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曲清醒者的悲歌

【摘要】傳統(tǒng)研究認為，夏洛克是《威尼斯商人》中一個徹頭徹尾的反派喜劇人物，一直以來他的言行都被貼上了吝嗇、殘忍、冷酷的標簽，受到了無情的嘲弄和譏諷。但是，當細讀文本，根據(jù)夏洛克的不同人物身份，仔細體會人物戲劇動作、人物關系及語言背后的動因，品味人物在不同戲劇情境下的情感，就會發(fā)現(xiàn)在這個被定義為反派喜劇人物身上潛藏著的隱忍與執(zhí)著，以及隱約顯露出的悲劇意象;可以讓人們更加立體全面地解讀、理解人物，從中感受到人性的復雜與深刻，也才能更加全面地感受經典文本蘊含的深刻意義與非凡啟迪。

【關鍵詞】夏洛克;人物形象;悲劇意象;立體解讀

【中圖分類號】I106? ? ? ? ? ? ?【文獻標識碼】A? ? ? ? ? 【文章編號】2096-8264（2022）09-0007-03

一直以來，人們對于莎士比亞的偉大劇作《威尼斯商人》中夏洛克的評價，充斥著吝嗇、陰險、冷酷與殘忍等字眼，對于劇中夏洛克最后失去全部財產，被迫改信基督教的遭遇進行了無情地嘲諷與譏笑，認為夏洛克是《威尼斯商人》中一個徹頭徹尾的反面喜劇人物?！皞鹘y(tǒng)研究認為，《威尼斯商人》歌頌了友善戰(zhàn)勝敵意，美德戰(zhàn)勝劣性，美好戰(zhàn)勝丑惡，表現(xiàn)了莎士比亞的人文主義思想。因此，傳統(tǒng)研究自然認為夏洛克就是劇中被諷刺、被嘲笑的喜劇人物，他心心念念所追求的一切是愚妄可笑，違背常理的，他自以為是的給對手挖了一個坑，結果偷雞不成，反賠了夫人又折兵”。①但是，當細讀文本，仔細咂摸人物的不同身份與語言動作的根本動機，并細細體會深藏其中的情感流動時，就會發(fā)現(xiàn)在夏洛克的人物形象中蘊含著深刻的悲劇意象。這個悲劇意象是那個時代大環(huán)境中無法調和的民族宗教矛盾帶來的，也是夏洛克終其一生都無法逃離的命運詛咒。

一、被侮辱與被損害的猶太商人

在伊麗莎白時代的猶太人，受到了無情的宗教壓迫與民族敵視。他們不被允許從事其他工作，只能借助放貸為生，夏洛克就是其中的一員。雖然生存環(huán)境艱難，但是在夏洛克的身上，卻依然體現(xiàn)出猶太民族的閃光點：精明、細致、頭腦清醒。他可以一眼看出安東尼奧的財產不甚可靠：“可是他的財產卻還有些問題;他有一艘商船開到特力坡利斯，另外一艘開到印度群島，我在交易所還聽人說起，他有第三艘船在墨西哥，第四艘到英國去了，此外還有遍布在海外各國的買賣;可是船不過是幾塊木板釘起來的東西，水手也不過是些血肉之軀，岸上有旱老鼠，水里有水老鼠，有陸地的強盜，也有海上的強盜，還有風波礁石各種的危險?！?②他一眼就看穿了巴薩尼奧的本質是個“靠借債過日子的敗家精” ③，并巧妙地運用雅各牧羊的事例，一針見血地指出安東尼奧放貸雖然不直接取利，實際上卻間接獲利的事實：“只要不是偷竊，會打算盤總是好事。” ④無論在什么樣的情況下，他都保持著猶太民族的氣度：在面對安東尼奧向他借貸的要求時，他雖然細數(shù)在安東尼奧那里遭受的種種侮辱與損害，但卻依然愿意把錢借給他，并表示想與安東尼奧交個朋友，“我愿意跟您交個朋友，大家要好好的，您從前加在我身上的種種羞辱，我愿意完全忘掉;您現(xiàn)在需要多少錢，我愿意如數(shù)供給您，而且不要您一個子兒的利息。” ⑤

