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生命之巔俯視苦難的溝壑

賈伊萌

“河北四俠”之一的胡學(xué)文于2020年末推出的長篇小說《有生》，著有五十五萬字，歷時八年完成，手稿逐字手寫，展現(xiàn)出作者八年磨一劍的嘔心瀝血。小說的題目來自于嚴復(fù)的《天演論》：“此萬物莫不然，而于有生之類為尤著?！鄙罴吧媸呛鷮W(xué)文創(chuàng)作一直以來堅持的主題，胡學(xué)文表示“我寫的是生活，生是開端，活是過程。”《有生》以接生婆喬大梅的視角，在彌留之際通過一個白晝加一個夜晚的時間，對百年鄉(xiāng)村社會歷史變遷進行了敘述，書寫了萬千民眾堅韌不拔的精神，為歷盡波折又繁衍不息的民族立心。小說敘述呈現(xiàn)傘狀結(jié)構(gòu)，“祖奶”即喬大梅為傘柄，由喬大梅親自接生的毛根、北風(fēng)、羅包、如花、喜鵲等人為傘骨，雖然小說看似講述了三男三女的人生，實則三位女性角色才是胡學(xué)文在《有生》中寫作的重心。胡學(xué)文在寫作之中更為偏愛女性角色，他認為女性相比男性更柔弱，感知力更強，是人性和世界敏感的探測器。于是，在他作品中更多的是由女性來承載積極的一面，建構(gòu)出女性神采飛揚的形象，《有生》在展現(xiàn)百年中國生命秘史時，同樣展現(xiàn)了深沉、磅礴的女性力量。

一、生之艱辛，向死而生

《有生》的敘事節(jié)奏轉(zhuǎn)換的節(jié)點就是這部小說的靈魂內(nèi)核：祖奶喬大梅。小說的單章為祖奶，雙章為傘柄上的其他人物，她用內(nèi)心敘說著歷史，同時又見證著當下，歷史與現(xiàn)實的不斷轉(zhuǎn)變穿梭，使祖奶的敘述更為厚重。小說的第一章與終章都由祖奶的內(nèi)心敘述開啟：“我已是半死之人，但我的耳朵依然好使。我能聽見夏蟲勾引配偶的啁啾，能聽見冬日飛過天空的沙雞扇動翅膀的鳴響，能聽見村莊的囈語，亦能聽見暗夜的嘆息。是的，如今我這殘老的身軀不能說不會動，雙目無神，如風(fēng)撕扯過的枯木，但我仍有感覺，我的耳朵和鼻子沒有遺棄我?！毙≌f由祖奶開始并由祖奶結(jié)束，對于胡學(xué)文的創(chuàng)作來說這是一種儀式感，更是對祖奶最大的敬重。

同是龐大恢宏的敘事背景，百年鄉(xiāng)村底層人民命運的集中展現(xiàn)，傘狀或樹狀的敘事結(jié)構(gòu)策略，《有生》與陳忠實的《白鹿原》最大的區(qū)別是《白鹿原》以男性作為最高權(quán)力領(lǐng)導(dǎo)著一片土地，而《有生》是以接生婆喬大梅作為宋莊最高智慧，從喬大梅的視角來敘述她所經(jīng)歷的百年中國。在此之前，中國現(xiàn)當代小說以女性視角來做敘述主角的作品并不多，實際上女性身上所展現(xiàn)的成長的復(fù)雜性和身心遭遇大有文學(xué)表達的空間。

