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菁
(湖南科技大學 人文學院,湖南 湘潭 411201)
兩千多年前,屈原創(chuàng)制了一種充盈著楚地山川風物與方言民俗的新詩體,成為中國古典詩歌“風騷”并舉的重要一脈,它就是我們現(xiàn)在所說的“騷體詩”,自漢代始稱之為“楚辭”。西漢人劉向編輯的中國文學史上第一部浪漫主義詩歌總集《楚辭》以屈原作品為主,屈原的組詩《九歌》延續(xù)并發(fā)展了其在《離騷》中的瑰麗想象和魔幻表達,成為浪漫主義風格的另一典范?!毒鸥琛吩诔蔀榻?jīng)典的同時,因創(chuàng)作年代久遠,作者生平記載稀少,所敘之事為神鬼祭祀,歷代以來,遭受了很多爭議和質(zhì)疑,閱讀難度較大。東漢王逸說《九歌》“其文意不同,章句雜錯,而廣異義焉”[1](P55)。這里的“不同”“異義”又以其中第九篇《山鬼》為最。
《九歌》這組詩是作者的原創(chuàng)還是改編,主題是自我寄托還是祈雨迎神抑或是人神之戀?《山鬼》的山是何處的山,山鬼究竟是男性還是女性,是神還是人,是鬼還是獸,是屈原自喻還是描寫的野人?歷代學者各持其據(jù),論述紛呈,筆者從主題入手,對此展開分析。
—、《九歌·山鬼》形象主旨研究回顧
(一)重在自我感情的寄托
最早編輯研究楚辭的專家是東漢時期的王逸。他在《楚辭章句·九歌序》中,對屈原創(chuàng)作包括《山鬼》在內(nèi)的《九歌》組詩,有如下表述:
“《九歌》者,屈原之所作也。昔楚國南郢之邑,沅、湘之間,其俗信鬼而好祠。其祠,必作歌樂鼓舞以樂諸神。屈原放逐,竄伏其域,懷憂苦毒,愁思沸郁,出見俗人祭祀之禮,歌舞之樂,其詞鄙陋,因為作《九歌》之曲,上陳事神之敬,下見己之冤結(jié),托之以風諫?!盵1](P55)
王逸的這段話是作者創(chuàng)作論。理由有二:一是作者在放逐途中,經(jīng)常目睹沅、湘流域信鬼好祠、歌舞樂神的民風民俗,新奇之余,感覺其歌舞文辭淺陋粗俗,有必要為之匹配更雅正的文辭;二是作者兩次放逐,內(nèi)心極度幽怨苦結(jié),那些無處言說、也不能自由言說的忠君愛國之情、興邦美政之志,恰好可借參與宗教祭祀活動來表達。寄托或諷喻說法得以立足并傳世,關鍵在于王逸對作者創(chuàng)作動機的揣摩與思考,此說以屈原的身世經(jīng)歷,特別是兩次放逐、去國遠君、有理想而不得實現(xiàn)的離憂之苦為依據(jù),論證充分。
(二)對神鬼祭祀的記錄與改編
宋代的洪興祖、朱熹,清代的王夫之、林云銘等,都認為《九歌》是屈原對神鬼祭祀的記錄與改編。洪興祖說“杳冥冥兮羌晝晦”一句是“此喻小人之蔽賢也”,詩中的“靈修,謂懷王也”,還說“屈原陳己之志于山鬼也”。[2](P78,79)這一時期的研究者在認可寄托主題說的同時,偏重考據(jù),似乎又花了不少氣力在求證這組詩歌是在寫神鬼,而非君臣。
張元勛作“山鬼辨”時引用王夫之《楚辭通釋》注 “舊說以為夔、梟陽之類,是也?!癯擞兴^魈者,抑謂之五顯神,巫者緣飾多端,蓋其沿久矣?!盵3](P182)從王夫之對山鬼概念的詮釋看,山鬼或為獨腳怪獸“夔”,或為食人野物“梟陽”,都屬魑魅魍魎之類,而屈原描繪的山鬼形態(tài)狀貌絢麗多姿,心性舉止溫柔纏綿,具有典型的屈氏浪漫主義風格,極大的認知差異可證明是作者屈原加工改造的結(jié)果,南宋朱熹也有屈原“更定其詞”[4](P24)的說法。中國古代的神話都是口口相傳,集體創(chuàng)作,其文字記載常常散見于其他典籍之中,所以其形象主旨在傳播中往往多有改變。如今在湘西少數(shù)民族地區(qū)祭祖時,還有跳“毛古斯舞”,唱“儺戲”的習俗。它們演繹神話故事,模仿生活場景,美化祭祀活動。此中的同一角色同一事件,在不同的時代、不同的地域,或許都有自己不同的樣式。
