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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蝴蝶斑

      2022-03-11 23:58:31崔彧
      芳草·文學雜志 2022年2期
      關(guān)鍵詞:紅頭發(fā)老鄭小琪

      崔彧宜昌市作家協(xié)會會員,秭歸縣作家協(xié)會秘書長,作品發(fā)表于《三峽文學》等。

      八九〇三房客接二連三給我打電話催單,我沒空接,著急趕路。電梯到九樓停下,門才開一條縫,我就擠了出去。中央空調(diào)很猛,冷氣洶涌而來,像鋼針一樣戳進我每一個瘋狂喘息的毛孔里。尖叫的手機鈴聲在幽深的走廊里回蕩,一波一波地拉高我的心跳頻率,越發(fā)顯得驚心動魄。我打了一個寒顫,摁掉電話鈴,數(shù)著客房門上閃著曖昧藍光的數(shù)字,急匆匆地朝前找。

      左前方,八九〇三,門朝里開,一個裹著白色睡袍的女人走出來,兩手搓揉著如瀑長發(fā),目光穿過發(fā)絲盯著我。

      “這里、這里,煩死了!”

      我匆匆往她頭頂?shù)拈T牌號望了一眼,最后一次確認沒有送錯單,她身上的香味很好聞。

      “陳先生的單對吧,您的電話尾號是……”

      她從我手里奪走餐包,“給我,你這什么服務質(zhì)量???你看看超時多久了?真是的,我一定給你差評!”

      我望著她,舌頭打結(jié),說:“女士,下班高峰,我從光谷過來,一路紅燈,您高抬貴手,理解一下,千萬別給差評啊……”

      她對上我的目光,低頭,濃密的頭發(fā)垂下,遮住臉。她飛快轉(zhuǎn)身逃進房間,掩上門,說:“算了、算了!”

      我瞥見房間里雙人床的一角,半截雪白床單拖在地上,一條長滿黑毛的男人腿趿拉著紙拖鞋挪過來。女人迅速拍上門,截斷了男人的話,那排藍瑩瑩的“八九〇三”差點砸到我的鼻子。

      我愣在門外,好像有一只滾燙的小白鼠在嗓眼兒里抓撓。

      她是路小布,是我最好的哥們兒老鄭的老婆!面相、聲音、身段,加上她認出我后倉皇而逃,錯不了!我踩著軟綿綿的地毯,飄飄忽忽地走開,掏出手機,翻到老鄭的電話號碼,沒留意腳下,被隆起的地毯絆了一下,一個趔趄,撲倒在地。這一下把我摔醒了,我定下神,把手機摁滅,塞進褲兜。

      這種事,可不能草率處理。

      我避開人群,乘貨梯到一樓。室外陽光強烈,刺得我眼睛酸痛,眼淚和汗混在一起,流了一陣。我收拾好自己,跨上摩托車,鉆進車流里,借助裹著汽車尾氣和瀝青味兒的熱浪,強迫自己冷靜下來。

      點兒背!好哥們兒的老婆和別的男人開房,為啥偏偏叫我撞見呢?我要向老鄭告狀,可萬一是我瞧錯了呢?武漢烏泱泱一千多萬人,兩個女人模樣相似,也不是什么稀奇事兒!可我要是瞞著老鄭吧,我這心里燙得難受,像吞了燒紅的秤砣似的。

      老鄭與我是生死之交,他不止一次救過我的命。二〇一一年,我中專畢業(yè)后留在武漢,和朋友合伙在光谷開了一間街舞工作室。我們十個人,都是混完中專、技校后出社會的,十七八歲的毛頭小伙子。在世人眼里,我們都是失敗者——沒學歷、沒錢、沒背景,混在人群里,還不如地鐵里一條脫光了毛的流浪狗惹眼。不過我們絕不妄自菲薄,我們酷愛街舞,都想在這上面干出點名堂。十個小伙子,擰成一股繩,練舞、招生、上課、吃睡,都在那五十平米的舞蹈室里。我們不知疲憊,白天授課,晚上騰出睡覺的時間來,自己提升舞技。功夫不負有心人,短短三年時間里,咱們舞團拿下了兩個全國知名的街舞賽事齊舞冠軍。打出了名頭,我們的招生規(guī)模迅速擴大,超過了武漢許多響當當?shù)睦吓莆鑸F。一幫毛孩子異軍突起,招來嫉妒,一些街舞同行說我們吃相難看。難看就難看吧,管他呢,我們吃,你們看!來錢快的行當里,有幾個人吃相是好看的?

      二〇一六年,舞團經(jīng)營達到巔峰,我們的分店發(fā)展到十一家,武漢市的元宵晚會、中秋晚會,我們舞團都上了節(jié)目。十一小長假,我們在江夏區(qū)工人文化宮組織了一場聲勢浩大的匯報演出。

      我永遠記得那晚,月光像把刷子,把街道和廣場全刷上熒光粉,熱烈而清晰。我們拿出畢生所學,領(lǐng)著孩子們跳舞,演出非常成功。辦完活動,已經(jīng)凌晨三點了。隊友們忙活了兩宿沒睡,都累趴了,但卻都興奮地睡不著。我們在附近夜市找了一處大排檔宵夜,聊舞蹈、聊舞團的未來,老板一箱一箱給我們開冰啤酒,每個人都喝高了。

      隊長大頭對我說:“你小子不眼饞我的雅馬哈R1嗎?走,載你兜一圈去!”那輛車是他上周剛買的,還沒來得及上牌,通體烏黑發(fā)亮,像科幻片里躥出來的玩意兒,簡直帥得慘無人道。

