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民安

一

追隨這戀人

在世上的現(xiàn)身

就像驚愕地注視

一顆遙遠的行星

從混沌中浮現(xiàn)①蓋拉西姆·盧卡:《愛情發(fā)明家》,尉光吉譯,廣西人民出版社2021年版,第43頁。

——盧卡《愛情發(fā)明家》

一個戀人仿佛一個奇跡。他(她)在生命中的某些時刻,從茫茫大千世界中突然浮現(xiàn)在我們面前,像閃電一樣照亮和抓住我們。一個人為什么會偶然地出現(xiàn)在另一個人的生命中而又必然地糾纏他(她)?一個人為什么會對另一個人產(chǎn)生如此的癡迷和愛戀?也就是說,人為什么會產(chǎn)生愛欲這樣的情感沖動?如果我們發(fā)現(xiàn)每一個人都有類似的經(jīng)驗,每個人都曾“驚愕地注視”另一個人,每個人都曾體會過,“愛,仍在樹梢上方,糾纏于來-去”①保羅·策蘭:《我身在何處》,載《灰燼的光輝:保羅·策蘭詩選》,王家新譯,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21年版,第313頁。,我們就會將這歸結(jié)為人的普遍特性。一旦是人的普遍特性,那么這可能就是大自然的律令。這個自然律令和另一個自然律令相呼應和吻合:生命就是要求自己活下來。這就是生命的本能。生命,就是對死亡的逃避和拒絕。生的過程就是抵制和對抗死的過程。生命最大的恐懼——因此也是生命中最大的惡——就是死亡。因此,挫敗死亡、戰(zhàn)勝死亡的努力就是生命的至善。但對于生命而言,一個身體總是在逐漸衰老,死亡構成它無法抹擦的地平線,那么,對這樣必有一死的生命來說,有沒有一種善來抵制死亡呢?或者說,到底怎樣才能克服和戰(zhàn)勝身體的衰滅和死亡而獲得神圣的永恒呢?我們可以將愛欲視作是這種最大的善。因為只有愛欲,才可以讓自己不死,愛欲是拒絕和戰(zhàn)勝死亡的最有效方式。因為只有愛欲才能繁殖和生育,而繁殖后代需要男女之愛。即便自身死亡了(事實上,這是一定會發(fā)生的),但是,死亡的生命還有后繼者,死亡的生命還可以通過愛欲繁殖的后代來延續(xù)。我們的子孫是我們自身生命的延續(xù)。柏拉圖說:“為什么欲求生育?因為,正是靠生育,生命才會綿延,會死的才會成為不死的?！雹诎乩瓐D:《柏拉圖的〈會飲〉》,劉小楓譯,華夏出版社2003年版,第83頁。在這個意義上,死的本能促發(fā)了生的本能。死的本能和生的本能有一種互動關系。

愛欲之所以是惡的反面,是至善,就是因為它有創(chuàng)造力,它創(chuàng)造生命,它創(chuàng)造一個將來的生命延續(xù)現(xiàn)在的生命,在此,柏拉圖隱含的意思是,生命不過是一個漫長的鏈條,未來的生命都是現(xiàn)在的生命的將來環(huán)節(jié)。個體生命死去了,但是,它的鏈條還在延伸,還通過這鏈條活著。生命在這個意義上是永活的。這也是亞里士多德的意思:“于生物(動物)而言,只要它們已成熟而沒有殘缺的,只要它們不是自發(fā)生成的,……不自發(fā)生成的就是由親屬遞傳的,一個動物生育一個動物,一棵植物生殖一棵植物,蕃殖后裔是生物界惟一可得參于宇宙(大自然)的‘永恒與神業(yè)的’方法;每一生物恰都力求要把自己垂于永恒,而這正是所有它們所以備有種種自然機能的極因(目的)。”③亞里士多德:《靈魂論及其他》,吳壽彭譯,商務印書館2009年版,第96-97頁。而愛欲就是達成這一目標的條件,是永活的條件。蘇格拉底因此說,“正是由于這永活的愿望,強烈的欲求和愛欲才伴隨著每一生命”④柏拉圖:《柏拉圖的〈會飲〉》,劉小楓譯,華夏出版社2003年版,第86頁。,“愛欲就是欲求不死”⑤柏拉圖:《柏拉圖的〈會飲〉》,劉小楓譯,華夏出版社2003年版,第84頁。。

叔本華也將這一現(xiàn)象看作是大自然的規(guī)律。他同樣認為愛欲可以創(chuàng)造生命,從而讓生命永續(xù),但是,他和古代思想不同的是,永續(xù)的不是個體生命,個體生命死掉了,它不可能永恒,后裔不是個體的生命延續(xù),永續(xù)的只是生命本身,只有作為類屬的生命才能永恒。對他來說,一旦個體生命完成了生育和繁衍這一使命,大自然隨時會殘忍地讓個體和死神照面。個體生命之死和類屬的普遍生命永生,它們是一體兩面。個體一旦活下來,一旦自我保持得以保障,接下來它就只追求種族的繁衍了:“以生命意志本身為內(nèi)在本質(zhì)的自然,也以它全部的力量在鞭策著人和動物去繁殖。在繁殖以后,大自然所求于個體的已達到了它的目的,對于個體的死亡就完全不關心了;因為在它和在生命意志一樣,所關心的只是種族的保存,個體對于它是算不得什么的?！雹奘灞救A:《作為意志和表象的世界》,石沖白譯,商務印書館1982年版,第452頁。