時至現(xiàn)當代,蘇雪林在《屈原與九歌》中轉(zhuǎn)述胡適《讀楚辭》中的觀點,即“《九歌》當是湘江民族的宗教歌舞,與傳統(tǒng)的屈原毫無干涉”[5](P150)。國光紅在《九歌考釋》中認為:《山鬼》描述的角色是兩個,一個是祈雨的女巫,一個是雨師?!渡焦怼窞椤俺桷赘?,所降神為雨神,山鬼即為祈雨女巫”[6](P225~232)。國光紅提出這種觀點的重要證據(jù)是:赤豹和文貍身上的花紋恰似云、雷形狀,所以是雨師。但僅憑此一點,顯然缺乏說服力。同樣持有“祈雨”說法的還有陳詠,他在《屈原的九歌與禱雨的關系》一文中闡述了《山鬼》篇中的“神靈雨”就是“神降雨也”的說法。[7](P67~68)曹勝高則結(jié)合西周至秦時期南方地域先民們“祈雨于山川”的習俗,認為《山鬼》祭義是描寫楚懷王祈雨于山川的過程,先是迎神祈雨,再是娛神降雨,最后是送神謝雨。[8](P50~56)
(三)寫山神的追逐或人神之戀
清人顧成天在《楚辭九歌解》中提出“山鬼”即“巫山神女”的說法,今人郭沫若從原詩句“采三秀兮於山間”考證出“於山”即“巫山”的觀點,孫作云在他的《九歌山鬼考》里對“山鬼之山,即巫山,山鬼之鬼即巫山神女”的論證更為詳細。[9]他們認為《山鬼》寫的就是巫山女神,表現(xiàn)美麗癡情的少女為愛戀而憂傷的故事,或為不遇,或為背棄,或為得而復失。后世贊同并跟進此類說法者很多,影響力也較大。蘇雪林在《屈賦論叢》中將山鬼形象解讀為“至于山鬼大約是一種山神。楚國多山,祀祭山神,原情理中事。這種山神的祭典流傳至后漢還未斷絕”[10](P95),甚至依據(jù)《山鬼》中女主的穿戴裝扮有“薜荔”“女蘿”,猶如酒神身上纏繞的葡萄藤和常春藤,便得出山鬼與古希臘神話里的酒神關聯(lián)密切,“《山鬼》歌主是個美少年,即是酒神”[5](P495)。此說法在人物的時空交集上超出了常人的想象,所以接受的人極少。
至于現(xiàn)在不少研究者樂于接受《山鬼》是為神鬼或神人的戀情主題,或許就在于它能最大可能地滿足現(xiàn)代各層次讀者對古籍經(jīng)典閱讀的期待與接受,也更接近現(xiàn)實生活的自然狀態(tài)。源于西方的接受美學認為:文學研究可“以讀者為研究中心,通過考察文學的接受和產(chǎn)生效果的過程來揭示文學的本質(zhì)和文學史的發(fā)展規(guī)律?!薄渡焦怼肥亲髡叩?,也是讀者的和文本的?!白髌返臐撃芎蛢r值只有在讀者的接受活動中才逐步得到實現(xiàn)?!盵11](P309~310)
站在多元的立場,《山鬼》的主題是表現(xiàn)了作者的自我遭遇,還是宗教祭祀,抑或再現(xiàn)了想象中的上古社會呢?在筆者看來,《山鬼》似一面多棱鏡,它透射出上古人類社會生活的方方面面,尤其是文化縱深層次的心理情感。那些高山深壑之驚險神秘,巫風楚雨之氣韻縈繞,伴隨著青春女巫的祭祀祈禱,更寄托著一段曲折哀婉的戀情,敘說著楚民對美好生活企盼的愿景。以下從文本閱讀入手,來進行探討。
(一)視角與人稱的轉(zhuǎn)換,生發(fā)出多主題思考
這里說的視角指的是講述者與其所披露的內(nèi)容之間的關系?!渡焦怼返臄⑹乱暯怯袝r是觀者的,有時是巫師的,有時又是作者的。有時觀者就是作者,有時作者又化成巫師。它們始終處在變換中,甚至相互疊加滲透。時而我、你、他,時而又你中有我,我中有他。在《山鬼》詩中,視角與人稱時而一致,時而又各有不同。視角或人稱何以如此變換,不同人稱敘事代表著什么身份,表達著怎樣的情感?厘清它們的過程就是生發(fā)多重主題思考的過程。