      我想駕車,大頭不放心我操弄他那寶貝,執(zhí)意要我像個娘們兒似地坐他后面,抱住他的腰。去你的大頭,你才娘們兒,我揮舞著胳膊一通亂唱,大頭猛催油門,飛馳狂飆,城市被我們遠遠地甩在身后。道路兩邊從樓房變成了工廠和白楊樹,我們渾然不知。我們跑上一座纏滿雞屎藤的舊石橋時,我猜大頭當時已經(jīng)睡著了,油門被他擰到了底,車子徑直朝石欄桿沖去。

      我飛上了天,橋下凌亂的灌木和黑黢黢的石頭尖叫著朝我沖鋒而來,我倉皇迎敵,暈了過去。

      據(jù)說大頭用他的腦袋撞碎了一根方形石欄桿,他留在了橋上,摩托車和碎欄桿、還有他腦袋的一部分飛到二十米開外。后來我聽交警說,那速度,當時戴沒戴頭盔都沒啥分別。

      天沒亮,老鄭騎電動車從那兒經(jīng)過,發(fā)現(xiàn)我們,報了警。他發(fā)現(xiàn)我還活著,便一直守到救護車趕到現(xiàn)場才離開。

      我在醫(yī)院躺了兩個月,三根肋骨粉碎性骨折,一些碎骨頭扎破了隔膜,手術(shù)三次,我遭受了這輩子最難以忍受的疼。因為大頭那輛摩托車涉及買贓、無證照行駛、醉駕,住院期間,我還受到調(diào)查。老鄭幫我辦入院手續(xù)時,得知我和他是同縣人,便常到醫(yī)院來幫我跑手續(xù),我倆的交情就那樣開始了。

      身后憤怒的車喇叭聲把我拉回翻滾前行的車流中,對面路口的綠燈只剩下五秒,我趕緊催動摩托車油門,朝前躥去。

      老鄭比我大三歲,他和路小布從大學開始談戀愛,畢業(yè)后結(jié)了婚,算是修成正果。路小布是武漢本地人,老鄭自然就隨她在武漢安了家。他們就讀的大學在他倆畢業(yè)后就上了媒體披露的全國百家野雞大學黑名單,可想而知,畢業(yè)也就失了業(yè)。他倆都家世平平,沒什么人幫襯,只能靠自己打拼。畢業(yè)之初,老鄭在菜市場里當搬運工,下白菜。后半夜,卡車拖著新鮮白菜到了菜市場,老鄭和工友們把白菜扛下車、爬一段斜坡,碼到叉車上,距離大約一百米。每袋白菜重五十斤、掙力錢一塊。老鄭學生時代一直是運動健將,干活就當練肌肉了,開市前扛兩三百袋是小意思,收入還算可以,干得興致勃勃的??墒歉闪藘赡?,身體吃不消了,腰椎間盤突出,只好重新找工作,到了現(xiàn)在的金店里當導購員,一干就是十年。

      老鄭和路小布有個兒子,叫小龍,十歲,是個傻子。我去老鄭家蹭飯,他講過,孩子七歲時發(fā)燒,他們兩口子上班,沒重視,以為拖一拖就過去了,沒想到把孩子腦子給燒壞了。老鄭說,他有罪,這輩子,別的啥都不想,就是豁出命去掙錢,給孩子治病,贖罪。這病,年歲越大,康復的希望就越渺茫。

      我分析路小布的出軌和小龍的病有關(guān)系,因為這孩子,老鄭和路小布的生活過得很寒酸。學生時代的愛情總給人情比金堅的錯覺,但攤上這么個孩子,感情那種虛頭巴腦的東西,很快會磨滅掉。

      那幾天,我腦子里一直是這事,我對路小布感到憤恨、又有些同情,簡直瘋魔了,好像偷人的是我老婆似的。

      最終,我下定決心,把這事兒捅破。老鄭救過我的命,我不能叫他傻乎乎地戴綠帽子。

      我有天上午休假,便去金店找老鄭,給他帶了一份皮蛋涼面,醋和香菜放得很多,老鄭好這一口。

      到之前,我給老鄭打了三回電話,他都沒接。那天他們店搞促銷,老鄭正忙著。他梳著個大油頭,站在金店門口的紅色充氣彩虹門下,胳肢窩里夾著一疊香腸狀的氣球,抽出一支來,在手里繞幾圈,變成羊啊、貓啊、鳥啊這些小動物的形狀,一群孩子圍著他搶。

      室外溫度起碼在三十六攝氏度以上,老鄭卻和店內(nèi)的導購員們一樣,穿著白色長袖襯衣。那襯衣的領(lǐng)口泛黃了,最上面一顆扣子很緊,把他的喉嚨勒出一個凸起的肉圈。一圈一圈的汗水把襯衣貼在微凸的肚子上,顯出肚臍眼兒那黑乎乎的一塊陰影。

      老鄭抬頭看見我,笑了一下,兩手握著氣球飛快繞了兩圈,氣球成了一只惟妙惟肖的鴨子,他把小鴨子遞給一個扎著沖天辮的小女孩,幾個孩子鼓掌歡呼起來。

      老鄭對我喊:“今天不上班?”

      一個男孩子繞到老鄭側(cè)面,伸手搶他夾在腋下的氣球。他轉(zhuǎn)身躲開那孩子,強調(diào):“小朋友們,一人一只,人人都有,不要搶?!?/p>

      我擰起手里的涼面給他看,說:“吃了再干活吧!”