叔本華的生命意志,和柏拉圖的愛欲有密切的聯(lián)系,它們都有生育和繁殖的本能要求。無論是古代思想強調(diào)的個體生命的永恒,還是現(xiàn)代思想強調(diào)的類屬生命的永恒,都依賴于這種決定性的自然本能。但是,對叔本華來說,這樣的生命意志最核心部分是性的沖動。“因為大自然的內(nèi)在本質(zhì),亦即生命意志,在性沖動中把自己表現(xiàn)得最強烈;所以古代詩人和哲人——赫西奧德和巴門尼德斯——很有意味地說愛神是元始第一,是造物主,是一切事物所從出的原則?！雹呤灞救A:《作為意志和表象的世界》,石沖白譯,商務印書館1982年版,第452頁。弗洛伊德正是從叔本華這里發(fā)展出他的性本能思想的,他將叔本華的生命意志看作是完全的性沖動,性沖動是生命的絕對核心。正由于這一點,他受到了包括榮格在內(nèi)的很多人的批評。在叔本華這里,性沖動和愛神似乎是一回事。或者說,他把愛欲限定在性沖動上面?；蛘哒f,愛欲主要就是性沖動。但是,對柏拉圖來說,愛欲超出了性沖動的層面而有更豐富的意義。首先,愛欲就意味著人和人的接近,趨近,融為一體。當你愛一個人的時候,你總是想和他接近,和他在一起,和他合二為一。當你不愛一個人,或者當你討厭或者恨一個人的時候,你總是想回避他,躲開他,逃離他,和他保持距離。愛欲驅(qū)使男女發(fā)生真正的融合。男女之愛的頂點就是身體的徹底、絕對和無限的融合,從而達到豐盈和圓滿的狀態(tài)。只有在這種徹底結(jié)合達到豐盈和圓滿的狀態(tài)下,生育才會發(fā)生。也就是說,創(chuàng)造性的時刻,創(chuàng)造一個孩子的時刻才會到來。沒有愛欲就沒有創(chuàng)造和生育。

但是,人們?nèi)凼裁茨?是不是任何東西,任何人都是愛欲的對象呢?一個男人會愛上任何一個女人或者一個女人會愛上任何一個男人嗎?或者更恰當?shù)卣f,愛欲難道沒有條件、限制和要求嗎?我們正是在這里,看到了愛欲和性沖動的差別。性沖動只是一個單純的能量要求,它甚至不需要一個對象就可以完成和滿足。而愛欲,蘇格拉底說,意味著人們只是去愛美的東西、美的對象。人們追求的是美的東西,只有美的東西才是好的東西。除了好的東西和美的東西之外,人們什么也不愛?！皭廴羲?愛神)就是欲求自己永遠擁有好的東西。”①柏拉圖:《柏拉圖的〈會飲〉》,劉小楓譯,華夏出版社2003年版,第82頁。它“欲求在美中孕育和生產(chǎn)”②柏拉圖:《柏拉圖的〈會飲〉》,劉小楓譯,華夏出版社2003年版,第83頁。。因此,蘇格拉底反駁了阿里斯托芬的著名說法:愛欲就是人們追求自己的另一半。對阿里斯托芬來說,這另一半就是自己先前遺失的一半。人本來是圓形的,但被神劈成了兩半,此后,他們都在奮力地尋求自己的另一半,而這種對另一半的尋找就是阿里斯托芬所說的愛欲。但是,對蘇格拉底來說,如果另一半不好的話,如果另一半很丑陋的話,人們絕不去追求那另一半,人們只是追求美。但是,愛欲還不僅僅是對美的追求,愛欲是要在追求美的過程中去生育。在美中生育才是愛欲的目標?！暗搅艘欢挲g,人們的自然本性便產(chǎn)生要生育的愿望。但人們不會在丑中而只會在美中生育。男人和女人的交合就是生育?！雹郯乩瓐D:《柏拉圖的〈會飲〉》,劉小楓譯,華夏出版社2003年版,第83頁?！胺灿猩乙呀?jīng)在胸中膨脹的人,會那么拼命纏住美,因為,只有美才會解除生育的陣痛。”④柏拉圖:《柏拉圖的〈會飲〉》,劉小楓譯,華夏出版社2003年版,第83頁。而生育不僅在美中進行,它還是神圣的事情,因為它讓可朽的生命變成不朽,也就是說生育可以達成永恒,一種神圣的永恒。就此,在生育中,美和神圣結(jié)合起來。為什么喜歡美人?喜歡美的身體?就是因為想讓你的后續(xù)生命同樣美。你的后續(xù)生命是你的美的生命的復制和遺傳。而且正是這種美,對美的向往和追求,才會讓你克服生育的痛苦,才會置痛苦不顧而去生育。而生育一個生命,就意味著你的生命得到了永恒的持續(xù),就體現(xiàn)了永恒生命的神圣感。

這樣,所謂的愛欲,就是去愛美的對象,在和美的對象的糾纏和結(jié)合中去生育,就是借助美去克服痛苦而生育,去創(chuàng)造一個新的美的生命,從而抵抗個體的偶然死亡——這因此是通過對死亡之惡的抵抗而達成的生命的至善。就此而言,美和至善在愛欲中結(jié)為一體,同時,永生也是一件神圣之事。就此,愛欲還應該被賦予神圣性。就此,愛欲將生命中的美、至善和神圣性融為一身。這也是愛欲和單純的性沖動的差異之所在。