譬如《山鬼》首句“若有人兮山之阿”,就是全知視角,以第三人稱開始整場祭祀活動的記錄。第三人稱視角又叫全知視角,以他者身份冷靜客觀地介紹故事的發(fā)生。它的優(yōu)點是自由靈活,不受時空限制,反映生活面廣,能夠增強文章的全方位感。“若”是“好像”之意,是他者進入了觀察?!坝腥恕笔撬哂^察的結(jié)果,此處指巫師。接下來的兩句“被薜荔兮帶女羅”“乘赤豹兮從文貍”,主語是承前省略的“若有人”,還是第三人稱視角,他者繼續(xù)進行著對巫師裝扮、坐駕、隨從的介紹。這種全知視角有利于讀者對人物和事件進行全面具體的了解。在他者眼里,這是祭祀儀式的寫實,時間、空間不受限制,如現(xiàn)代科技的航拍加跟拍,強調(diào)的是全方位感,360度無死角。開篇8句主要運用第三人稱的全知視角,介紹山鬼的住處、行跡、漂亮的配飾妝扮以及嬌好的儀容情態(tài),描寫所乘車輛的裝備豪華、隨從威儀,舉止神情淡定自信,這是祭祀主持者巫師對神的模擬與想象,讀者仿佛被逐漸引領進祭祀現(xiàn)場,身臨其境,逐漸生發(fā)出巫師準備迎神的祭祀主題思考。
其中第四句“子慕予兮善窈窕”句,是一個敘事切換,將全知視角轉(zhuǎn)換為有限視角,即以第一人稱“我”或第二人稱“你”來講述故事。第一人稱視角又叫有限視角,第一人稱敘述有真實、親切、自然的優(yōu)點,這種敘事在表達情感,特別是人物的內(nèi)心情感時,細膩真切,容易讓讀者接受。“子慕予”的大白話就是“你愛我”,是第二人稱敘述,是山鬼的自言自語,此話語隱含的信息量就是山鬼的自信與自豪。這里的寫喜,為后面的述悲做了鋪墊。隨后四句又轉(zhuǎn)到全知視角,讓觀者回到現(xiàn)場,客觀展示祭祀主持場景。自第九句始至最后八句止,則再轉(zhuǎn)為有限視角,以第一人稱敘事,其中有許多地方用到了“予”或“余”或“我”,有些句子還有強烈的“對話”味道,戲劇性強,矛盾沖突激烈。譬如:“留靈修兮憺忘歸”“怨公子兮悵忘歸”“君思我兮不得閑”“君思我兮然疑作”等等。
當有限視角即第一人稱“我”轉(zhuǎn)換到祭祀主角巫師身份時,“靈修”“公子”“君”都可以理解為第二人稱“你”,即巫師心中的“所思”——本次祭祀的神靈。這種轉(zhuǎn)換主要還是為了增強人物形象的生動性。它具有透視的特點,以呼告手法展示一種面對面訴說的效果。人稱的變化帶來敘事視角的變化,閱讀情緒的變化也更豐富,故事情節(jié)的變化更曲折,人物形象也更生動、更圓滿。于是,這里的“我”(主持祭祀的巫師),在演繹對所迎之神的追逐中,也情不自禁地加入了自己在現(xiàn)實生活中的快樂與憂傷。于是莊嚴肅穆的宗教儀式,便成了楚地民間歌舞演出的盛事。百姓在表達對神靈先祖崇敬膜拜的同時,也在表現(xiàn)自己生活的哀樂愁喜,這與如今仍在沅湘大地流傳的古老的儺戲有些相似。
倘若敘事人被代入角色,巫師的身份就會幻化成作者的身份。譬如“山中人兮杜芳若”句,洪興祖認可王逸的說法:“山中人,屈原自謂也?!盵1](P81)這是有依據(jù)的。屈原在《涉江》中說自己“步余馬兮山皋,邸余車兮山林”[12](P145),是“幽獨處乎山中”[12](P147)。《山鬼》中巫師的妝扮、神情和表演,引發(fā)了屈原20多年行走于楚地山野林間的千頭萬緒。巫師對心中所屬的執(zhí)念,變換成作者屈原對心中美好的渴求。這美好當是廟堂中的君王信任,是政治理想“美政”的得以實施。
