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伯君
(中國社會科學院 民族學與人類學研究院/西夏文化研究中心,北京 100081)
一
莫高窟第464窟位于莫高窟北區(qū)崖面北端,素有“小藏經(jīng)洞”之稱。該窟由前、后兩室構(gòu)成,前室南北壁和后室窟頂與壁面繪有精美的壁畫,多幅壁畫題有回鶻文榜題??邇?nèi)還存有西夏文題記,并繪有兩方墨書“六字真言”,一方為梵文、藏文、回鶻文、漢文四體文字,一方為梵文、藏文、漢文、回鶻文、八思巴文五體文字,并有漢字偈“諸行無常,是生滅法。生滅滅己,寂滅為樂”和“禪”字。從20世紀初開始,伯希和、奧登堡、沙俄殘余部隊等先后對該窟進行了盜掘,后來,張大千、敦煌研究院等又對其進行了清理。據(jù)不完全統(tǒng)計,從該窟出土的西夏文、回鶻文、藏文、蒙古文、梵文等文獻殘片共有800余件,回鶻文木活字千余枚,主要分藏于敦煌研究院和法國國家圖書館、法國吉美博物館、瑞典國立民族學博物館、俄羅斯科學院東方文獻研究所、日本天理圖書館等處。
目前為止,學界對該窟的研究和討論主要圍繞壁畫、題記、文獻殘片和回鶻文木活字等內(nèi)容的考釋,爭議的焦點主要集中于該窟的斷代。壁畫內(nèi)容方面有梁尉英、王慧慧、張元林等的研究①梁尉英:《莫高窟第464窟善財五十三參變》,《敦煌研究》1996年第3期,第43-50+184頁;王慧慧《莫高窟第464窟〈大乘莊嚴寶王經(jīng)變〉考釋——莫高窟第464窟研究之三》,《西夏學》2021年第1期,第317-331頁;張元林《從“法華觀音”到“華嚴觀音”——莫高窟第464窟后室壁畫定名及其與前室壁畫之關(guān)系考論》,《敦煌研究》2022年第1期,第20-32頁。,主要就前室與后室壁畫的定名與所據(jù)佛經(jīng)內(nèi)容加以闡釋;西夏文題記有史金波和白濱的釋讀②史金波、白濱:《莫高窟、榆林窟西夏文題記研究》,原刊《考古學報》1982年第3期,載白濱編《西夏史論文集》,寧夏人民出版社,1984年,第416-451頁。;西夏文文獻殘片有松澤博、戴忠沛、束錫紅、黃延軍、段玉泉、馬萬梅等的研究③松澤博:《敦煌出土西夏語佛典研究序說——天理圖書館所藏西夏語佛典について(2)-》,《龍谷史壇》,103/104:第152-80頁;束錫紅《法藏敦煌西夏文文獻考論》,《敦煌研究》2006年第5期,第84-88頁;戴忠沛:《法藏西夏文〈占察善惡業(yè)報經(jīng)〉殘片考》,《寧夏社會科學》2006年第4期,第94-96頁;黃延軍:《法藏敦煌西夏文文獻考補》,《西夏研究》2010年第2期,第112-114頁;段玉泉、馬萬梅:《新見法藏敦煌出土西夏文獻考釋》,《敦煌研究》2021年第4期,第42-49頁。;回鶻文題記有阿依達爾·米爾卡馬力、楊富學、皮特·茨默、張鐵山等的考釋④阿依達爾·米爾卡馬力、楊富學:《敦煌莫高窟464窟回鶻文榜題研究》,《民族語文》2012年第3期,第78-81頁;皮特·茨默:《保羅·伯希和,突厥研究和莫高窟第464窟雜記》(Paul Pelliot,Lesétudes Turques et quelques notes sur la grotte B464 de Mogao),載《保羅·伯希和:從歷史到傳奇》(Paul Pelliot:de l” histoireàla légende),巴黎:2013年,第419-432頁;張鐵山、彭金章、皮特·茨默:《敦煌莫高窟北區(qū)B464窟回鶻文題記研究報告》,《敦煌研究》2018年第3期,第44-54頁。;回鶻文木活字國內(nèi)主要有雅森·吾守爾的研究⑤史金波、雅森·吾守爾著:《中國活字印刷術(shù)的發(fā)明和早期傳播——西夏和回鶻活字印刷術(shù)研究》,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00年。。
