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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來龍湖

      2022-03-05 22:56:02衛(wèi)華
      文學港 2022年2期
      關(guān)鍵詞:嬸娘小云堂姐

      衛(wèi)華

      1

      我被我媽叫回后街的那一天,氣溫驟降,風像一個吹哨人,從南吹到北,又從北吹到南。天空看上去極度的憂傷和沉郁,像一個失意人。風吹打著一個失意人。

      這時候的天氣像一個神經(jīng)質(zhì)的瘋子,明明陽春三月,一場小雨,又倒伏在冬季的棉袍下。四處飄散的花粉,更是樂于從自身隸屬的領(lǐng)域里逃脫,它們像“不穿鞋子的謊言”,四處遛達。

      這樣神經(jīng)錯亂的天氣里,我那神經(jīng)錯亂的堂嬸娘被“謊言”拐跑了,不見了。

      沒人知道她是什么時候離家的,更沒人知道她的去向。

      但是,前天傍晚我確實見過她。我媽在眾人毫無頭緒的議論紛紛中,拽出一根毛線頭。這個小老太太擼了擼被冷風吹亂的灰白頭發(fā),語速飛快。事情發(fā)生得太急了,她需要緩一緩思緒,但無論如何,她要快速作出判斷和行動。但愿這根毛線頭能拉扯出實質(zhì)有用的東西。比如派出所查監(jiān)控,就需要一個比較確切的時間點,否則滔滔江水從哪流到哪呢。話說回來,那天我媽確實給堂嬸娘捧去了一碗西施豆腐,回來時,她頗為得意地對我們說,大春吃完那碗西施豆腐后居然沖她笑。說明什么呢?說完她聳了聳肩,做了一個夸張的表情。有時候這種疑問句并不是為了提問,只是為了引出下一個肯定句。她沒等我們答復(fù),就自己下結(jié)論:說明老娘的廚藝還ok。我們都笑她,一個瘋子,能有知覺嗎?

      按照以往的慣例,我媽隔天會去那陰森森、黑漆漆的老臺門里探視她那出土文物一般的瘋妯娌,順便給她送一些食物。堂嬸娘雖然癡癡傻傻,但她會基本的勞動,也掌握基本的生存技巧。有時候她看上去像個正常人,能出門聊天甚至上超市;有時候……那就不好說了,總之,她和前幾年爆紅在電視上、網(wǎng)絡(luò)上某城那個著混色腰帶的“哥”們“姐”們同款類型,神一樣的存在。所謂基本,也就是能填飽肚子,有一個遮風擋雨的地方可住。我們(包括她的女兒)一直以為那是她生活的全部。這世上,總有一些人,命運的表盤上被一根細繩絆倒了,不求正步咔咔地往前走,只求能維系運行的動力。

      然后,她還是失蹤了。

      也就是說,她可能是前天傍晚就離家出走了,也可能是昨天,又或許是今天早上??墒?,她怎么會想到跑出去呢?我媽縮了縮脖子說。她站在老臺門的門口,一臉憂愁,滿臉皺紋褶子像探索真相的解析圖。仿佛堂嬸娘的失蹤全是她的錯,她有看管不力之嫌,所以她搓著手不停地走來走去??垂??確實是。堂嬸娘唯一的女兒遠嫁省城,身邊的親戚,除了我父母還滯守在老家,其他的人,傾巢而出,像遷徙的候鳥,要不在城市的屋檐下筑巢,要不在生產(chǎn)線的履帶上忙碌。

      幾年前,也是春季,她也離家出走過。我媽長嘆一口氣說,那年,大春摸回了娘家——問題是,如今娘家已沒有了親人。她怎么會去一個沒有親人的地方呢?這一問,把我們都問住了。是呀,她怎么會去一個沒有親人的地方。怎么可能摸到那個地方。十年前瘦骨嶙峋的記憶怎能撐住龐大錯綜的現(xiàn)狀?就說那密密麻麻如甲殼蟲一般的汽車吧,呼拉一下,能把她僅存的一點記憶灌滿泥漿水,更遑論摸到她十里之外的海澡村。

      說起幾年前的失蹤,我還是有印象的。那一年,堂叔突然間發(fā)病走了,瘋堂嬸娘像是悟到了什么,一反常態(tài)地哭嚎。我們見慣了她那沒有內(nèi)容的茫然的笑,見慣了她呲著突兀的黃板牙拼命吃東西的樣子,卻從未見她涕淚橫流,像一個孩子似地嚎著??抻卸喾N類型,有悲而泣,喜極而泣……可無論哪種,都是帶有主觀情緒和主觀意識的。一個精神出了問題的人,有自主的情緒和意識嗎?這讓大家很驚慌,又有點驚喜。難道是堂叔在冥冥之中校正了堂嬸娘那錯亂的神經(jīng)表盤?又或許是,他們的世界豈是我們凡人能理解的呢?他們互為支撐,互為夢幻。對彼此來說,在一個真空的世界里神游,如魚得水,氣場相融,琴瑟和諧。要不又如何解釋呢。這種“好轉(zhuǎn)”跡象并未持續(xù)多久,堂嬸娘束著混色腰帶,背著她的“乾坤包”神游四方了。最后是在那個叫海藻的村莊止了步。當?shù)氐拇迕癜l(fā)現(xiàn)了她,并送到了她姐姐家。說來也是奇怪,一個神志不清的人,卻能憑借腦殼里殘存的地圖指引,準確無誤地回到生養(yǎng)她的地方。這一次,她能再次安全返航嗎?“安全”兩個字,本來就需要在結(jié)實的橫梁下并且有人庇護才得以成之。想到這兒,我不安地踱步,仿佛也感染了我媽的焦慮。

      真是瘋了——不要命了。我媽喃喃自語,她會去省城找女兒嗎?

