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 理 李 琦

一

在長久的分離中，他與父親如兩條互不相犯的河流，各自成長、變化。張希夷經(jīng)歷了諸多大起大落：再婚，離婚，復婚，勞改，獲聘進入大學，成為博導，進而成為德高望重的學界泰斗。而張左的人生軌跡完全不同，他中學畢業(yè)后先是在副食品商店做營業(yè)員，恢復高考后考入金陵大學，畢業(yè)后被分配到一所中學，成為一名普通的化學老師。對于父親生活中的種種大事，張左都曾聽聞，但他不知道這一切具體是如何發(fā)生的。小說中出現(xiàn)最多的字眼兒是“張左不明白”，他不明白父親為什么會與再婚的妻子分手，不明白他在干校時都在看什么書和學什么內(nèi)容，更不明白他為什么會有那么顯赫的學術(shù)地位和聲譽。關(guān)于父親的各種敘述也讓他感到迷惑。張希夷的自述，繼母吳姨的講述，外婆的講述，每個人口中的張希夷都有所出入，張左無法分辨哪些是真哪些是假。

張希夷晚年，張左參與到編纂他文集的工作中，這份工作前后持續(xù)了20年，他幾乎成為張希夷的秘書，生活圍著張希夷打轉(zhuǎn)。然而這不但沒有增進父子之間的了解，反而讓張左心中的父親形象越發(fā)模糊。張希夷身上的標簽越來越多，甚至成為一個現(xiàn)象、一門學問和一尊神像，而“父親”是他最無關(guān)緊要的一個身份。在他的光輝之下，黯然失色的張左無可避免地被視作附屬品，“這就是國學大師張希夷的兒子”，這種聯(lián)結(jié)只讓他感到離父親更加遙遠。學生、朋友和崇拜者，不同的人經(jīng)由不同的身份角色與他建立起緊密聯(lián)系。唯獨在張左這個親生兒子眼中，張希夷“變得越來越神秘，越來越高大，也越來越陌生”。這種陌生一直持續(xù)到故事結(jié)尾，直到張左自己成為父親和祖父，他也沒有在這條通往父親的道路上找到方向。無論是情感的聯(lián)結(jié)還是事業(yè)的繼承，他都好像永遠地被阻滯在了這條路上。唯一繼承下來的似乎只有這種“斷裂”：張左也在人到中年之時遭遇婚姻的破裂，唯一的兒子也去往異國讀書，幾年后在當?shù)亟Y(jié)婚生子。做了祖父的張左因為語言不通，與孫子之間連日常的溝通都無法進行。

這樣的解釋或嫌簡單與片面，但作者無意給出更多的緣由。整篇小說的敘述始終保持一種徐緩淡漠的語調(diào)，敘寫父子幾代人的經(jīng)歷與彼此間的關(guān)系，即便寫到?jīng)Q定命運的重大轉(zhuǎn)折，也不動聲色。在近乎平鋪直敘的書寫中，作者似乎只是想要盡量將自己所知所想的部分做一個呈現(xiàn)，放棄在客觀小說架構(gòu)中完成一個有頭有尾有因有果的故事，因此，所期待的因由也自然變得無處可尋，或者說，它根本就不存在。正如我們難以向復雜無序的歷史與生活索取一個確切的答案。

故事以沈陽一個三代同堂的底層家庭為中心展開敘述。這個家庭中的三代男性成員廉加海、呂新開和呂曠在不同的時段各自遭遇了他們生命中不可承受之重。70年代末，呂新開的父母在一場山火中去世，他的父親是當?shù)剞r(nóng)民，母親是從沈陽到大興安嶺插隊的知青。事發(fā)時呂新開年僅5歲。90年代中期，原本是沈陽當?shù)匾幻z警的廉加海因轉(zhuǎn)干指標被勞保局領(lǐng)導私自賣掉，被迫下崗。1997年，孤身來到沈陽謀生的呂新開與下崗后靠收廢品維生的廉加海因一次意外結(jié)緣。在廉加海的撮合下，呂新開與廉加海的獨女——幼年因病導致雙目失明的廉婕——結(jié)合，兩年后生下兒子呂曠。這一部分是整個故事中最溫馨明亮的段落，兩個被時代風浪擊打得支離破碎的家庭聚合在了一起，以共通的善良與溫情彼此修復、治愈。然而好景不長，2006年，廉加海意外發(fā)現(xiàn)了一起謀殺案的關(guān)鍵線索，其中的犯罪嫌疑人與受害者都是80年代“嚴打”期間的涉案人員。廉加海對案件調(diào)查的主動參與最終導致女兒廉婕死于兇手之手。這一事件將遭受重重碾壓勉強拼合完整的家庭再度擊潰。原本就背負著創(chuàng)傷的廉加海和呂新開無法承受命運的再次打擊，一個獨居郊外種樹度日，一個染上酒癮一蹶不振。負重前行的任務落在了第三代呂曠身上。