關(guān)于該窟的斷代,張大千、史葦湘、宿白和謝繼勝等都主張“西夏說”⑥張大千:《莫高窟記》,臺北:臺北故宮博物院,1985年,第628-629頁。敦煌文物研究所《敦煌莫高窟內(nèi)容總錄》,文物出版社,1982年,第170頁;宿白:《敦煌莫高窟密教遺跡札記(下)》,《文物》1989年第10期,第71、82頁;史葦湘:《關(guān)于敦煌莫高窟內(nèi)容總錄》,載敦煌文物研究所《敦煌莫高窟內(nèi)容總錄》,第184頁。謝繼勝:《莫高窟第465窟壁畫繪于西夏考》,《中國藏學》2003年第2期,第69-79頁。,最近沙武田在綜合前人研究的基礎上進一步認為后室壁畫繪制于西夏,前室為元代所重繪⑦沙武田:《禮佛窟·藏經(jīng)窟·瘞窟——敦煌莫高窟第464窟營建史考論(上)》,《故宮博物院院刊》2021年第7期,第24-38+139-140頁;沙武田:《禮佛窟·藏經(jīng)窟·瘞窟——敦煌莫高窟第464窟營建史考論(下)》,《故宮博物院院刊》2021年第8期,第40-51+126頁。。梁尉英認為該窟壁畫繪制于元代早期⑧梁尉英:《莫高窟第464窟善財五十三參變》,《敦煌研究》1996年第3期,第43頁。,楊富學則認為該窟后室壁畫繪制于元代早期,而前室則為元代末期豳王家族所重繪⑨楊富學:《敦煌莫高窟第464窟的斷代及其與回鶻之關(guān)系》,《敦煌研究》2012年第6期,第1-19頁;楊富學:《文殊山萬佛洞西夏說獻疑》,《西夏研究》2015年第1期,第25-33頁;楊富學:《裕固族與晚期敦煌石窟》,《敦煌研究》2017年第6期,第46-57頁;楊富學:《裕固族初世史乃解開晚期敦煌石窟密碼之要鑰》,《敦煌研究》2019年第5期,第9-12頁。,也有一定代表性。
關(guān)于第464窟壁畫的內(nèi)容,學界對前室南北壁39幅屏風式方格連環(huán)畫內(nèi)容的看法較為一致,同意梁尉英在《莫高窟第464窟善財五十三參變》一文中的判斷,其表現(xiàn)的是《華嚴經(jīng)·入法界品》善財童子五十三參的內(nèi)容;而關(guān)于后室壁畫,大家對其是一鋪觀音經(jīng)變畫,表現(xiàn)的是觀音現(xiàn)身說法的內(nèi)容沒有異議,但對具體取自哪部佛經(jīng)則有不同的看法,一種觀點認為取自《法華經(jīng)·入法界品》①張元林:《從“法華觀音”到“華嚴觀音”——莫高窟第464窟后室壁畫定名及其與前室壁畫之關(guān)系考論》,《西夏學》2021年第1期,第317-331頁。,一種觀點則認為取自《大乘莊嚴寶王經(jīng)》②王慧慧:《莫高窟第464窟〈大乘莊嚴寶王經(jīng)變〉考釋——莫高窟第464窟研究之三》,《敦煌研究》2022年第1期,第20-32頁。。
關(guān)于第464窟后室南面東起下排第一格所繪蓮花冠上師像,謝繼勝曾在《莫高窟第465窟壁畫繪于西夏考》一文中通過對上師所戴冠帽樣式與文殊山萬佛洞,榆林窟第27窟、第29窟、東千佛洞第4窟、第5窟,黑水城唐卡、拜寺溝方塔等上師所戴冠帽的對比分析,確認上師所戴冠帽是西夏上師的典型冠帽,為藏傳佛教寧瑪派的蓮花帽,從而確認了該壁畫繪制于西夏前期③謝繼勝:《莫高窟第465窟壁畫繪于西夏考》,《中國藏學》2003年第2期,第69-79頁。。
我們知道,西夏文獻所記載的著名上師有的是西夏本土高僧,有的來自西藏。仔細考察464窟南面東起下排第一格壁畫,其中人物的服飾除了冠帽與藏傳佛教上師的蓮花帽較為相像之外,整體的服飾風格基本還是漢地的,這讓我們推測這位上師可能出自西夏本土。據(jù)藏文史籍和黑水城出土西夏文獻記載,從西夏仁宗皇帝即位開始,藏傳佛教始盛行于西夏境內(nèi),早期被封為國師的多為西夏本土僧人,后期被封為國師與帝師的多是來自西藏的喇嘛。而仁宗皇帝早期著名的僧人非鮮卑寶源莫屬。
二
鮮卑寶源(?—1188),主要活躍于12世紀40—80年代西夏仁宗皇帝當政時期,是直接服務于西夏王室的高僧,曾在“番漢三學院”中擔任管理佛教事務的官職,被皇帝任命為“番漢三學院兼偏袒提點”。他曾駐錫于皇家敕建的“大德臺度民寺”(簡稱“大度民寺”),先后被授予詮教法師和國師,先被封授為“臥耶”,再升為“美則”,兩種職務均見于西夏文《官階封號表》,“美則”比“臥耶”要高一階。他兼通漢語、西夏語,既是翻譯家,又是文學家。
作為翻譯家,鮮卑寶源最早翻譯的佛經(jīng)是漢文本《圣觀自在大悲心總持功能依經(jīng)錄》《勝相頂尊總持功能依經(jīng)錄》,兩種經(jīng)典合刻為蝴蝶裝一冊,俄藏有兩個編號TK.164和TK.165④兩個版本均刊布于《俄藏黑水城文獻》第4冊,1997年,第29-51頁。。卷首款題“詮教法師番漢三學院兼偏袒提點臥耶沙門鮮卑寶源奉敕譯,天竺大般彌怛五明顯密國師在家功德司正乃將沙門口拶也阿難捺傳”,末附御制“《圣觀自在大悲心總持》《勝相頂尊總持依經(jīng)錄》后序發(fā)愿文”。俄藏黑水城出土西夏文佛經(jīng)中也有兩部同名經(jīng)典,編號инв.№6881,款題:
繝聻菞蝜睍冠氦苔繕祇緳萚緋箍省八粴簶蒷砓藹慶目危稟;身粄矖祇緳萚緋緈省紋打簶蒷成膳硾居瞭握⑤Е.И.Кычанов,Каталогтангутскихбуддийскихпамятников,Киото:УниверситетКиото,1999,стр.580-581.。[天竺大缽彌怛五明國師功德司正乃將沙門口拶也阿難捺傳,顯密法師功德司副挨黎沙門周慧海奉敕譯]
該西夏文本經(jīng)文后面的御制發(fā)愿文與寶源漢譯本內(nèi)容一致,并署“天盛己巳元年月日”“奉天顯道耀武宣文神謀睿智制義去邪惇睦懿恭皇帝謹施”,可推知漢、夏兩種文本是同時于天盛元年(1149)之前自藏文本譯出的,周慧海先自藏文譯成西夏文,鮮卑寶源則據(jù)西夏文再譯成漢文。
鮮卑寶源還曾與周慧海合作把藏文《圣勝慧到彼岸功德寶集偈》譯成漢文。該經(jīng)于西夏仁宗時期自藏文譯出,重刊于明正統(tǒng)十二年(1447),保存于北京云居寺,卷首款題曰⑥羅炤:《藏漢合璧〈圣勝慧到彼岸功德寶集偈〉考略》,《世界宗教研究》1983年第4期,第14頁。:
演義法師路贊訛賞則沙門遏啊難捺吃哩底梵譯,
天竺大缽彌怛五明顯密國師講經(jīng)律論功德司正乃將沙門口拶也阿難捺親執(zhí)梵本證義,
賢覺帝師講經(jīng)律論功德司正偏袒都大提點臥勒沙門波羅顯勝、
奉天顯道耀武宣文神謀睿智制義去邪惇睦懿恭皇帝再詳勘。
寶源自漢文譯成西夏文的有《父母恩重經(jīng)》,該經(jīng)的俄藏本出現(xiàn)了一則譯者款題,見于инв.№6570,原文作“矖粄泌蒷”,字面意思是“詮教沙門”②應作“簶蒷”。,段玉泉認為這一稱呼是西夏文獻中屢見的“矖粄繕祇簶蒷脖膰拓樊”(詮教國師沙門鮮卑寶源)的略寫③段玉泉:《語言背后的文化流傳:一組西夏藏傳佛教文獻解讀》,蘭州大學2009年博士學位論文,第45頁。。另外一個本子инв.№759號卷尾署“猜泊己唆淮翆氦聚堅箎涸”(天盛壬申四年五月日智施),表明該本是1152年印施的。聶鴻音先生曾把俄藏TK.139號《父母恩重經(jīng)》漢文本與存世諸多漢文本進行對照,認為它與敦煌藏經(jīng)洞所出的P.3919號抄本最為接近,并進一步指出西夏本《父母恩重經(jīng)》的出現(xiàn)是唐五代敦煌文獻傳統(tǒng)的延續(xù)④聶鴻音:《論西夏本〈佛說父母恩重經(jīng)〉》,高國祥主編《文獻研究》第一輯,北京:學苑出版社,2010,第137-144頁。。
寶源自漢文譯成西夏文的還有《金剛般若波羅蜜多經(jīng)》,是據(jù)唐代沙門宗密以《傅大士頌金剛經(jīng)》為基礎的注釋本翻譯出來的,俄藏黑水城出土инв.№5382號刻本的題記,用兩行小字刻在卷首《發(fā)愿文》的“盡此一報身,同生極樂國”后面⑤俄羅斯科學院東方文獻研究所、中國社會科學院民族學與人類學研究所、上海古籍出版社編《俄藏黑水城文獻》第21冊,上海古籍出版社,2013年,第42頁。:
竤輥繕菞菞爍繫缾棍矖粄繕祇嘿臷菋錫瞲蜐涉弛蔎纝躬,距氟焦箍。蔲綀佬蘿論煞城,較閩舉若癐紩蔓籃。省籱晾,窾閩若供籃蒜。
大白高國大度民伽藍詮教國師與梵本及漢經(jīng)注疏等重校,正其科判。人或欲聞解其理,可上下二節(jié)總觀之。欲受持,則讀下節(jié)可矣。
инв.№689卷尾存有西夏文譯本的功德主和譯者的職銜⑥據(jù)上海古籍出版社2000年在圣彼得堡拍攝的照片。:
繝薭邁十糦箍苔蚔籍緳竝鎂癏,脖膰矖祇磌邁嘿臷、錫紒蜐涉弛蔎纝纝息瞛躬,綈焦丸屬,葾臷始怖。
西勸農(nóng)御史正明辯罔德忠發(fā)愿,延請鮮卑法師與梵本、漢番注疏等反復讎校,去其舛雜,是為真經(jīng)。
инв.№5382號卷尾的題記表明了刊印時間是天盛十六年(1164)⑦俄羅斯科學院東方文獻研究所、中國社會科學院民族學與人類學研究所、上海古籍出版社編《俄藏黑水城文獻》第25冊,上海古籍出版社,2016年,第293頁。:
猜泊坪唆翙燈淚翆萰聚禋氦堅
螙藶超癏腞箙料窫傻涅萿
榜蚘矟憚薫寥
天盛甲申歲十六年八月十五日
發(fā)起刊印者前宮侍耿三哥
羅瑞領占訛書
