停 云
英國詩人華茲華斯說: “不朽的暗示來自童年時期” (《永生頌》)。波蘭詩人米沃什也認為,詩人不同于其他人的地方在于, “他終身在自己身上保存了某種兒童的東西”, “他童年的感知力有著偉大的持久性” (《詩的見證》)。兒童對萬物的驚異、觀察事物的眼光的奇妙、飛揚而不受拘束的想象力,已是現(xiàn)代教育學中的常識。只是在現(xiàn)實的成長環(huán)境中,兒童對事物的驚異,他們的眼光、想象力極少能獲得一種方向和秩序,大多難以避免過早的鈍化,最終匯入普通人的行列。即使如此,只要懂得“挖掘”,成人依舊可以從童年經(jīng)驗和記憶中獲得豐富的“饋贈”。這方面的典范,我想到了愛爾蘭詩人謝默斯·希尼。
謝默斯·希尼(1939—2013),享譽世界的詩人、評論家、翻譯家,生于北愛爾蘭德里郡摩斯巴恩一個世代務農(nóng)、虔信天主教的家庭。1951年,得益于當時英國工黨的獎學金制度,希尼進入德里郡的圣科倫巴中學就讀,1957年入讀貝爾法斯特女王大學,主修英語語言文學。1972年,迫于北愛爾蘭日益嚴峻的局勢,希尼和家人移居愛爾蘭都柏林。希尼的文學天賦很晚才冒頭,中學時他對數(shù)字、語法更敏感,在學校的“作文”并不出色。在這個時期他熟讀莎士比亞、喬叟、華茲華斯、霍普金斯等名家的詩作,為日后的創(chuàng)作打下了堅實基礎。大學期間,希尼開始廣泛閱讀當代詩人作品,并嘗試用英語寫詩。1964年的 《挖掘》一詩象征希尼 “找到自己的聲音”,1966年他出版第一部詩集《一個自然主義者之死》,聞名詩壇。希尼一生總共出版13部詩集,每一部都是杰作,1995年因“其作品飽含抒情之美以及對倫理的深刻理解,凸顯了日常生活的奇跡和歷史的現(xiàn)實性”而獲諾貝爾文學獎。
最近幾年,廣西人民出版社翻譯出版了希尼絕大多數(shù)重要詩作和訪談,使我們得以一窺這位大師創(chuàng)作的全貌。這幾部作品分別以作者不同時期的照片作為封面,神情或睿智、或溫和、或嚴肅、或悲憫,但無一例外的是那一頭蓬松的頭發(fā),顯示出不修邊幅、粗獷有力的特點。中國詩人于堅在哈佛大學與希尼見過面,據(jù)他所說,希尼“仿佛英格蘭巨石陣里某一塊的化身,深邃、睿智,透出一種原始的力量”,令人無法直視。而實際上,希尼是出了名的隨和、友善、慷慨的文學大師。他是極少數(shù)愿意犧牲自己的創(chuàng)作時間為青少年編選詩歌讀本的作家之一,在獲得諾獎之后依然積極參加世界各地的文學會議,為詩歌的發(fā)展“撐場”。
希尼的許多詩表達了對鄉(xiāng)間童年生活的深情眷戀,這一題材貫穿在他五十余年的創(chuàng)作生涯中。他的故鄉(xiāng)摩斯巴恩,被稱為“沼澤地上的墾殖者之家”,那是“一個柔滑、芬芳的世界”,一個農(nóng)場接著一個農(nóng)場,大地上時而點綴著苔沼,牛群在豐盛的草叢中嚼著, “光在果林山的風鈴草間吐泡沫”。希尼在此度過一個幸福、安寧的童年,直到12歲讀寄宿中學。由于父親繼承新的產(chǎn)業(yè),而最小的弟弟又死于車禍,1954年希尼全家搬到新的農(nóng)場,摩斯巴恩的住處和農(nóng)場被出售。希尼在新家過得很不錯,摩斯巴恩的童年生活被封閉在了他的心靈深處,直到他開始寫詩的時候才被喚醒,成為他“詩歌想象力的基石”。 “我想每個人回憶自己最初的歲月時,都會覺得他處于一個被分隔開的空間之中并感到有點悲傷”,在希尼的詩歌世界中,童年相遇的人事物、某些珍貴的瞬間,不僅是創(chuàng)作題材,更是定義他對生命的態(tài)度,定義詩、詩人責任的意象和象征,是他對抗政治動蕩帶來的分離與創(chuàng)傷的力量,是面對“吞噬一切的時間” (死亡、世事變遷)時的慰藉和療愈。這幾個主題都指向普遍性的人類生存處境,他在這些主題上開掘得很深,因而詩作中雖偶有感傷的色彩,其詩境整體上是溫柔、明朗的,且給人以慰藉和力量。
