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思亮 上海交通大學人文學院
1957年信陽長臺關1號楚墓出土了一批戰(zhàn)國中期的材料,其中有遣冊簡29支,記錄了隨葬物品。編號為2-18和2-03的兩支簡可以連讀,記載了所謂的“樂人之器”,前輩學者如朱德熙、郭若愚、商承祚、李家浩等先生均有過精彩論說,解決了不少問題。(1)參田河:《信陽長臺關楚簡遣策集釋》,碩士學位論文,吉林大學,2004年。后又經(jīng)劉國勝、陳偉、陳劍、范常喜等先生補論,竹簡釋文已大概完備。(2)劉國勝:《楚喪葬簡牘集釋》,北京:科學出版社,2011年,第21—25頁;武漢大學簡帛研究中心、河南省文物考古研究所編著:《楚地出土戰(zhàn)國簡冊合集·長臺關楚墓竹簡》,北京:文物出版社,2013年,第147—148頁;陳劍:《甲骨金文舊釋“”之字及相關諸字新釋》,《出土文獻與古文字研究》第2輯,上海:復旦大學出版社,2008年,第13—47頁;范常喜:《信陽楚簡“樂人之器”補釋四則》,《中山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15年第3期?,F(xiàn)根據(jù)范常喜先生文稍作改釋謄錄如下:
“樂人之器”簡冊中出現(xiàn)了“土螻”一詞,(4)文獻中所載“土螻”大概有四種形象:1.螭龍之屬,見《說文解字》蟲部“螭”字解說;2.禺猴之屬,見《逸周書·王會篇》;3.如羊四角之獸,見《山海經(jīng)·西山經(jīng)》;4.螻蛄之別名,見阜陽漢簡《萬物》。為我們認識“土螻”提供了新的材料。關于“土螻”,李家浩先生曾有過專門考釋。李先生引《山海經(jīng)·西山經(jīng)》“昆侖之丘……有獸焉,其狀如羊而四角,名曰土螻,是食人”,同時結合出土鎮(zhèn)墓獸形象,認為:
把文獻和簡文所記的“土螻”跟鎮(zhèn)墓獸比較,不難發(fā)現(xiàn)有許多相似之處。第一,土螻和鎮(zhèn)墓獸都有角,唯角的數(shù)目不同而已。第二,簡文所記的土螻和鎮(zhèn)墓獸都有彩漆繪畫的花紋。第三,土螻不僅其角銳利難當,觸物則斃,而且還食人,用它來作鎮(zhèn)墓獸是十分合適的,鬼魅見之不敢入,能達到避除土咎令禍殃不行的目的。除了這三點外,還有一個情況也值得注意。有人曾作過統(tǒng)計,楚墓中出土的鎮(zhèn)墓獸近300件,往往有鼓伴隨出土。反過來說,“凡出土有鼓的墓葬必然出‘鎮(zhèn)墓獸’”。這說明鎮(zhèn)墓獸跟樂器鼓有一種特殊的關系。簡文正是把“土螻”和“鼓”記在一起的,跟鎮(zhèn)墓獸與鼓同出的現(xiàn)象是一致的。根據(jù)這些情況,簡文所記的“土螻”,很可能是指該墓出土的鎮(zhèn)墓獸。(5)李家浩:《信陽楚簡“樂人之器”研究》,《簡帛研究》第3輯,南寧:廣西教育出版社,1998年,第17頁。