二

這是對男女異性之愛的辯護,也是對它的神圣肯定。那么,同性之愛呢?同性之愛不能生育——它看起來同永生無關。但是,同性之愛,尤其是年老男人和年少男子之間的愛在古希臘非常受推崇,也非常流行。在某種意義上,它甚至高于異性之愛。對愛欲的肯定是否體現(xiàn)在同性之愛中呢?它的“善”體現(xiàn)在哪里呢?它是否有神圣性呢?對蘇格拉底來說,同性之愛促使了另外的不朽:靈魂的不朽。柏拉圖將生命分為肉體生命和靈魂生命。在他這里,靈魂生命可以脫離肉體生命而存在,而且,靈魂生命較之肉體生命更加重要。在此,靈魂和肉身一樣,同樣拒絕自己的死亡。如果說,異性之愛導致肉體生命不朽,那么,同性之愛導致的是靈魂不朽。有身體的生育,有身體的后代;但也有靈魂的生育,有靈魂的后代。在柏拉圖看來,如果說,靈魂生命比肉體生命更為高級的話,那么,促使靈魂不朽的同性之愛也比促成肉體不朽的異性之愛更為高級。

何謂靈魂的后代或者靈魂的子女?靈魂子女指的是能讓人不死的作品。一些永恒的杰作,永恒的事業(yè),永恒的功德,它們一旦被人創(chuàng)造出來,就能延續(xù)人的靈魂,讓人的靈魂永生?！兑晾麃喬亍泛汀秺W德賽》就能讓荷馬不朽。無論靈魂的后裔是不朽的詩文、優(yōu)良的制度,還是偉大的功業(yè),它們都是靈魂教育的結(jié)果。對古希臘人而言,同性之愛的關系可以這樣理解:同性之愛生育的不是一個新的身體,而是一個新的靈魂,美德和睿智。一個成熟的男人和年少的男子之間的愛,就會創(chuàng)造出這種靈魂之美。成熟的男人在愛一個年少的男子時會對他不斷地進行教育、培養(yǎng)和熏陶,不斷地啟迪他的靈魂,不斷地塑造他,他將他的智慧傳遞給年少者。同性之愛在很大程度上意味著靈魂的孕育、培養(yǎng)和再生。男女異性戀之間的愛欲只能創(chuàng)造出身體,對古希臘人來說,女性很難創(chuàng)造出靈魂。相比這種男女愛欲的身體創(chuàng)造而言,同性之愛有更強的靈魂和精神的創(chuàng)造力,或者說,他們只能創(chuàng)造和撫育出靈魂子女。

對蘇格拉底來說,靈魂之美,或者說,創(chuàng)造出靈魂生命,比身體之美,比創(chuàng)造出身體生命更高級和更完善。盡管同性關系之間的愛欲一開始會向往美的身體,“在這身體上生育美好的言論”。①柏拉圖:《柏拉圖的〈會飲〉》,劉小楓譯,華夏出版社2003年版,第90頁。但是,一旦主動的愛戀者(而不是被愛者)發(fā)現(xiàn)不同的個體身體實際上是在共享同一種美,他就會放棄對個別身體的激情?！坝星槿丝隙〞鸯`魂的美看得比身體的美更珍貴,要是遇到一個人有值得讓人愛的靈魂,即便身體不是那么有吸引力,這有情人也會心滿意足,愛戀他、呵護他,通過言談來孕育,使得這少男變得更高貴,不斷有所長進?！罱K懂得身體的美其實并不足道。”②柏拉圖:《柏拉圖的〈會飲〉》,劉小楓譯,華夏出版社2003年版,第90頁。在此,蘇格拉底并沒有否定感官和身體,只不過身體感官是愛的最低等的階梯,感官是基礎,在這個基礎上,愛逐漸上升到超越個別身體的普遍身體之美(共享之美),進而又從普遍的身體之美上升到靈魂之美的層面,到了這個靈魂的層面,身體就不重要了,靈魂之美是對身體之美的克服。只有愛靈魂之美,才能孕育深邃而寬闊的言辭和思想,進而瞥見美的知識和真理,也即美的本質(zhì)。愛欲就應該從對個別的身體之愛逐漸牽引和爬升到這條靈魂之愛的路上,只有這樣才能認識普遍美的本質(zhì)?！跋葟哪切┟赖臇|西開始,為了美本身,順著這些美的東西逐漸上升,好像爬梯子,一階一階從一個身體、兩個身體上升到所有美的身體,再從美的身體上升到美的操持,由美的操持上升到美的種種學問,最后從各種美的學問上升到僅僅認識那美本身的學問,最終認識美之所是?！雹郯乩瓐D:《柏拉圖的〈會飲〉》,劉小楓譯,華夏出版社2003年版,第92頁。這個美之所是,就是美的本質(zhì),美的知識,就是美的絕對真理。愛欲最終引向了真理這一目標。在靈魂之美這條路的終點,他才會瞥見真正的美本身,瞥見永恒的美、始終如一的美、作為理念和真理的美。“誰要是由那些感官現(xiàn)象出發(fā),經(jīng)正派的男童戀逐漸上升,開始瞥見那美,他就會美妙地觸及這最后境地”④柏拉圖:《柏拉圖的〈會飲〉》,劉小楓譯,華夏出版社2003年版,第92頁。,即美的本質(zhì)和美的知識。只有抵達這樣的純粹之美,只有領悟到美的知識和真理,才是同性之愛的最高目標和境界。真理成為愛的目標,“愛情的發(fā)展過程成為真理引導者向少年男子傳授智慧的意義的過程。……一個人在另一個人身上尋求的不是他失去的一半,而是同他的靈魂相連的真理。因此,他必須做的有關倫理方面的事便是發(fā)現(xiàn)并且毫不松懈地牢牢抓住蘊藏在他的愛情中的與真理的聯(lián)系”⑤?？?《性史》(第一、二卷),張廷琛、林莉、范千紅等譯,上?？茖W技術文獻出版社1989年版,第416頁。。從個別的身體之愛到真理之愛這樣一個過程,因此是一個流暢的轉(zhuǎn)變過程:“從特殊轉(zhuǎn)向一般,從變化轉(zhuǎn)向永恒,從可見之物轉(zhuǎn)向可思之物。因此,沉思整全只是對一個人最初所產(chǎn)生的愛欲吸引的完善,并提供了人們從那個人身上所能期望的所有滿足?！雹薨⑻m·布魯姆:《愛的階梯:柏拉圖的〈會飲〉》,秦露譯,華夏出版社2017年版,第134頁。