      “這是一只小天鵝,對不對?送給你,祝你像小天鵝一樣美麗……我這一時半會完不了,你自己吃吧!”

      我坐在墻角的瓷地磚上,等了一個小時,老鄭還沒有換班的意思。常覺這個時候,我就覺得老鄭混得像條落水狗似的。我看過他十年前的照片,談不上帥,但還是瓜子臉、頭發(fā)還很濃密,算清秀的。那時候,老鄭還站在柜臺里面,當導購員。后來導購員清一色換成二十歲左右的小姑娘,老鄭就被清除出隊伍、踢到店外,混成了勤雜員??腿碎_車來,他就幫人停車;貨車來了,他又變成搬運工;那幫小姑娘們要換吃飯、喝水、上廁所,臨時頂個班,都使喚老鄭。誰都能看出來,老鄭是他們金店里混得最慘、最差的,只有老鄭自己傻乎乎的覺得沒啥,他說,當年在菜市場,那活可比這苦多了。

      看看時候不早了,我得趕去公司,老鄭還沒收工,我蹲在墻角,飛快把那碗涼面呼呼掉。老鄭遠遠瞅見我,說:“去后面,有空調(diào),叫芳芳給你開門!”

      我說算了,你忙吧,我吃完就去上班了。

      我用手背抹嘴,朝玻璃墻里張望。芳芳站在柜臺里,側(cè)身對著我,結(jié)實的小腿上繃著一層泛光的絲襪,大腿把黑色包臀裙撐出美妙的曲線。她前傾身子在柜面上,向一位女顧客介紹金項鏈。

      我想進去和她搭個訕,討張衛(wèi)生紙,擦擦嘴。不過念頭一轉(zhuǎn),還是算了。我在這附近送餐,常來店里找老鄭,逐漸和店員們都混了個臉熟。芳芳屬于那種一堆姑娘里一眼就出挑的那種,我有時候和她開兩句玩笑,她也憨憨傻傻的,不計較。我有兩回半夜醒了睡不著,心里像貓抓似的,想著和芳芳那啥……不過我有分寸,我也不是那種涎皮臉的男的,偶爾想想就得了,我從不往她身邊去湊那閑趣兒。

      沒找到機會向老鄭挑明,我始終不甘心。一周后,我?guī)Я巳泻酗?、三杯奶茶,又去金店找他。店里一忙,老鄭常常整天吃不上飯,這點我清楚。所以我送餐期間,有空就給老鄭送一份盒飯去。

      我遠遠瞧見老鄭穿著那件鄒巴巴的白襯衣,站在門口,激烈地打著手勢,和一個染著紅頭發(fā)的小青年爭執(zhí)。不大一會兒,一個滿臉粉刺的小胖子從店里走出來,加入他們。那小胖子是店長,老鄭和他不對頭,我認識那孫子。店長把手機伸到紅頭發(fā)的眼前,叫他看,紅頭發(fā)一把扒開店長的手,手機飛了出去。

      我走近了些,聽見店長說:“先生,咱們別站在這里,我們?nèi)バ菹^(qū)坐下來談,好嗎?”

      紅頭發(fā)相當橫,“滾蛋,龜兒子,老子愿意杵這兒你管得著嗎?你員工誣陷我,還他媽打人,賠錢來!”他用大拇指和食指掐著煙,用中指和無名指使勁戳老鄭汗涔涔的前胸,逼得老鄭連連后退。

      老鄭吃力地招架著,說:“別動手,咱們講道理,好吧,我可沒對你動手……”他躲著紅頭發(fā)亂搗的手,扭頭看見我。

      紅頭發(fā)伸出尖細的粉紅舌頭,舔了一下煙屁股,把它粘在焦黃的嘴唇上,一邊推搡老鄭,一邊瞇著眼睛用半邊嘴叫囂:“幾個意思,還想動手?你從哪個窮鄉(xiāng)僻壤鉆出來的?老子信了你的邪,叫你龜兒子死在大武漢!”

      老鄭始終躲著對方的攻擊,徒勞地解釋著,往店長身后躲。店長頻繁看手機,好像手機上有克敵制勝的武功秘笈。他被紅頭發(fā)的手指扒到眼鏡,趁撿眼鏡的機會,溜了。老鄭一人迎敵,明顯扛不過,很快,他頭上就挨了好幾巴掌,一綹上了頭油的頭發(fā)散下來,扎到眼睛里,露出油膩膩的頭皮。

      我把盒飯放在地上,朝他們走去。老鄭對我喊:“你別管,這沒你的事,去后面等我!”

      紅頭發(fā)看見來了個敵手,他嫌老鄭太慫,不過癮,于是撇下他,朝我沖來。

      我車禍手術(shù)后,肋下留了一條恐怖的縫合疤痕,我想過很多辦法把這條疤弄掉,卻始終奈何不了它。更要命的是,我再也不能做劇烈的體育運動了,不能再跳舞,我就啥都沒了,兩眼一抹黑。出了這事,舞團被并購,隊友們各奔前程。我不能再跳舞,就成了廢人一個,被街舞同行們排斥在外。以我的學歷,干不了寫字樓的工作,重體力活又做不了,只好當起送餐外賣員。有一次我因為一條差評,把一碗熱干面砸到了兩個體育生臉上,和他們大干了一場。打架我沒慫,可打完架,我被公司開除,失業(yè)五個月,連房租都交不起,多虧老鄭幫我墊付了兩個月的房租,我才沒流落街頭。

