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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詩賦異源說與“賢人失志之賦”的建構
      ——以劉歆《遂初賦》為中心

      2022-03-10 07:04:52程蘇東
      文藝研究 2022年2期
      關鍵詞:劉歆賦體賢人

      程蘇東

      作為紀行賦創(chuàng)制之作,劉歆《遂初賦》一向受學者關注。對其創(chuàng)作背景、主題、風格、結構、傳播與影響,學界已有充分討論。不過,劉向、劉歆父子是西漢經(jīng)學的集大成者,若以劉歆的整體學術為背景,則《遂初賦》仍有不少問題值得討論。例如,《七略》對詩、賦的源流關系提出獨特看法,《遂初賦》作為劉歆的創(chuàng)作實踐,如何體現(xiàn)其賦體觀念,自然值得關注。此外,劉歆仕宦以外放太守為界,可分為兩個階段:前一階段他主要以郎官、學官身份參與學術事務,較少介入政治;至王莽復起后乃以國師公主持新朝禮樂、律歷制定,也深度介入宮廷的政治角力?!端斐踬x》作為過渡時期的作品,對劉歆其人、其學乃至兩漢之際文學史與經(jīng)學史的研究都具有重要價值。本文即基于劉歆的經(jīng)學理念與西漢后期經(jīng)學史的發(fā)展,對劉歆的賦體觀及其實踐略作探討。

      為便于討論,茲將全賦正文分為五個部分:第一部分從開篇至“遂隆集于河濱”,劉歆借助天象星官寫其失志外放之事;第二部分從“遭陽侯之豐沛兮”至“唁靖公于銅鞮”,在地理變化中勾勒出周、晉之興衰,由此提出“尊尊”的問題;第三部分從“越侯甲而長驅兮”至“責趙鞅于晉陽”,以晉大夫叔向為中心再次強調(diào)賢人失志的主題;第四部分從“軼中國之都邑兮”到“路修遠而綿綿”,描寫北地苦寒之景;第五部分從“于是勒障塞而固守兮”到“固賢圣之所喜”,描述其官守生活和人生志趣的轉移。本文主要圍繞第二、三部分展開。

      一、詩賦異源說與“賢人失志之賦”

      《古文苑》所錄《遂初賦》前有小序:“歆好《左氏春秋》,欲立于學官,時諸儒不聽,歆乃移書太常博士,責讓深切,為朝廷大臣非疾,求出補吏……后徙五原太守,是時朝政已多失矣,歆以論議見排擯,志意不得,之官經(jīng)歷故晉之城,感今思古,遂作斯賦以嘆征事而寄己意?!逼湮囊嗖糠忠娪凇端囄念惥邸?。此序雖為后人據(jù)《漢書·楚元王傳》 隱木栝而成,但考慮到賦中“守五原之烽燧”等地理信息,可知其對《遂初賦》創(chuàng)作背景的描述大抵不誤。

      不過,理解劉歆此賦,似乎還應結合其賦體觀念。與《詩》的經(jīng)典地位以及詩學理論的發(fā)達相比,辭賦在西漢初期還是一種具有地方性色彩的新興文體,缺乏系統(tǒng)的批評話語。在辭賦的經(jīng)典化過程中,漢儒曾大量借助詩學理論,如劉安認為“《國風》好色而不淫,《小雅》怨誹而不亂,若《離騷》者可謂兼之”,在詩學語境中賦予屈騷崇高的文學地位。漢宣帝認為“辭賦大者與古詩同義,小者辯麗可喜”,強調(diào)辭賦“尚有仁義風諭,鳥獸草木多聞之觀”,不僅借用詩學理論,而且透露出詩、賦同源異流的論調(diào)。班固《兩都賦序》則明確征引時人之說“或曰:賦者,古詩之流也”,代表了漢人對于賦體源流的普遍認識,在賦學史上影響深遠。

      劉歆對于賦體源流卻有著獨特看法,其說見于《漢書·藝文志·詩賦略》(下文簡稱《詩賦略》):

      傳曰:“不歌而誦謂之賦,登高能賦可以為大夫?!毖愿形镌炻Z,材知深美,可與圖事,故可以為列大夫也。古者諸侯卿大夫交接鄰國,以微言相感,當揖讓之時,必稱《詩》以諭其志,蓋以別賢不肖而觀盛衰焉。故孔子曰“不學《詩》,無以言”也。春秋之后,周道浸壞,聘問歌詠不行于列國,學《詩》之士逸在布衣,而賢人失志之賦作矣。大儒孫卿及楚臣屈原離讒憂國,皆作賦以風,咸有惻隱古詩之義。其后宋玉、唐勒,漢興,枚乘、司馬相如,下及揚子云,競為侈儷閎衍之詞,沒其風諭之義。是以揚子悔之,曰:“詩人之賦麗以則,辭人之賦麗以淫。如孔氏之門人用賦也,則賈誼登堂,相如入室矣,如其不用何!”自孝武立樂府而采歌謠,于是有代趙之謳,秦楚之風,皆感于哀樂,緣事而發(fā),亦可以觀風俗,知薄厚云。

      理解這段材料的關鍵在于段首所引“傳曰”之“能賦”及其后“感物造耑”四字?!皞髟弧敝杂忠娪凇对娊?jīng)·定之方中》“卜云其吉”句毛傳:“建邦能命龜,田能施命,作器能銘,使能造命,升高能賦,師旅能誓,山川能說,喪紀能誄,祭祀能語,君子能此九者,可謂有德音,可以為大夫?!睂①x視為堪任大夫者必備的九種語言能力之一。從命、銘、誓、誄等上下文來看,這里的賦顯然具備一定的文體學意義?!俄n詩外傳》亦見此說:“孔子游于景山之上,子路、子貢、顏淵從??鬃釉唬骸拥歉弑刭x。小子愿者,何言其愿。丘將啟汝?!比怂旄鲿逞云渲?。聯(lián)系上下文來看,孔子所言之賦也是指一種獨具風格的言說方式,而從三人之言的實際形態(tài)來看,他們不用韻語而措辭則愈顯繁復,亦符合所謂“不歌而誦謂之賦”的展現(xiàn)方式與“賦者,鋪也”的語言風格。僅就這兩條材料來看,賦在文體層面自有其特征,與詩并不相同。

      不過,大概是受到下文諸侯、卿大夫揖讓稱《詩》之文的影響,《詩賦略》所引“傳曰”中的“能賦”卻通常被認為與詩有關,如皇甫謐《三都賦序》指出此句言“詩人之作,雜有賦體”,錢澄之則認為“此言賦,即詩之通稱耳”,并將“能賦”理解為“賦詩以言志”。無論是以賦法作詩,還是賦《詩》斷章,“傳曰”都被視為賦體導源于詩的理論依據(jù)。自“傳曰”至“逸在布衣”均被視為關于早期詩學的論述,至“賢人失志之賦”始言賦體之獨立。這一理解是否符合劉歆原意呢?筆者認為可從兩個角度加以判斷。

