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說始皇陵兵馬俑是世界第八奇跡。
單個地看,兵馬俑的藝術價值并不是很高。它的歷史價值、文物價值,要比藝術價值高得多。當初造俑的人,原來就沒有把它當做藝術作品,目的不在使人感動。造出后,就埋起來了,當時看到這些俑的人也不會多。最初的印象,這些俑,大都只有共性,即只是一個兵,沒有很鮮明的個性。其實就是對于活著的土卒,從秦始皇到下面的百夫長,也不要求他們有什么個性,有他們的個人的思想、情緒。不但不要求,甚至是不允許的。他們只是兵,或者可供驅使來廝殺,或者被“坑”掉。另外,造一個師的俑,要求逐一地刻畫其性格,使之互相區(qū)別,也很難。即或是把米開朗琪羅請來,恐怕也難于
我很懷疑這些俑的身體是用若干套模子扣出來的。他們幾乎都是一般高矮。穿的服裝雖有區(qū)別(大概是標明等級的),但多大同小異。大部分是短褐,披甲、著褲,下面是一色的方履。除了屈一膝跪著的射手外,全都直立著,兩腳微微分開,和后來的“立正”不同。大概那時還沒有發(fā)明立正。如果這些俑都是繃直地維持立正的姿勢,他們會累得多。
但是他們的頭部好像不是用模子扣出來的。這些腦袋是“活”的,是燒出來后安上去的。當初發(fā)掘時,很多俑已經身首異處,現(xiàn)在仍然可以很方便地從頸腔里取下頭來。乍一看,這些腦袋大體相似,臉以長圓形的居多,都梳著偏髻,年齡率為二十多歲,兩眼平視,并不木然,但也完全說不上是英武,大都是平靜的,甚至是平淡的,看不出有什么痛苦或哀愁——自然也說不上高興。總而言之,除了服裝,這些人的臉上尋不出兵的特征,像一些普通老百姓,“黔首”,農民。
但是細看一下,就可以發(fā)現(xiàn)他們并不完全一樣。
有一個長了絡腮胡子的,方方的下頜,闊闊的嘴微閉著,雙目沉靜而仁慈,看來是個老于行伍的下級軍官。他大概很會帶兵,而且善于馭下,寬嚴得中。
有一個胖子,他的腦袋和身體都是圓滾滾的(他的身體也許是特制的,不是用模子扣出來的),臉上浮著憨厚而有點狡猾的微笑。他的胃口和脾氣一定都很好,而且隨時會說出一些稍帶粗野的笑話。
有一個的雙頰很瘦削,是一個尖臉,有一撮山羊胡子。據(jù)說這樣的臉型在現(xiàn)在關中一帶的農民中還很容易發(fā)現(xiàn)。他也微微笑著,但從眼神里看,他在深思著一件什么事情。
有人說,兵馬俑的形象就是造俑者的形象,他們或是把自己,或是把同伴的模樣塑成俑了。這當然是推測。但這種推測很合理。
聽說太原晉祠宋塑宮女的形象即晉祠附近少女的形象,現(xiàn)在晉祠附近還能看到和宋塑形態(tài)仿佛的女孩子。
我于是生出兩種感想。
塑像總是要有個性的。即使是塑造兵馬俑,不需要、不要求有個性,但是造俑者還是自覺、不自覺地,多多少少地賦予了他們一些個性。因為他塑造的是人,人總有個性。
塑像總是有模特兒的。他塑造的只能是他見過的人,或是熟人,或是他自己。憑空設想,是不可能的。任何藝術,想要完全擺脫現(xiàn)實主義,幾乎是不可能的事。
(摘自《汪曾祺全集》第三卷)
品評
兵馬俑是世上的一大奇跡,觀而作文者自然很多,汪曾祺先生的這篇文章可謂短小精悍,意味深長。不足2000字的短文,由兵馬俑的個性,直擊秦始皇的內心,進而揭示出一個歷史的真理,不愧為大家文筆。本文語言沖和、淡泊,溫文爾雅,談吐從容,臧否人物,綿里藏針,看似信手隨筆,卻自有一股是非分明的凜然之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