《挖掘》是希尼的成名作,在詩中他寫到自己的父親和祖父都是技藝高超的農(nóng)民,為了得到馬鈴薯和泥炭而努力挖掘。他不再是農(nóng)民,卻在精神上繼承了家庭的傳統(tǒng),以筆挖掘他的“生命之根”和他的自我:
馬鈴薯地里的冰涼氣息,潮濕泥炭沼中的
咯吱聲和啪嘰聲,鐵锨鋒利的切痕
穿透生命之根覺醒著我的意識
可我沒有鐵锨去追隨像他們那樣的人
我的食指和拇指間
夾著一支矮墩墩的筆。
我將用它挖掘。
(吳德安譯)
這首詩被希尼稱為自己寫作的“胚胎”,打開了自己“人生經(jīng)驗的礦脈”,是他第一首使“感覺進入文字”的詩。詩的場景來自童年生活,就連“挖掘”的隱喻、筆和鐵锨的對比也來自摩斯巴恩當?shù)氐闹V語和兒歌,它們一直深藏在他的記憶深處,等待著被“挖掘”。它確立了希尼對詩歌的定位:挖掘生命之根和隱秘的事物。
《自我的赫利孔山》同樣是從童年記憶中獲取對詩歌的定義:
小時候,沒有人能阻止我去看水井,
還有那帶桶的老抽水機和絞繩。
我愛那深落的黑暗,那陷在井中的天空,那水草、真菌和潮濕苔蘚的氣味。
一口磚廠中的井,腐朽的木板遮著頭。
我深深地回味那水桶在絞繩一端
驟然落下時低沉的轟鳴。
那么深的井,你看不見倒影。
一口生在干枯石渠下的淺井,
卻像養(yǎng)魚池一樣有豐富的生命。
當你從軟軟的覆蓋物下拉出長長的根,
一張蒼白的臉在井底徘徊。
…………
如今,再去窺探根的深處,用手指抓住泥濘
如大眼睛的那西索斯,瞪視著泉水
有損成人的尊嚴。所以我寫詩
為了凝視自己,為了讓黑暗發(fā)出回聲。
(吳德安譯)
“我寫詩/為了凝視自己,為了讓黑暗發(fā)出回聲。”一個喜歡靠近水井,觀看陷于井中的天空與自己的倒影,探察水桶在井中黑暗的下墜、細味那豐富的碰撞聲的孩童,成年之后發(fā)現(xiàn),這一系列的舉動,與詩歌具有同等的理路。 《個人的赫利孔山》再次讓我們理解一個人童年的生命經(jīng)驗如何在成年之后轉(zhuǎn)化為精神創(chuàng)造的源泉,表明童年記憶可以帶來怎樣豐厚的饋贈。
希尼曾說: “當你是一個小孩時,你對世界的感覺,那種高度和現(xiàn)在的我不同。那時你的眼睛跟野草和動物一樣高,要仰視牛背,對它擠眼睛?!彼⒎怯幸鈩?chuàng)作兒童詩,但這些詩歌放在兒童詩中亦屬極難得的佳作,比如《神諭》 《晚安》 《爐邊》 《摩斯巴恩》 《一次越軌》 《鐵路兒童》等。
鐵路兒童
當我們爬上路塹的斜坡
我們的眼睛便與電報桿上的白瓷杯
和咝咝發(fā)響的電線齊平。
像隨手畫出的可愛線條它們向東向西蜿蜒
好幾英里直到我們看不見,懸垂
在燕子們壓著的負荷之下
我們很小并且以為我們不知道
任何值得知道的事。我們以為文字在電線上行走
藏在那一小袋一小袋發(fā)亮的雨滴里
每一袋都滿滿接住了
天上的光,句子的閃耀,而我們
按比例無窮地縮小
簡直可以一下子穿過針眼。
(黃燦然譯)