但是，安東尼奧等人卻從未給予夏洛克應有的尊重，甚至從未將他視作一個人?！八鲪何覀兩袷サ拿褡?，甚至在商人會集的地方當眾辱罵我，辱罵我的交易，辱罵我辛辛苦苦賺下來的錢” ⑥，“好多次您在交易所里罵我，說我盤剝取利，我總是人物吞聲，聳聳肩膀，沒有跟您爭辯，因為忍受迫害，本來是我們民族的特色。您罵我是異教徒，殺人的狗，把唾沫吐在我的猶太長袍上，只因為我用我自己的錢博取幾個利息……您把唾沫吐在我的胡子上，用您的腳踢我，好像我是您門口的一條野狗一樣……先生，您在上星期三用唾沫吐在我身上;有一天您用腳踢我;還有一天您罵我狗……” ⑦，“他曾經羞辱過我，多去我?guī)资f塊錢的生意，譏笑我的虧蝕，挖苦我的盈余，侮蔑我的民族，破壞我的買賣，離間我的朋友，煽動我的仇敵;他的理由是什么？只因為我是一個猶太人……” ⑧哪怕在神圣的法庭上，都逃不過惡毒的謾罵：“萬惡不赦的狗，看你死后不下地獄！讓你這種東西活在世上，真是公道不生眼睛……你的前生一定是一頭豺狼，因為吃了人給人捉住吊死，它那兇惡的靈魂就從絞架上逃了出來，鉆進了你那老娘腌臜的胎里，因為你的性情正像豺狼一樣殘暴貪婪?！?⑨夏洛克作為一個猶太商人，僅僅因為民族與宗教的不同，使得他在安東尼奧等人那里徹底喪失了尊嚴，甚至喪失了人格，受到了極盡的侮辱與損害，這也為后來的情節(jié)發(fā)展、人物情感的變化以及人物關系的演變奠定了基礎，使得夏洛克與安東尼奧結下了“久積的仇恨和深刻的反感”。

二、倍受打擊的可憐老父

對夏洛克來說，人生中最重要的東西除了金錢和宗教信仰之外，就是他的掌上明珠杰西卡。對于自己的女兒，夏洛克雖談不上是個和藹的慈父，但卻也是對杰西卡百般的寵溺，“喂！杰西卡！——我家里容得你狼吞虎咽，別人家里是不許你這樣放肆的——喂！杰西卡！——還讓你睡覺打鼾，把衣服胡亂撕破”。⑩同時他對女兒非常信任，在去赴約之前將家里的鑰匙交給杰西卡保管：“這兒是我的鑰匙，你好生收管著……杰西卡，我的孩子，留心照看門戶。” ?并像所有擔憂女兒的父親那樣，在臨出門前再三叮囑：“聽好，杰西卡，把家里的門鎖上;聽見鼓聲和彎笛子的怪叫聲音，不許爬到窗格子上張望，也不要伸出頭去，瞧那些臉上涂得花花綠綠的傻基督徒們打街道上走過。所有的窗都給我關起來，別讓哪些無聊的胡鬧的聲音鉆進我清靜的屋子里。憑著雅各的牧羊杖發(fā)誓，我今晚真有點不想出去參加什么宴會……” ?但是，他萬萬沒有想到的是，杰西卡卻因為與羅蘭佐的愛情義無反顧地背叛了他。劇作家對于杰西卡愛上羅蘭佐的緣由與經過并沒有著多少筆墨，只是從杰西卡與朗斯洛特和羅蘭佐等人的對話中，表明了她對自己父親和家庭甚至于宗教信仰深深的厭惡。杰西卡在與朗斯洛特的交談中，無視父親對自己的縱容與寵溺，稱自己的家庭是“一座地獄”，雖然她也認為自己“罪惡深重”“竟會羞于做我父親的孩子” ?，但卻毅然決然與羅蘭佐私奔，并卷走了父親辛辛苦苦積攢下的財富，甚至為了愛情背棄了自己的宗教信仰。

對于夏洛克來說，女兒的出逃除了帶來金錢上的巨大損失之外，精神支柱的無情倒塌帶來的打擊無疑是更加致命的。當猶太富商杜伯爾告訴夏洛克，杰西卡用他和妻子曾經的定情信物交換了一只猴子的時候，夏洛克痛苦地喊道：“該死該死！杜伯爾，你提起這件事，真叫我心里難過;那是我的綠玉指環(huán)，是我的妻子莉婭在我們沒有結婚的時候送給我的;即使人家把一大群猴子來向我交換，我也不愿把它給人”。?對妻子的懷念與追思，對妻子留下的愛情信物無比的珍視與眷戀，也使得夏洛克重情重義，忠于愛情的形象得到了鮮明的凸顯。

在杰西卡出逃后，夏洛克欲與公爵一同搜查巴薩尼奧的船，雖然沒有趕上，但是表明夏洛克已懷疑安東尼奧與巴薩尼奧等人在杰西卡的出逃中扮演了關鍵與不光彩的角色;杰西卡的出逃也成為了夏洛克與安東尼奧關系進一步惡化的“催化劑”。

三、堅守契約精神的“被誅心者”