      我克制住自己動手的沖動,只仗著高大魁梧的體型優(yōu)勢,朝紅頭發(fā)軋過去。紅頭發(fā)瘦得像塊賤價處理的排骨,身上還有股濃烈的臭氣。他抵擋不住我,就用王八拳胡亂朝我臉上招呼。

      我架起胳膊護住頭,始終不還手,像扒拉一堆垃圾一樣把紅頭發(fā)往墻角逼。紅頭發(fā)的王八拳對我不湊效,他便吐口水,用手指甲一陣撓,純粹一副“買刀牛二”的賤樣。就在我的忍耐快要達到極限時,店長帶著兩名巡邏民警趕到了。年長的警察和紅頭發(fā)一打照面,就喊出了他的名字,紅頭發(fā)立馬焉了,把手舉起來疊在腦袋后面,自動靠墻根兒站好,動作嫻熟。年輕警察摘掉他的煙,在他搓衣板一樣的胸骨上摁滅,丟進垃圾桶,紅頭發(fā)被煙灰燙得“哎喲我草,尼瑪……”,年輕警察指著他鼻子,他閉了嘴。

      老警察向我們詢問情況,叫小伙子做筆錄。臨走時,老警察對店長說:“他吸毒吸得腦仁兒都爛了,你們和他爭什么?他要往你店里一倒,裝個死,你生意就別想做了。下回再遇上他,直接報警!”

      警察把紅頭發(fā)帶走了,老鄭滿臉疲憊,領(lǐng)我到后門走廊里吃飯。他瞅了一眼我手里的盒飯和奶茶,說:“芳芳今天休假,你帶三份給鬼吃?”

      我說:“你辛苦了,多吃一份唄?!?/p>

      老鄭實在餓了,他把汗透了的襯衣脫掉,攤在地上,坐在空調(diào)出風口下面的地上,狼吞虎咽。

      我問他:“怎么回事?”

      “吸毒的,沒錢買粉子了唄,今天在店里瞎逛,盯梢了一上午?!?/p>

      “你知道他吸毒,還去招惹他?”

      “他硬賴上我,我能怎么辦?一個女顧客把手機插在牛仔褲屁股口袋里,被他盯上了。我提醒顧客注意財物安全,就這一句話,這貨就不依不饒了,硬拉住我不放,要我賠他錢,你評評,天下哪有這么不要臉的人?”

      我嘆氣:“老鄭,你那腦袋里就一根鋼絲弦,轉(zhuǎn)彎的都沒有!店里有監(jiān)控,顧客丟了財物,她自己不會報警嗎?到時候警察一看監(jiān)控,不就完了?”

      老鄭心煩意亂,對后門一努嘴,他意思是指店長:“他和你出的是同一個餿主意,就因為這事,給我擺臉子呢!”

      “難道不是嗎?”

      老鄭被我逼得詞窮,頓時惱羞成怒:“見人偷東西,你叫我當睜眼瞎?傳出去,以后誰還敢來這店?影響多壞!”

      “他和你在門口一鬧,影響不更壞?”

      “兩碼事!”

      老鄭這人我太了解了,臭脾氣一上來,油鹽不進,我懶得和他爭論。

      我倆把芳芳那份兒盒飯分了,老鄭不肯多喝奶茶,他說兩杯都歸我,他喝不了,膀胱松了,裝不住水。一天只有三次跑廁所的指標,這是規(guī)定,超標了“那孫子”開會的時候又得嗶嗶。

      我尋找著合適的話頭,把那事兒挑明。我剛把第二杯奶茶插上管,“那孫子”就把老鄭叫走了,說來了一個旅游購物團,叫老鄭去前面招呼停車。

      老鄭走后,我心里空落落的,兩次都跑空,見鬼。我坐空調(diào)下打盹兒、準備到時間直接去上班,偏偏快睡著時,我媽打了電話過來。

      她問我吃了沒?今天上沒上班?武漢天氣怎樣?家里昨夜下大雨,天亮前雨倒是停了,村東頭李三叔家的母雞叫黃鼠狼叼了三只去。

      她說這些話除了浪費我時間外,毫無其他意義。我說李三叔家的雞丟沒丟,我不關(guān)心,我在武漢過得還不如雞呢。沒事我掛了,我急著上班。

      我媽說,明天小琪要帶她爺爺來武漢看病,你明天休息不?給他們帶帶路。

      小琪是我小學同學,是同村韓跛子的女兒。我已經(jīng)記不清她長什么樣了,只記得她臉上有一道難看的疤,我媽說那叫胎記。她小時候上唇常干結(jié)著一團鼻涕,從沒干凈過。她話挺少,學習成績也不行,就是個子高,從學前班上到六年級,一直坐在最后一排,直挺挺的,像塊墓碑。

      我說,來就來唄,她爺爺看病,她爸媽干什么去了?輪得上我?guī)罚?/p>

      你這孩子,真老實!我跟你說啊,小琪和小時候不一樣了,人家現(xiàn)在出落水靈了,高高大大、白白凈凈的,好看著呢。

      我就知道,保準是這事兒!我媽每次打來電話,三句話離不開相親結(jié)婚、傳宗接代。

      我反唇相譏,白白凈凈?我怎么記得她臉上有塊疤,洗掉了?