他的不少詩采用孩子的視角和口吻,但如果我們認真品味,又能發(fā)現(xiàn)詩中與一個更豐富、更神秘的世界保持著穩(wěn)固的關聯(lián),這是絕大多數(shù)兒童詩創(chuàng)作者終身難以企及的境界。
而 《晚安》 《爐邊》 《摩斯巴恩》等詩,雖具有兒童詩的意味,卻更為復雜。這些詩大致寫于1969—1975年間,由于北愛爾蘭的政治動亂,希尼的生活與寫作受到很大的沖擊。當時北愛爾蘭的兩大社群,即主張留在英國的統(tǒng)一派與主張脫離英國、與愛爾蘭統(tǒng)一的共和派,爆發(fā)了嚴重的沖突。這兩大社群具有不同的宗教和文化背景,且英國與愛爾蘭均卷入其中,曠日持久的暴力對抗揭開序幕。希尼同情共和派,但不贊成以暴力的方式解決爭端。殘酷的現(xiàn)實使其詩風發(fā)生改變,除了描寫田園風光、探尋自我生命之根外,他更多地以寫作回應時代的困境、探尋文明的根本問題,其詩作蘊含著感人的道德力量。我們來看《晚安》一詩:
門閂撥開,一窩鋒利的光
剖開了庭院。從那個矮門出來
他們弓身進入如蜜的走廊,
然后直接穿過那道黑暗之墻。
水坑、鵝卵石、門邊框和門階
穩(wěn)穩(wěn)置于一堵光亮中。
直到她再次超越她的影子跨步進來
并取消她背后的一切事物。
(黃燦然譯)
這首詩以黑暗中一個睡前孩子的眼光,觀察父母的走動和進出,他們?yōu)檎麄€家庭提供了愛和安全。整首詩籠罩著一種寧靜安謐的氛圍,然而如果考慮到它的時代背景,就不能將其簡單混同于田園牧歌。它與北愛爾蘭局勢的惡化適成對比,歷史并未缺席,只是以未曾現(xiàn)身的方式構成詩的張力的一端。這首描寫孩子睡前情境的小詩,成了時代脫軌之下個人精神的支撐?!赌λ拱投鳌穬墒撰I詩寫自己的姑媽烤面包及當?shù)剞r(nóng)民削馬鈴薯的情景,淳樸簡單的人性、寧靜的生活畫面,與同部詩集《北方》中描寫北愛爾蘭暴亂的野蠻意象構成對比,讓人自然而然地想到:愛與和平植根于普通人的日常生活中。而在作于1980年代的名作 《界標》中,希尼更是直接從童年生活中尋找適用于表現(xiàn)北愛爾蘭政治困境的意象和象征。摩斯巴恩是一個多宗教多語言多文化的地區(qū),到處是分隔開的農(nóng)場,到處是交界,而童年的希尼就在這些不同的世界之間穿梭。這首詩主要的意象“交界”和“踏腳石”便來自于此。一條河流把兩個世界隔開,但中流的踏腳石提供了連接的途徑。對一個分裂和對抗的世界來說,或許也存在“踏腳石”,為雙方走出各自的僵硬立場、獲得理解和溝通提供可能。
童年記憶的蘇醒,總是同“失去”的體驗相伴隨。希尼失去了摩斯巴恩,后來在詩歌的世界中獲得了補償。但有些“失去”終歸是無法補償?shù)?。我們的生命,很大一部分是由熟悉的面孔、熟悉的聲音構成的,當他們最終被時間的流逝所帶走,我們的存在本身也會變得岌岌可危。米沃什把文學比作“先人祭”的一種永恒的慶典儀式,其實也是一種“記憶寫作”,記憶雖然并不總是可靠,卻是通達往昔歲月,讓死者重回生者之中呆上片刻的途徑之一。希尼不具有米沃什那種廣闊的視野和深銳的思想,但在“記憶寫作”上比米沃什更加細膩、感人。希尼的母親和父親分別于1984年、1986年去世,就像大多數(shù)人一樣,希尼陷入“往昔歲月完全抹消的感覺”中,此后兩部詩集《山楂燈籠》 《幻視》都在回應這種終不可免的“喪失”。比如悼念母親的組詩《出空》,第八首是這樣的:
我想在一個空間轉(zhuǎn)著圈行走
空空蕩蕩,出自同一個源頭
在那里被砍倒的栗子樹已失去它