      首先,是對“言感物造耑”以下四句的理解。這四句話是劉歆對“傳曰”的闡釋,有助于把握其引用傳文的用意?!霸臁北局钙魑镏谱?,在此意義上與“作”相近,故多連用,但戰(zhàn)國以來“作”被儒生賦予神圣色彩,故“造”成為漢儒文章學論述中常見的概念,類似“造為憲令”“造《新語》”“造《春秋》”“造賦”“造樂”“造歌”“造漢歷”“造文”“造篇”“造經(jīng)典”等說法大量見于《史記》《漢書》等文獻。細按其意,這些措辭多強調(diào)從無到有的創(chuàng)制過程,對此,王充的論述最為清晰,他一方面批評司馬遷、劉向纂輯群書的著述方式“因成紀前,無胸中之造”,不似董仲舒等“由意而出,不假取于外”,另一方面稱許陽成衡《樂經(jīng)》、揚雄《太玄》之作“造于眇思,極窅冥之深”。顯然,“造”的特點正在于其無所因襲、自出機杼,唯不必具備“作”的神圣色彩,故不僅可用于稱揚著述,也可指稱缺乏事實依據(jù)的生造,如“造稱僭號”“詐為郡國造歌謠”等,感情色彩相對中性。至于“造耑”,即“造端”,《中庸》言:“君子之道,造端乎夫婦。”這里的“造端”只是一般意義上的肇始之意;但從漢魏時期的用例來看,“造端”二字逐漸固化成詞,被用來指稱某種創(chuàng)造性行為,如《論衡·對作》在辨析“作”“述”的差異時指出,“作”是“造端更為,前始未有,若倉頡作書,奚仲作車是也”,強調(diào)“造端”發(fā)前人所未有,絕然不同于對既有文獻的稱述或引用。劉劭《人物志·材理》則將“思能造端”視為通人必備的素養(yǎng)之一,并指出“思能造端,謂之構架之材”,以“造端”來描述某人對其內(nèi)在思想的梳理、組織和呈現(xiàn)能力。與“造”一樣,“造端”仍然是中性詞,漢元帝詔書以“俗人乃造端作基”批評時人無據(jù)誹謗周堪的行為,王符《潛夫論·敘錄》以“或因颣釁,或空造端”描述讒人嫉賢之行,“空造端”與“因颣釁”相對,顯然也是指無所依傍的自設之說。由此看來,“造端”一詞的核心內(nèi)涵在于作始創(chuàng)新,用在與文本有關的語境中,則是指文本創(chuàng)作能力,故顏師古注言“造辭義之端緒”,正是以“造端”為文辭創(chuàng)作。由于下文所言貴族“稱《詩》”無疑指《左傳》所載賦《詩》斷章之事,是“用詩”而非“作詩”,故其與“傳曰”所言“感物造耑”之賦顯非一事。二者雖然都提到“大夫”,但“能賦”是考察某人是否堪任大夫的標準,“稱《詩》”則見于包括諸侯在內(nèi)的各級貴族聘問宴享等外交活動,二者所言實非同一場景。劉歆熟習《左傳》,這里卻棄《左傳》中經(jīng)典的“賦《詩》”而改言“稱《詩》”,應當也是有意避免與“傳曰”所謂“能賦”相混,故異辭以別。

      其次,對“傳曰”以下數(shù)句所論主題的理解,還應基于《七略》的整體結構?!对娰x略》名義上詩在賦前,但著錄次序卻是賦在詩先,這顯然與先秦歌詩已作為《詩經(jīng)》收入《六藝略》有關。與此相應,劉歆關于詩歌源流的論述亦主要見于《六藝略》詩類敘論,后者完整論述了詩歌的形成、傳播、功能與經(jīng)典化過程,是一篇首尾完足的詩學小史。從《七略》旨在辨章學術、考鏡源流的體例來看,《詩賦略》沒有必要再重復《六藝略》關于詩歌源起的論述,故其開篇即言賦,至“古者諸侯卿大夫”以下數(shù)句雖轉言詩學興衰,但其目的則是引出晚周詩學新變對賦體創(chuàng)作產(chǎn)生的影響,即“賢人失志之賦”的出現(xiàn),故仍屬賦體源流論的重要組成部分。至“其后宋玉”以下則描述戰(zhàn)國后期以來“詩人之賦”與“辭人之賦”的分流,關于賦體源流的論述至此告終。“自孝武立樂府”以下數(shù)句乃論漢代歌詩,與《詩賦略》的著錄次序正相契合。此外,劉歆在《六藝略》敘論中認為“誦其言謂之詩,詠其聲謂之歌”,強調(diào)詩兼為歌辭,至《詩賦略》所引“傳曰”則言“不歌而誦謂之賦”,強調(diào)賦不具備音樂性,無法聲歌,這也足以揭示,“傳曰”所言之賦不可能指以賦法作詩,而只能是一種獨立的賦體文學的創(chuàng)作。

      因此,在劉歆看來,詩、賦最初各有源頭,是兩種獨立的文體;只是到了春秋之后,隨著傳統(tǒng)貴族政治與文化的崩壞,詩、賦在發(fā)展過程中分別遭遇困境,二者之間才發(fā)生互動,出現(xiàn)了“賢人失志之賦”這種“惻隱古詩之義”的交叉文類。這種“詩賦異源說”與漢儒的普遍觀點差異較大。結合劉歆《六藝略》所言從“古有采詩之官”到“孔子純?nèi)≈茉姟钡脑妼W發(fā)展歷程,可將劉歆關于詩、賦發(fā)展演變的過程圖示如下:

      既然將詩、賦視為異源的兩種獨立文體,那么二者存在哪些核心差異呢?《六藝略》這樣描述詩的形成:“故哀樂之心感,而歌詠之聲發(fā)。誦其言謂之詩,詠其聲謂之歌。故古有采詩之官,王者所以觀風俗,知得失,自考正也?!薄对娰x略》中關于漢樂府的論述大體與之相同,唯多出“緣事而發(fā)”一點。類似說法也見于郭店楚簡《性自命出》《呂氏春秋》《禮記·樂記》、毛詩大序等戰(zhàn)國秦漢文獻,是漢儒普遍認可的一種詩學理論。與劉歆關于賦體起源的論述相比,可以發(fā)現(xiàn)詩與賦至少存在三點差異。