      不許你這么說人家啊,不積嘴德要遭報應的。天生一點小破相,是富貴命!人家現(xiàn)在在網(wǎng)上賣水果,還“播手機”,啥來著,叫直播……

      算了,媽,你別說了,我要上班了。

      你咋這個態(tài)度呢,你怎么老是不懂點人事兒呢?還有啊,上次和你說的,回來登記的事,你想好沒有?下個月可就截止了啊。村里集中蓋新農(nóng)村小洋樓,發(fā)展新品種臍橙。我和你爸商量好了,你回來,咱家就牽網(wǎng)絡,給你打游戲??照{(diào)也給你裝上,哪點不比武漢強?你想清楚,趕快給我回來登記,不登記,村里可不劃你的地基……

      我媽喋喋不休,我拗不過她,只好存了小琪的電話,并且保證明天一定找時間陪他們?nèi)メt(yī)院。我說我要上班了,連忙掛了電話。

      答應的事,不能放鴿子,否則我媽又得拿這事興師問罪。晚上,我躺床上玩手機,用小琪的電話號碼加了她微信,很快,她就通過了我的好友申請,發(fā)了一個微笑的表情過來。

      她的頭像是個長發(fā)女子,一朵白色的百日菊遮住一只眼睛,那照片和我腦海中的她完全對不上。

      我回了句:“你好?!北闳シ此呐笥讶Α?/p>

      她朋友圈里都是賣橙子的文案,翻了好久,翻到一段她直播錄屏的小視頻。她手里拿著橙子,身后是果園和莽莽青山,一堆“誰誰誰送來小火箭、送來蘭博基尼跑車”的彈幕往上翻。

      鏡頭前的她,確實變了,容貌變了,性格也變了,長發(fā)披肩,嘟嘴賣萌,話挺多,連那塊胎記都不見了。

      我發(fā)消息,你明天什么時候到武漢。

      中午十二點半,漢口火車站。

      我回,好的。

      我打電話給主管請了假,說天太熱,屁股在摩托車座板上捂出了坐瘡,明天下午去醫(yī)院瞧瞧。

      反正我這個月的假還沒休完。

      我去漢口火車站接站,隔著出站鐵柵門一眼就看見小琪。她真人和視頻里差不離,白襯衣下擺扎在牛仔褲的褲腰里,吃力地拖著一個大箱子。

      她在鐵柵門里對我揮手,我覺得仿佛時空錯亂,很不真實,揮手回應她。

      小琪的爸媽扶著老爺子走在后面,韓跛子長胖了些,變白了,人變和氣了,不像從前那樣,和我們這幫孩子一說話就瞪眼了;她媽我倒是印象不深,但也覺得人白了,走路說話都精神多了。

      小琪她媽拽住我的手,說,你媽說你長得又高又帥,果然,你這模樣,和你爸爸年輕時候真是一個模子刻出來的。

      老爺子和韓跛子直點頭,我接過小琪手中的箱子,只笑著點頭,答不上話來。

      去醫(yī)院看病根本用不著我?guī)罚隽嘶疖囌?,小琪爸媽就把我們支開了。這用意再明顯不過了,就是安排我倆來相親的。

      我和她并排站在人潮洶涌的出站口,全世界仿佛只剩下尷尬。我倆誰也不說話,一直朝前走。她不停地喝手里的半瓶農(nóng)夫山泉,從出站口走到公交站還沒喝完。

      我說,餓了吧,咱倆去光谷吃飯。

      她點頭說好,頭發(fā)垂到左邊臉上,伸手捋了捋。那塊胎記還在,暗紅色的,像蝴蝶的兩只大翅膀,從左眉梢飛到太陽穴。

      她發(fā)現(xiàn)我在看,便用頭發(fā)把它遮住,嚴嚴實實的,我急忙挪開目光。

      吃飯時,我們聊了些各自的生活,打開話匣子并不難,我們逐漸丟開尷尬的小學同學、相親對象身份,聊起熱門的電影、網(wǎng)絡熱梗和娛樂八卦來。我學著鄰桌的男孩,給她盛飯、夾菜、剝小龍蝦。

      吃完飯,我倆去看電影,那電影是個不中不西的古裝玄幻片,怪無聊的,我倆靜悄悄地、心不在焉地看完了它。

      從電影院出來,天已經(jīng)黑了,我倆都不感覺餓,便在廣場一隅的桂花樹下,在長條石凳上一左一右坐著。

      小琪給她媽打電話,得知爺爺已經(jīng)安排住院,后天手術(shù)。她爸媽在醫(yī)院附近的酒店里住下了,問她什么時候回去。

      她掛掉電話,我說,我送你去地鐵站吧。

      再坐一會唄,這么著急趕我走,約了人?。?/p>

      怎么會呢?

      沉默,我撿起一片桂花樹葉子反復折疊。

      你有什么打算?

      我這樣,還能有什么打算,重活干不了,輕松活輪不上,飄著唄。

      怎么啦?不開心?

      我媽跟你說過沒有?我以前出過車禍……

      昨天看你朋友圈發(fā)過,都過去了,你現(xiàn)在不挺好嗎?

      我沒答話,車禍毀了我的夢想,改變了我的生活,我茍延殘喘著,這能叫“都過去了”“挺好”?

      她岔開話題,說,看你以前跳街舞,好帥啊。你朋友圈里說不跳了,多可惜啊,別丟掉,重出江湖,說不定可以去參加《這就是街舞》呢!

      我有種被施舍的憤怒。

      她很快捕捉到了空氣里的火星,繼續(xù)補救,說,我前些年在廣州做海關(guān)報關(guān)。

      我說,挺好。

      她說,歲數(shù)大了,就回了,今年三十一了嘛。其實現(xiàn)在回鄉(xiāng)下做電商也挺好呢,我們那兒臍橙發(fā)展起來了,出了名,去年央視去我們那兒直播,我一天銷了六千多單。

      我不說話,她也不說了,撿了一片樹葉,揉成絲。

      過了一陣,她望著我,問,你覺得我怎么樣?