在我們屋前香羅蘭樹籬中的立身之地。
白色的花栗鼠跳著,跳著,竄向高處。
我聽斧頭特異而準確的砍伐聲,樹的斷裂聲,嘆息聲
曾經(jīng)那么繁茂的樹
從震撼的樹梢開始全被摧毀。
深沉植根的樹早已死去,與我同年的
栗子樹從一個廣口瓶移入一個坑里,
一個靈魂在分蘗直到永遠
沉默,在沉默之中傾聽。
(吳德安譯)
這首詩來自希尼童年的真實經(jīng)歷。在他出生那一年,他的一位姑姑在摩斯巴恩的家門前種下一棵栗樹苗,他的童年是和這棵栗樹一起成長的,這棵樹也因此得到家人的厚愛和看護。當他們一家搬走之后,新主人把周圍所有的樹木,包括那棵栗樹都砍掉了。許多年里,希尼并沒有特別想念那棵樹,當他母親去世之后,這棵樹卻成為他的家、生長之地與往昔歲月的象征。從“我聽斧頭特異而準確的砍伐聲,樹的斷裂聲,嘆息聲”中,我們能感到往昔生活,包括自身存在的一部分被抹去的悲傷。但這首詩并不一味悲傷,正如植物可以綻放新枝一樣,靈魂也會在沉默中長存。在后來的訪談中,希尼回顧這段經(jīng)歷說: “面對死亡就是面對某種絕對簡單、絕對神秘的東西。就我而言,這段經(jīng)歷讓我恢復了使用‘靈魂’和 ‘精神’等詞的權利。我曾對它們感到過分的羞怯,一種文學上的羞怯……但父母辭世的經(jīng)歷卻恢復了這些詞的某種真理性。我發(fā)現(xiàn)這些詞并不含混。它們和我們內(nèi)在的生命之靈密切關聯(lián)?!逼鋵?,恢復對使用 “靈魂” “精神”等詞的權利,是許多人經(jīng)歷父母辭世之后都有會的變化,只是未必有如此明確的意識。體驗的普遍性,使希尼的詩具有特別突出情感力量和倫理深度。
除了寫父母,希尼也寫了許多悼念自己的親戚、朋友、鄰居的詩,它們有很多也是采用童年的視角,因為童年記憶本身就具有歷史感,而童年的愉悅和美好則能對抗時間的流逝。他往往是從記憶中抓取一些日常生活的瞬間, “一幅幅生活小畫”,就能有力地喚起讀者的情感共鳴。那些被書寫的個體,他或她的聲音,氣息,身影,臉龐,愛憎,歡樂與哀愁,依舊鮮活如初,他們借助希尼的書寫,抵擋住了“時間的吞噬”。
當然,童年記憶只是希尼詩歌世界的一部分,他也常常在詩中直接描寫大自然之美,回應現(xiàn)實的政治、文化困境,人的苦難和不幸。他“在一念之間抓住真實與正義”的詩歌主張,尤其讓我敬慕。但我更喜歡希尼那些關于鄉(xiāng)土田園,那些回憶熟悉的聲音、熟悉的面孔的詩,它們總是把我?guī)Щ氐竭^去的、終不可返的日子,許多早已沉沒于記憶之海的細節(jié)之流,再次緩緩浮現(xiàn)。這些細節(jié)變成了生命堅實的支撐。
于我而言,希尼詩歌的療愈力量是真實而深切的。有一回休假在老家,我趁著一時半會兒的空閑,坐在窗邊的桌旁讀希尼的組詩《方形》,陽光透過窗戶照射在地板上,鳥兒在屋外快樂鳴囀,微風從窗外吹進來,有幾秒鐘我仿佛陷入了錯覺,看到母親蹲在家門口的排水溝邊洗菜,水漫出洗菜盆發(fā)出嘩啦聲。在童年無數(shù)個假日的上午,我就坐在窗邊的桌旁寫作業(yè),母親也是這樣蹲在排水溝邊洗菜,準備全家的午餐。 “這一切都消失在光的世界里了嗎?”并沒有。世事就像一首無法回放的音樂,那些熟悉的面孔、熟悉的聲音、熟悉的場景只是存在于過去的旋律,并未湮沒于時間中。所有那些細節(jié), “是潮水沖刷不去的另一種東西” (《海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