      2

      那段時間我失業(yè)了,因為盲目投資而導致了茶餐廳倒閉??墒怯植幌胪瑒e人解釋我為什么出師不利。許多時候,同情并非真心,只是另一種婉曲的暗示:你只是一個失敗者。它更像是嘲諷而不是激勵。他們總會說:你怎么那樣呢?;蛘?,你怎么可以那樣呢……此類以愛之名傾注的關(guān)懷,常常讓我惶恐和不安。也可以這么說,因此加劇了我的挫敗感。我們每個人都站在個體認知的局限里,總喜歡以己之見去指點他人的江山,然后生活中這樣那樣的陷阱漫山遍野,數(shù)不勝數(shù),又猝不及防。對于我來說,既入“陷阱”,不如隨遇而安應(yīng)對各種不可能的挑戰(zhàn)。

      所以我非常樂意回后街。一是可以暫時躲起來享清靜,避開那些嚶嚶嗡嗡的友情勸導;二來呢,正好可以給家里出一份力。

      我的任務(wù)是去火車站接堂姐小云,以及應(yīng)對接下來需要開展的一系列后續(xù)問題。比如去派出所報案及查監(jiān)控探頭。

      派出所在鎮(zhèn)政府大樓的一側(cè),擁有一幢獨立的小樓,讓人一眼看上去就掂出了分量——行政大樓的左膀右臂。接待我們的是一位中年警察,圓圓的腦袋,圓圓的臉盤,看不出表情,像發(fā)酵到極致的面團只有膨脹松軟的感覺,但年齡總是他的優(yōu)勢,積累的經(jīng)驗可能不比他的體積少。他問得仔細,記錄得也認真。

      走失的老人還不少。他慢悠悠地說。

      可是她怎么會想到離家出走呢?堂姐小云直愣愣地盯著我,好像答案就寫在我的臉上。她在局促的警務(wù)室內(nèi)反復(fù)地用腳步丈量著。瘋了,真是瘋了。這種天氣會凍死人的……

      我扯了扯她的衣服,提醒她另一個事實:我們是來報案的。瘋了是已知條件,既已知,就得做足準備;而未知的,是蹤跡。不知影蹤。

      你們怎么可以讓一個精神病患者單獨生活呢?

      這話聽起來更像是質(zhì)問。這回堂姐不吭聲了,訕笑著退到一邊。我連忙插嘴:放心,她只是間歇性失常。譬如,有時候天線和地線黏搭住,短路,有時候還是心智清楚的。她還沒有造成過社會危害。一個年老體弱的病人,怎么可能有攻擊性呢?不可能。我的腦子里浮上了一幅場景:堂嬸娘坐在老臺門的青石門檻上,看上去像一尊結(jié)滿青苔的石像,她的背后是恢宏又寒酸的四合院式建筑。寒酸?這是一幢空寂破落的院落,雕梁畫棟油漆落盡,天井荒草凄凄。至于恢宏,到底是上百年的建筑,骨架還在。此房,彼人,她(它)們的命運在這里驚人地相似,似風化了的墻皮,墜入時間之崖底。似一條河,流著流著就干涸了,擱淺了。彼房,此人,在這里,時間像黑白照片一樣靜止不動,流淌的,是堂嬸娘那種癡癡傻傻的笑……

      胖警察笑了笑,又搖了搖頭。這讓我反而有點不好意思,或許他指的并不單單是“精神病患者”的通俗意義。

      其實我也疑惑過,一直想不通,堂姐為什么不把堂嬸娘接到身邊一起過,或者可以送到我們當?shù)氐膶I(yè)養(yǎng)老機構(gòu)。

      辦完相關(guān)手續(xù),花了將近兩個小時。大部分時間都是擠在一個光線陰暗的屋子里翻監(jiān)控,這期間胖警察接了兩次電話,再次返回來時,他告訴我們他要出警去,有個老人在深山老林里迷了路,失了足?!班l(xiāng)下警力薄弱,里外都要兼顧嘛?!彼麛傞_手做了一個無奈的表情。迷了路?失了足?我和堂姐都瞪大眼睛盯著他?!捌鋵嵰菜悴簧仙钌嚼狭?,不過是些荒蕪的小山岙?!彼忉尩糜悬c答非所問。隨即補充:老人,獨居老人,一個人摸出去挖野菜,失了足,被鄰村的人發(fā)現(xiàn)并打了110。

      是女性嗎?是不是看上去六七十歲的樣子?還有那個——那個人是不是看上去有點那個?堂姐指了指自己的腦袋,然后一口干杯一樣干完這些話。她喜歡將問題一股腦兒捆扎起來,然后推給更強大的人解決。她在說“那個人”時停頓了一下,朝我瞄了一眼又快速地別過頭。我不知道她在顧慮什么。