      什么怎么樣?

      我故意氣她,更多是氣我自己,我也不明白自己為什么犯渾。

      我的話湊了效,她像被拳頭打中了似的,語速也加快了。她說,你覺得你這么說話,尊重人嗎?我知道你什么意思,不就是我臉上的胎記嗎?我存夠了錢,隨時都可以把它去掉,不過我不會為了迎合誰、悄悄把它抹掉,它不丑,我活著也不是為了叫別人順眼。

      我雖然沒談過戀愛,但我懂,不要和女人講道理。

      我說,你誤會了,算了,我送你去地鐵站吧。

      她站起來,朝廣場外走去,腳步快而漂浮。我有許多話,卻又不知道從何說起,于是走在她身邊,望著馬路上明晃晃的車流越過她的肩膀朝前流走。城市像一條令人憎恨的喧囂流水線,日夜不息。長久以來的孤獨封住了我的嘴,我反抗不了,便由它去。

      日子久了,我逐漸把路小布那件事放下了,老鄭和我的日子都像鐘表盤那么精準規(guī)律,老鄭給我打了幾次電話,扯扯淡,也沒聽說他們夫妻感情出問題。我逐漸釋然,到了他們那種境況,也許出軌就不能簡單用不忠、不愛來界定了。

      讓這件事爛在我心底,可能對大家都好。

      九月過完,下了一個星期的連陰小雨,秋老虎發(fā)威,天氣又陡然暴熱起來。催單、送餐,被電話鞭子抽著趕路的日子,叫我無暇旁顧。我偶爾會想起小琪,但我克制住自己,不去翻她的朋友圈。我有時拿她和芳芳比,覺得她倆都挺漂亮,但小琪叫人更安心一些。她終究會嫁給村里、或者小鎮(zhèn)上的某個男人,情況好一點,可能那男人有個穩(wěn)定工作,因為她漂亮嘛。我感到悲哀,小地方的男人,許多年紀輕輕就大腹便便,徹夜打麻將,發(fā)起狠來,就打老婆要錢也是常事兒!

      我詛咒這個虛無的、娶她的男人,除此之外,我還能怎么辦?

      那天下午我休息,老鄭打來電話,說他老丈人送了一副肥腸,他知道我愛吃這東西,叫我晚上去他家陪他喝兩杯。

      我很為難,從撞見路小布的丑事兒后,我就再沒去過老鄭家。我說,算了,免得打擾嫂子和小龍。老鄭說,你嫂子全天班,晚上九點才回家,你來,正好陪小龍玩,他一個人無聊得很。

      下午三點,我到了老鄭家,剛一敲開門,老鄭的兒子小龍就撲過來,差點把我撞倒。那孩子提前發(fā)育了,變了聲,比同齡人高一個頭。他看到我,高興起來就扮鴨子,用粗糲的嗓音“嘎嘎嘎”一通歡叫。

      老鄭沒說謊,路小布不在家,我松了口氣。

      我用蘇打粉洗肥腸,老鄭切酸菜、調(diào)湯,一陣忙活。傍晚,我倆把桌子擺開,老鄭倒上兩杯酒,和我喝開了。

      “我倆要不留點飯菜,嫂子下班回來吃?”

      “不用留,主人家一天管三頓飯?!?/p>

      “哦,那挺好。”

      “是挺好的,一個月給三千,不照顧老人、也不帶小孩,就看家、買菜做飯、打掃,上哪兒找這么好的活兒?她都在這家干半年了。”

      “嫂子那么漂亮?一去一天,你放心?”

      老鄭哈哈大笑,說:“都老夫老妻了,有什么不放心的?!?/p>

      “就是老夫老妻乏味了才……”我嘟囔著,恰到好處地住了嘴。

      老鄭和我碰了一下杯,說,你光棍一條,懂得還不少。人家是高素質(zhì)家庭,男主人是工程學博士,退休了,返聘到設計院,女主人是大學教授,聽說還是個副院長。你說這兩口子,這么忙,圖啥?家里二百四十平的大房子,也就晚上回來睡個覺,白天享受不到,還得出錢請月嫂住,哎……老鄭搖頭。

      那話頭又在我腦袋里翻滾著,攪得我坐立難安,老鄭興致倒挺好,他喝完一杯,又給自己倒上,高聲宣布:“老弟,我升職啦!”

      怪不得,這酒原來喝在這件事上,老鄭在金店當勤雜工已經(jīng)快十年了,我想不出他升職到哪一步,便問:“啥職位?”

      “副店長!”

      “我不信?!?/p>

      “真的,我騙你是這個。”他用大拇指掐著小拇指的一點指頭肉。

      “那孫子不是不待見你嗎?”

      “總部把他換了,來了個新店長。上個月開職工大會,新店長找員工一個個談話,后來叫我到漢口總部跟班學習了一個星期,回來就升我做副店長?!?/p>

      我搖頭,表示這波操作沒看懂。

      老鄭說,可能是上次金店涉警那件事,新店長認為我有擔當。芳芳和好幾個小姑娘,都和我說過,新店長和他們談話的時候,很關(guān)心那件事。

      我點頭,說,終于來了個明白人。

      老鄭嘆了口氣,望向火鍋上方白氣化開的虛空,說,是啊,現(xiàn)在混生活,大家都搶著裝糊涂,我也不知道是他們真糊涂,還是我真傻。

      老鄭說過,他當牛做馬、忍氣吞聲掙錢,就是為了給小龍攢錢去上海醫(yī)院找腦科專家治病。

      我說,做了副店長,工資也漲不少吧,這下可以早點給小龍看病了!