是故,敘事視角的轉(zhuǎn)換,增加了人物的代入感,強化了敘事的抒情性,揭示了角色的心理活動。在閱讀時注意人稱的變化,可以生發(fā)出多主題思考。
(二)場景與情節(jié)推進中的多主題狀態(tài)
《山鬼》全詩27句,每4句一節(jié),共為7節(jié)(第6節(jié)只有3句,疑有脫落)。將前4節(jié)一分為二,加上最后3節(jié),詩歌分三部分展示出一場完整的祭祀活動,或是一個曲折動人的“不遇”故事。它們分別處于三個主要生活場景:山凹,山巔,山中,對應情節(jié)發(fā)展的三個階段與敘事的三層題旨:興高采烈地從山凹出發(fā)(故事的發(fā)生)——執(zhí)著癡迷地登上山巔尋找(故事的發(fā)展)——在山中踟躇,久候不得的哀傷(故事的高潮、結(jié)局)。
《山鬼》的故事從巫師精心裝扮、興高采烈、隆重出行開始:“若有人兮山之阿,被薜荔兮帶女蘿”,“乘赤豹兮從文貍,辛夷車兮結(jié)桂旗”。巫師從蜿蜒低矮的山凹飄飄忽忽、若隱若現(xiàn)地走來,極盡山中之美妝扮著自己,極盡山中之威加持著自己,還揣上了一大捧“芳馨”,準備迎接心中的“所思”。錢鐘書說巫者“一身二任”[13](P156),在祭祀儀式中,巫是以有形之身事無形之神者。巫師將自己妝扮得越接近神的模樣,越容易與神合為一體。巫師的職責就是時而扮演巫的角色主持著祭祀的儀式,期盼著神的到來,時而扮演神已依附于身,與神合體,代神立言。讀者明白了這一點,《山鬼》詩在第一部分,即清晰地呈現(xiàn)出了“迎神”的主題。
到了約定的地點,不見“所思”,巫居高臨下地察看,“表獨立兮山之上”,結(jié)果是“云容容兮而在下”,什么也看不見。此時場景已從出發(fā)時的山凹推進至高高的山頂,場景出現(xiàn)了變化,情節(jié)出現(xiàn)波瀾,人物心理情緒也出現(xiàn)了變化。與“所思”約而不見,候而不得,是因“余處幽篁兮終不見天”?還是“路險難兮獨后來”?一邊焦慮,一邊體諒,一邊解釋,是迎神難?還是成事難?容易入戲的讀者往往會跳脫出來思考,隨著情節(jié)場景的推進,增添個人的生活經(jīng)歷與情緒感受?!拌泌ぺべ馇紩兓?,東風飄兮神靈雨?!焙榕d祖認可王逸的說辭:“以言東風飄然而起,則神靈應之而雨。以言陰陽通感,風雨相和。屈原自傷獨無和也?!盵1](P80)
當情節(jié)繼續(xù)發(fā)展,人物活動場景由山巔轉(zhuǎn)至山中,“采三秀兮於山間,石磊磊兮葛蔓蔓”,此時山中之路已十分難行,亂石塞道,藤葛羈絆。這樣的場景是現(xiàn)實生活中楚地自然山形地貌的真實狀態(tài)?!霸构淤鈵澩鼩w”“君思我兮不得閑”“君思我兮然疑作”,這些幽怨、推測、猜想是現(xiàn)實生活中失意之人的正常情緒。情節(jié)推進至此,與其說它呈現(xiàn)的主題是巫師在迎神,還不如說它寫的就是生活中普通老百姓的坎坷、艱難和不如意。若再與作者屈原的生平遭遇聯(lián)系起來,人物深陷于執(zhí)著尋找與內(nèi)心反復糾結(jié),這種執(zhí)著與糾結(jié),將故事情節(jié)推向高潮。
倘若說《山鬼》的第一部分很魔幻,第二部分很神奇,那第三部分就很寫實了。屈原在《涉江》中這樣描寫自己流落到湘西溆浦一帶的場景:“深林杳以冥冥兮,乃猿狖之所居。山峻高以蔽日兮,下幽晦以多雨。霰雪紛其無垠兮,云霏霏而承宇?!盵12](P146)此文辭句法與《山鬼》的第三部分何其相似!而《山鬼》是祭祀樂歌,《涉江》是自敘行程,那它們是否都呈現(xiàn)了身處山野,浪跡江湖之“離憂”呢?