      這個……這個倒真不知道。他撓了撓頭,隨后說,你們回去吧,有消息我會通知你們的。

      可是,可是我們報了案,總想等……等結(jié)果。這是我說的話。濕冷和焦慮像是張開的兩片剪子,恨不得咔嚓一下就剪出一個結(jié)果。我想,是好是壞總得有一個結(jié)果吧。

      胖警察頗有耐心,他微笑著跟我們解釋:我們登記了,也立案了,但從目前掌握的情況看,還沒有頭緒,沒有明確的目擊證人,沒有任何證據(jù),目前我們只能這樣了。還是那句話,一有消息,我們會第一時間通知的。

      出了派出所,堂姐突然問我:你說,那個腳骨跌斷的會不會是——我媽?她猶豫了一下才說出“我媽”那兩個字。她的聲音有點怪怪的,好像那兩個字是壓在她舌頭底下的一處潰瘍,一觸及就會疼痛不已。

      真要命!我哪有時間照顧她呀。我要上班,我們都有工作,哪有時間陪她玩!她的傾訴像收不住口的沙袋,沙沙沙地往外倒:真要命!有吃有喝不好么,好端端的待在家里不好么,偏要跑出去自尋死路!

      自尋死路?這話聽起來有點熟悉。

      我想起來了,我的親友曾經(jīng)也是帶著這樣的口吻勸誡:好端端上班不行么,偏要折騰來折騰去。那么,我也是“自尋死路”嗎?

      我們走到馬路對面的停車場,她站在馬路邊等我倒車。地上鋪滿了從樟樹上吹落的枯葉,風一吹,這些枯葉像密謀者一樣從地上又卷到半空竊竊私語。遲來的夕陽溫暖而寒冷地照著,堆在天邊的云散掉了,天空顯得格外輕薄,整個世界像被無限的虛無吞并。我們像虛無中的兩個黑點,或者連點都算不上。我忽然悲從中來,我們多像被命運挾持到半空的樹葉,不知道接下來會發(fā)生什么。正確地說,我的處境并不比堂姐樂觀。房子抵押給了銀行,接下來面臨重新抉擇的風險,包括事業(yè)和家庭。這就意味著,也許我即將孤家寡人一無所有地上路,也許又得回到原點,繼續(xù)在生地熟地當歸黨參的抽屜中穿梭。我難以理解自己當初為何選擇中藥學這門枯燥的學科,過去的十幾年職業(yè)生涯,一直被釘死在中藥柜,中藥學講究五行生克乘侮,而我卻是自己的反克。這么說吧,哪怕按部就班在工作崗位上,我依然是一個癡心妄想的夢游者。對我來說,最要命的,是將夢游的場景變?yōu)閷嵉匮萘?,這不可抗拒的誘惑指引我不斷地冒險,翻盤,再冒險,再翻盤。這多少有點宿命。像蛾子一樣選取了一條怪異、兇險、帶有自虐傾向的道路。我的體內(nèi)并沒有來自愛情、光明的召喚,如果有,只能是本性的瘋狂。瞬間,我像是看到了另一個我——一個將自己按倒的瘋子。從某種意義上說,我與瘋子無異。此時此刻,過去種種,未來樁樁,忽然像云層一樣從天邊涌過來。像是從一個牢籠跳入另一個陷阱。也許生活本該如此,在不斷失望的期待中奔赴另一個陷阱。哪有一馬平川呢。

      我有點悲涼地盯著堂姐。

      她背靠著路邊的行道樹干,側(cè)著身子,微微耷著頭。一縷昏黃細弱的光線像列車一般從繁茂的枝葉間駛出,碾壓過她的背、她的手、她的腳。她的樣子滑稽極了,像被吸附在“盤絲洞”口的怪物,手腳被影影綽綽的光線纏繞,束縛,而身體深處的困頓像潮水一樣不斷涌上來,讓她煩躁不安。她的眉眼緊擰著、緊擰著。突如其來的失蹤事件攪亂了她原先的優(yōu)越感——她一直以成為H市市民為驕傲。她拼命逃離的原生家庭所衍生的陰影,卻一直如影隨形地覆蓋在她的頭頂,像一朵摘不走的烏云,總會在她措手不及的時候澆她個透心涼。要是落下的是雨水,那還能有烘干的機會,要是落下的是要命的冰雹呢,或者一個旱地響雷,能直接將人打入地獄。這些年,她一邊留給自己幻想,幻想著瘋母親能風平浪靜、順風順水安度晚年,一邊如履薄冰地和城市生活較量。

      是不是堂嬸娘,我也說不準,但所有的不利因素還停留在水面下,在確切證據(jù)或消息尚未浮出水面前,我們的臆猜只能潛伏在源頭,按兵不動。我想說點什么,終究什么都沒說出來,明知道該發(fā)生的終究會發(fā)生,可某些禁忌的話題不敢觸碰。

      3

      回家的路上,她仍坐在副駕駛的位置,神情默然。

      陳奕迅的那首《我要穩(wěn)穩(wěn)的幸?!反丝滩缓蠒r宜地響起:我要的幸福,我要穩(wěn)穩(wěn)的幸?!艿謸跄┤盏臍埧帷?/p>

      扯蛋,矯情,這世上哪有穩(wěn)穩(wěn)的幸福!堂姐氣呼呼地說。對不起!我連忙撳掉車載廣播的聲音,又對她說,真對不起。她還是情緒激動,臉上出現(xiàn)了兩坨潮紅。堂姐說,我只要穩(wěn)穩(wěn)的生活,屬于我的生活,你不會明白的。這一次,她主動和我嘮起了她在H市的生活。