這是柏拉圖愛的觀點同其他人不一樣的特殊之處:愛是從身體之愛轉(zhuǎn)向了靈魂之愛,從單一之愛轉(zhuǎn)向了普遍性之愛,從偶然外在之愛轉(zhuǎn)向了永恒真理之愛。愛總是同對靈魂的真理和知識的引導相關。我們將其他人對愛的談論和蘇格拉底的觀點進行比較就可以更清楚這一點。他們推崇愛的原因,相愛雙方的法則,以及愛本身的規(guī)范和蘇格拉底(柏拉圖)并不一樣。我們簡單地看看其他幾個人的觀點。對斐德若而言:“所有諸神中,最先出生的就是愛若斯”①柏拉圖:《柏拉圖的〈會飲〉》,劉小楓譯,華夏出版社2003年版,第21頁。,“愛若斯在神們中間年紀最大、最受敬重,也最有權引導人在生前和死后擁有美德和福氣”②柏拉圖:《柏拉圖的〈會飲〉》,劉小楓譯,華夏出版社2003年版,第26頁。。他年齡最大,也是最美好事物的起因和來源,因為得到一個好伴侶是最好的事情。人過上好日子,關鍵是要靠情愛來引導自己的一生。愛情會給愛人勇氣,愛情會令人產(chǎn)生榮譽感,會激發(fā)人身上的美好品德。如果軍隊是由情侶組合成的話,就會戰(zhàn)無不勝。“惟有相愛的人才肯替對方去死,不僅男人這樣,女人也如此?！雹郯乩瓐D:《柏拉圖的〈會飲〉》,劉小楓譯,華夏出版社2003年版,第23頁。愛會讓雙方更加勇敢,愛人可以為愛而死。這是最大的美德。這是愛欲和勇氣、德性的關聯(lián)。在此,愛至高無上。

阿伽通對愛神也推崇有加:愛若斯到底是怎么樣的?阿伽通不單純是從愛若斯的效果來討論愛,而是要表明愛若斯到底是誰。同斐德若的觀點相反,阿伽通認為愛若斯最年輕(不是最老),永遠年輕,而且溫柔,優(yōu)雅。他的住所在神和人的靈魂里——這是他的美。他不傷害人和神,也不遭受暴力。他擁有正義和明智(明智意味著掌管好快感和情欲),以及勇敢(愛神俘獲了戰(zhàn)神)、智慧(愛神有創(chuàng)造力,創(chuàng)造藝術,創(chuàng)造生命)?！皭廴羲癸@然就是對美的熱愛?！雹馨乩瓐D:《柏拉圖的〈會飲〉》,劉小楓譯,華夏出版社2003年版,第62頁。因此,愛若斯是神中最好的和最美的;他一來到神中間,神的事情就上了正軌,井井有條。“因為愛神本身最美、最好,才會有其他許多美的和好的東西。……人間充滿和平,大海平滑如鏡,風暴已經(jīng)沉默,憂傷也已酣睡?！雹莅乩瓐D:《柏拉圖的〈會飲〉》,劉小楓譯,華夏出版社2003年版,第62頁。愛欲產(chǎn)生了如此美妙的效應。

斐德若和阿伽通都對愛神推崇有加,愛若斯(無論是最老的還是最年輕的)帶給愛欲雙方的都是美好之物。他是人間一切善好的根本起源。他賦予愛的雙方和平、福分、勇氣、才華、智慧和德性。但是,他們將愛欲看得簡單了一點,或者對他們來說,愛沒有條件,愛是抽象和普遍的,抽象的愛導致了人生抽象和普遍的德性——這差不多也是后世對愛的通常理解。愛是積極之物,對人世有百利而無一害。而對于泡賽尼阿斯而言,情況不同。他認為應該具體化地看待愛欲,應該對情人進行分辨。他強調(diào)性欲和愛欲之間的關系。性欲是愛欲的基礎。沒有阿芙洛狄忒(性欲)就沒有愛若斯(愛欲)。有兩個阿芙洛狄忒,就有兩個愛若斯。一個屬于民的,一個屬于天的,前者是花心的,后者是專一的,前者愛身體而非愛靈魂,這樣愛的對象就會靈活多變;后者愛靈魂而非身體并且忠貞不移。愛欲正是在此有它的特殊性。因此要區(qū)別對待這兩種愛欲;也要區(qū)別靈魂愛欲和身體愛欲的兩種結(jié)果:戀上好人是好事,戀上壞人是壞事。戀上好人,為了美德而獻身,這就是應該肯定的愛情,反之應該被拒絕。而厄里克希馬庫斯的觀點與之有相關性:有兩種不同的愛欲,也就有兩種不同類型的身體,有身體健康的人,也有疾病纏身的人。戀上健康身體的是好事,戀上病態(tài)身體的是壞事。就像戀上靈魂的是好事、戀上身體的是壞事一樣。應該戀上品性端正的人,這樣的愛欲才是美好的,屬天的,才是有利于身體健康的;而屬民的愛欲,它雖然給人帶來快感,但會使人變得沒有節(jié)制,使人疾病纏身。在這里,我們必須區(qū)分兩種不同的愛欲,愛欲有不同的特征、不同的目標、不同的結(jié)果、不同的性質(zhì)。應該摒棄那種貪戀身體和快感的愛欲,這就和那種普遍的充滿德性的愛欲區(qū)分開來。這樣,對待愛欲應該持有一種具體的選擇原則,而不是對它進行普遍而抽象的肯定。愛若斯的特征也要進行二元區(qū)分,它就此打破了對愛的一元和普遍性的論述。相對于阿伽通和斐德若對愛的毫無保留的推崇而言,后面的泡賽尼阿斯和厄里克希馬庫斯的兩個論述更加強調(diào)愛欲可能導致的負面作用,愛欲有危險和糟糕的一面。愛欲在這里被一分為二。愛欲的討論從抽象變得更具體了。