值得注意的是，在最后一部分，鄭執(zhí)特意設置了兩位子輩，而他們的會面被安排在遠離沈陽和東北的異國日本。在東京機場，剛剛結(jié)束旅行的呂曠與當年涉案的另一個家庭的后代王放偶遇。經(jīng)由前后文敘述可知，那次事件直接改變了兩個年輕人的人生軌跡。當年高三的王放因為這一突發(fā)變故高考失利，進入一所二本外國語院校，陰差陽錯讀了日本文學，在大三時來到東京，畢業(yè)后進入當?shù)匾患覄勇尽Ｊ畮啄旰?，呂曠高考，他原本想報考航校飛行員，但母親去世后，父親竊取了單位槍支想要為她報仇，為此服刑一年。呂新開的這一前科導致呂曠未能通過政審，于是高中畢業(yè)后便離開東北去北京闖蕩，先是送快遞，后在直播平臺成為一名網(wǎng)絡主播。年輕一代的離鄉(xiāng)一方面是新一輪離鄉(xiāng)浪潮的裹挾；另一方面，這種出走未嘗不是為了逃離歷史陰影，正如40年前呂新開從埋葬父母的黑龍江農(nóng)村來到舉目無親的沈陽。

王放說，我想你也走不了，年輕人。——呂曠聞見王放的酒味很重，又聽他說，有人把你種在這片土地上了。

二

在初次探訪中，“我”與前同事游小龍偶遇。游小龍出生、成長于陽關(guān)山中的某個山村，后到縣城讀了高中，又考上大學，畢業(yè)后回到縣城文化館工作。經(jīng)由游小龍這個由鄉(xiāng)入城的個案，“我”得以更加具象地看到城鄉(xiāng)之間的區(qū)隔與遷徙對個體生命的深層形塑。為了擺脫山民身份帶來的羞恥感，多年來，游小龍竭力追求一種由內(nèi)而外、表里如一，消滅任何一絲陰影幽暗，并最終導向一種崇高的自我犧牲的“理想人格”。用他的話說，“想從最貧賤的根子上長出一個高貴的人”。他將這一追求落實到對自身全方位的嚴苛律令：外形上，無論是何種場合，辦公還是居家，他都一絲不茍，永遠一身筆挺整飭的白衣黑褲；語言上，曾經(jīng)的他十分寡言，如今話多了許多，但總操著一口在縣城中聽來頗顯突兀的普通話，且遣詞造句夾雜各種文言詞語，保持著一種令人不適的刻意雅馴；行為上，他呈現(xiàn)一種如履薄冰般的嚴肅謹慎，例如，多拿了單位一支圓珠筆，少給了出租司機10塊錢車費，他也不惜大費周折地一一清算償還。更嚴重的是，他對自己提出了一般人難以承受的道德要求。不僅以不多的薪水供養(yǎng)母親與弟弟，為好賭的弟弟償還賭債和高利貸，還時常因偶爾閃過的自私念頭而深深自責。概言之，山民的胎記使他形成一種矯枉過正的自省與自律，不僅竭力與這一胎記所賦予的習性抵抗搏斗，還試圖摒除人之本性中原有的暗部，向往著古希臘悲劇中的英雄人格。