      堂姐十六歲就去省城投奔了她的姑母,沒有技術(shù)特長,只有初中文化的她,只能在餐廳當服務(wù)員。這樣埋頭苦干到談婚論嫁的年齡,姑母和姑父作主讓她嫁給了姑父的侄子。這樣也算是曲線救國,一步到位把她從農(nóng)村拉進省城,拔出了人生沼澤地。那男人我見過,精瘦,不茍言笑,哪怕是大喜之日,他的表情也僅是蜻蜓點水。堂姐結(jié)婚那天他算是正式來接新娘,之后再也沒有露過臉。有人說那人好吃懶做,沒有正經(jīng)工作,有人說他壓根就看不上堂姐,因為有過一段婚姻,故而降低了標準。那人如何我不知道,但我知道成了家之后的堂姐不一般了,舉手投足間確實像省城人了,衣著從廉價的時尚靠近氣質(zhì)“貴婦”,講話也是一口省城腔調(diào)??傊统鞘休p松地無縫對接了,她輕易地洗掉了身上的泥土味,連鄉(xiāng)音也改頭換面。看來婚姻將她改造得天翻地覆,這個姑父姑媽為她配送的男人看似對她產(chǎn)生巨大的促進作用,然而事實并非如此。

      那個男人除了有地理上授予的省城人配置外,并無實質(zhì)性的工作,原來跟著姑父學過廚師,但并不甘囿于方寸之地。學人炒股,結(jié)果血本無歸,還欠了一屁股債,好好的日子過得狼煙四起。

      迫于生計,堂姐出去做月嫂。工資比飯店服務(wù)員高出許多,但付出也可想而知。

      我不怕吃苦,在這樣的家庭長大,只想逃出去,逃出去。她左頰上的肌肉不易察覺地抽搐了一下。

      我拍了拍她的肩膀,除此之外,一時找不到合適的話題。我怕我一開口,也會被她說——扯蛋,矯情。

      生活有時候就是自欺欺人,就像一輛走單行線的車,哪還有回頭的路?堂姐嘆了一口氣繼續(xù)說,孩子要養(yǎng),房子要按揭,還有……瘋娘要養(yǎng)。

      我說,我和阿海也是。孩子要養(yǎng),房子要供。我沒有提剛剛停業(yè)的茶餐廳,怕說起來又被遣回過去的境地。大概,我天生是樂觀派,就算被墜入懸崖,心里想的還是“世事浮云何足問,不如高臥且加餐”。我想,一個人總不能老是在一個死胡同里打轉(zhuǎn)吧。

      他怎么樣,待你?

      嘿,別老提他。

      堂姐扯了扯身上的衣服,坐直了身子,眼神已平和了不少,我們都感到彼此的關(guān)系近了一點。她說,其實吧,我的薪酬并不低,說不定比一般大學畢業(yè)生都要高,可歸根結(jié)底生活在一二線城市。我說我知道,月嫂,隱形高薪職業(yè)呢。

      算起來,我還是金牌月嫂呢。如何讓產(chǎn)婦奶水足,如何坐好月子,這可是有講究的。堂姐的語調(diào)高了起來。她說起她的一個前東家,開店的,很會賺錢,可是又有什么用呢?堂姐說,錢是賺了,可身體垮了,結(jié)婚好多年都不能生育,后來男的有外遇了,這才逼上梁山,去種了孩子。我說,那叫試管嬰兒。

      對對對,試管嬰兒。

      她挪了挪身子,把挎在右邊的包包往膝蓋上放。這個,普什么達,就是那個東家送的,她有好多個,聽說二手的都要好幾萬。堂姐用夸張的手勢比劃著,又說了一遍,二手包都能賣好幾萬呢。

      仿佛她手里握著的不是包,而是一疊錢。她的臉色明亮起來,眼睛漾出了奇異的光澤。我不懂包,也不想和她談?wù)摪N矣X得我應(yīng)該和她聊點什么,隨即脫口而出:怎么不把堂嬸娘帶身邊呢?

      她愣了一下,臉上那一團亮光像突然跳閘的燈泡,瞬間暗下來。她轉(zhuǎn)過臉瞪著我說,帶身邊?怎么帶?一個大活人能拴起來嗎?還有,我的時間是自己的嗎?白天黑夜都段落分明,你能明白嗎?還有,左右鄰居看到了,你叫我怎么向她們解釋?難道我向她們說,我娘是瘋子?

      我有點尷尬。我射出去的箭掉了一個頭,像植物一樣爆出許多枝枝杈杈的小箭給射回來了。我假裝朝車內(nèi)的反光鏡瞄了瞄,心想,恐怕自己的臉能攤熟一個雞蛋了。

      另一面,我說服自己,不要管閑事,不要管閑事。每個人都是由復(fù)雜的元素構(gòu)成的,誰又能氣定神閑地面對自己的困境呢。“當你想插嘴別人的事,想一想自己的處境。”我的父親告訴過我,“你會發(fā)現(xiàn),自己的事才是心事,別人的僅是閑事而已?!笔聦嵣希@些年我一直反復(fù)思考他的話,也習慣保留了這樣的處世之態(tài)??墒?,堂姐家的事是閑事嗎?