這是這兩組討論的差異之一。與此相關的另一個差異在于,斐德若和阿伽通討論的是,普遍意義上的愛欲的目標問題,愛欲能夠達到什么目標,愛欲能夠產(chǎn)生什么積極后果,也就是說,愛欲的功能是什么?愛欲的性質(zhì)是什么?也就是愛神應該是什么?從根本上來說,愛到底是什么?這也是回答為什么應該有愛欲這樣的東西的問題。這是一個功利主義的討論方式——是通過愛的作用和功能來討論愛到底是什么。但這種設想不涉及愛欲的具體個人,不涉及愛欲雙方的選擇問題和行為問題,也不涉及愛欲雙方的差異問題,因此也不涉及愛欲的技術和手段問題。而這正是泡賽尼阿斯和厄里克希馬庫斯有關愛欲的討論焦點。將焦點放在對愛欲的辨識方面:即什么樣的愛欲是值得肯定的,應該去愛什么,愛什么類型的人?愛欲中應該施行和應該回避什么樣的行為?愛欲雙方應該遵循什么樣的原則?也就是說,這主要涉及愛的行為選擇、愛的方法和選擇技巧問題。愛對人了,選擇對了,愛欲就值得肯定。愛欲的目標和功能取決于這樣的愛欲選擇,取決于他們的合適行為,取決于愛的藝術和技巧。也就是,愛欲的選擇和手段問題取代了愛欲的性質(zhì)和功能問題。或者說,對泡賽尼阿斯和厄里克希馬庫斯而言,愛欲技術和選擇問題決定了愛欲的目標和功能問題。愛的過程決定了愛的結(jié)果。

而蘇格拉底對愛欲的討論與上述兩種類型都不同。他關于愛欲的問題和結(jié)論也非常不一樣。或者說,他的討論同時包含了前面兩個類型的問題框架:愛的本質(zhì)和愛的技術,愛的作用和愛的選擇,愛的結(jié)果和愛的過程。同時,他對愛的分類選擇也遠遠超過了好的愛欲和壞的愛欲這兩種類型。也就是說,他對愛欲的討論更加具體化了。就愛欲選擇和手段而言,他也像泡賽尼阿斯和厄里克希馬庫斯區(qū)分了靈魂之愛和身體之愛,但不是將這兩者看作是勢不兩立的好壞對立類型,也不是面對這二者必擇其一的抉擇問題;而是強調(diào)二者之間的過渡和上升的關聯(lián)問題,他討論身體之愛和靈魂之愛位于不同階梯的層級問題,即在哪一個層面才是抵達愛的最高階梯的問題。愛處在每一個不同的階梯,就會導致愛的不同結(jié)果,而每一種愛的結(jié)果都奠基在下一個階梯的基礎之上,因此,不同的愛之間仍舊保持著關聯(lián)性。因此,這不是簡單的兩種愛的非好即壞的結(jié)果,在這里,不同的愛欲并非對立關系,而是呈現(xiàn)為一個相關聯(lián)的階梯關系。而就愛欲的性質(zhì)和功能而言,他不是像斐德若和阿伽通去討論愛欲的抽象的德性、勇氣和善好問題;在蘇格拉底那里,因為愛欲處在不同的階梯和層面就會產(chǎn)生不同的結(jié)果,那么愛神不存在抽象的功能和性質(zhì)。他只是一個過渡的角色,一種引導的角色,一個爬梯的角色,愛神作為一個引導的角色,是將個別的身體之愛沿著階梯引導和上升到普遍的知識之愛。如果說,在斐德若和阿伽通那里,愛欲是倫理德性的起源,那么,在蘇格拉底和柏拉圖那里,愛欲是知識和真理的起源。如果說,愛神作為一個中介,是一個通道和求索的過程,那么,知識和真理位于這個通道的最盡頭。

在此,成年求愛者的形象逐漸變成了一個真理引導者的形象。真理的問題成為柏拉圖性愛說的基本問題?？傮w來說,愛欲的問題在蘇格拉底和柏拉圖這里開始轉(zhuǎn)換成這樣的問題:“《會飲篇》和《斐德若篇》表明了一種以求愛技巧和承認被愛者自由為基本結(jié)構的性愛說,過渡到一種以情人的禁欲和追求真理為中心的性愛說?！雹俑？?《性史》(第一、二卷),張廷琛、林莉、范千紅等譯,上海科學技術文獻出版社1989年版,第417頁。