“成為祖奶前，我叫喬大梅。也有人叫我祖婆、接生奶、接生婆、喬師傅，更早些，還有人叫我喬大腳?！眴檀竺烦錾?900年8月的一個黃昏，出生時差點要了母親的性命，是個“踩地生”。她的一生有各種各樣的稱謂，然而一個個稱謂卻漸漸離她遠去。作為女兒，母親在向山東單縣的逃荒之路中難產(chǎn)而死，民國六年父親在去張北縣為她置辦嫁妝的路上遭到土匪的殘殺;作為妻子，第一任丈夫李大旺在雪夜慘遇狼禍，第二任丈夫白禮成帶著女兒白花不辭而別，第三任丈夫土匪頭子于寶山暴露身份被槍決;作為母親，她生育的九個孩子：李春、李夏、李桃、白杏、白花、白果、喬秋、喬冬、喬枝，因各樣人生遭際，除了被白禮成帶走的白花，其余都相繼失去生命，與母親喬大梅此生無法再見。在《有生》發(fā)表后，許多讀者將其與余華的著名作品《活著》作對比，胡學(xué)文在采訪中提到：《有生》與《活著》最大的不同即為同樣面對沉重的苦難堆疊，《活著》選擇忍受，而《有生》選擇抵抗，喬大梅在接連不斷痛至心扉的打擊中曾有過輕生的念頭，但她依然堅強地重新支撐起這把超越百年的生命巨傘，活成了宋莊的祖奶，活成了宋莊幾代人心里至高無上的神性人物。

胡學(xué)文提到“女性更敏感，無論是歷史重負還是個人遭際，女性的感受更容易引起共鳴。而其生之堅韌，生之豁達也更令人折服。祖奶的性格和人生哲學(xué)是經(jīng)過一次又一次磨難，一次又一次艱難之后形成的”，沒有誰生來就是硬骨頭，喬大梅和父親在去張北縣為自己購置嫁妝的路上遭到土匪的襲擊，醒來后發(fā)現(xiàn)自己已被土匪強暴玷污，而父親在不遠處被殘忍虐殺。在訂婚對象營盤鎮(zhèn)包子鋪趙胖子的三兒子趙進元眼里，喬大梅變成了一朵不再純凈且失去雙親的殘敗秋花，與她訂婚仿若天大的屈辱，于是忙不迭地差媒婆花二娘退還了訂婚庚帖?！拔乙呀?jīng)是殘破的花，與一頭驢也難以等價?！眴檀竺吩诟赣H遇害百日后為自己做主，嫁給了收留她且曾經(jīng)向她提親的李富伯的傻兒子李大旺，并生下了土匪的孩子李春。這時她第一次見到改變自己苦難命運的接生婆黃師傅，黃師傅在為她接生時，她看到了黃師傅頭頂上的光芒，如同太陽落山前對天空和云朵的投射，這紅光便是象征著“德”的生命引渡之光。喬大梅用自己誠摯堅韌的心打動了黃師傅，從此學(xué)習(xí)接生手藝成為下一任名揚壩上的接生婆。對于喬大梅來說，接生這件事不僅僅是成為一萬八千余生命的引渡者，更是她對抗苦難最有力的方式。至親逐漸離去，比男人更堅強、更有智慧的喬大梅向往著生命的重啟，于是她不斷地生育，與此同時堅持著自己唯一的精神信仰—引渡生命。風(fēng)霜雪雨阻擋不了她去做引渡人的步伐，即便自己即將臨盆，即便因忙于接生疏于對孩子的照顧導(dǎo)致自己女兒的夭折，即便要背著背叛者的名號為日本人接生。而當一個乞丐帶著她臨盆的妻子找上門時，喬大梅都照顧到出月子才讓這對夫妻離開。在喬大梅的眼中，眾生平等，并沒有高低貴賤之分，見證生命的誕生是她如同人間苦難集合體的人生中最圣潔光明的存在，是她自贖與自愈的良藥。喬大梅從未想過自己在只能吸附食物香氣維持生命的暮年時刻被宋莊的后生們視作神明，她對生命的熱愛與赤誠使這片土地也同樣回報以最誠摯的敬畏。

喬大梅身上的“地母”特質(zhì)并沒有非常直接地展現(xiàn)出來，而是滲透在萬物有靈的精神化之中，她身上所展現(xiàn)出的母性力量代表著中國大地上無數(shù)女性最質(zhì)樸、最強有力的品質(zhì)。丁帆表示“祖奶接生婆的身份本身就是一種象征，是對生命力的一種解釋，由此她成了中國鄉(xiāng)土文學(xué)中一個歷史見證者式的人物”。喬大梅在屢屢遭到痛心嗜骨的打擊后，總是堅韌地為自己找尋一條路，一條能成為她靈魂依托，使她在這苦難人世間堅持活下去的路。那么，成為接生婆這么一個生命的見證者與引渡者，并不斷地生育，便是她看透生死，向死而生的選擇。