      本來,我還想說一句,就是為什么不把堂嬸娘送到十里亭。前一句已經(jīng)惹她不高興了,后一句話到嘴邊還是囫圇咽回去了。想想也是,她每天活得像一個陀螺,為了養(yǎng)家,為了供房,唯一能做的事就是朝既定的軌道運行,再運行。中途怎么能允許被一顆銹蝕的螺絲卡住呢?可有時候生活充滿了不等式,付出和得到并非是統(tǒng)一對齊的等號。

      我有點后悔自己的冒失,我們之間并沒有那種能真正敞開心扉、無話不談的親密,我想,這可能歸結(jié)于童年的那一次“告密”。

      算起來,我和堂姐可謂一起長大,并且同校,同班,這種狀況一直持續(xù)到小學畢業(yè)。那個不愉快的小插曲發(fā)生在小學三年級,不知道哪個同學多嘴,向老師報告,說小云在家里根本不叫媽。那時候?qū)W校很注重學生的思想品德教育,接著班主任找我核實她的家庭狀況。我不知道老師為什么要了解,不明所以地點點頭。這之后,堂姐看到我就繞著走,我們再也沒有一起上下學。大概,我成了她眼中的“叛徒”。長大后又極少有機會碰到,關(guān)于她的點點滴滴,都是從我媽那里聽說的,甚至連她的男人姓什么叫什么都一概不知。由此推算,我的狀況她也應(yīng)該知道,我們都有一個共同的信息中轉(zhuǎn)站。她有一個兒子,算起來應(yīng)該讀中學了。曾經(jīng)帶回來幾次,長得可愛,機靈,我們?nèi)叶枷矚g那個小男孩,可惜長大后再也沒見過,不知道是堂姐不讓他跟來,還是男孩不肯回鄉(xiāng)下了。

      你還記得那個故事嗎,來龍湖?

      我說,記得。那一年的事,我說的“那一年”是特指,其中涵義只有我們兩個人明白。

      4

      起初我和堂姐形影不離。她比我大兩歲,我從不叫她姐,一直叫她小云。她還有一個妹妹,又瘦又小,弱得像一只病懨懨的小貓,似乎連年齡都可以忽略不計。我們出去一起玩的時候也不愿帶著妹妹,真怕她被一陣風吹走。

      然后有一天妹妹真被一陣風吹走了。那一天我們本來約好一起去荷塘掐荷花,我有事沒去成,小云帶著妹妹一起去了。結(jié)果……結(jié)果妹妹掉進荷塘羽化成荷花仙子了,我一直這么認為,否則那塘荷花怎么會開得如此弱不禁風呢。

      此后,失去小女兒的堂嬸娘變得更加神神叨叨了。之前她只是顯得有些木訥,少言,并未有其他異常表現(xiàn)。而妹妹的死,直接將她可能隱藏或潛伏的異樣給激發(fā)了。所有后來被人們所追溯的端倪,就是在那時候出現(xiàn)的,就如只有鹽才能清洗傷口,只有眼淚才能安慰痛苦,只有發(fā)瘋才能彌補無法彌補的錯誤,堂嬸娘將無法安置的情緒用自己的方式宣泄。她常常坐在老臺門的門檻上,口中念念有詞,像一個自說自話的夢游者。似是咒罵,又聽不清她含混的發(fā)音。我們都繞著她走,怕避之不及被拎小雞似地拎回去拷問。這個我們,僅指小云和我。雖然妹妹的死與我無關(guān),但堂嬸娘如果對我有怨懟也是可以理解的,為什么那天我偏偏不去呢?書上常說,多一個人多一個磁場,三個臭皮匠,頂個諸葛亮。磁場增強了,說不定能把她吸附過來,磁鐵那般。倘若是這樣,妹妹和堂嬸娘的命運會重新編碼嗎?這種狀況我不是沒有設(shè)想過,可誰也無法回到過去,無法用假設(shè)模擬已定局的過去。當我們從一場悲劇中退場,卻發(fā)現(xiàn)自己成了往事的污點證人,這樣的悲痛與恐懼非常人所能理解。我們的童年因此拖著一朵陰郁的烏云。

      “是我害了她,是我害了她……”毫無征兆地,堂姐捂住臉哽咽起來,一句話反復(fù)說,像被點穴定格了。當我以為她還將繼續(xù)反復(fù)時,她突然略微提高聲音,撫了撫頭發(fā),利落地說:“那一年,我們才六歲。六歲。”

      是的,那一年我們才六歲。談及往事,把我們的記憶和感傷——喚醒、點著。往事歷歷在目,如鯁在喉,我的眼鏡蒙上了一層霧,我知道,那一團烏云再次盤旋在我頭頂上。當年堂姐的處境可想而知,親眼目睹妹妹消失在自己面前,雖然懵懂,卻也讓她心痛不已,又充滿負罪之感,以致很長一段時間她都避著堂嬸娘。

      六歲的小孩能知道什么呢!