      小龍在客廳里和一個紙箱子斗得人仰馬翻、殺聲陣陣。老鄭望著兒子,眼眶紅了,說:“是我對不起孩子,孩子發(fā)燒的時候,我都沒請假,以為扛一扛就過去了,結(jié)果……”

      我和他碰杯,說:“大喜的日子,別說這些!”

      老鄭一口吞下半杯,說:“咱說說高興的事兒,你和村里那姑娘相親的事兒咋樣了?”

      “你咋知道的?”

      “你自己說的啊,你說人很漂亮,只是這里……”他指了指自己的左眉梢。

      我不記得什么時候和老鄭說過,炫耀一下,也是有可能的。我沒搭話,只喝酒。

      老鄭說:“你這歲數(shù)了,不要那么在乎外表了,人家姑娘都把話說到那份上,別不識抬舉。”

      我說:“反正我不想回老家娶媳婦、生娃、種地,把這一生都交代了?!?/p>

      “娶媳婦、生娃、種地,有啥不好呢?不比在這里忍氣吞聲強?你一直飄著也不是回事,聽哥哥一句話,抓住機會……”

      老鄭說話舌頭開始打卷了,接下來,他拿他和路小布夫妻同心、白手起家的經(jīng)歷來說教我。

      我望著老鄭口若懸河的樣子,想告訴他那事兒,卻又覺得今天是他的好日子,不該。

      老鄭真他娘的可憐!

      酒勁兒上來,我倆熱得滿頭大汗,收拾完酒桌,老鄭提議去附近的艾家湖走走、吹吹晚風。

      老鄭喝醉了,邁著外八字步,背著手,挺著肚子,走在小區(qū)里,遇見熟悉的鄰居就揮一下手打招呼,隨后立馬把手背起來,好像那手很金貴、用多了會折舊似的。我走在他身后,他這風范,叫我臉上臊得慌。

      出小區(qū)鐵柵門時,兩個孩子打鬧著追過來,老鄭掏出門禁卡在識別器上掃了一下,鐵門“咔嚓”一聲松開插銷,倆孩子把老鄭擠到一邊,沖了出去。其中個高的那孩子順手在小龍前凸的額頭上敲了一記響亮的腦瓜崩兒。

      我怒了,那孩子我認識,是住老鄭他們家對門的,叫鐵子。我常常到這小區(qū)來送餐,在小區(qū)廣場上見過好幾次鐵子敲小龍腦瓜崩兒,他每次敲完就跑,惹一堆孩子哈哈大笑。

      我把鐵子常對小龍動手的事跟老鄭說過,老鄭沒在意,他說他向小龍求證過,小龍說鐵子其實挺好的,還給過他棒棒糖吃。

      這傻小子。

      我追了鐵子和他的伙伴幾步,倆孩子發(fā)現(xiàn)有人替小龍出頭,一溜煙兒逃了。老鄭叫住我,說算了,何必和熊孩子一般見識。小龍這樣子,容易招人逗。小區(qū)里有幾個手欠的,你管也管不過來,只要不出格,就算了。

      我摸了一下小龍的腦袋,問疼不?他歡呼了一聲,追著一只蝴蝶跑遠了。

      夕陽逼近湖面,把原本鉛灰色的湖水燒的紅彤彤的。老鄭指著對面湖岸邊一排爛尾別墅說,那年我們?nèi)タ催^那片樓嗎,你還記得嗎?

      那正是我和兩名體校生打架、丟了工作之后,那段時間我常在湖邊徘徊,有一次遇見跑步的老鄭,老鄭與我同走了一段路,走到那片別墅附近。當時正值秋汛,未完工的別墅樓平地層車庫全被淹了,細浪舔舐著二層客廳的地板。開發(fā)商預售時,大打“湖景美墅”的牌,出了這種事,完全是先天設計缺陷。業(yè)主們紛紛討資,開發(fā)商跑了路,留下一片爛尾樓。老鄭說,你看,攤上這事兒,有錢人比我們還煩呢!當天晚上,老鄭叫我去他家喝酒,酒后交心,我向他坦白,我在湖邊坐了一下午,是因為害怕、下不了決心,我想投水自殺。

      我和老鄭坐在湖岸邊天南海北的瞎聊,小龍突然朝我們跑來,鐵子那玩伴在他后面追著。

      我騰地一下從地上跳起來,欺負人還沒個頭了?

      小龍對我們喊,不好了,要死人了。我這才注意到小龍身后那孩子在哭,他舉著一部手機,跑到老鄭面前,說,叔叔,鐵子落水了。

      他領(lǐng)著我們跑過一段曲折的湖岸,我順著他的指點朝紅光灼目的水域望去,我看見一個大大的黑點,在紅光粼粼的湖水中掙扎,像落入煮沸的火鍋湯里的泡面,隨時就要解體。

      老鄭搶過那孩子手中的手機,撥了110,電話里傳來忙音。他問我,會游泳嗎?

      不會!

      他急了,你他媽怎么能不會游泳呢?你平時不挺能嗎?

      他這沒頭沒腦的話把我搞懵了,挺和氣一人,怎么轉(zhuǎn)眼就變了條瘋狗亂咬人呢?