      首先,就創(chuàng)作的動力機制而言,詩歌強調(diào)“感于哀樂”,賦則強調(diào)“感物”,劉歆由此區(qū)分出詩歌的內(nèi)心指向與賦的外物指向。在戰(zhàn)國秦漢情性論中,“心”“情”與“物”常被作為一組相關而又對立的概念,如《性自命出》言:“凡人雖有性,心亡奠志,待物而后作。”《禮記·樂記》則言:“凡音之起,由人心生也。人心之動,物使之然也。”“心”是先天的、內(nèi)在的,而“物”是后天的、外在的。詩歌創(chuàng)作雖肇端于“物”的激發(fā),但關鍵在于喜怒哀樂等主體內(nèi)在情緒的觸動與呈現(xiàn);至于賦的創(chuàng)作,更強調(diào)作為對象的“物”,“感物”的過程雖然離不開情感的介入,但始終不脫離“物”,后來陸機《文賦》沿此思路提出了“詩緣情”與“賦體物”的二分式論述。

      其次,就語言機制而言,詩歌語言強調(diào)自然性,而賦則強調(diào)修辭性。所謂“哀樂之心感,而歌詠之聲發(fā)”,在劉歆看來,由于人類情緒與其語言表達能力天然相關,因此,從“心感”到“聲發(fā)”的過程被視為是自然性的,對創(chuàng)作者的修辭或知識素養(yǎng)并無特別要求。這在文人詩尚未出現(xiàn)的時代是一種普遍的詩學觀念,如《春秋繁露》言“《詩》道志,故長于質(zhì);禮制節(jié),故長于文”,認為詩歌直抒胸臆,故語言偏于質(zhì)直,相反,禮由圣人制作,故注重文飾?!墩摵狻窂窖浴霸娙?,俗人也”,“詩作民間”。類似毛詩大序認為詩歌“主文而譎諫”,或《史記·太史公自序》認為《詩》“大抵賢圣發(fā)憤之所為作也”這樣的看法,反而是空谷足音。賦則不同,作為一種“感物造耑”的文體,其寫作需要基于“物”這一外在于人類語言系統(tǒng)的客體,只有具備“材知深美”的修辭能力與知識素養(yǎng),才有可能遣詞造句、謀篇布局,達到摹形盡物的境界,因此賦的語言無疑是高度修辭化的。

      這就帶來詩、賦的第三個差異。在劉歆的論述框架內(nèi),詩歌成為一種公共性藝術,不必強調(diào)個體作者,而賦的形成取決于個人才能,故“作者”具有重要價值。詩歌創(chuàng)作所需要的情緒感知與語言表達能力是人們普遍具有的,因此,詩作者既可以是王公貴族,也可以是閭里邦人,不具有身份上的獨特性,作詩也不被視為一項獨特的技藝。在文人詩尚未出現(xiàn)的時代,詩歌的價值需經(jīng)過“采詩”才能得以發(fā)掘,所以,恰恰是“讀者”——也就是“采詩之官”和“王者”才需要具有特定的文化素養(yǎng)。至于賦作者,不僅需要“材知深美”,而且據(jù)其文理、文辭可以判斷其人是否“可與圖事”,足見賦不僅可以為作者贏得聲譽,甚至“可以為列大夫”,成為選官任賢的依據(jù)。漢武帝讀《子虛賦》而嘆言“朕獨不得與此人同時哉”,讀其賦而想見其人,似乎正可為劉歆此說注腳。這有助于我們理解《詩賦略》的著錄方式:前三類賦的著錄均以作者為基本單元,有些賦家如趙幽王、蔡甲、蘇季、眭弘等僅存一篇,仍單獨著錄,不湮其名;而詩歌多以采輯后的文本為著錄單元,文本結集的依據(jù)可以是采集地域、主題、使用場合,也可以是作者甚至受賜者。即便是少數(shù)幾種據(jù)作者匯編的詩集,在著錄時也未必盡顯作者之名,如“《黃門倡車忠等歌詩》十五篇”僅錄車忠一人,其余作者皆以“等”字從略,“《雜各有主名歌詩》十篇”則在明知“主名”的情況下仍盡湮作者之名?!稘h書·禮樂志》《佞幸傳》皆載司馬相如曾在樂府創(chuàng)作歌詩,但《詩賦略》對此卻沒有提及,這多少體現(xiàn)出劉歆對于賦、詩作者功能認識的差異。簡言之,從源頭來看,劉歆認為賦是由具備特定文化素養(yǎng)的貴族創(chuàng)作的一種體物文學,而詩是人類普遍參與創(chuàng)作的一種抒情文學,二者差異可列表如下:

      詩賦動力機制語言機制作者素養(yǎng)傳播機制文本功能著錄體例感于哀樂(內(nèi))歌詠之聲發(fā)(自然性)哀樂之心(公共性)王者采詩王者所以觀風俗,知得失,自考正(讀者中心)文本單元為主感物(外)造耑(修辭性)材知深美,可與圖事(個體性)登高能賦可以為列大夫(作者中心)作者單元為主

      劉歆進而指出,貴族除具備賦才之外還應有詩才。只是與賦才強調(diào)“造耑”不同,詩才主要表現(xiàn)為“稱《詩》”,也就是在各種場合稱引《詩》的能力。因此,“造賦”與“稱《詩》”可以說是貴族的兩項基本文化素養(yǎng),前者具有選賢功能,后者則用于交聘宴享,均與貴族政治適應。隨著晚周以來貴族政治的崩解,陪臣僭執(zhí)國命,貴族傳統(tǒng)的知識素養(yǎng)失去用武之地,這自然造成相關知識自身形態(tài)的變化。據(jù)劉歆所言,一是《詩》學傳習的主體由貴族降為布衣,二是“賢人失志之賦”的出現(xiàn),兩者之間又存在互動關系。從下文可知,劉歆所謂“賢人”既包括屈原這樣的舊貴族,也包括荀子等“先進于禮樂”的布衣之士,他們通過學習《詩》《書》等經(jīng)典具備了“材知深美”的素養(yǎng)和“登高能賦”的能力,本足當大夫之任,但遭逢亂世,只能屈心抑志,成為“失志”之“賢人”。他們的“離讒憂國”之情郁于胸中,唯有通過“造賦”與“稱《詩》”兩種傳統(tǒng)的表達方式加以紓解。關于晚周士人著述“稱《詩》”方式的新變,筆者已有專文討論。就“造賦”而言,劉歆認為“賢人失志之賦”雖然仍具備“感物造耑”這一賦體文學的基本特征,但其創(chuàng)作動力與最初的“大夫之賦”已大相徑庭,反而接近于詩歌的“感于哀樂”,是感時傷己的寄興之作,其根本精神已經(jīng)高度詩學化了,這就是所謂“惻隱古詩之義”。如果參照毛詩大序“變風變雅”的概念,甚至可以稱之為“變賦”。這類賦作雖非正體,但兼有賦的文體之美與詩的諷喻之義,在文人詩尚未出現(xiàn)的時代,劉歆認為其足以成為士人抒情言志的理想文體。不過,他也指出,“賢人失志之賦”作為一種新的賦體文類雖為宋玉等人所繼承,但后者往往徒具其形而失諷喻之義,只能淪為堆砌辭藻的“辭人之賦”。