鮮卑寶源不僅是翻譯家,還是文學家。俄藏黑水城文獻中有一部他撰的西夏文詩文總集《賢智集》,又稱“鮮卑國師勸世集”,為乾祐十九年(1188)刻本。該文集共包括21篇,有9篇“辯”,1篇“贊”,3篇“頌”,1篇“文”,1篇“詩”,3種“驚奇”,4篇“意法”,1篇“楊柳枝”曲子辭。通過釋讀,我們曾判斷這部勸人向佛行善的《賢智集》是鮮卑寶源生前在寺院做俗講的講稿。其中《賢智集》中所收“勸親修善辯”等也是從敦煌變文“唱辯”繼承發(fā)展而來⑧孫伯君:《西夏俗文學“辯”初探》,《西夏研究》2010年4期,第3-9頁。。
《賢智集》卷首存序言,題“比丘和尚楊慧廣謹序,皇城檢視司承旨成嵬德進謹撰”,譯文如下①聶鴻音:《西夏文〈賢智集序〉考釋》,《固原師專學報》2003年第5期,第46-48頁。:
夫上人敏銳,本性是佛先知;中下愚鈍,聞法于人后覺。而已故鮮卑詮教國師者,為師與三世諸佛比肩,與十地菩薩不二。所為勸誡,非直接己意所出;察其意趣,有一切如來之旨。文詞和美,他方名師聞之心服;偈詩善巧,本國智士見之拱手。智者閱讀,立即能得智劍;愚蒙學習,終究可斷愚網(wǎng)。文體疏要,計二十篇,意味廣大,滿三千界,名曰“勸世修善記”?;蹚V見如此功德,因夙夜縈懷,乃發(fā)愿事:折骨斷髓,決心刊印者,非獨因自身之微利,欲廣為法界之大鏡也。何哉?則欲追思先故國師之功業(yè),實成其后有情之利益故也。是以德進亦不避慚怍,略為之序,語俗義乖,智者勿哂。
從序言可以看出,楊慧廣刊行《賢智集》的乾祐十九年(1188),詮教國師鮮卑寶源已經(jīng)去世。這讓人聯(lián)想到黑水城出土乾祐二十年(1189)御制《觀彌勒菩薩上生兜率天經(jīng)發(fā)愿文》,其中談及在西夏首都興慶府附近的大度民寺所做的大法會,曾“延請宗律國師、凈戒國師、大乘玄密國師、禪師、法師、僧眾等,請就大度民寺內(nèi),具設求修往生兜率內(nèi)宮彌勒廣大法會,燒施道場作廣大供養(yǎng),奉無量施食,并念誦佛名咒語。讀番、西番、漢藏經(jīng)及大乘經(jīng)典,說法作大乘懺悔?!雹诼欨櫼簦骸肚v二十年〈彌勒上生經(jīng)御制發(fā)愿文〉的夏漢對勘研究》,杜建錄主編《西夏學》第4輯,寧夏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42-45頁。這次法會可能就是為了追薦這座著名的皇家寺院的前住持、國師鮮卑寶源而具設的。
據(jù)天盛二年(1150)夏仁宗敕準頒行的《天盛改舊新定律令》(《天盛革故鼎新律令》)卷十一“為僧道修寺廟門”記載③史金波、聶鴻音、白濱:《天盛改舊新定律令》,法律出版社,2000年,第404-405頁。:
一等番、羌所誦經(jīng)頌:
仁王護國、文殊真實名、普賢行愿品、三十五佛、圣佛母、守護國吉祥頌、觀世音普門品、竭陀般若、佛頂尊勝總持、無垢凈光、金剛般若與頌全。
一等漢僧所誦經(jīng)頌:
仁王護國、普賢行愿品、三十五佛、守護國吉祥頌、佛頂尊勝總持、圣佛母、大隨求、觀世音普門品、孔雀經(jīng)、廣大行愿頌、釋迦贊。
在這些西夏境內(nèi)番、漢、藏族童行必誦的經(jīng)典中,有《佛頂尊勝總持》《金剛般若與頌全》等多部鮮卑寶源翻譯的經(jīng)典,可見他在西夏仁宗時期作為宗教領袖的至尊地位。同時,無論是他翻譯的《父母恩重經(jīng)》,還是創(chuàng)作的《賢智集》,都與唐五代敦煌流行的文本與內(nèi)容一脈相承,說明鮮卑寶源在接受后弘期傳入西夏的藏傳佛教影響以前,其佛教素養(yǎng)和傳承基礎多來自唐五代河西地區(qū)遺存下來的傳統(tǒng)。
三
此前,學界認識到第464窟后室壁畫是一鋪觀音經(jīng)變畫,表現(xiàn)的是觀音現(xiàn)身說法的內(nèi)容。不過,學者往往從漢傳佛教觀音信仰的角度對壁畫內(nèi)容加以闡釋,或認為其內(nèi)容取自《法華經(jīng)·入法界品》④張元林:《從“法華觀音”到“華嚴觀音”——莫高窟第464窟后室壁畫定名及其與前室壁畫之關(guān)系考論》,《西夏學》2021年第1期,第317-331頁。,或認為取自《大乘莊嚴寶王經(jīng)》⑤王慧慧:《莫高窟第464窟〈大乘莊嚴寶王經(jīng)變〉考釋——莫高窟第464窟研究之三》,《敦煌研究》2022年第1期,第20-32頁。。前者的依據(jù)是在中土與觀音信仰相關(guān)的佛典中,《法華經(jīng)·觀世音普門品》詳說此菩薩因緣、功能與神通,被視為觀音信仰的根本經(jīng)典,如鳩摩羅什奉詔譯《妙法蓮華經(jīng)》卷7“御制觀世音普門品經(jīng)序”曰⑥鳩摩羅什譯《妙法蓮華經(jīng)》卷7,《大正藏》卷9,第56頁下欄。:
觀世音菩薩,以爍迦羅心,應變無窮,自在神通。遍游法界,入微塵國土,說法濟度,具足妙相。弘誓如海,凡有因緣,發(fā)清凈心,才舉聲稱,即隨聲而應。所有欲愿,即獲如意。妙法蓮華經(jīng)普門品者,為度脫苦惱之真詮也。人能常以是經(jīng)作觀,一念方萌,即見大悲勝相。能滅一切諸苦,其功德不可思議。
后者的依據(jù)則是漢傳“六字真言”取自《大乘莊嚴寶王經(jīng)》。
觀音信仰在藏傳佛教傳譯中分屬兩系:其一為彌扎·卓根班智達、綽普譯師一系,其二為口拶也阿難口捺和巴日譯師一系。前者又有綽普、夏魯、格魯?shù)确种?,后者被薩迦派所承續(xù)。兩派最主要的特點均是以觀想本尊、“六字”種子字和持誦六字真言為中心①王小蕾:《西夏元明清時期漢譯密教觀音經(jīng)軌研究》,陜西師范大學碩士論文,2020年,第1頁。。
寶源譯漢文本《圣觀自在大悲心總持功能依經(jīng)錄》講述觀自在菩薩在波怛口辢山圣觀自在宮向世尊宣陳大悲心總持、頌持儀軌及其功能,從內(nèi)容看,是藏傳佛教觀音信仰的最重要的經(jīng)典,且明確說為“天竺大缽彌怛五明國師功德司正乃將沙門口拶也阿難捺傳”??谵僖舶㈦y口捺,梵文名Jayānanda,義為“勝喜”,西夏稱作“五明顯密國師”或金剛座法師。范德康(Leonard·W.J.van der Kuijp)曾根據(jù)現(xiàn)存的藏文文獻認為口拶也阿難口捺實際上是克什米爾人,曾是西藏非常知名的高僧,與西藏有名的思想家恰巴·卻吉僧格(1109—1169)就中觀題目所作的公開大辯論,最后以口拶也阿難捺失敗而告終②范德康著,陳小強、喬天碧譯《拶也阿難捺:12世紀唐古忒的克什米爾國師》,載《國外藏學研究譯文集》第14輯,1998年,第341-351頁。。大概在西夏仁宗后期,他轉(zhuǎn)到西夏傳法,并被授予“功德司正”的官職,獲封“五明顯密國師”的稱號。據(jù)黑水城出土漢文本《念一切如來百字懺悔劑門儀軌》和《求佛眼母儀軌》(俄藏A5)款題“西天金剛座大五明傳,上師李法海譯”③俄藏A5,刊布于《俄藏黑水城文獻》第5冊,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8年,第134頁。,他還曾把這兩部經(jīng)傳到西夏。
在《圣觀自在大悲心總持功能依經(jīng)錄》《勝相頂尊總持功能依經(jīng)錄》卷尾“后序發(fā)愿文”中,西夏仁宗皇帝曾陳述了頌持兩部經(jīng)典的功德④俄藏TK.165,刊布于《俄藏黑水城文獻》第4冊,上海古籍出版社,1997年,第50-51頁。:
切謂《自在大悲》,冠法門之密語;《頂尊勝相》,總佛印之真心。一存救世之至神,一盡利生之幽驗。大矣,受持而必應;圣哉,敬信而無違。普周法界之中,細入微塵之內(nèi)。廣資含識,深益有情,聞音者大獲勝因,觸影者普蒙善利。點海為滴,亦可知其幾何;碎剎為塵,亦可量其幾許。唯有慈悲之大教,難窮福利之玄功,各有殊能,迥存異感。故《大悲心感應》云:“若有志心誦持《大悲咒》一遍或七遍者,即能超滅百千億劫生死之罪,臨命終時,十方諸佛皆來授手,隨愿往生諸凈土中。若入流水或大海中而沐浴者,其水族眾生沾浴水者,皆滅重罪,往生佛國?!庇帧秳傧囗斪鸶袘吩疲骸爸翀蕴熳诱b持章句,能消七趣畜生之厄。若壽終者,見獲延壽,遇影沾塵,亦復不墮三惡道中,授菩提記,為佛嫡子?!比舸酥?,功效極多。……
除了《圣觀自在大悲心總持功能依經(jīng)錄》,黑水城出土西夏文獻中還有《觀自在菩薩六字大明心咒》、乾祐乙巳十六年(1185)智通施《六字大明王功德略》(TK136)、《圣六字大明王心咒》(TK137)、《親集耳傳觀音供養(yǎng)贊嘆》(Ф311)等,均為藏傳佛教觀音菩薩修習儀軌。
《圣觀自在大悲心總持功能依經(jīng)錄》的“心咒”,即通常所說的“六字真言”?!傲终嫜浴笔恰坝^自在菩薩六字大明心咒”或“圣六字大明王心咒”的簡稱,梵文作om mani padme hūm。鮮卑寶源這里所用對音漢字是:“唵麻禰缽嘻能銘吽”。