契約精神，是西方社會中存在的一種主流精神。它的內在，是自由、平等、守信和救濟?！捌跫s精神，不是單方面的強加或脅迫的霸王條款，而是各方在自由平等基礎上的守信精神” ?，契約精神有著四個方面的重要內容：契約自由精神、契約平等精神、契約信守精神、契約救濟精神。其中，契約信守精神，是契約精神的核心。契約信守精神要求締約雙方在訂約時不欺詐，不隱瞞，不惡意締約，同時在履行契約時必須完全履行。

劇中，夏洛克在與安東尼奧簽訂契約時，雙方協(xié)商一致：倘若安東尼奧無法按時還錢，就按照夏洛克的意思，在身上的任何部分割下一磅白肉，作為處罰。并且，在締約時，安東尼奧表示：“倘使我失了信用。你盡管拉下臉來照約處罰就是了。” ?還錢的日子越來越逼近，安東尼奧的船只卻在海上盡數(shù)遇難，瀕臨破產。安東尼奧、巴薩尼奧和他們的朋友們，卻在此刻變了嘴臉，開始紛紛向夏洛克示好，希望他取消原來的契約，甚至愿意幫安東尼奧賠償原價兩倍的數(shù)目;就連主持一方的公爵都在法庭上公然表示要為了安東尼奧延期判決，夏洛克卻絲毫不為之所動，要求嚴格按照契約內容執(zhí)行：“我一定要照約實行，不要聽你講什么鬼話;我一定要照約實行，所以請你閉嘴吧?！??

分析夏洛克要求堅決照約執(zhí)行的緣由，除了他原本就早已與安東尼奧久積的仇恨和深刻的反感，被長期以來侮辱與損害的民族尊嚴和人格尊嚴，愛女杰西卡被基督徒煽動叛逃的巨大打擊之外，就是來自他強烈的、根深蒂固的契約精神。夏洛克作為一名以放債為生的猶太商人，他深知契約精神的重要性，正是因為契約精神，使他的放債生意得以順利進行，也正是因為契約精神，使得威尼斯成為了當時世界貿易往來的中心。而堅守契約精神的夏洛克，無疑是一個有著做人底線和經商準則，值得信賴的生意伙伴。而夏洛克在堅守著契約精神的同時，也渴望從中恢復自己被踐踏的民族尊嚴和人格尊嚴，這個亮點與傳統(tǒng)研究中給予夏洛克“吝嗇”“守財奴”的形象標簽是背道而馳的。

但是，這樣一份堅守的契約精神，最后還是敗在了鮑西婭的詭辯之下，夏洛克也被剝奪了全部的財產，甚至被迫改變了自己的宗教信仰。對于有著深刻民族自尊和堅定宗教信仰的夏洛克來說，被迫改變信仰，無異于被誅心。雖然在聽完了對他的宣判之后，他沒有任何強烈的反映與憤怒悲傷的表示，只是淡淡地說了一句“我滿意”，但正是這句淡漠的話，深刻地凸顯了夏洛克哀莫大于心死的現(xiàn)狀，也是他精神世界徹底崩塌的證明。

四、總結：立體解讀的意義與啟示

一直以來，人們對于夏洛克的形象解讀都趨于譏諷與批判，將夏洛克作為《威尼斯商人》中的反面喜劇人物，也作為劇中最主要的喜劇元素，將他對于割肉的堅持，對于復仇的執(zhí)著，對于改變自己卑下地位的執(zhí)念視為一個徹頭徹尾、癡心妄想的笑話。片面化的形象解讀使得夏洛克的人物形象過于單薄，且沒有忠于文本的事實，無法將莎士比亞的原意得以完整地呈現(xiàn)，也無法展示其中人性的深刻與復雜。當研究劇中人物形象時，只有深耕文本，進行全方位地立體解讀，仔細揣摩人物動作產生的根源，同時依據(jù)不斷變化發(fā)展的劇中人物關系，方能對人物進行全面地分析和立體地呈現(xiàn)。

夏洛克的人物形象，與傳統(tǒng)意義中的悲劇英雄有著天壤之別。他既沒有傳統(tǒng)悲劇英雄顯赫的身份，光輝偉大的形象，也沒有傳統(tǒng)悲劇人物身上的分裂性格;甚至于因為他堅持要求割下安東尼奧身上的一磅肉，一直以來被冠以冷酷殘忍的標簽，連日常生活悲劇中的小人物都算不上，因為日常生活悲劇中的小人物“往往具有善良的品德和作為一個人的最起碼的合理要求” ?。但是悲劇的偉大絕不僅僅只存在于悲劇英雄和善良的悲劇小人物身上，“悲劇的痛苦與煎熬，崇高與偉大，都在于它決不與現(xiàn)實相妥協(xié)，都在于它決不放棄遙遠的烏托邦”，而在夏洛克身上，可以看到這個閃光點，這也正是他身上悲劇意象的所在。無論是作為一個被侮辱與被損害猶太商人，一個面對親生女兒叛逃的老父親，夏洛克都堅守著“契約精神”，堅守著猶太人的民族尊嚴與民族氣節(jié)，也都體現(xiàn)出了他與現(xiàn)實斗爭的頑強氣概，對民族尊嚴和人格尊嚴的執(zhí)著追求。