      劉歆的賦體源流說個性鮮明,所謂“登高能賦”之說雖見于韓、毛《詩》傳,但并不見于《左傳》《國語》等先秦史籍,“感物造耑”之說似乎也只是劉歆對早期賦體創(chuàng)作機制的懸想,畢竟《詩賦略》部分并未著錄任何一篇春秋之前的“大夫之賦”。換言之,與《諸子略》“九流十家”說相同,這種詩賦異源、合流又再分派的文體演變說只是劉歆建構的一種歷史框架,其目的是為了解釋戰(zhàn)國以來賦體風格的變化。異源有助于理解賦在文體層面與詩歌的差異性,合流可以解釋部分賦作的詩化傾向,再次分派反映了西漢賦作發(fā)展的實際形態(tài)。至于賦體導源于大夫選任之需的說法則深契《七略》以諸學皆出自王官的整體觀念。從劉歆的描述來看,其心目中典范性的賦體文學既非“辭人之賦”,也不是作為賦體正宗的“大夫之賦”,而恰恰是產(chǎn)生于晚周時期兼有古詩之義的“賢人失志之賦”。這種觀念是漢賦發(fā)展到西漢中后期的產(chǎn)物,是以宣帝時“議者”、揚雄為代表的士人對大賦耽于辭藻的藝術風格加以反思后的產(chǎn)物,可以視為漢代經(jīng)學尤其是詩學對于賦體文學影響不斷增大的結果。研究者一般認為劉歆對于“風諭之義”的強調(diào)只是為了強化賦的政教色彩,但結合上舉戰(zhàn)國秦漢詩學文獻的論述,可知在時人的普遍觀念中,詩的獨特價值正在于其能夠真實而敏銳地反映人情哀樂與世情盛衰,足以成為人君觀風望俗、修己改政的依據(jù)。因此,“辭人之賦”中“風諭之義”的湮沒根本上是由于賦作者“哀樂之心”的缺失,只有重新喚回作者的“哀樂之心”,賦這一古老文體才能獲得新的生命力。

      二、叔向形象的重塑與“失志”主題的強化

      基于劉歆的賦體觀念再讀《遂初賦》,無論是爭立古文經(jīng)的失意,還是外戚擅政的亂象,都可視為促使劉歆有所感發(fā)的外部因素,而他之所以創(chuàng)造性地選擇賦體來描述其行旅,又在其中大量抒發(fā)情志,顯然與他對“賢人失志之賦”的文體認識密切相關。外放五原在政治上固然是失敗,卻使得年少即以黃門郎出入禁中的劉歆有機會真正體驗“失志”的境遇,從而將自己置于晚周以來“賢人失志”的人物統(tǒng)系之中,完成一篇具有“惻隱古詩之義”的“詩人之賦”。

      從屈騷到司馬遷《士不遇賦》、董仲舒《悲士不遇賦》、東方朔《答客難》,“賢人失志”已成為漢賦的傳統(tǒng)主題,值得關注的是劉歆的表現(xiàn)方式。在第一部分,他通過自身政治地位的變化陳述“失志”之事,而激切的抒憤陳情主要見于第三部分,依托的核心人物則是晉國公族叔向。賦文從叔向的品性與政治遭遇切入:“何叔子之好直兮,為群邪之所惡。賴祁子之一言兮,幾不免乎徂落?!标P于叔向之“好直”,顯然據(jù)《左傳·昭公十四年》孔子之言:

      仲尼曰:“叔向,古之遺直也。治國制刑,不隱于親,三數(shù)叔魚之惡,不為末減。曰義也夫?可謂直矣!平丘之會,數(shù)其賄也,以寬衛(wèi)國,晉不為暴。歸魯季孫,稱其詐也,以寬魯國,晉不為虐。邢侯之獄,言其貪也,以正刑書,晉不為頗。三言而除三惡,加三利。殺親益榮,猶義也夫?”

      孔子對叔向的評價基于《左傳》所載昭公十三年“叔鮒求貨于衛(wèi)”“使叔魚歸季孫”與昭公十四年“叔魚蔽罪邢侯”三事,特別是最后一事,叔向不隱其弟叔魚之罪,故孔子稱之為“古之遺直”。這里孔子對“直”的理解與《論語》中“吾黨之直者異于是”的“直”有所不同,更接近“以直報怨”之“直”,強調(diào)其秉直無私。當然,在涉及叔魚的整個事件中,叔向的言行得到晉侯、韓宣子等公卿的普遍認可。叔向更在此期間受晉侯之命一力促成平丘之盟,成就了其政治生涯的高光時刻。至于后句所言“為群邪之所惡”,亦本于《左傳·襄公二十一年》,范宣子以欒祁之言逐欒盈,羊舌虎等十一人均為欒盈之黨,故宣子盡殺之。銅鞮伯華、叔向作為羊舌虎的兄弟也被囚禁。大夫樂王鮒虛意欲為叔向開脫,但叔向認為此人一向逢迎晉侯,不可能逆君之意,只有祁奚會救自己。后來,當晉侯問及此事時,樂王鮒果稱叔向可能與謀,而祁奚親自說服宣子,成功解救了叔向。在這一事件中,所謂“邪”者只有樂王鮒一人,而叔向在此事中表現(xiàn)出的是其所謂“知”,也就是識人之智,與“好直”并無太大關聯(lián)。實際上,從《左傳》對叔向的記載來看,除了坐叔虎這一“飛患”外,其仕宦可謂平順,盡管晉公室凋零殆盡,但他憑借自身卓見與德行,仍受到晉國君臣乃至子產(chǎn)、晏嬰等列國公卿的尊重。就在叔虎事后五年,聲子與楚令尹子木班荊道故,言及椒舉奔晉之患,即言“晉人將與之縣,以比叔向”,足見叔向地位之重??傊?,叔向雖逢衰世,但其本人實在難稱“失志”,反而是擁有良好聲譽與人際關系的輔弼之臣。劉歆熟習《左傳》,對此自然有所了解,但為了突出“失志”主題,他將數(shù)叔魚與坐叔虎兩事加以嫁接,塑造出叔向以“好直”而遭禍的形象。為了凸顯這一形象,劉歆大量化用《離騷》之句感嘆叔向的“不幸遭際”,并將其置于孔子、屈原、柳下惠、蘧伯玉等一系列“賢人失志”的譜系之中:

      “?美不必為偶兮”“嗟千載其焉合”反用“曰兩美其必合兮”;“時有差而不相及”化用“汩余若將不及兮,恐年歲之不吾與”;“何方直之難容兮”化用“何方圜之能周兮”;“揚蛾眉而見妒兮”化用“眾女嫉余之蛾眉兮”;“曲木惡直繩兮”化用“背繩墨以追曲兮”。顯然,劉歆有意強化叔向與屈原在人格與遭遇上的共同點。不過,如前所述,叔向與孔子、屈原等人的政治境遇實在相去甚遠,最后“叔群既在皂隸”之說雖本于《左傳·昭公三年》叔向之言,但其所指乃是晉國公室其他貴族的命運,并非叔向自身的境遇,劉歆所言顯然更接近他本人的現(xiàn)實遭遇。在爭立古文經(jīng)時,劉歆曾求助于治《古文尚書》的“儒宗”孔光,但遭后者拒絕。劉歆移書的對象只是太常博士,但后來因此激烈批評他的師丹、龔勝等人均非博士,而是地位和聲望更高的儒者。在這一事件中,劉歆遭到整個儒官群體的拋棄,無論是非曲直,這種強烈的孤立感無疑使他難以承受?!端斐踬x》感嘆賢君難得,唏噓圣賢不為時人所知,正是夫子自道之辭。賦中還兩次標舉祁奚仗義執(zhí)言的美德,顯然也是欲借此反襯其心目中“二三君子”的涼薄。

      劉歆北行之路上原本缺乏表現(xiàn)“賢人失志”主題的典型史事,但他通過對叔向形象的重塑和對孔子、屈原等歷史人物的勾連,巧妙地將“失志”確立為全賦主題。這種寫法雖有改易典故的傾向,但在漢人著述中不乏其例。

      三、“尊尊”話題的嵌入與“失志”主題的回歸

      在討論《遂初賦》第二部分的結構與主題之前,有必要先討論一下這部分“執(zhí)孫蒯于屯留兮,救王師于余吾”兩句的理解問題。關于兩句所涉史事,前者見于《左傳·襄公十八年》:“夏,晉人執(zhí)衛(wèi)行人石買于長子,執(zhí)孫蒯于純留。”后者見于《左傳·成公元年》:“春,晉侯使瑕嘉平戎于王。單襄公如晉拜成。劉康公徼戎,將遂伐之……三月癸未,敗績于徐吾氏。秋,王人來告敗?!笔堋蹲髠鳌酚绊懀熬涠啾焕斫鉃椤皶x人執(zhí)孫蒯于屯留”;后句則《左傳》僅言余吾敗王師、王師告敗于晉,未言何人有“救王師”之舉,故令人費解。章太炎認為“余吾”當為“于途”之訛,并指出:“據(jù)子駿說,似石買、孫蒯伐曹時,王師助曹,亦為衛(wèi)敗,曹人訴晉,晉為救王師,而執(zhí)石、孫也。其事當據(jù)鐸、虞諸家所傳,乃《左傳》古說。”此說在版本上缺乏依據(jù),在史事上也無法印證,恐難信從??颠_維認為此處“救”意在反諷晉人不救王師,但這種用法缺乏文例的支持,似過于迂曲。王思豪認為“救”為“敗”之訛,“救”“敗”二字確有錯訛的可能性,但仍缺乏版本依據(jù)。事實上,對這兩句話的理解應基于《遂初賦》同類句式的普遍結構。除這兩句以外,劉歆在賦中先后五次使用“動詞+歷史人物+于+地名”的句式,分別是“吊趙括于長平”“慶辛甲于長子”“唁靖公于銅鞮”“勞祁奚于太原”“責趙鞅于晉陽”。這些動詞多有《春秋》學色彩,顯示出劉歆的《春秋》學素養(yǎng)。如“慶”見于《公羊傳·昭公二十五年》,齊景公“慶子家駒曰:‘慶子免君于大難矣。’”何休注言:“慶,賀?!奔磻c賀之意。辛甲原為紂臣,后為周文王信用,故劉歆欲致慶賀。“勞”為犒勞、慰勞之禮,如《左傳·桓公五年》“鄭伯使祭足勞王”,《僖公二十二年》“鄭文夫人芉氏、姜氏勞楚子于柯澤”。“唁”三見于《春秋》,即“齊侯唁公于野井”“齊侯使高張來唁公”“晉侯使荀躒唁公于乾侯”,《谷梁傳》言“吊失國曰唁”,魯昭公為季平子所逐,故齊、晉皆致唁?!蹲髠鳌酚州d“齊人獲臧堅,齊侯使夙沙衛(wèi)唁之,且曰無死”,《詩經(jīng)·載馳》毛序言許穆夫人“思歸唁其兄”,兩處“唁”亦為慰問失國者,《左傳》特別強調(diào)其時臧堅未死,可知與后世之“唁”僅指慰問死者家屬不同,《春秋》之“唁”亦可指慰問貴族之失國者。晉靖公二年(前376)三家滅晉,靖公廢為庶人,拘于銅鞮,故劉歆欲于此地致以唁問。

      由此看來,除“吊趙括”以外,“慶辛甲”“唁靖公”“勞祁奚”等均有當面交流的色彩,而基于全賦第一人稱的敘述口吻,無論憑吊、問責,還是慶賀、唁問、慰勞,句中省略的施動者都只能是劉歆本人。他與古人陰陽兩隔,要實現(xiàn)當面交流,只能借助想象,因此在“慶辛甲”等數(shù)句中,劉歆實是以懸想之虛筆將自己置入歷史情境中。這種表述方式同樣適用于前舉“執(zhí)孫蒯”“救王師”兩句。有感于孫蒯逐君亂政之惡行,以及余吾敗王師而無人救援,劉歆忿于周室“數(shù)辱而莫扶”,遂想象自己親執(zhí)孫蒯、勤王護駕。盡管《左傳》確有“晉人執(zhí)孫蒯”之事,但這里劉歆要表達的卻是必欲親執(zhí)賊臣而后快的激憤之情;至于“救王師”這一從未見載的事件,也只有在劉歆的想象中才能實現(xiàn)。學者多注意到,《遂初賦》在寫法上受到《涉江》《遠游》等楚辭游仙類題材的影響,屈原在《離騷》中訴衷情于往圣,求三代之賢女,是這種“穿越”式想象的典范?!端斐踬x》在地理層面雖采用紀實寫法,所言史事亦大多見諸經(jīng)傳,但賦作中同樣穿插著“尚友古人”的幻想情境。這種虛實結合的寫法顯示出楚辭對紀行賦的影響,后來又為《北征賦》《述行賦》等作品繼承,成為紀行賦書寫的經(jīng)典范式。