目前所知,見于西夏時期翻譯、纂集和刊行的文獻中的“六字真言”主要還有以下幾種,均與西夏的觀音信仰有關(guān):
(1)西夏天慶二年(1195)皇太后羅氏發(fā)愿所施《佛說轉(zhuǎn)女身經(jīng)》,所用對音漢字曰:“唵麻禰缽嘻能銘吽”⑤俄藏編號TK.12,見《俄藏黑水城文獻》第1冊,上海古籍出版社,1996年,第291頁。。
(2)俄藏黑水城出土TK.137漢文本《圣六字大明王心咒》,所用對音漢字曰:“唵麻禰缽嘻能銘吽”⑥俄藏編號TK.137,見《俄藏黑水城文獻》第3冊,上海古籍出版社,1996年,第191頁。。
(3)西夏智廣于天慶七年(1200)編定的《密咒圓因往生集》中的“觀自在菩薩六字大明心咒”,所用對音漢字曰:“唵麻禰缽嘻能銘吽”⑦通行本《密咒圓因往生集》,見《大正藏》卷46,第1007-1013頁。。
(4)漢文本《顯密圓通成佛心要集》中“六字大明真言”,對音漢字曰:“唵么抳缽訥銘嘻能吽”①俄藏編號TK.271,見《俄藏黑水城文獻》第4冊,上海古籍出版社,1997年,第358頁。,與《大正藏》本《顯密圓通成佛心要集》一致。
(5)乾祐十六年(1185)智通所施漢文本《六字大明王功德略》,所用對音漢字:“唵麻禰缽捺銘嘻能吽”②俄藏編號TK.136,見《俄藏黑水城文獻》第3冊,上海古籍出版社,1996年,第175頁。。
其中前三種都是西夏時期翻譯和纂集的,后兩種是在唐宋時期流傳下來的中原文獻漢文本基礎上修改的,這些對音漢字的讀音反映了西夏人口語中的“番式”漢語。其中梵文padme對譯作“缽銘嘻能”或“缽捺銘嘻能”,即梵文-d用“嘻能”“捺”對音、me用“銘”字對音,反映了西夏時期“番式”漢語的兩大特點:(1)聲母方面,鼻音字“能”“捺”讀作帶有同部位濁塞音的nd-;(2)韻尾方面,曾攝字“能”和梗攝字“銘”的韻尾-失落。同樣的例子在西夏文獻中比比皆是,如《圣觀自在大悲心總持功能依經(jīng)錄》中梵文chedaa,對音漢字作“齊捺”,以“”譯da;《番漢合時掌中珠》中宕攝的“皇”、“黃”、“凰”與果攝的“河”“和”“火”“禍”“荷”為同一個西夏字標音;梗攝的“庚”“更”“耕”“粳”與蟹攝的“皆”“介”“芥”“界”為同一個西夏字標音;通攝的“孔”與遇攝的“枯”“庫”為同一個西夏字注音。
元代杭州飛來峰造像中,第33號龕觀音菩薩造像右外側(cè)上部題有“六字大明心咒”,對音漢字與西夏時期的對音用字頗為一致,曰:“唵麻禰巴銘吽”,說明元代西夏遺僧為重塑飛來峰造像的主體,且刻于夏末元初,當時這些西夏遺僧說的還是西夏時期流行的“番式”漢語。
莫高窟也存有于元至正八年(1348)刻就的梵文、漢文、藏文、回鶻文、八思巴文、西夏文六種文字的“六字真言”石刻,其中漢字對音作“唵麻尼(彌)把迷吽”,已經(jīng)沒有西夏河西方音的特點了。
莫高窟第464窟內(nèi)前室東段兩側(cè)繪有兩方墨書“六字真言”,一方為梵文、藏文、回鶻文、漢文四體文字,一方為梵文、藏文、漢文、回鶻文、八思巴文五體文字,其中對音漢字“唵 麻尼(彌)把密吽”,與元至正八年(1348)所刻“六字真言”用字基本一致,符合元代語音特點,而與西夏時期基于“番式”漢語的河西方音用字特征不合。
13世紀末,當馬可波羅沿著“絲綢之路”行至沙州,抵達唐古忒境內(nèi)時,他聽到當?shù)囟鄶?shù)信奉佛教的居民講著一種獨特的語言,曰:“抵一城,名曰沙州。此城隸屬大汗,全州名‘唐古忒’(Tangout)。居民多是偶像教徒,然亦稍有聶思脫里派之基督教徒若干,并有回教徒。其偶像教徒自有其語言?!雹踇意]馬可波羅(Marco Polo)著,A.J.H.Charignon注,馮承鈞譯,黨寶海新注《馬可波羅行紀》,河北人民出版社,1999年,第192頁。所謂“偶像教徒自有其語言”,當指馬可波羅于13世紀末游歷到敦煌時見證了“唐古忒”后裔仍然會講西夏語。而隨著元代黨項人逐漸放棄自己的母語,他們所說漢語的“番式”特征也隨之消失,從這個角度說,推測莫高窟第464窟前室壁畫與東段兩方墨書“六字真言”重繪于元代中后期是可以成立的。
四