      可記憶從不因為年幼而消淡,反之隨著歲月的推進歷久彌新。這樣的變故像烙鐵烙穿肉,傷到筋的疤,不但消不了,還會在陰雨天隱隱作痛。

      麻木自己的唯一辦法就是逃離,我家自然成了她的“避難所”。那一年夏季,我們擠在我家十幾平米的小院里聽我媽講故事。

      從前,有個孩子看見兩條蛇爭奪一顆光彩奪目的珠子,他撿起一塊小石子趕走蛇,自己好奇地把玩那顆珠子。一不小心,珠子滑進了嘴,那孩子感覺渾身有一股奇特的力量在體內(nèi)游走,而且意識到必須鉆進水里去撲騰。等他跳進池塘再鉆出水面時,出現(xiàn)在大伙眼前的已是一條龍而非那個孩子了。村人著急叫來孩子娘,等孩子他娘趕到時,那條龍已騰空飛起,他娘抓住龍尾巴想拽他下來,結(jié)果龍越飛越高,拽著龍尾巴的娘最終因體力不支被摔了下來。龍把娘埋葬在那個摔下來的山頭,此后每年清明,龍化作一白衣書生前來祭拜他的娘,那個地方被后人喚……我正聽得出神,小云突然輕聲對我說,要是龍不變成龍,他娘就不會死。然后又嘆了一口氣:變成龍,挺好。能去自己向往的地方。真希望撿到那顆珠子的人是我。要是有了那顆珠子,妹妹會變成什么呢?

      那一次她告訴我,她要去來龍湖。

      事后我們發(fā)現(xiàn)堂嬸娘倚在黑暗的角落里偷聽,居然不吵不鬧,異常安靜。

      切!她能聽懂什么!小云撇了撇嘴小聲嘀咕。她已經(jīng)把堂嬸娘歸類劃分為敵人。

      如今看來,就算貴為神龍又如何,照樣有不得已的無奈。小云嘆了一口氣說,龍有龍的命,娘有娘的命,怪誰呢。

      怪誰呢?

      這話像高空拋物,一下子砸在我的頭頂。那么我的一次次失敗的創(chuàng)業(yè)也是“命”?挫敗的尷尬并不在于挫敗本身,而是你的欲望、情緒、想象會因此衰弱下去,而在心靈的鏡像里,偏偏覺得自己還是斗志昂揚的“斗牛士”。事實上,我連年輕氣盛的砝碼都沒有了,我已經(jīng)四十了。

      5

      第二天堂姐醒來就嚷嚷,說她做了一個夢,夢見她娘了。不說什么話,只安安靜靜坐在一塊石頭上沖她笑。堂姐苦笑了一下,說:我媽不可能遭遇不測的,她哪會輕易饒過我呢?

      她現(xiàn)在已經(jīng)能順溜地說出“我媽”兩個字,大概舌頭底下的潰瘍已經(jīng)愈合了。她的弦外之音我明白,這些年堂姐沒少受罪,除了忍受瘋子娘的瘋之外,還得忍受她的邋遢及冷淡。一次,堂姐把堂嬸娘帶到鎮(zhèn)上的浴室洗澡,足足洗了大半天才算勉強完工,更別提比別人多花幾倍的浴資。她對別人異樣的眼光早已見慣不怪了,后來她不止一次地對我說過,她就是要嫁得遠遠的,再也沒人知道她的身世才好。當她真的遠離家鄉(xiāng),遠離令她不快的家庭,并沒有覺得自己有多快樂?!安徽撎拥侥睦铮偢械接幸环N羞恥感在逼近?!睗撛诠亲永锏淖员翱傋屗掷m(xù)不安。人們常說,時間會撫平一切,它確實會打磨外在的棱角,唯一不能消除的,是刻骨銘心的記憶,不僅無力消除,反做了幫兇,像河蚌病成珠一樣,時間幫你把一粒沙子越磨越大,直到變成無法排解的珍珠或者結(jié)石。對于堂姐來說,這樣的記憶更多是結(jié)石,一回憶,就疼痛無比。就算給記憶重新洗牌,那又如何?命運的底牌早攤在那兒——出現(xiàn)在堂姐夢中的依然是堂嬸娘那種癡癡傻傻的樣子;就算她有幸篡改了某種遺傳密碼,有幸擠進一線城市,然后某種神秘的力量依然把她拽回原點,誰能斬斷來路呢!

      我說,那今天執(zhí)行第二套方案,其實應(yīng)該算第三套。昨天從派出所回家就和熱心的村人一起搜索了附近可能會去的地方,有人提議把周邊池塘逐個勘察,可能是失足掉進水里了,說某某某失蹤結(jié)果尸體在池塘浮上來了。又有人說,山坡那邊種滿了果樹,現(xiàn)在正是鮮花盛開的季節(jié),或許被甜蜜蜜的花粉香味吸引到了那邊。那是,有人馬上回應(yīng),不是說花粉容易激發(fā)神經(jīng)系統(tǒng)嗎,說不定她像蜜蜂一樣專往花那跑。有人說,那算什么!現(xiàn)在什么樣的怪事都有,被催眠割了器官呀,拿去賣高價。那誰呀換了腎,腎源哪里來,大概就是這樣花錢買回來的。村人的議論像屋后竹林里盤旋的那股陰風,瘆人。堂姐不動聲色地“嗯嗯”“啊啊”應(yīng)付著,她的神經(jīng)大概是麻木了,這是滄桑堆積而成的麻木。一直兵荒馬亂的生活練就了她波瀾不驚的性格,就如她骨結(jié)粗大的手掌,結(jié)滿老繭,阡陌縱橫,大概連刀槍都敢接,又仿佛向世人宣言:姐無所畏懼。歷盡了悲歡離合,還有什么可懼怕呢!我們把“可能”“或許”“大概”都用實地追蹤基本上否定了,接下來只能擴大搜索范圍了。