三

這就是蘇格拉底和柏拉圖的獨特之處:將愛欲和真理知識(而不僅僅是勇氣、美德和和諧)相結(jié)合。這就是柏拉圖所推崇的知識論的開端:知識誕生于愛欲。知識和愛欲——這看上去是對立的東西——在這里有奇特的結(jié)合:愛通向了知識和真理;愛的最終目標是真理。反過來,知識和真理是在愛的基礎上獲取的,沒有愛就難以獲取知識和真理。知識“也是生命的情感。懷特海的說法可以用到柏拉圖這里:‘概念總是穿上情感的外衣?！茖W——即使幾何學——是一種關涉整個靈魂的知識,總是與愛若斯、愿望、渴求和選擇相聯(lián)”。①阿多:《古代哲學的智慧》,張憲譯,上海譯文出版社2012年版,第69-70頁。不過,真理和愛這不相容的東西在這里是如何結(jié)合在一起的呢?對于柏拉圖來說,愛若斯不是像阿伽通和其他人認為的那樣是一個神,不是最年輕的正義、明智、勇敢和智慧的并創(chuàng)造了一切美好之物的神。如果是一個神的話,愛若斯不需要真理,因為神就是真理。相反,愛若斯是一個精靈。何謂精靈呢?精靈既非人也非神,既非不死的也非會死的,它在人和神之間,它是人和神之間交往的中介。精靈讓人和神之間有了交往,它同時涉及了人和神。愛若斯之所以是精靈,是因為愛若斯的父親是豐盈的充滿智慧的波若斯(Poros),母親是貧乏的無知的乞討的玻尼阿(Penia)。作為兒子,愛若斯協(xié)調(diào)和中和了父母雙方的特征:既不是完全的豐盈,也不是完全的貧乏,既不是完全的智慧,也不是完全的無知。作為中介的愛若斯就處在有智慧和無知之間。正是這一點,使得它愛智慧(Philosophia):因為有完全智慧的人不需要智慧,完全無知的人也不需要智慧。只有愛若斯這樣的中間人物,這樣一個人神之間的過渡人物才會愛智慧。“智慧算最美的東西之一,愛若斯就是對美的愛欲,所以愛若斯必定是愛智慧的人,愛智慧的人就處在有智慧的和不明事理的之間。”②柏拉圖:《柏拉圖的〈會飲〉》,劉小楓譯,華夏出版社2003年版,第78頁。智慧和真理才是愛若斯的目標。愛若斯正是因為這樣一個作為中介和通道的精靈身份,使得他追求真理,使得他從人向永恒神圣的真理進行過渡,使得他努力獲得真理而達成完滿從而實現(xiàn)自身。愛欲對智慧和真理的追求過程,實際上就是將人引向神圣不朽的過程。就此,愛若斯作為一個精靈,與其說是一個神,不如說是一個哲學家。

在蘇格拉底和柏拉圖所主張的這個愛欲關系中,純粹的身體之愛并不是遭到絕對的禁止,而是處在整個愛欲階梯的最底層。在古希臘,成年男人可以合法地將少男作為快感對象而不會受到責難。也就是說,肉體之愛并不是禁忌。只不過,對肉體的愛遜色于對靈魂的愛,肉體之愛不是愛若斯的目標,愛若斯最終要找到的是神圣和永恒的真理。但是,沒有肉體之愛作為奠基,他可能也無法尋找到真理?；蛘哒f,他無法開始他的愛欲之路。愛欲是在兩個人之間發(fā)生的事情,在古希臘,一個成年男人如果不是對一個少年的肉體充滿興趣,不是看到了他的身體之美的話,他也許無法萌生與之交流的欲望,也就是說,靈魂之愛如果沒有身體之愛作為根基的話就難以啟動。但是反過來,一個非常美的少年如果對求愛者完全沒有回應,沒有靈魂上的溝通,那么這個充滿智慧的成年求愛者或許對少年的身體也不會產(chǎn)生持久的興趣。人們很難真正地愛上一個美麗的啞巴。在這個意義上,身體之愛是靈魂之愛的根基,但是,停滯在身體層面上的愛是不完全的,如果只是沉浸于身體之愛,就無法滿足愛若斯的根本欲求,作為愛智慧的精靈的愛若斯要向神圣之愛攀爬,要追求最美的智慧。只有在這個對肉體之美的愛欲的基礎上形成靈魂之愛,才會一步步地抵達和完成智慧和真理之愛。肉體的愛同真理和知識無關,它是偶然的,它轉(zhuǎn)瞬即逝,無法獲得神圣的永恒,但它并非不必要,肉體之愛是要被跨越的但同時也是基礎之愛。就像?？滤f,“柏拉圖認為,真正的愛的基礎不是排斥肉體,而是超越對象的表象,是對于真理的追求”③?？?《性史》(第一、二卷),張廷琛、林莉、范千紅等譯,上?？茖W技術文獻出版社1989年版,第412頁。。只有超越具體肉體的靈魂之愛才能抵達普遍而純粹之美,才能獲得美的知識進而獲得純粹的知識和真理本身,最終也才能通向永恒和永生。這樣的愛欲也獲得了自身的滿足,它圓滿,永恒,不變,它就是愛欲本身,它實現(xiàn)了愛欲的目標:愛欲一旦通向了真理就實現(xiàn)了自身?！疤K格拉底-柏拉圖性愛說截然不同于其他性愛說,這不僅因為它得出的結(jié)論不同,更主要的原因是,它傾向于用非常不同的術語來擬定這個問題。了解真正的愛的本質(zhì)不再等于回答了以下問題:一個人應該愛誰?在什么條件下愛情對于雙方都是高尚的?或者,至少,所有這些問題都從屬于另一個首要的、最基本的問題:愛情的本質(zhì)是什么?”④?？?《性史》(第一、二卷),張廷琛、林莉、范千紅等譯,上?？茖W技術文獻出版社1989年版,第405頁。愛情的本質(zhì)是什么呢?對蘇格拉底和柏拉圖而言,就是對于美的領悟,對純粹之美的領悟,對美的本質(zhì)的領悟。美的本質(zhì)就是美的知識和真理,因此,從根本上來說,愛就是對知識和真理的領悟,就是對智慧的領悟。智慧就是最美的——這已經(jīng)無限遠離和超越了個體的身體之愛了。或者說,到這里,身體之愛盡管是起點,但是已經(jīng)被真理之愛遠遠地拋棄了。可以說,以身體為對象的“愛欲的原始欲求被它們充分實現(xiàn)后的狀態(tài)所否定”,因為“必朽之物渴望不朽”。①阿蘭·布魯姆:《愛的階梯:柏拉圖的〈會飲〉》,秦露譯,華夏出版社2017年版,第137頁。永恒的真理勝過必有一死的身體。