這超乎尋常的自我要求，使他整個人如同一個用力過猛的話劇演員，全副武裝，渾身緊繃，仿佛時刻準備應對不知來自何處的觀眾的審視。更痛苦的是，多年來他一直掙扎于理想人格與現(xiàn)實自我的撕扯之中。在此意義上，雙胞胎兄弟這一設定成為一個意味深長的隱喻。在弟弟游小虎身上，游小龍似乎可以看到那個被他拼命隱藏、剝除和遺忘的自己。正如前者是后者無法擺脫的負累，他們兄弟二人的關(guān)系象征的既是不可企及的高貴精神與難以掙脫的疲憊肉身的拉鋸，也是城鄉(xiāng)壁壘所分隔的“文明人”與“野蠻人”的身份糾葛。文中多次出現(xiàn)雙胞胎鏡像共生關(guān)系的著意甚至刻意的強調(diào)，最終導向一種對個體命運的“偶然性”，以及造成這種“偶然性”的殘酷力量的觀照。游小龍與游小虎原本同為山村少年，最終哥哥獲得機會走出深山，在縣城乃至更遙遠的世界接受教育，成為一個能夠自食其力進而“奢談”人生意義的知識分子。而弟弟卻只能留守山中，隨后又在被動的遷移中失去僅有的根系，淪落為一個徹底的零余者。同樣地，敘述者“我”與游小龍的命運也構(gòu)成類似的對照。當年，他們原本都是這座小城中的文學青年，彼此引為同類，在默契中度過一段相互陪伴激勵的日子。但之后，沒有家累的“我”辭職離開縣城去往北京，幾年后真的成為一個寫作者。而他卻繼續(xù)留在這座小城，靠一份普通工作維持全家人生計，與曾經(jīng)的夢想越來越遠。是什么造成他們這種命運的分岔？難道只是偶然或者個人意愿與能力的差異？作為那個站在弟弟與“我”的命運之間的人，游小龍在過度的自省中對背后那個左右他們的強力深有所感。如他所說，他并不羨慕“我”成了作家，而只羨慕“我”能夠為自己而活。正因這種清醒，他既不能安然于自身的“幸運”，也無法平靜于自身的“不幸”?！拔視r常假設，如果當年留在山上的是我呢？”我們知道，他應該還有未說出口的另一個問題：“我時常假設，如果當年離開縣城的是我呢？”

因為作者賦予人物的特殊身份，這篇小說還具有一個指向文學與寫作自身的層次。孫頻在這個故事中展示了寫作的多種作用。文學對于“我”和游小龍而言，曾代表了一種純粹的熱愛，一種支撐著他們與“頹敗平庸”的命運保持距離的方式。他們曾是這個縣城稀少的文學青年，他們在眾人下班后繼續(xù)留在辦公室寫作，兩盞小燈長久地亮在這個北方小城的深夜，因為對方的存在而不感到孤單。這是一段令人感動與懷念的時光。然而現(xiàn)在，“我”為了銷量開始寫類型小說，寫作成為一份謀生的工作。這份工作一定程度上改變了“我”看待世界與家鄉(xiāng)的眼光，縣城的人與事在“我”眼中失去真實的分量，全部成為可堪利用的素材。故事中多次寫到經(jīng)歷者與觀察者的錯位，游小龍推心置腹地向“我”吐露自身血淚交織的生活，“我”卻一直試圖從他的陳述中尋找與那起兇案相關(guān)的蛛絲馬跡，好將其納入自己的虛構(gòu)版圖。小說最后，“我”也不禁慚愧于自身的自私。

與“我”將寫作“實用化”不同，游小龍似乎變得更加“文學”了。從擺著筆墨紙硯團扇插花的辦公室，到掛在嘴邊的婉約小詞與明清小品，他似乎仿照想象中的古代風雅文士塑造了自己的生活與形象。他仍然在寫作，只不過也如他閱讀的對象一樣，一心專寫某類“文化小品文”。有意味的是，他書寫的對象正是他曾經(jīng)一心想要切割的故鄉(xiāng)陽關(guān)山。他似乎也像許多來自鄉(xiāng)野小城的作家一樣，一面強烈渴望與自己出生成長的世界劃清界線，一面又想要從中抽取一種抽象的、審美化的元素作為特殊身份的裝點。然而，不同于那些將故鄉(xiāng)遠遠拋在身后的作者，他自始至終都是一個“在地”的寫作者。因為，從未且無法真正地脫離，這些圍繞他的文學元素及其表征的優(yōu)美閑適、自由合理的生活，于他而言都不僅僅是一種輕巧的裝點，而是他賴以從黑暗現(xiàn)實中逃逸而出，獲得片刻喘息的唯一安慰。借由這種孤獨的“角色扮演”和寫作，他得以短暫地想象一種不同的生活，為自己“無用”的人生創(chuàng)造一點意義。文中寫道，每次看到他如同在劇場背誦臺詞般咬文嚼字的模樣，“我”都在替他感到羞恥的同時隱隱覺得感動，因為那其中“有一種古怪的莊嚴”。在分別的日子里，“我”和他都與文學結(jié)成了更加“實在”的關(guān)系，雖然應該不是以曾經(jīng)設想的方式。而相比擁有作家之名的“我”，誰能說文學之于他的意義，不是更加重要和莊嚴呢？或者說，在給予一個艱難生活的人不可或缺的慰藉與意義感之外，我們還期待和奢求文學能夠帶來什么呢？

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