      我們印發(fā)了大量尋人啟事,堂嬸娘的頭像印在紙上,彩色的,但仍是呆頭呆腦的樣子。我們到處貼,像發(fā)小廣告一樣。貼在橋頭,菜市場門口,公交車站臺,社區(qū)廣告牌,還有醒目的地方??傊?,能想到的地方都不放過。

      我只請了兩天假,就兩天。堂姐站在公交站牌下打了一個長長的無比困乏的哈欠。她用左手掩住張開的嘴巴,一只腳踹到立著的水泥桿上。不好意思,昨天沒睡好。她的聲音有點飄忽,像路邊被風翻過來又翻過去的行道樹葉的顫抖聲。她的眼睛有些浮腫,因浮腫而顯得迷離。那張沒來得及裝修的臉像荒蕪的秧田,谷芽被一群起哄的麻雀啄走了,只留下它們張揚的排泄物。五官倒是出彩,像一座房子里承重的幾根柱子,加固著一個中年女人的門面。

      我說,這個,說不準。碰上這種事,誰能定時間呢。

      真是不讓人省心!有時想想,走丟了就走丟了,管不了,誰能一天到晚盯著她呢。她轉(zhuǎn)過身子,小心翼翼在那根水泥柱上糊上我們要糊的那個東西,再用手一點一點按壓過去。真煩人。小時候讓我受氣,如今讓我受驚。她說話的口氣倒像是她和堂嬸娘置換了位置,她才是為她操心操肺的那個娘。事實上堂嬸娘確實沒有替她操過心,堂姐從小由奶奶帶大,而妹妹才是堂嬸娘親自帶著,堂嬸娘對妹妹的疼愛刺激了堂姐,這時候她竟然為這個置氣,你說她偏不偏心,竟然為了小丫發(fā)瘋。說完,大概覺得還不解氣,堂姐朝那根水泥柱又踹上兩腳。柱子當然不會叫疼,叫疼的是堂姐。她“哎喲”地小聲嘶哈著,彎下腰,退到站牌下的一排候車椅上,坐了下來。

      那是一根普通的水泥柱。我湊上前看了看,上面貼著許多“牛皮癬”,有貼尋狗啟事的,失物招領(lǐng)的,警方懸賞捉拿要犯的,也有貼尋人啟事的;一張一張重疊著,大部分風吹日曬已失去了原先的顏色,只有我們新貼的那張才是奪目的。一位候車的老太太走過來并用我們熟悉的鄉(xiāng)音讀出了聲:姓名,大春;性別,女;年齡,65歲。近日從后街走失,衣著不明,精神恍惚,知情者或有消息者必重金酬謝……

      堂姐還想說點什么,手機響了起來。我示意她接電話,網(wǎng)撒了,總能撈到幾條小魚小蝦吧,不至于空無一物。我們在網(wǎng)上也公布了尋人啟事,回饋的信息還是有的。

      電話是派出所打來的。讓我們回去確認一下,說是來龍湖那邊傳過來的照片,有個外形酷似堂嬸娘的女人一直坐在那兒不肯走。來龍湖現(xiàn)在已經(jīng)成了一個風景區(qū),并且是前面冠以幾個A的省級風景區(qū)。

      “看來,我娘去當尋龍訣士了?!碧媒阕猿暗?,“不知道她的世界里有沒有一個我?”

      走。我說,我們還是直接去來龍湖吧。生活告訴我:只有親眼所見、親手所握住的事情才敢稱真相,否則那只能叫道聽途說。更何況,尋找堂嬸娘是我們的任務(wù),也是職責。

      6

      我們一路都沒怎么說話,車子開到半路,堂姐突然喊,停,靠邊停一下,我得下去透口氣。車門打開時,冷風呼啦撲進來,像一個刺客,尋找一切機會下手。我重新圍上了一條絲質(zhì)圍巾,熄了火,也跟著她下了車。

      她并沒有打算讓我跟著,而是一個人快速地沿著公路走,走出一百米之外,扭過頭回望了一下,大概覺得我不可能如此不知趣地貼上去,這才停下來蹲在一棵樹底下打電話。算了,那是她的世界,與我并沒有多大聯(lián)系。

      我站在車子旁邊的那棵樹下,等她。那是一棵櫻花樹,粉粉的花朵鋪滿了枝頭,像電影中虛幻的粉色的云朵。仿佛所有的美好都流淌在枝間,卻又是高高在上。此刻,離我們的生活那么遠,那么不真實,又那么美。

      如果我們可以在夢幻里一直不醒來,像《了不起的蓋茨比》里那句臺詞的場景:我好想采一朵那粉色的云朵,把你放在上面推來推去……坐在粉色的云朵上,光是想想就已經(jīng)足夠陶醉。通往來龍湖的這條路上,兩邊都種滿了櫻花樹,要是一直這么跑下去,不管不顧地跑下去,那也不錯。把庸碌生活都拋到了身后,這樣,我們都不用煩惱了。

      大概過了半個小時,她一聳一聳地回到了車上,頭發(fā)被冷風搓過一樣,毛毛糙糙地支棱著。她的前額有個旋,被風一撥弄,像一個特寫的“?”的上半部分。開車。她就說了這兩個字,將身上的那件黑色羊絨大衣緊了緊,之后就往后一倒。頭側(cè)了過去。

      這回輪到我發(fā)慌了。時間似乎被透明的漁網(wǎng)給籠罩起來,教人想撕開,想破壞,想把那個“?”的鉤子捋直。我說,你不要這樣。人類的眼睛只能看到百分之三十的光線,也就是說,誰也不知道冰山之下是什么。我很驚詫自己能如此順溜地說出這些虛頭巴腦的話,其實我想問的是:接下來如何安置堂嬸娘呢?總不能重蹈覆轍,任她在老臺門里自生自滅吧?