這點對蘇格拉底(柏拉圖)來說至關重要,這也是他本人的生活要求。如果說,愛若斯是一個非人非神的精靈的話,那么,蘇格拉底本人就是這樣的愛若斯,就是這樣的人神之間的中介。他是一個精靈-哲人。他借第俄提瑪(Diotima)描述的愛若斯的形象就是他自己的形象?！按拄?不修邊幅,打赤腳,居無住所,總是隨便躺在地上?！雹诎乩瓐D:《柏拉圖的〈會飲〉》,劉小楓譯,華夏出版社2003年版,第77頁。這是一個方面,另一方面,“他有勇、熱切而且硬朗,還是個很有本事的獵手,經(jīng)常有些鬼點子,貪求智識,腦子轉(zhuǎn)得快,終生熱愛智慧,是個厲害的施魔者、巫法大師、智術師”③柏拉圖:《柏拉圖的〈會飲〉》,劉小楓譯,華夏出版社2003年版,第77頁。。這樣的愛若斯-蘇格拉底,這樣的既非人也非神的愛若斯-蘇格拉底,過著這樣的愛智慧的生活,這也是哲學生活。哲學不是智慧,而是愛智慧,“是由智慧的觀念所決定的生活方式和論辯”④阿多:《古代哲學的智慧》,張憲譯,上海譯文出版社2012年版,第44頁。。愛若斯就是哲人。如果有一種愛欲目標的話,就應該將智慧作為這樣的目標。通往知識和智慧的愛欲生活才是最值得過的生活,哲學生活才是最值得過的生活?；蛘叻催^來說,最有價值的生活就是發(fā)現(xiàn)美的本質(zhì)和知識的愛欲生活和哲學生活:“人的生命才值得,要是有什么值得過的生活的話——這境地就是瞥見美本身?！雹莅乩瓐D:《柏拉圖的〈會飲〉》,劉小楓譯,華夏出版社2003年版,第93頁。這也即純?nèi)磺逡坏慕^對之美,這也是美的滄海般的闊大和無限。這也是美的絕對知識和真理。它是通過愛來完成的。一旦瞥見了這美,“你就會覺得,那些個金器和麗裳、那些個美少和俊男都算不得什么了”⑥柏拉圖:《柏拉圖的〈會飲〉》,劉小楓譯,華夏出版社2003年版,第93頁。。身體之愛終究會被真理之愛所拋棄。

但是,為什么這樣的生活,這樣的愛智慧的哲學生活至關重要?或者說,為什么靈魂教育,為什么通向知識和真理的愛欲至關重要?為什么愛欲最終應該通向知識和真理?通過愛欲獲取真理和知識又意味著什么?這也意味著——蘇格拉底特別強調(diào)這一點——他說,只要凝視美,只要發(fā)現(xiàn)了美的本質(zhì),只要領悟了美的真理,就可以生育真實的美德,就可以讓這種知識、美德和靈魂傳遞下去。這樣的知識傳遞就意味著不會死亡:“誰要是生育,撫養(yǎng)真實的美德,從而成為受神寵愛的人,不管這個人是誰,不都會是不死的嗎?”⑦柏拉圖:《柏拉圖的〈會飲〉》,劉小楓譯,華夏出版社2003年版,第93-94頁。美德、智慧和知識也是不死的,是永恒的,也因此是神圣的。哪怕他的身體死了,但是他獲得了真理,傳遞了真理,他還是活著。他會一直活著。他借助真理的反復傳遞和延伸而永活。因此,為了真理可以一死,為了真理可以讓身體去死,為了真理可以毫不猶豫談笑風生地去死,為了真理而死可以讓死亡獲得美的輝光——這正是蘇格拉底死亡的意義。他的身體死了,但正是因為他為了傳遞真理,為了真理而死,從而一直未死,真理的永生克服了身體的死亡;傳遞真理的歡樂克服了肉體死亡的痛苦。真理之愛克服了身體之愛:蘇格拉底永活的形象就是他赴死的形象。人們只要因為愛真理,為了真理而赴死,就會一直活著——這正是蘇格拉底開創(chuàng)的愛真理、為真理而獻身的偉大傳統(tǒng)。相形之下,身體之愛太短暫了,身體之愛只是瞬間的快樂,它瞬間就消耗殆盡,它高潮的時候就是它終結(jié)的時候,因此,身體的快樂也是價值不高的快樂。身體之愛只有導致生育的時候才有它的意義,而同性之愛無法生育生命,他們之間的身體之愛完全是轉(zhuǎn)瞬即逝的,不會留下任何永恒,因此也是無意義的。同性之間更應該將愛的最高目標定位于永恒真理的生產(chǎn)。真理之愛高于身體之愛。這就是在《會飲》中蘇格拉底能抵抗青年男子對他的性誘惑的原因之所在:美男子阿爾喀比亞德試圖以身體來引誘蘇格拉底,但是未獲成功。這是企圖用身體之美來交換真理之美,用身體之愛來換取知識之愛。這不是對等的交易,這是“以銅換金”。在遭到蘇格拉底的理所當然的拒絕后,阿爾喀比亞德感嘆道,蘇格拉底“盛氣凌人,蔑視、取笑我的年輕美貌,(對美貌)簡直狷狂到極點”。⑧柏拉圖:《柏拉圖的〈會飲〉》,劉小楓譯,華夏出版社2003年版,第110頁。