鮮卑寶源撰《賢智集》卷首存有一幅木刻插圖“鮮卑國師說法圖”,圖的正面是一位國師,交腳坐于寬大的靠背椅上,身著右衽交領衫,頭戴山形冠,左手掌心向上,右手較為模糊,應是做說法的姿勢,西夏文榜題“脖膰繕祇”(鮮卑國師);國師身后有一位頭扎巾帙的長胡子老者打著傘蓋;國師右手邊站立一位雙手合十、側(cè)臉聆聽的小僧人;左手邊站立一位手捧沃盥的小沙彌;對面有六位身著不同服裝、梳著各種發(fā)式、有著不同民族面孔的聽眾跪拜,榜題“矖蘿缾”(聽法眾);國師前面有供桌,供桌上擺放著香爐、燈盞和凈瓶等;說法圖的側(cè)面還繪有假山和芭蕉樹一樣的植物,樹上飛翔著幾只小鳥,顯示著說法的地方是一處頗為清凈之地。這幅說法圖向我們展示了寶源在寺院做俗講的生動畫面④史金波:《西夏社會》(上),上海人民出版社,2007年,彩圖39。。從裝束和構(gòu)圖看,這一畫面與第464窟南面東起下排第一格所繪蓮花冠上師、諸沙彌像與傘蓋非常相像。
我們知道,藏密首重師承,無師則一切法不能安立,這或許是第464窟出現(xiàn)西夏國師鮮卑寶源說法圖的原因。安西榆林窟第29窟題記上也出現(xiàn)了一個同姓的鮮卑國師,西夏文題記作“始佬經(jīng)善瞪脖膰箎硾”(真義國師鮮卑智海),過去的漢文音譯是“西畢”或者“昔璧”①史金波、白濱:《莫高窟、榆林窟西夏文題記研究》,載白濱編《西夏史論文集》,銀川:寧夏人民出版社,1984年,第416-451頁。,當譯作“鮮卑”,這位國師的出身或許與鮮卑寶源有淵源關(guān)系。
元代西夏遺僧一行慧覺所撰《大方廣佛華嚴經(jīng)海印道場十重行愿常遍禮懺儀》卷42有一大段文字,曾述及《華嚴經(jīng)》從印度到中國的傳承,在“西域流傳華嚴諸師”“東土傳譯華嚴經(jīng)諸師”之后談到了“大夏國弘揚華嚴諸師”,其中第一位作“南無大方廣佛華嚴經(jīng)中講經(jīng)律論重譯諸經(jīng)正趣凈戒鮮卑真義國師”②《大方廣佛華嚴經(jīng)海印道場十重行愿常遍禮懺儀》,全書42卷,為明末云南麗江土司木增攜其子孫捐資,由常熟毛氏汲古閣雕刊的。。這位鮮卑真義國師即榆林窟第29窟題記上的真義國師鮮卑智海。他被列為“大夏國弘揚華嚴諸師”之初祖,似乎表明他對《華嚴經(jīng)》在西夏的重譯作了開創(chuàng)性的貢獻。前述西夏乾祐二十年(1189)御制《觀彌勒菩薩上生兜率天經(jīng)發(fā)愿文》,曾記述“延請宗律國師、凈戒國師、大乘玄密國師、禪師、法師、僧眾等,請就大度民寺內(nèi),具設求修往生兜率內(nèi)宮彌勒廣大法會,燒施道場作廣大供養(yǎng),奉無量施食,并念誦佛名咒語。讀番、西番、漢藏經(jīng)及大乘經(jīng)典,說法作大乘懺悔?!雹勐欨櫼簦骸肚v二十年〈彌勒上生經(jīng)御制發(fā)愿文〉的夏漢對勘研究》,杜建錄主編《西夏學》第4輯,銀川:寧夏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42-45頁。其中的“凈戒國師”正可與“正趣凈戒”勘同,這不由讓我們推想這位真義國師是鮮卑寶源國師的繼任者。而這次在大度民寺所做的“往生兜率內(nèi)宮彌勒廣大法會”就是由他主持,目的是追薦和超度前一年逝去的鮮卑寶源。
黑水城出土很多文獻的款題提到“大度民寺”,特別是仁宗后期和桓宗時期出現(xiàn)的著名藏傳佛教大師“中國覺照國師喇嘛蘗上師法獅子雅礱辛巴”,他來自西藏,與薩欽貢噶寧波(1092—1158)和祥仁波切(1123—1194)有師承關(guān)系,曾住持于大度民寺翻譯了很多與金剛亥母修習有關(guān)的密法④孫伯君:《西夏國師法獅子考》,《北方民族大學學報》2017年第2期,第25-29頁。。
由此,我們似乎找到了莫高窟第464窟繪有鮮卑寶源國師說法圖的理據(jù),他就是該窟壁畫所展現(xiàn)的西夏藏傳佛教觀音菩薩信仰的傳譯者、功德主。
五
如所周知,元代宗教上層多為西夏后裔,元代中原所傳藏傳佛教的漢文經(jīng)本多是西夏時期翻譯的。元代西夏遺僧還曾組織過大規(guī)模的寫經(jīng)活動,最著名的是李惠月發(fā)愿書寫的金銀字《大方廣佛華嚴經(jīng)》。這部金銀字《華嚴經(jīng)》在瓷青紙上用銀字書寫,經(jīng)題及卷次、品名,以及“菩薩”“如來”“世尊”“天”“法”“佛”“皇”“僧”“毗 盧”“聲 聞”“緣 覺”等字用金字書寫。目前所知,該經(jīng)存世共有13卷,每卷卷首都有精美的扉畫。扉畫筆法細膩,線描中施以金粉和銀粉,美輪美奐,展現(xiàn)了杭州南宋宮廷畫師的純熟技法,同時具有藏傳佛教的特征,所繪內(nèi)容正是《華嚴經(jīng)·入法界品》“善財童子五十三參”,與莫高窟第464窟前室壁畫內(nèi)容一致??梢姡@一主題在元代非常流行。這些金銀字書寫《華嚴經(jīng)》卷尾大多存有李惠月抄經(jīng)跋,曰:
長安終南山萬壽禪寺住持光明禪師惠月,隴西人也。九歲落發(fā)披緇,一踞荷蘭山寺,瞻禮道明大禪伯為出世之師,旦夕咨參,得發(fā)輝之印。先游塞北,后歷江南;福建路曾秉于僧權(quán),嘉興府亦預為錄首。忖念緇衣之濫汰,惟思佛法之難逢;舍梯己財,鋪陳惠施。印造十二之大藏、剃度二八之僧倫;散五十三部之華嚴、舍一百八條之法服。書金銀字八十一卷,《圓覺》《起信》相隨;寫《法華經(jīng)》二十八篇,《梵網(wǎng)》《金剛》各部。集茲勝善,普結(jié)良緣。皇恩佛恩而愿報無窮,祖意教意而發(fā)明正性。師長父母,同乘般若之慈舟;法界眾生,共泛毗廬之性海。
至元二十八年(1291)歲次辛卯四月八日,光明禪師惠月謹題。
從上述“抄經(jīng)跋”可知,光明禪師李惠月為西夏遺僧,大概生于1221年。1227年西夏滅亡后,他于兩年后出家,拜賀蘭山佛祖院的道明大禪伯為師。他曾于元世祖忽必烈后期在江南做過“嘉興府錄首”,而從現(xiàn)存經(jīng)他之手刊行的佛經(jīng)多表現(xiàn)為《普寧藏》零本這一情況看,他所擔任的“錄首”實為組織刊行《普寧藏》的白云宗僧錄,期間他于至元二十七年(1290)完成了12部《普寧藏》的印制。他于至元二十八年(1291)卸任僧錄,轉(zhuǎn)任長安終南山萬壽禪寺住持,其間他發(fā)愿書寫了漢文金銀字《大方廣佛華嚴經(jīng)》共81卷,以及《圓覺經(jīng)》《起信論》,同時,還抄寫了泥金書西夏文《法華經(jīng)》《梵網(wǎng)經(jīng)》《金剛經(jīng)》等。
值得注意的是,伯希和在第464窟攜走的西夏譯本《大智度論》卷87尾部的一張殘片(Grotte 181:110),所蓋戳記內(nèi)容為:“僧錄廣福大師管主八施大藏經(jīng)于沙洲文殊舍利塔寺,永遠流通供養(yǎng)。”①伯希和:《伯希和敦煌石窟筆記》,耿升、唐健賓譯,蘭州:甘肅人民出版社,1993年,第383頁。同樣有此施經(jīng)戳記的殘片還有張大千在該窟發(fā)現(xiàn)、現(xiàn)藏日本天理圖書館的《阿毗達摩大毗婆沙論》,以及敦煌研究院第六次洞窟清理中在莫高窟北區(qū)B159窟發(fā)現(xiàn)的《龍樹菩薩為禪陀迦王說法要偈》②段玉泉:《管主八施印〈河西字大藏經(jīng)〉初探》,《西夏學》第1輯,2006年,第99-104頁。,這些經(jīng)本均是西夏遺僧一行慧覺整理,白云宗僧錄李惠月、管主八等刊行的《河西藏》零本?!度A嚴經(jīng)·入法界品》“善財童子五十三參”主題在元代流行,與元代白云宗尊奉華嚴教義不無關(guān)系。任宜敏《中國佛教史》(元代)曰:“聿興于北宋末年的白云宗,以《華嚴經(jīng)》為一代佛教的旨歸,立‘十地三乘頓漸二教’之教相為教說”③任宜敏:《中國佛教史》(元代),人民出版社,2005年,第332頁。??梢?,不論是莫高窟第464窟前室壁畫遺存,還是佛經(jīng)遺存,均與元代大江南北的西夏遺僧的宗教活動與信仰相關(guān),結(jié)合“六字真言”的對音漢字,推測前室壁畫重繪于元代中后期是沒有問題的。
俄藏TK.164《圣觀自在大悲心總持功能依經(jīng)錄》與《勝相頂尊總持功能依經(jīng)錄》合刻本卷首有三幅版畫,具有典型的西夏時期藏傳佛教風格。
仔細對照莫高窟第464窟后室壁畫與西夏時期刊行的《圣觀自在大悲心總持功能依經(jīng)錄》卷首版畫,其風格的區(qū)別還是顯而易見的。由于元代在敦煌的藏傳佛教僧人多為西夏遺僧,他們自然繼承了西夏時期河西地區(qū)盛傳的觀音信仰。這一信仰是由克什米爾人口拶也阿難口捺從西藏傳入西夏,并由西夏鮮卑寶源國師發(fā)揚光大的,因此,莫高窟第464窟后室在重繪觀音經(jīng)變畫時,也把西夏觀音信仰最重要經(jīng)典《圣觀自在大悲心總持功能依經(jīng)錄》的譯傳者、功德主繪于其中,以供信徒發(fā)愿觀想。由此,我們推測莫高窟第464窟后室壁畫也應是元代西夏遺僧所重繪,或許比前室壁畫繪制的要早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