但是在對夏洛克的形象進行全方位地立體解讀與還原之后，也不能忽略莎士比亞塑造人物的原意。在夏洛克的身上，雖然蘊含著深刻的悲劇意象，有著屬于他的信仰與堅持，但是不能忽略作者賦予他的殘忍屬性。他堅持割下安東尼奧一磅肉的要求，違背了莎士比亞堅守的人文主義精神，也違背了基本的人性與社會道德。因此，在對夏洛克的評價中，除了看到他精神中值得肯定的堅守與熠熠生輝的民族氣節(jié)，隱匿其中的悲劇意象之外，還應該看到作者塑造人物的終極奧義與人物身上蘊含的復雜人性。只有這樣，才能通過人物，理解文本，理解作者，也才能更加深刻全面地感受到經典文本蘊含的深刻意義與非凡的啟迪。

注釋：

①余靚：《莎士比亞戲劇〈威尼斯商人〉中夏洛克形象的再思考》，《四川戲劇》2021年第4期，第155頁。

②莎士比亞：《威尼斯商人》，《莎士比亞悲劇喜劇全集（喜劇2）》，中國書店出版社2013年版，第13頁。

③莎士比亞：《威尼斯商人》，《莎士比亞悲劇喜劇全集（喜劇2）》，中國書店出版社2013年版，第26頁。

④莎士比亞：《威尼斯商人》，《莎士比亞悲劇喜劇全集（喜劇2）》，中國書店出版社2013年版，第26頁。

⑤莎士比亞：《威尼斯商人》，《莎士比亞悲劇喜劇全集（喜劇2）》，中國書店出版社2013年版，第16頁。

⑥莎士比亞：《威尼斯商人》，《莎士比亞悲劇喜劇全集（喜劇2）》，中國書店出版社2013年版，第14頁。

⑦莎士比亞：《威尼斯商人》，《莎士比亞悲劇喜劇全集（喜劇2）》，中國書店出版社2013年版，第15頁。

⑧莎士比亞：《威尼斯商人》，《莎士比亞悲劇喜劇全集（喜劇2）》，中國書店出版社2013年版，第36頁。

⑨莎士比亞：《威尼斯商人》，《莎士比亞悲劇喜劇全集（喜劇2）》，中國書店出版社2013年版，第54頁。

⑩莎士比亞：《威尼斯商人》，《莎士比亞悲劇喜劇全集（喜劇2）》，中國書店出版社2013年版，第25頁。

?莎士比亞：《威尼斯商人》，《莎士比亞悲劇喜劇全集（喜劇2）》，中國書店出版社2013年版，第25頁。

?莎士比亞：《威尼斯商人》，《莎士比亞悲劇喜劇全集（喜劇2）》，中國書店出版社2013年版，第26頁。

?莎士比亞：《威尼斯商人》，《莎士比亞悲劇喜劇全集（喜劇2）》，中國書店出版社2013年版，第23頁。

?莎士比亞：《威尼斯商人》，《莎士比亞悲劇喜劇全集（喜劇2）》，中國書店出版社2013年版，第38頁。

?莎士比亞：《威尼斯商人》，《莎士比亞悲劇喜劇全集（喜劇2）》，中國書店出版社2013年版，第16頁。

?莎士比亞：《威尼斯商人》，《莎士比亞悲劇喜劇全集（喜劇2）》，中國書店出版社2013年版，第46頁。

?索倫·克爾凱郭爾等：《悲?。呵锾斓纳裨挕罚袊鴳騽〕霭嫔?992年版，第4頁。

?索倫·克爾凱郭爾等：《悲?。呵锾斓纳裨挕?，中國戲劇出版社1992年版，第5頁。

參考文獻：

[1]余靚.莎士比亞戲劇《威尼斯商人》中夏洛克形象的再思考[J].四川戲劇，2021，（04）.

[2]莎士比亞.莎士比亞悲劇喜劇全集（喜劇2）[M].北京：中國書店出版社，2013.

[3]索倫·克爾凱郭爾等.悲劇：秋天的神話[M].北京：中國戲劇出版社，1992.

作者簡介：

曾理，女，福建福州人，福建師范大學協(xié)和學院助教，碩士，研究方向：戲劇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