      《遂初賦》第二部分在描述行旅歷程時大量引用《左傳》史事,這同樣成為《遂初賦》的重要特色以及后世紀行賦書寫的基本模式。一般而言,紀行賦在結構上有兩種寫法。一種是以地理為中心,每至一地則發(fā)思古之幽情,如劉歆經(jīng)過壺關,即言“無雙駟以優(yōu)游兮,濟黎侯之舊居”,經(jīng)過長平,即言“劇強秦之暴虐兮,吊趙括于長平”,前后史事之間并無邏輯關聯(lián),《北征賦》《述行賦》等基本采用這種寫法。另一種則是在遵循地理空間轉移的同時,試圖勾勒出歷史變遷的縱向線索。這一寫法難度相對較大,因為地理空間的先后關系是確定的,而發(fā)生在這些地點的重大史事的時間關系未必與地理關系同步,要想同時兼顧時、空兩大線索,不僅要求作者具有高超的修辭、敘述能力,對其知識儲備也提出了非常高的要求。劉歆《遂初賦》正是在這方面做出了嘗試。就整個二、三部分而言,其主體線索無疑是地理空間的變化,作者從天井關出發(fā),經(jīng)過高都、長子、屯留、余吾、下虒、銅鞮、晉陽、太原、句注山、雁門、云中、臨沃,最終抵達五原,從歷史地理的角度看,這些地方歷晉、趙而為秦漢上黨、太原諸郡,有大量歷史遺跡和史事流傳。劉歆巧妙地在這些史事之間加以選擇,將一段空間之旅同時塑造為時間之旅。例如,關于長子,《左傳·襄公十八年》中有“晉人執(zhí)衛(wèi)行人石買于長子”事,劉歆對《左傳》史事非常熟悉,下文也曾引用與此事有關的“執(zhí)孫蒯”事,但這里他不提此事,卻選擇追念獲封于長子的辛甲,后者的時代早在文、武之世,由此開端,正便于其縱向梳理周、晉史事變化。又如銅鞮,《左傳·成公九年》:“秋,鄭伯如晉。晉人討其貳于楚也,執(zhí)諸銅鞮?!痹谙骞荒曜赢a(chǎn)對士文伯的回應中也提到“銅鞮之宮數(shù)里”??梢娿~鞮與《左傳》所載晉史存在多處關聯(lián)點,但素重《左傳》的劉歆卻越過《左傳》時限而“唁靖公于銅鞮”。以銅鞮為晉國衰亡的終點,顯然也是有意協(xié)調(diào)“空間路線”與“時間路線”的結果。

      劉歆精心構建的這段時空之旅圍繞“尊尊”這個新話題展開,這使得第一、二部分之間看起來略顯脫節(jié)?!鞍ブ苤噘狻笔紫冉沂境鲞@一話題,而“悲平公之作臺”以下則以十四句的較大篇幅化用《左傳·襄公二十九年》子大叔之言與《左傳·昭公三年》叔向之言,從整體上勾勒出周王室與晉公室權柄下移、先后衰落的過程,指出晚周政治的癥結在于君權不彰、權臣擅政,也就是《春秋》學所謂“尊尊”問題。章樵注指出,劉歆的這些感嘆并非單純的發(fā)思古之幽情,而與西漢后期現(xiàn)實政治密切相關。就《遂初賦》本身而言,這個判斷無疑是準確的。不過,如果考慮到西漢后期經(jīng)學史與政治史的整體背景,章注又有令人疑惑之處。自成帝朝王鳳擅政以來,王音、王商、王根、王莽先后以大司馬大將軍輔政,歷成、哀、平數(shù)朝,西漢后期政治的核心問題就是君權暗弱和外戚擅政。基于此,以劉向、谷永、孔光等為代表的儒臣借助《春秋》公羊學、《洪范》五行學和京氏《易》學等儒學災異論抨擊權臣擅政之風,關于“尊尊”問題的討論遂成為西漢后期經(jīng)學史上重要而敏感的論題。不過,以張禹、劉歆為代表的《左傳》學者在此問題上卻態(tài)度曖昧,以成公五年“夏,梁山崩”事為例,董仲舒、劉向均強調(diào)此事的象征意義:“溴梁之會,天下大夫皆執(zhí)國政,其后孫、寧出衛(wèi)獻,三家逐魯昭,單、尹亂王室?!眲㈧щm然也認同山崩為亡國之征,但他認為此異僅限于晉國,無法代表天下大勢;同時對亡國的原因也未加深究,僅援引《左傳》“美惡周必復”之說,強調(diào)國家興亡的天時規(guī)律。又如文公十四年“七月,有星孛入于北斗”,劉向特別強調(diào)“北斗,人君象;孛星,亂臣類,篡殺之表也”,對權臣擅政、弒君的厭憎之情溢于言表。劉歆則根據(jù)《左傳》周史服“不出七年,宋、齊、晉之君皆將死亂”之言,認為“彗所以除舊布新也。斗七星,故曰不出七年”,關注點同樣集中在天時“不出七年”上,卻絕口不提君臣失次等政治咎由。劉歆災異說與董仲舒、京房、劉向、孔光、谷永等主流儒學災異論差異鮮明,尤其與《春秋》學“尊尊”的傳統(tǒng)相去甚遠,這也許正是其《左傳》學受到孤立的原因之一。這樣看來,經(jīng)歷了爭立古文經(jīng)的失敗之后,劉歆在賦中刻意嵌入“尊尊”的話題,所用“憐后君”“唁靖公”“憎人臣”“責趙鞅”之辭皆極激切,似乎有意表明其尊君宗漢的政治立場。即便不考慮此后劉歆在王莽篡政過程中的作用,對比其在《洪范五行傳論》中對“尊尊”問題的回避,《遂初賦》的話題設置也著實令人玩味。

