(huán)境,認識到自己的優(yōu)越感是她長期接受英國殖民文化的結果,“她現(xiàn)在明白了,是她自己對錯誤的事情大驚小怪,不去面對未來”(Macgoye 1994: 127)。于是滯留的白人移民的身份發(fā)生了逆轉(zhuǎn):他們很快被社會遺忘,成為社會的“他者”,他們的殖民者身份也逐漸被解構。
杰克和艾倫對肯尼亞發(fā)生的社會變革持不同態(tài)度,這導致他們的命運迥異。杰克雖然在肯尼亞生活了近40年,卻始終感到自己是個局外人。他雖已離開母國文化很久,但自視高人一等,從未融入當?shù)厣??!懊┟边\動以后,當他意識到自己經(jīng)營農(nóng)場的日子不會長久時,便開始酗酒。他在肯尼亞獨立那年去世,這標志著他的殖民者主導文化身份的終結。艾倫與杰克不同,她認識到了時代變革,并試圖改變自己,但仍處于身份危機之中??夏醽啰毩⒑螅瑐愒噲D在居住國找到自己的位置。面對英國殖民勢力的衰亡,她決定留在肯尼亞,不再回到她早已陌生的母國。“她知道自己屬于哪里。她想要留在這里,并認為自己不會失業(yè),她的學生也不會離開課堂” (Macgoye 1994: 150)。然而,縱然她有融入居住國的強烈愿望,但深入骨髓的白人至上思想使她不可能真正融入原住民的生活(Bittner 2008: 5)。她曾試圖改變自己,但未能奏效。在英國殖民統(tǒng)治結束后,她遠離當?shù)厝说纳?,?jīng)濟狀況每況愈下,精神也愈發(fā)萎靡不振。“如今她認識的人或離開了這里,或已離世。她倍感凄涼”(Macgoye 1994: 166)。艾倫無權參與肯尼亞的政治事務,看不到未來。她的兒女更是如此,最終他們都選擇離開這片本不屬于他們的土地:女兒回英國做了護士,兒子去澳大利亞重找工作的理由是:“停幾年像我這樣的工作會全部由原住民做的”(Macgoye 1994: 154)。在子女相繼離開這里后,艾倫與社會更加脫節(jié),成為“自我流放”者,這也是大英帝國在肯尼亞的影響式微的表現(xiàn)。
80年代以后,在后殖民時期,年邁的艾倫靠瑪莎生活,她對瑪莎的依戀意味著她的文化身份被解構,而這一顯性情節(jié)下隱含著英國與肯尼亞傳統(tǒng)殖民關系的瓦解。這打破了白人與黑人的身份二元對立結構,即殖民書寫中將自我和他者區(qū)分開來、白人與原住民對立的模式,反映了霍爾的觀點:“去中心化和多元化成為后現(xiàn)代和后殖民社會的重要特征,二元對立的視角和結構得以根本改變”(霍爾、杜蓋伊 2010: 25)。
隨著周圍原住民族群社區(qū)的建立,艾倫在人生的最后歲月進一步被邊緣化。健康狀況愈發(fā)糟糕,導致她完全與外界隔絕,靠瑪莎照顧她的起居。艾倫對瑪莎的依戀意味著她回到了嬰孩的前意識時期,隱含著她對瑪莎所代表的黑人文化的認同?!罢J同是個體主動進行的意義建構”(卡斯特 2006: 5-6),而兩人的殖民者和被殖民者身份在控制與被控制中被取消,雙方都經(jīng)歷了認同立場的嬗變。“身份認同主要指某一文化主體在強勢與弱勢文化之間進行的集體身份選擇”(陶家俊 2004: 38)。其實早在艾倫失去自己的身份之前,就對居住國產(chǎn)生了一定程度的身份認同。艾倫對瑪莎的認同感隱含著她想要融入肯尼亞的愿望,表明她所代表的英國主導文化身份與瑪莎所代表的肯尼亞邊緣文化身份的顛倒。她向曾經(jīng)的“他者”瑪莎妥協(xié),她的生活通過與瑪莎的聯(lián)結而回到起點,顯示出她試圖在異質(zhì)文化沖突中重構文化身份的努力。
與艾倫的身份解構形成對比的是黑人瑪莎的身份建構,證明“身份是動態(tài)建構的,受種族、性別、階級等多種因素的影響” (張琪 2017: 40)。瑪莎的境況在英國殖民勢力開始土崩瓦解時出現(xiàn)了轉(zhuǎn)機。她到艾倫家做保姆,獲得了經(jīng)濟獨立,供女兒上學。隨著她與艾倫的交往加深,尤其在女兒成為艾倫的學生后,兩人關系更為親密??夏醽啰毩⒑?,瑪莎因吉庫尤族身份而改變命運,艾倫的日子則越發(fā)艱難;瑪莎不再是被殖民者,而艾倫則在社會上被邊緣化,淪為“他者”。
艾倫和瑪莎的殖民者和被殖民者關系被瓦解,兩人的身份被改寫,這就是霍米·巴巴(Homi Baba)所強調(diào)的殖民者與被殖民者間的依存關系。艾倫說:“我不覺得我們生活的地方與世隔絕。對于每個人來說,沒有什么中心可言”(Macgoye 1994: 163)。她的話否認了肯尼亞地理位置的偏遠,還推翻了西方傳統(tǒng)殖民觀中的中心與邊緣認知范式,即倫敦不再是帝國中心,被殖民國家也不再是思想和地理位置的邊緣。艾倫在彌留之際恍惚感覺她的兒子即將出生,這是她新的文化身份誕生的隱喻。她的去世既象征著新時代的開端,又標志著英肯傳統(tǒng)殖民關系的瓦解,因而,艾倫的身份解構顛覆了傳統(tǒng)殖民關系中“中心/邊緣”“宗主國/殖民地”以及殖民主體性的二元對立關系。
麥克戈耶作為白人移民,在《歸鄉(xiāng)》中,她在勾勒杰克和艾倫一家人的生活變遷時,揭示出白人移民從身份建構、身份危機到身份解構的身份嬗變和英國殖民統(tǒng)治的興衰,小說的顯性情節(jié)與隱性進程相輔相成。白人移民的身份嬗變與大英帝國的興衰同步,這也是20世紀大英帝國由盛轉(zhuǎn)衰的真實寫照。因而,小說是個諷喻:艾倫的身份嬗變源于英國殖民統(tǒng)治在肯尼亞的興衰,她的離世象征著英國殖民統(tǒng)治走到了盡頭。白人移民的身份嬗變及其對黑人文化的認同使帝國中心邊緣化、背景化,雙重敘事進程平行推進,麥克戈耶以此為英國殖民體系在肯尼亞的瓦解譜寫了一曲現(xiàn)實主義挽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