李先生觀點多有信從者。大概是受了《山海經(jīng)》有關“土螻”記載的影響,李先生有意將簡文“土螻”跟鎮(zhèn)墓獸實物相靠。(6)李先生基于此獸食人等特點,有意將“樂人之器”中的“土螻”與鎮(zhèn)墓獸相聯(lián)系。如羊四角食人形象的“土螻”乃是地蠥中“羝羊”一系,與此無涉,筆者另有專文論述。李先生又認為“‘烕盟之柜’大概是土螻的修飾語”。李先生的說法尚有商榷余地。
圖1 信陽一號楚墓平面草圖(7)中央音樂學院民族音樂研究所調查小組:《信陽戰(zhàn)國楚墓出土樂器初步調查記》,《文物參考資料》1958年第1期,第17頁。
古雙聲疊韻之字隨物名之,隨事用之。泥于其形則岨峿不安,通乎其聲則明辯以晳。(12)鄧廷楨著,馮惠民點校:《雙硯齋筆記》,北京:中華書局,1987年,第229頁。
“烕盟”應該與蔑蒙、綿蠻、霡霂、蘼蕪等詞同族,詞義皆為微小。(13)另可參蘭佳麗:《聯(lián)綿詞族叢考》,上海:學林出版社,2012年,第76—79頁。信陽楚墓鐘架經(jīng)過中央音樂學院民族音樂研究所調查小組拼湊和測量得出結論:
木墩高(20厘米),加上立柱高(57厘米),再加上立柱上端至橫梁上皮的高度(3.7厘米),等于它的通高,計80.7厘米。(14)中央音樂學院民族音樂研究所調查小組:《信陽戰(zhàn)國楚墓出土樂器初步調查記》,《文物參考資料》1958年第1期,第17頁。
而橫梁卻長達242厘米,是立柱總長的三倍。可見真正意義上的“虡”其實只有57厘米,這個高度可以說是很“迷你”了。另外范常喜先生《信陽簡“樂人之器”補釋四則》一文將簡文“一(肆)坐歬鐘”的“坐”讀如原字,認為“從編鐘大小、懸掛高度及伴出的鐘槌長度來看,該套編鐘演奏時應該是跪坐敲擊”。(15)范常喜:《信陽楚簡“樂人之器”補釋四則》,《中山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15年第3期,第63頁。所論至確。我們還可以為范先生補充鐘虡高度的證據(jù),木墩加立柱高度才77厘米,因敲擊部位為鐘的鼓部,計算敲擊高度時還要減去部分鐘身長,而根據(jù)人體高度和著力點分析,這種高度的編鐘,只能跪坐敲擊。所以這是一具小型虡架,正是簡文“一烕盟之柜”的真正含義。在此基礎上,我們再討論“柜(虡)”與“土螻”的關系。
“虡”與“土螻”其實有著千絲萬縷的聯(lián)系。古代簨虡之上,??汤L猛獸,《漢書·郊祀志下》:“建章、未央、長樂宮鐘虡銅人皆生毛,長一寸所,時以為美祥?!鳖亷煿抛ⅲ?/p>
虡,神獸名也,縣(懸)鐘之木,刻飾為之,因名曰虡也。(16)班固:《漢書》,北京:中華書局,1962年,第1253頁。
鐘架的立柱,下端出榫,已斷折。上端開叉口,兩面雕虎紋,橫梁與它相交,好像被銜在老虎嘴里一樣。(18)中央音樂學院民族音樂研究所調查小組:《信陽戰(zhàn)國楚墓出土樂器初步調查記》,《文物參考資料》1958年第1期,第17頁。
顧鐵符也指出:
和鐘一起出土的還有一懸鐘的木架,大概就是所說的“簴”,雕有卷云紋獸頭紋等,黑漆朱繪,(19)案,信陽楚墓彩繪原料主要為生漆、石黃、石綠、赭石等,調色方法主要有兩種:一種是用赭紅、朱砂等調漆;一種是用石黃、石綠等調油。二者脫落的難易與先后情況不同,調油的石黃、石綠等容易呈粉末狀脫落,且較調漆的朱紅色更早脫落。所以虡架初看多呈紅黑二色,其實最初應該還有石黃、石綠等色,即簡文所謂“青黃之劃(畫)”??蓞㈥惔笳?、賈峨:《復制信陽楚墓出土漆木器模型的體會》,《文物參考資料》1958年第1期,第24—28頁。具有楚國木雕和漆繪的作風。(20)顧鐵符:《關于信陽楚墓銅器的幾個問題》,《文物參考資料》1958年第1期,第7頁。
河南省文物研究所出土報告中云:“立柱上端的兩側,有浮雕獸面紋及朱色彩繪?!?21)河南省文物研究所:《信陽楚墓》,第25頁。虡架上的這種浮雕獸紋,應該就是虡獸,即簡文所謂的“土螻”。信陽長臺關共發(fā)掘出兩座楚墓,二號墓與一號墓相鄰,無論形制、隨葬品都大體相同,墓主生前必然有著密切聯(lián)系。二號墓中也出土了形制相似的編鐘和虡架,調查報告說:
兩根立柱皆為圓角四棱形,柱亦髹黑漆。高91、連榫寬、厚均為10.4厘米,上部雕獸面卡口,銜住橫梁的兩端,柱的中腰雕卷云紋,下端用長22、寬、厚均為8.4厘米的方榫插進方座的孔中。(22)河南省文物研究所:《信陽楚墓》,第86頁。
根據(jù)這些信息可知,二號墓所出虡架上也雕有虡獸形,與一號墓所出虡架相似,所雕獸面,也應該是簡文所謂“土螻”。
文獻中所載虡獸的形象并非只有一種,《禮記·明堂位》“夏后氏之龍簨虡”,鄭玄注:
簨虡,所以縣(懸)鐘磬也。橫曰簨,飾之以鱗屬;植曰虡,飾之以臝屬、羽屬。
夏后氏之說固然不可信,但是就目前出土的簨虡來看,確實多飾臝羽之屬?!吨芏Y·冬官》云:
天下之大獸五:脂者,膏者,臝者,羽者,鱗者。鄭玄注:“脂,牛羊屬;膏,豕屬;臝者,謂虎豹貔螭為獸淺毛者之屬;羽,鳥屬;鱗,龍蛇之屬?!?/p>
準此,則虡獸多為羽鳥、龍蛇、虎豹之類。再結合上述中央音樂學院民族音樂研究所調查小組的調查說明,虡架上所雕虎紋或即《周禮·冬官》所謂“臝者”,虎形“土螻”不在文獻四種“土螻”之中,當算是新知。只可惜信陽楚墓“鐘架各部因風干縮裂,已經(jīng)毀壞。所以現(xiàn)有的鐘架,只殘存不到一半”。(23)中央音樂學院民族音樂研究所調查小組:《信陽戰(zhàn)國楚墓出土樂器初步調查記》,《文物參考資料》1958年第1期,第17頁。加上彩漆脫落,多已斑駁,鐘架曾經(jīng)的盛狀已難復見。
信陽簡為我們提供了虡獸與“土螻”相關的信息,文獻又為我們提供了四種“土螻”的形象,那么在眾多虡獸之中,我們能不能找到一種或幾種跟文獻記載相合的“土螻”形象?答案是肯定的。最有代表性的虡獸“土螻”應是戰(zhàn)國早期曾侯乙墓出土的磬虡上的青銅鑄件神獸。其中磬架虡簨縱橫交合處有青銅鑄件作鹿角龍身狀,龍角(24)龍角源自鹿角說,可參武仙竹:《龍角新證》,《中國歷史文物》2002年第5期。盤曲,銳利難當(見圖2)。 這種鹿角龍身的虡獸大概就是《說文》所說的“地螻”,亦即虡獸之一“土螻”?!墩f文》“螭,若龍而黃,北方謂之地螻”的說法大概不是空穴來風?!秴问洗呵铩び惺计穭t云:“黃帝之時,天先見大螾大螻。”高誘注:“螻,螻蛄。螾,蚯蚓。皆土物?!卑?,高誘注未必契合文意,所謂“大螻”也有可能是“若龍而黃”的地螻,即螭龍之屬。