      當然,盡管突出了“尊尊”,劉歆在第二部分還是先后兩次回應全篇“賢人失志”的主題。首先是“好周文之嘉德兮,躬尊賢而下士。騖駟馬而觀風兮,慶辛甲于長子”四句。關于辛甲,《左傳》載其言而不載其行,不過《史記·周本紀》言:“西伯曰文王……篤仁、敬老、慈少,禮下賢者,日中不暇食以待士,士以此多歸之……太顛、閎夭、散宜生、鬻子、辛甲大夫之徒皆往歸之?!迸狍S集解引劉向《別錄》則言:“辛甲,故殷之臣,事紂,蓋七十五諫而不聽,去至周。召公與語,賢之,告文王,文王親自迎之以為公卿,封長子?!北M管長子之詠的起因在辛甲,但劉歆通過“好周文”兩句將其主題引向文王,并在文王的諸多德行中強調(diào)“尊賢下士”的品質(zhì),顯然有意照應全賦主題。其次,劉歆在論及晉公室之卑弱時所言“枝葉落而不省兮,公族闃其無人。曰不悛而俞甚兮,政委棄于家門”四句,均出自《左傳·昭公三年》叔向對晏子之言,而在此后他有六句發(fā)揮:“載約屨而正朝服兮,降皮弁以為履。寶礫石于廟堂兮,面隋和而不視。始建衰而造亂兮,公室由此遂卑?!鼻皟删鋸娬{(diào)尊卑倒置,與叔向所言基本相合。中間兩句則以玉、石作比,這對喻象在先秦文獻中頗為常見,一般均用來表現(xiàn)賢愚之別,《惜誓》亦有類似表達:“放山淵之龜玉兮,相與貴夫礫石”,強調(diào)君主不能辨別賢愚,導致賢人失位在野而奸佞在朝。然而,叔向在論及晉公室卑弱之由時,恰恰認為是公族自身的縱恣無行導致其衰敗:“公乘無人,卒列無長。庶民罷敝而宮室滋侈,道殣相望而女富溢尤。民聞公命,如逃寇讎?!贝饲瓣套訉R公室衰微的論述同樣指向公族自身的敗落:“公棄其民,而歸于陳氏……民人痛疾,而或奧休之,其愛之如父母,而歸之如流水,欲無獲民,將焉辟之?!憋@然,與第三部分對叔向形象的塑造一樣,“寶礫石”兩句是劉歆為了表達其個人情緒而對史事進行的微妙重構。從文王尊賢而國興,到晉室“失賢”而“遂卑”,第二部分嵌入的“尊尊”話題最終被納入全賦“賢人失志”的主題之中,并順利過渡到第三部分關于叔向的長篇感嘆。從賦作的結構處理看,這種寫法有利于主題的集中,避免了“尊尊”話題的游離,但如果將其置于成、哀之際的政治史與經(jīng)學史之中,究竟周、晉衰亡的根本原因何在呢?僅僅是因為人君不辨賢愚而導致賢人失志嗎?劉歆之嘆似乎又在一定程度上轉移了“尊尊”這一漢末政治論題的核心內(nèi)涵。

      劉歆少稟賦才,曾應召誦讀詩賦,深得成帝認可。在《七略》中,他提出詩賦異源、合流、再分派之說,將晚周以來兼采詩、賦二體之長的“賢人失志之賦”塑造為士人托物言志的理想文體。不過,直到經(jīng)歷爭立古文經(jīng)失敗、外放三河、徙守五原等一系列政治打擊后,他才真正體會到“賢人失志”之悲辛,遂以其北行之路勾連周、晉史事,創(chuàng)作出這篇寄興深遠的賦作。無論是全賦結構的設計、史事的編連、歷史人物的重塑,還是最后的超越之道,都深具匠心,因此不久就為班彪、蔡邕等碩儒摹擬,成為漢賦的重要主題之一。當然,由于牽涉復雜的政治現(xiàn)實,這篇賦作也有不少欲言又止、聲東擊西之處,令人玩味。究竟劉歆如何看待“尊尊”?賦文中的激切之辭是故作姿態(tài),還是剖心明志?劉歆又如何看待經(jīng)學?他曾反復據(jù)《左傳》問難劉向,所撰《洪范五行傳論》亦與其父立異,學術主張明確而堅定,但賦作最后卻稱“雖窮天地之極變兮,曾何足乎留意”,這一切真的都不足留意嗎?兩漢之際的士人身處變幻無常的時代大潮中,他們的思想和人生態(tài)度都具有多樣性,劉歆雖將“賢人失志之賦”溯源于荀卿、屈原,其句式、用詞也大量化用屈騷,但《遂初賦》的整體風格仍與屈騷大為不同,它是兩漢之際士大夫心理狀態(tài)的真實反映,具有獨特的藝術價值。

      注釋

      ① 參見郭維森、許結:《中國辭賦發(fā)展史》,江蘇教育出版社1996年版,第164—166頁;鄭毓瑜:《歸反的回音——漢晉行旅賦的地理論述》,衣若芬、劉苑如編:《世變與創(chuàng)化——漢唐、唐宋轉換期之文藝現(xiàn)象》,(臺灣)“中央研究院”中國文哲研究所籌備處2000年版,第135—192頁;康達維:《漢賦中的紀行之賦》,《漢代宮廷文學與文化之探微:康達維自選集》,蘇瑞隆譯,上海譯文出版社2013年版,第157—182頁;徐華:《劉歆〈遂初賦〉的創(chuàng)作背景與賦史價值》,《文學遺產(chǎn)》2013年第3期;王思豪:《〈遂初賦〉用〈左傳〉事典的學術史意義》,《文學研究》第1卷2輯,南京大學出版社2015年版;丁涵:《論中國紀行文學的發(fā)生與確立:以劉歆〈遂初賦〉為中心》,(臺灣)《中正漢學研究》2017年第2期;龍文玲:《劉歆〈遂初賦〉文本早期載錄之文獻考察》,《銅仁學院學報》2018年第7期。

      ② 章樵注:《古文苑》卷五,《四部叢刊》本;歐陽詢:《藝文類聚》,上海古籍出版社1982年版,第490頁。本文所引《遂初賦》皆據(jù)《古文苑》(《四部叢刊》本)。

      ③⑩ 劉勰著,黃叔琳注,李詳補注,楊明照校注拾遺:《增訂文心雕龍校注》,中華書局2012年版,第50頁,第95頁。

      ④⑦???????[58][59][60][61][67] 《漢書》,中華書局1962年版,第2829頁,第1765—1766頁,第3510、4076頁,第1948頁,第1709頁,第1709頁,第1754頁,第1045、3725頁,第1971頁,第1456頁,第1456頁,第1511頁,第1511—1512頁,第4019頁。

      ⑤ 蕭統(tǒng)編,李善注:《文選》,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年版,第1頁。

      ⑥ 如摯虞《文章流別論》:“古之作詩者,發(fā)乎情,止乎禮義。情之發(fā),因辭以形之;禮義之指,須事以明之,故有賦焉,所以假象盡辭,敷陳其志。古詩之賦,以情義為主,以事類為佐;今之賦,以事形為本,以義正為助?!保ā端囄念惥邸罚?018頁)《文心雕龍·詮賦》:“賦自詩出,分歧異派?!保ā对鲇單男牡颀埿Wⅰ?,第97頁)

      ⑧????????[50][51][52][53][56][57][65][66] 阮元??蹋骸妒?jīng)注疏》,中華書局2009年版,第666頁,第3530頁,第566頁,第4509頁,第5448、5459頁,第4279頁,第4325頁,第4264、4108頁,第4108—4109頁,第5059頁,第3796、3938頁,第4575、4609、4617、5300頁,第4262、674頁,第4264頁,第4137、4375頁,第4411頁,第4411頁。