是故,《山鬼》場景情節(jié)的不斷推演,從表象到內(nèi)質(zhì),再至深層,可以讀到關于宗教儀式的、關于世人生活的、關于作者內(nèi)心情感的多重主題。
(三)象征與細節(jié)描寫蘊涵了多層次題旨
騷體詩將《詩經(jīng)》中最常用的“比興”手法發(fā)展成了象征。象征的結(jié)果是一種精神產(chǎn)物,象征的過程是用具體的事物表示某種特殊意義,閱讀象征意味濃郁的文學作品,有點像猜謎。比興的謎底多明擺于謎面,一看就知道是什么,但象征的謎底全藏在謎里,要仔細琢磨才能想明白?!渡焦怼吩娭械南笳鞑皇谴嬖谟谀程幠呈轮校谴嬖谟谡w全部之中。從標題選用到細節(jié)刻畫,從環(huán)境氣氛營造到角色內(nèi)心告白,都是象征,它就是一首象征體的詩歌。
傳說中的《九歌》是夏啟從天上盜來的,“《九歌》韶舞夏人的盛樂,或許只郊祭上帝時方能使用。啟曾奏此樂以娛享上帝,即所謂鈞臺之享”[14](P193)。楚地祭祀活動頻繁,屈原在輾轉(zhuǎn)放逐中耳濡目染,借此曲名,創(chuàng)作了《九歌》,古今學者多無異議,但人們對其中《山鬼》篇所祀為誰卻爭論頗多。洪興祖在《山鬼》篇名后列有“《莊子》曰:山有夔?!痘茨稀吩唬荷匠鰲n陽。楚人所祠,豈此類乎?”[1](P82)讀者若將山鬼理解為“夔”和“梟陽”,則形貌太丑,性情太烈,與詩中描寫嚴重不符。今人比較接受“巫山神女”之說,但仍有質(zhì)疑:既然已經(jīng)稱“神”了,屈原為何還要取名為“鬼”?
筆者理解“山鬼”就是“山之精靈”。現(xiàn)在湖南人常常說的“鬼妹子”,就是指那些面目嬌好、行動敏捷、天資聰慧的女孩子。對“精靈古怪”的少年郎,則笑嗔:“各咋鬼。”篇名“山鬼”何必坐實何山、何地、何出處?許是“博聞強志”“嫻于辭令”[15](P1042)的作者,深得楚地民俗俚語的滋養(yǎng),調(diào)制出的一款魅力獨具之造型。他選取了神話傳說中巫山神女的乖巧嫵媚,現(xiàn)實生活里湘妹子的執(zhí)拗多情,再加上作者自己內(nèi)心所有的美好。此造型既是神鬼的,也是人巫的,更是作者自己的。他是巫妝扮的神,也是去迎接神的巫,還是作者的自我象征,同時也是作者心中崇高的理想和追尋。如此說來《山鬼》自標題始便開始運用象征了。
南楚大地,沅湘流域,多丘陵山地,山高林深,幽冥潮濕,降水量豐富,適合各種樹木花草生長,較之屈原生長的江漢平原,這些起伏蜿蜒的山麓,犬牙交錯的溝壑,開滿鮮花的坡谷,折磨著屈原行走的腿腳,也激發(fā)著他創(chuàng)作的靈感。
山中四季可見各色奇異的花、各種芬芳的草,它們是大自然對南方山民的饋贈,是祭祀儀式上不可或缺的道具和巫師們妝扮自己的精美飾品。在祭祀活動之前,人們采集香草嘉木,搭建裝飾祭壇,主持祭祀的巫師用香湯沐浴,希望以純潔之身更易為神所接受,完成祭祀之職。所以香草嘉木最先有潔身去穢的實用價值和取悅神靈的特殊功能,被巫風盛行的楚民廣為喜愛和使用,并逐漸形成了一種以芳潔之物行芳潔之事、代芳潔之德的比德現(xiàn)象?,F(xiàn)在端午節(jié)人們還在大門上掛艾草,西南少數(shù)民族女孩子贈給情人定情之物多是香囊。香草嘉木代表著優(yōu)秀品德和崇高理想,對香草嘉木的采集或與之同處是對優(yōu)秀品德和崇高理想的追求。