二、磅礴生命力下的鄉(xiāng)村女性意識覺醒

如果說《有生》展現(xiàn)了百年中國鄉(xiāng)村底層勞動人民，尤其是女性磅礴而又壯美的生命力，那么在生命力之下所迸發(fā)出來的女性意識更加使人心有所觸。生于清末的喬大梅正處于封建王朝覆滅之際，在封建禮教氣息更為濃厚的鄉(xiāng)村之中喬大梅卻自兒時就有強烈的自我意識，正如她第一個外號“喬大腳”所暗示的也許就是她未來獨立與精神上的自我堅持。接生她的接生婆在臨出門時脫口而出“這孩子命……大”，接生婆實際想說的字似乎自覺不妥，但對于喬大梅的父親來說，“大”與“硬”，沒有任何區(qū)別，只要喬大梅活著就行。作為一個女孩子，她從小就跟父親學(xué)習(xí)錮爐匠的手藝，跟隨父親走南闖北，母親去世以后甚至成了為父親拿主意的定奪者。喬大梅的三次婚姻都由自己定奪，她掌握著婚姻自主權(quán)，第一任丈夫李大旺是村中人眼中的“傻子”，可她并不認同，她耐心教導(dǎo)大旺，不允許大旺再受他人侮辱，“我塑大旺，也塑自個兒”，這是在封建殘余背景下喬大梅異于他人的骨氣，也代表了她女性意識的逐漸覺醒。與其形成鮮明對比的便是她的小姑子李二妮，牙尖嘴利的李二妮嫁給了退婚喬大梅的家里開包子鋪的趙進元，自以為可以享受每天都能吃包子的好生活的她因為連續(xù)生了幾胎女兒，被趙家冷眼相待甚至不惜虐待，而李二妮只能裝作生活幸福，一邊偽裝一邊怨恨為她接生頭胎死男嬰的喬大梅。

封建思想下，女人一向是男人的附屬品，但喬大梅所展現(xiàn)的另一個非?，F(xiàn)代性的女性意識便是：經(jīng)濟獨立。成為接生婆后無論喜費高低都是屬于喬大梅憑借自己的能力獲得的生活經(jīng)濟來源，尤其是她成為名揚壩上壩下的“喬師傅”后，幾乎每日每夜都有臨盆產(chǎn)婦的家人來喬大梅的小院請她“出山”，雖然生活依然艱苦，但成為她生活阻礙的從始至終都不是經(jīng)濟問題。

胡學(xué)文說自己在小說動筆之前，為《有生》定下的基調(diào)是現(xiàn)實性與神性，小說中的許多設(shè)定與情節(jié)都帶著神化性質(zhì)，這就必須提到傘骨上的兩位女性：喜鵲、如花。