      你不會明白的。她再一次小聲地嘟噥上一句,你又沒有瘋娘。

      她已經(jīng)不止一次說這句“你不會明白的”。這什么話呀,我總不能特意去找一個瘋娘吧。我無法向她解釋我娘為什么不是瘋子。這算哪跟哪呀。我想我們之間的隔閡如果不能在相互理解中消彌,那么它只能是尖刀和匕首,一不小心就自己出鞘。

      下午一點左右的時候就到了來龍湖。景區(qū)除了周末要收費,其他的時間一直對本地居民開放,所以我們暢通無阻地進入了內(nèi)部。是個天然的氧吧,里面和所有景區(qū)一樣,草木豐盛,曲徑通幽,高山流水。唯一不同的是,這邊的流水是瀑布。五道瀑布飛流直下,最終一道一道匯聚到一個湖里,一個被群山攬入懷抱的碧玉潭。不知道是不是這個地方,那個吞吃了龍珠的小孩當初撲通投身的地方,如果是,那么這個湖也算沾了仙氣。故事里只是一個池塘,難道池塘里的水不斷向外漫溢逃離而成就了湖?

      其實我應(yīng)該想到的,她清醒的時候就央我?guī)齺磉@地方看看。堂姐猶猶豫豫地對我說,可是,你知道的,我是見過大世面的人,這種小地方的景色無非就那樣。有什么可看呢。沒什么好看。

      莫名地痛了一下,好像我的腸子被撕扯了一下。這個時候剛好經(jīng)過一群老頭老太太,他們手舉小紅旗、身穿色彩鮮艷的沖鋒衣,嘴巴里“阿拉阿拉”地叫著。我說,小地方大景觀嘛。

      再深入,里面有一座寺院,香火繚繞,據(jù)說有幾百年歷史了。大概也算來龍湖一景吧。寺院的門前圍著一圈人,指指點點說著什么。我招呼堂姐,我們也過去看看吧。反正進山只有一條道,該碰上的總會碰到。

      那邊的房子是他的,他爹媽留下來的。他爹媽的房子總不可能讓我媽去住的,這個,你理解吧?

      菩提夜——菩提夜。檀香的氣味絲絲縷縷地飄了過來,還有大悲咒的梵音飄渺。

      那么,剛才是他的電話吧?

      來龍湖是個好地方。她沒頭沒腦地說,又重復(fù)了一句:真的,是一個好地方。

      她的手機又響了起來。這個不是。是麗薩。她低著頭說:那個送包包的客戶。她又要生二寶了,預(yù)產(chǎn)期就這兩天,我得走,得回去,今天就回去,回H市。

      我說,嗯。

      不管找到找不到,我都得回去。她說,我的家在H市。

      山里的風吹過來,陰冷、凌厲,滿山的竹林跟著起哄,嘩啦啦。除了身體里的喧嘩,山上只剩下一種蒼涼的安寧。接下來何去何從呢?堂姐會回H市,我也會回原來的崗位上班,我們像踩在倒帶鍵上一樣倒回去,回到舊日的生活里。堂嬸娘呢?她也會倒回她的軌道嗎?

      堂嬸娘,你到底在哪里呢?

      “有人在叫我!我好像聽到我媽在喚小云——小云呢。”

      ?。课业亩淅锕噙M來的聲音依然是:菩提夜,菩提夜。

      是一群無聊的人。我們挨到那堆人群里,才發(fā)現(xiàn)并沒有什么值得看,但地上那只包很奇特,很眼熟。這不是堂嬸娘的“乾坤包”嗎?堂姐抓住我的手搖起來,她說得有點結(jié)結(jié)巴巴:你——看,你,你看,是不是?是……不是?

      那是一只黑色的坤包,是堂姐淘汰下來送給堂嬸娘的。以前她經(jīng)常拎著它出門,里面塞滿了各種各樣的東西,這也是被我們戲稱為“乾坤包”的因由。此刻,這些五顏六色纏繞在包帶上的彩色布條,如此耀眼,像一道道閃電,抽打著我。我的頭嗡地裂了一樣。

      可是,她人呢?堂姐帶著哭腔問。一位穿沖鋒衣的老太太指了指寺廟一側(cè)的山崖說,儂曉得伐?伊去摘櫻花了,伊說要送給她阿囡的。我們順著她手指的方向,看到了斷崖邊有一棵櫻花樹,因為地勢向陽,那一棵櫻花樹開得特別燦爛,也正是所處位置突兀又危險,人們才不敢靠上去。

      有個薄薄的身影瑟縮地抱著櫻花樹的枝干一動不動,像一棵樹上的贅生物,或者是纏繞在樹枝上的老藤,可分明又是粘連在一起的。

      媽——堂姐忽然發(fā)瘋似地跑過去,她邊跑邊叫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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