因此,我們可以說,愛欲的頂點,愛欲的最高階梯,應該是神圣的知識和真理。因為只有知識和真理才能不朽。愛欲正是在愛真理的意義上才會導致人的不朽。就個體生命而言,愛欲是人和神的通道,是偶然性和永恒性之間的通道。更重要的,它還是另一個意義上的通道:知識傳遞的通道。借助愛欲,知識和真理可以一代代傳遞下去。通過愛欲,愛者讓被愛者領悟、獲取和發(fā)現(xiàn)知識;也讓知識的獲取者繼續(xù)傳遞和發(fā)現(xiàn)知識。如果說,個體的人通過愛欲,通過過上愛智慧的哲學生活來發(fā)現(xiàn)真理和傳遞真理而因此獲得永恒的話;那么,我們也可以說,就普遍意義上的人類而言,文化和知識的傳遞也是借助于愛欲來完成的。漫長的文明過程,實際上就是一個知識的傳遞和創(chuàng)造過程。文明和知識的中斷都是跟仇恨和殺戮相關。戰(zhàn)爭可以讓一座城市被抹掉,愛欲則讓它永續(xù)。是愛欲而不是仇恨讓知識四處擴散。愛欲在這個意義上是無盡的孕育、創(chuàng)造和生產(chǎn):肉體的生產(chǎn),功業(yè)的生產(chǎn),真理的生產(chǎn)和文明的生產(chǎn)。這是永恒的延續(xù)和誕生?；蛟S,最終,我們應該把蘇格拉底和柏拉圖的愛欲看作是一個基本的動力,它是人類文明的持久延續(xù)的根源。沒有愛欲,當然沒有人類生命的延續(xù),但是,我們還要記住,沒有愛欲也沒有人類文明的孕育、誕生和延續(xù)?；蛟S,生命的延續(xù)和文明的延續(xù),是同一種愛欲的不同層面。沒有基于身體之愛的生命延續(xù),就不會有基于靈魂之愛的文明延續(xù)。我們或許應該從這個意義上來理解柏拉圖的話:愛欲“這種行為就是在美中孕育、生產(chǎn)(孩子),憑身體,也憑靈魂”①柏拉圖:《柏拉圖的〈會飲〉》,劉小楓譯,華夏出版社2003年版,第82頁。。“結(jié)論不可避免地是:愛欲就是欲求不死。”②柏拉圖:《柏拉圖的〈會飲〉》,劉小楓譯,華夏出版社2003年版,第84頁。就此,身體之愛不應該與靈魂之愛和知識之愛對立起來,它們只是愛欲的不同層級。

我們看到,無論是身體生命,還是靈魂生命,它們都是被愛欲創(chuàng)造出來的,是愛欲的結(jié)晶。對前者而言,生命通過身體生育得以延續(xù),對后者而言,生命通過真理引導得以延續(xù),一旦獲取了這種真理,“朝聞道夕死可矣”,道一旦被領悟被貫徹被傳遞,生命就會借此戰(zhàn)勝死亡、穿越死亡而永在。人,生產(chǎn)了后世的孩子就不會死,生產(chǎn)了后世的智慧和真理也不會死。愛欲是創(chuàng)造和生育的動力和源泉。它因為阻斷了死亡,因為產(chǎn)生了不朽的結(jié)晶,因為讓生命能夠永恒地延續(xù),因為它對美的貪婪追逐,它最終還伴隨著巨大的快樂和喜悅。愛欲總是伴隨著快樂,沒有快樂就不會有愛欲。它們內(nèi)在地融為一體,就像美和愛欲也融為一體一樣。愛欲將美和快樂的差異消融了,或者說,最美的經(jīng)驗就是最快樂的經(jīng)驗——它們在愛欲這里裹成一團。這一創(chuàng)造性的快樂貫穿了整個愛欲過程本身,而巔峰般的喜悅就在生育時涌現(xiàn):孩子降臨帶來的喜悅,真理降臨帶來的喜悅。這喜悅同時也是不死的喜悅。不死的喜悅才是至高喜悅。如果,再一次我們說,死亡是最大之惡的話,我們可以理解致使靈魂和知識永恒傳遞下去的愛欲,以這種方式讓個體不朽的愛欲,它就是最大的美德。在這樣一個愛欲創(chuàng)造和傳遞真理的時刻,美、喜悅和德性,同時最大限度地實現(xiàn)和完成了它們自身。在這個意義上我們說,只有愛智慧(而非愛肉體)的哲學生活才是值得一過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