喜鵲是作者胡學(xué)文最喜愛的一個女性角色，他認為喜鵲在遭受苦難時所展現(xiàn)出來的態(tài)度比男性更堅強。喜鵲這個名字并非本名，她大名為花樹枝，父親是村里人茶余飯后最愛調(diào)笑的懦弱羊倌花豐收，弟弟小更與父親羊倌的脾氣秉性如出一轍，而喜鵲雖然年齡小但心深似海，宋莊人都不禁感嘆羊倌窩窩囊囊，竟然能生出這么厲害的閨女。喜鵲的母親白鳳娥是個冷漠殘忍的女人，她與情人蓄意謀殺羊倌，結(jié)果被安眠藥勁過了的喜鵲撞破，喜鵲將仿佛待宰羔羊的懦弱父親解救出來。從白鳳娥入獄的這一天開始，喜鵲理所應(yīng)當?shù)爻闪藷o法撼動的一家之主，村里但凡開會，參與商議的必定是只有十三歲的喜鵲，她坐在吞云吐霧的男人中間，雖然不聲不響但卻沒有任何人敢輕視她。有一日她正好看到了父親羊倌給弟弟小更抱回來的受傷的喜鵲在與一只野貓狼狽廝殺，無論野貓如何撲擊，這只丟散著殘羽的喜鵲竟為捍衛(wèi)自己的生命絕不退縮，“震撼、驚愕、興奮、敬重，她難以形容彼時的心情。一粒模糊的種子在她心里扎了根，從此不分晝夜，不計寒暑，頑強生長。就算死，也要有骨氣地死，所以她不為它感到哀傷”。在她的精心照料下，這只垂死掙扎在生死線上的喜鵲重新睜開了雙眼，并在傷口愈合后帶來了它的隊伍致謝，花樹枝變成了被喜鵲們?nèi)杖找挂馆喠魇睾虻摹跋铲o之王”，由此，花樹枝成為了喜鵲。喜鵲熱切執(zhí)著地改變著羊倌和小更，她希望父親和弟弟能硬氣地活出個人樣而非豆腐渣，她為父親做主說親事，給弟弟小更改名花志鋼—一個聽起來鐵骨錚錚的名字。她在為自己提親的路上遭人強暴，為了花家的名譽毅然離開宋莊并嫁給了展現(xiàn)出足夠男子氣概的硬漢黃板。這種超乎尋常的甚至在少女時期就成為宋莊成年男人心里敬佩人物的自主、堅韌、勇敢，正是體現(xiàn)出了喜鵲作為女性熱烈生長的獨立自強意識。愛憎分明的喜鵲面對苦難毅然決定頑強抵抗，這份比男人更堅強的堅韌精神和“人生來就是硬骨頭”的志氣，無疑是對輕視女性力量的目光最強有力的反駁。

如花人如其名，嗜花如命，“花遭罪，那比擰斷自己的脖子還難受”?？伤B(yǎng)的花沒有一個有好下場，如花愛哭，她哭花兒們短暫的生命，由此娘說如花前世是個“淚泡”，沒有一個男人能瞧得上。在數(shù)次相親無果后，母親將把如花嫁出去的執(zhí)念轉(zhuǎn)到了對如花外表的打造，如花去營盤鎮(zhèn)給自己燙個新潮發(fā)型的那一日，如命中注定般遇到了她的真命天子—同樣愛花的錢玉。如花是個種地好手，但在宋莊人的眼里她并不是一個過日子的好手，尤其是知道如花在園子、地壟、柵欄旁只要有土的地方所種下的花竟然只是為了欣賞而不是賣錢的時候。錢玉同如花都有一個自由的靈魂和彼此相通的心，結(jié)婚后如花整個人從畏手畏腳的牢籠中逃脫，她可以大大方方地做自己，在錢玉面前她可以講出她藏在心底的但是在其他人看來十分怪異的想法，她喜歡種花，錢玉和她一起種;她喜歡閃電如同花朵般盛開在天空，錢玉拉著如花在野地里肆意奔跑將閃電看個夠;如花徜徉在自己的想象中說未來有一天能在天上種花就好了，錢云點燃了煙花用漫天流光溢彩的錦簇花團滿足了如花愿望。如花在這段甘之如飴的感情中找尋到了自我，而錢玉卻在此時遭遇礦難，使如花的世界遭受莫大的打擊。胡學(xué)文對象征主義和超現(xiàn)實的運用處理十分巧妙，錢玉的氣息充斥在生活中的每一個角落，如花無法相信愛人已逝，或許調(diào)皮的錢玉只是在和她鬧著玩。錢玉頻繁地出現(xiàn)在她的夢境里，使如花分不清夢與現(xiàn)實。那一夜，錢玉在她的夢里化為一只烏鴉，從此以后如花便是宋莊烏鴉群落的守護神，守護著她的“烏鴉丈夫”。從始至終，如花在宋莊本分的莊稼人的眼里一直都是“瘋瘋癲癲”的姑娘，與錢玉的結(jié)合使如花的自我精神意識迅速覺醒，她“瘋”的是靈魂的自由，而錢玉去世后，她“瘋”的是為愛情的堅守和對照顧錢玉弟弟—患有精神疾病的錢寶的責任感。雖然如花并不是喜鵲那般雷厲風(fēng)行的果敢女性，但在她脆弱外表下卻有著異于常人的勇敢堅毅，還有一顆在快餐愛情盛行的當今，令人倍感珍貴的如同水晶般晶瑩剔透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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