《山鬼》中的“采三秀兮於山間”“飲石泉兮蔭松柏”,字面意思為“山中人”在山中采摘靈芝,喝著從石頭上流過的清泉,在松柏樹下遮蔭歇息,實質(zhì)上要表達的是希望自己能如“三秀(靈芝)”一樣永葆青春之美,能如石泉那般清澈純凈,如松柏那樣崇高剛毅。屈原在作品中大批量引入香草美人意象,形成屈氏浪漫主義之象征集群。譬如《離騷》中的:“扈江離與辟芷兮,紉秋蘭以為佩”,“余既滋蘭之九畹兮,又樹蕙之百畝。畦留夷與揭車兮,雜杜衡與芳芷”,“朝飲木蘭之墜露兮,夕餐秋菊之落英”,“攬木根以結(jié)茝兮,貫薜荔之落蕊。矯菌桂以紉蕙兮,索胡繩之纚纚”,“制芰荷以為衣兮,集芙蓉以為裳”[12](P4~12)等等。蘇雪林說:“屈原的離騷全部是象征性質(zhì)的文字,前半篇用各種香草象征他自己的學業(yè),德行、志趣,政治上的作為(例如滋蘭九畹,樹蕙百畝,比喻自己培植英才,提攜新進),政界所樹之仇敵(以荊棘莠草相比),甚至代名詞也用‘荃’、‘蓀’字樣?!盵5](P27)
在《山鬼》詩中,象征手法運用與細節(jié)描寫緊密聯(lián)系,象征意蘊更加豐富。譬如描寫巫師的妝扮:“被薜荔”“帶女羅”“被石蘭”“帶杜衡”。描寫巫師的動作行為:“結(jié)桂旗”“折芳馨”“采三秀”“處幽篁”“飲石泉”“蔭松柏”。描寫巫師的心理活動:“留靈修”“怨公子”“思公子”“憺忘歸”“悵忘歸”“徒離憂”。其中動詞或形容詞的選用非常精準,蘊含了豐富的情感。在祭祀活動層面,主持祭祀的巫師穿戴漂亮,體態(tài)優(yōu)美,表情得當,“被(披)”“帶”“乘”“從”“結(jié)”“折”“處”“采”等系列動詞,展示著巫師曼妙的一系列舞姿,以娛神、迎神,希望神的降臨。這些動詞使人物形象更生動,文句表達更清晰,題旨更豐富,更容易引導讀者進入情景,產(chǎn)生共鳴,從祭祀活動中體會到真實的生活。而對作者而言,則是一個早已失去了政治言說自由、被剝奪了公共話語權(quán)的逐臣,他的表達只能是文學的、個人的。他要借山鬼之作為,表現(xiàn)他自己的作為。巫師的內(nèi)外兼美,隱喻著作者的身心高潔。巫師的各種行為動作都是他艱難跋涉、等待渺茫的見證。系列動詞表現(xiàn)的種種細節(jié),代表了作者屈原生命不止、修為不斷的責任和自律。
其實屈原無意分辨是象征,還是比興,他只是日日行吟,將心之所屬、目之所見、耳之所聞寫下來;將楚地巫師絢爛的服飾,一件一款地寫下來;將女巫妖嬈的舞蹈一招一式也寫下來;將或野性或哀傷的歌詞一字一句和著唱起來。審美是可以感召的,它會震撼到人的心靈。南方特有的芬芳植被,林中偶爾出沒的赤豹文貍,各色藤蔓芳草,幽深的竹林,高大的松柏,石上潺潺流淌的清泉,它們就在屈原的身邊,唾手可得。他不必刻意選擇,他只需自然展示?;蛟S屈原情不自禁幻化成巫祝去問過神靈:是不是自己獨來太遲,錯過佳期?你是不是太忙忘了約定?或已然厭棄,今生再不相聚?每至絕決痛極,夢就醒來,徒留離憂。
是故,讀《山鬼》文字,乍一看是鬼神的,細品卻是生活的,再深究其里,作者的那點心思就全露出來了。反觀作者,未必不是將自己的“所思”浸泡在楚民生活的艱難與對美好的執(zhí)著中,用祭祀的托盤請巫師端了上來,成就了一部多主題杰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