      我看見鐵子朝血紅的太陽頂了一下,像是要起飛,但立馬又被湖水拉了下去。

      我心里明白,他完了!我小時候愛捉螞蟻丟進水盆里,看那小東西在一片汪洋里掙扎?,F(xiàn)在,鐵子就和那螞蟻差不離。

      老鄭急急忙忙脫下襯衣和長褲,結(jié)在一起,伸手比了比,他命令我:“狗日的,太短了,把你的也脫下來!”

      我說:“接上我的也不夠長,他游出去二三十米遠,這才多長?”我雖然辯解著,但還是架不住老鄭的催促,飛快就把衣服褲子脫了,結(jié)在一起,遞給他。

      老鄭只穿著一條松垮垮的褲衩,他提著衣服褲子綁成的繩子,朝水里跑去。

      電話里傳來女接線員的聲音,我搭上話,說我要報警,有人溺水。

      “噗通”一聲巨響,我抬頭看見老鄭撲進水里,朝鐵子游去,我喊:“你逞什么能,你他媽的會游泳嗎?”

      老鄭回答我:“會,狗刨!”

      后半夜,人們把老鄭和鐵子撈了起來,老鄭的眼睛圓瞪著,眼珠上灰蒙蒙的一片,月亮在里面都被淹沒了,發(fā)不出光。他的十指張開,顯然衣服和褲子結(jié)成的繩子不夠長,他不甘心。

      作為目擊證人,警察讓我?guī)椭J定兩具尸體的身份,并在幾份文書上簽字。路小布全程都沒正眼看我,她把小龍的腦袋緊緊摟在懷里,不讓他看人們處理他的父親。小龍一聲不吭,只是抖,他的手垂在大腿邊,也像老鄭那樣,用力撐開,像兩把脫了皮的蒲扇。

      我簽完字,對警察說,我還在打報警電話,老鄭就跳水了,我不知道他水性這么差,否則……

      路小布突然哭嚎著沖過來,抓打我,警察將我們分開了,她叫我滾,我轉(zhuǎn)身就滾,回頭看了白布下的老鄭最后一眼,躺在那里的應該是我,不該是老鄭,老鄭還沒治好他兒子的病。

      后來派出所又陸陸續(xù)續(xù)讓我去做了幾次筆錄,因為案發(fā)前,我和老鄭喝了酒,醉得不輕。鐵子的母親又聽說我在小區(qū)鐵柵門那兒追過鐵子,認為我和老鄭醉酒、加上她兒子溺死,幾件事攪合在一起,相當蹊蹺,她向警察指認,老鄭和我毆打她兒子,搏斗中致使兩人溺水而死。

      這荒唐的指認很快就被推翻了,但我還是因為這事丟了工作。那段時間我頻繁被叫去派出所配合調(diào)查,公司為免于扯上不必要的麻煩,把我開除了。

      我閑了一陣,調(diào)整心態(tài),更主要是積蓄花完了,便不得不找新公司再就業(yè),還是干快遞送餐的活。我逃離故地,服務區(qū)從光谷換到了江夏。

      那天我休息,便騎著共享單車沿著江夏路一直走,過了艾家湖,來到老鄭家樓門前。

      老鄭家住一樓,陽臺的防盜網(wǎng)上,晾著許多嬰兒衣物。我停下單車,從防盜網(wǎng)格柵朝屋里望。一位年輕的媽媽哄著懷里哇哇大哭的嬰兒走到陽臺上,她抬頭看見我。我猛蹬踏板,逃竄離開。

      這里不再是老鄭的家了。

      鬼使神差的,我來到老鄭生前工作的金店外,隔著玻璃墻往里面瞅,想看看芳芳還在不在。門童走過來對我鞠躬,把我嚇了一跳,他響亮的說,先生,有什么能幫助您的嗎?新門童看樣子二十歲左右,穿著雪白的襯衣、戴著白手套,精瘦而挺拔,比老鄭強多了。

      “芳芳在嗎?”我的臉發(fā)燙。

      小伙子笑了一下,就是小伙子們聚在一起低聲討論某個美女時那種壞笑。他說,芳芳上個月就辭職啦,她男朋友開保時捷的。能靠臉吃飯的人,還用在這兒上班嗎?噯,哥,你挺面熟,你是鄭哥的朋友吧,以前常來的,是不是?我聽說鄭哥……”

      我罵了他一句“傻子”,便在車踏板上發(fā)泄百米沖刺的力氣,沖進烈日下灼熱的氣浪中。我壓低身體,眼淚被熱風刮得朝耳朵后飛,我想象自己是一條被高溫炙烤的雪糕,期盼自己化成一灘黏膩的水。

      我來到最近的地鐵口,還了共享單車,背朝入口,坐在臺階上,把腦袋埋在膝蓋間,無聲地哭,人來人往的地鐵口逐漸安靜下來,只聽得見我自己。

      地下通道的風淹沒了我,風里有一股清冷的霉味,在那陣風里,很短的一陣子,我明白了一些事兒。

      我撥通了小琪的電話,她喂了一聲,遲疑著,我大聲說,你嫁人了嗎?

      人們的腦袋像被一根線扯著,齊刷刷地轉(zhuǎn)向我,他們臉上的表情千奇百怪,我由他們?nèi)ァN液退麄兌贾蒙碛谝粓瞿瑒?,只有我和小琪有發(fā)聲的權(quán)力。

      我說,我問你嫁人了沒有?

      要你管!

      我回來找你。

      默劇。

      我說,你給我等著。

      (責任編輯:李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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