      ⑨ 許維遹:《韓詩外傳集釋》,中華書局1980年版,第268頁。

      ? 蕭統(tǒng)編,李善注:《文選》,第2038頁;錢澄之《停云軒賦序》:“此言賦,即詩之通稱耳。古人不歌而誦,亦謂之賦,春秋列國大夫相見,各賦詩以言志是也?!保ㄅ砭A點校:《錢澄之全集·田間文集》,黃山書社1998年版,第290頁)

      ? 參見《史記》,中華書局2014年版,第3009、3881頁;《漢書》,第81、975、1748、1953、4076頁。此外,如《論衡·問孔》言:“夫圣賢下筆造文,用意詳審。”(王充著,黃暉校釋:《論衡校釋》,中華書局1990年版,第395頁)《毛詩正義》引鄭玄答趙商言:“凡賦詩者,或造篇,或誦古?!保ā妒?jīng)注疏》,第870頁)《潛夫論·贊學》:“先圣之智,心達神明,性直道德,又造經(jīng)典以遺后人?!保ㄍ醴?,汪繼培箋,彭鐸校正:《潛夫論箋校正》,中華書局1985年版,第13頁)

      ??? 王充著,黃暉校釋:《論衡校釋》,第607頁,第1181頁,第765、1185頁。

      ? 劉邵著,王曉毅譯注:《人物志譯注》,中華書局2019年版,第94—95頁。

      ? 王符著,汪繼培箋,彭鐸校正:《潛夫論箋校正》,第468頁。

      ? 事實上,皇甫謐對“造耑”特指文辭創(chuàng)作內(nèi)涵的理解非常準確:“然則賦也者,所以因物造端,敷弘體理,欲人不能加也。引而申之,故文必極美;觸類而長之,故辭必盡麗。然則美麗之文,賦之作也?!保ɑ矢χk:《三都賦序》,《文選》,第2038頁)他敏銳地注意到文辭之“麗”是賦體的基本特征,而這種“美麗之文”只能通過創(chuàng)作產(chǎn)生。只是受到班固《兩都賦序》影響,他仍將賦視為古詩之流衍。

      ? 如《性自命出》:“喜斯陶,陶斯奮,奮斯詠,詠斯猶,猶斯舞。舞,喜之終也。慍斯憂,憂斯戚,戚斯嘆,嘆斯辟,辟斯踴,踴,慍之終也。”(荊門市博物館編:《郭店楚墓竹簡》,文物出版社1998年版,第180頁;釋文參見李零:《郭店楚簡校讀記》,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09年版,第137頁)《呂氏春秋·適音》:“故治世之音安以樂,其政平也;亂世之音怨以怒,其政乖也;亡國之音悲以哀,其政險也。凡音樂通乎政而移風平俗者也?!保ㄔS維遹:《呂氏春秋集釋》,中華書局2009年版,第116頁)《禮記·樂記》:“情動于中,故形于聲,聲成文謂之音?!保ā妒?jīng)注疏》,第3311頁)毛詩大序:“情發(fā)于聲,聲成文謂之音……先王以是經(jīng)夫婦、成孝敬、厚人倫、美教化、移風俗。”(《十三經(jīng)注疏》,第564—565頁)

      ? 文本的生成過程受到諸多因素的影響,其中主體、動力機制與語言機制至為關鍵。主體即文本的實現(xiàn)者;

      動力機制指觸發(fā)主體實現(xiàn)文本的動力;而實現(xiàn)文本的具體方式則是其語言機制。參見程蘇東:《“天籟”與“作者”:兩種文本生成觀念的形成》,《中國社會科學》2021年第9期。

      ? 荊門市博物館編:《郭店楚墓竹簡》,第179頁;《十三經(jīng)注疏》,第3310頁。

      ? 陸機著,張少康集釋:《文賦集釋》,人民文學出版社2002年版,第99頁。

      ? 蘇輿:《春秋繁露義證》,中華書局1992年版,第36頁。

      ??[63] 《史記》,第3978頁,第3002頁,第116頁。

      ? 以采集地域結集者如《吳楚汝南歌詩》《洛陽歌詩》,以主題結集者如《漢興以來兵所誅滅歌詩》《出行巡狩及游歌詩》,以使用場合結集者如《泰一雜甘泉壽宮歌詩》,以作者結集者如《高祖歌詩》《臨江王及愁思節(jié)士歌詩》,以受賜者結集者如《詔賜中山靖王子噲及孺子妾冰未央材人歌詩》(《漢書》,第1753—1755頁)。

      ? 參見程蘇東:《從貴族儀軌到布衣文本:戰(zhàn)國〈詩〉學功能演變考論》,《文學遺產(chǎn)》2020年第2期。

      ? 《漢書·王褒傳》:“上令褒與張子僑等并待詔,數(shù)從褒等放獵,所幸宮館,輒為歌頌,第其高下,以差賜帛。議者多以為淫靡不急?!薄端囄闹尽罚骸笆且該P子悔之,曰:‘詩人之賦麗以則,辭人之賦麗以淫。’”(《漢書》,第2829、1756頁)

      ? 參見羅根澤:《中國文學批評史》,商務印書館2015年版,第121—122頁。

      ?[64] 洪興祖:《楚辭補注》,中華書局1983年版,第35、6、16、14、15頁,第230頁。

      ? 參見程蘇東:《“詭辭”以見義——論〈太史公自序〉的書寫策略》,蔡宗齊、汪春泓編:《嶺南學報》第11輯,上海古籍出版社2019年版。

      ? 章太炎:《春秋左傳讀》,學海出版社2012年版,第503頁。

      ? 康達維:《漢賦中的紀行之賦》,《漢代宮廷文學與文化之探微:康達維自選集》,第162頁。

      ? 王思豪:《〈遂初賦〉用〈左傳〉事典的學術史意義》。

      [54] 蔡邕《述行賦》有“忿子帶之淫逆兮,唁襄王于壇坎”句(鄧安生:《蔡邕集編年校注》,河北教育出版社1999年版,第32頁),周襄王以王子帶之亂出居鄭,后在晉文公幫助下平亂還都。蔡邕“唁襄王”之說顯然就其失國之事而言,非指其崩亡。這可以佐證劉歆“唁靖公”句應指唁問失國者。

      [55] 參見丁涵:《論中國紀行文學的發(fā)生與確立:以劉歆〈遂初賦〉為中心》。

      [62] 參見程蘇東:《兼聽則明:劉歆爭立古文經(jīng)事件再考論》,《國學研究》第39卷,北京大學出版社2017年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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