《史記·封禪書》:“或曰:黃帝得土德。黃龍、地螾見?!薄包S龍地螾”并舉,而《呂氏春秋》作“大螾大螻”,“黃龍”對應的正好是“大螻”。又《史記·五帝本紀》“有土德之瑞,故號黃帝”,司馬貞《索隱》:“炎帝火,黃帝土代之,即‘黃龍地螾見’是也。螾,土精,大五六圍,長十余丈?!彼抉R貞大概也覺得一般意義上的“地螾(蚯蚓)”跟“黃龍”形象不相匹配,所以解“螾”為土精。梁沈約《宋書·符瑞志》又作“有大螻如羊,大螾如虹”,顯然沈約等也不同意“大螻”為“螻蛄”,所以依據(jù)《山海經(jīng)》土螻如羊的記載重作解說。這些間接的證據(jù)都可以說明“土螻”“地螻”確有螭龍的形象,并且能雕刻或繪制在鐘磬虡簨之上。
圖2 曾侯乙墓編鐘虡獸(25)曾侯乙墓圖片均來自湖北省博物館編:《曾侯乙墓文物藝術》,武漢:湖北美術出版社,1992年。
文獻中又有神獸“蜚虡”“飛虡”,又作“飛劇”“蜚遽”,其實也是虡獸,與“土螻”同屬。《史記·司馬相如列傳》:“射游梟,櫟蜚虡?!薄都狻芬弊⒃疲骸皸n,梟羊也。似人,長唇,反踵,被發(fā),食人。蜚虡,鹿頭龍身,神獸。”《漢書·司馬相如傳》作“蜚遽”,張揖注:“櫟,梢也。蜚遽,天上神獸也,鹿頭而龍身?!薄稄V韻·語韻》:“飛,天上神獸,鹿頭龍身?!苯鼇硇掳l(fā)掘的?;韬钅怪杏幸灰络R,銘文上也出現(xiàn)了“蜚虡”之名。其銘云:
新就衣鏡兮佳以眀,質直見請(清)兮政(正)以方。幸得承靈兮奉景光,修容侍側兮辟非常。猛獸鷙蟲兮守戶房,據(jù)兩蜚豦(鐻/虡)兮匢()兇殃,傀偉奇物兮除不詳(祥)。右白虎兮左倉(蒼)龍,下有玄鸖(鶴)兮上鳳凰。西王母兮東王公,福憙(熹)所歸兮淳惡臧,左右尚之兮日益昌。(28)參王意樂、徐長青、楊軍等:《海昏侯劉賀墓出土孔子衣鏡》,《南方文物》2016年第3期,第64頁;郭永秉:《“衣鏡賦”的鳳凰》,《文匯報》2018年4月14日。
鏡銘的“蜚豦”即《史記》的“蜚虡”、《漢書》的“蜚遽”,與“猛獸鷙蟲”并為“傀偉奇物”,均有遠殃除祟的功能?!膀阖e”繪在衣鏡之上,表明這一神獸已經(jīng)能夠脫離最初的載體鐘虡,成為獨立的存在。
“蜚虡”其實也只是虡獸的一種,最初也應是雕刻或繪制在鐘磬簨虡上的神獸。而其中作帶翅飛翔狀的大概就是所謂“蜚虡”。曾侯乙墓編磬立柱青銅鑄獸應該就是標準的“飛虡”之形。該獸蛇頭垂卷舌,頭戴盤旋尖角,鶴頸鳥身,雙翼延展,獸足有距,趾如龜鱉(見圖3、4)。這種同時兼具蛇、龍、鶴、龜?shù)男蜗?,無疑是糅合了上文所說的“羽屬”“鱗屬”,是最為典型的虡獸。這種展翅欲飛的虡獸即真正意義上的“飛虡”。
圖3 曾侯乙墓編磬虡獸
圖4 曾侯乙墓編磬虡獸局部
最后我們對全文稍作回顧和總結。古人于鐘磬虡架之上繪制或雕鑄的神獸,就是所謂虡獸,本文認為信陽楚簡“樂人之器”中所載“土螻”是虡獸,而非鎮(zhèn)墓獸?!耙粸酥?,土螻”,即一件縈繞神獸“土螻”紋飾的小型虡架。虡獸種類非一,文獻中的“飛虡”,也是虡獸中的一種,曾侯乙墓編磬立柱神獸最接近文獻中“飛虡”的形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