內(nèi)容摘要:通過文獻、圖像資料及實際調(diào)查,可以看到中國僧人錫杖的樣式與印度差距很大。以此為切入點,考證錫杖原始的樣式及中國化之后,如何從實用具演變?yōu)樯送x,進而成為佛教儀式用具。另外,也嘗試從詞源上進行了考證。討論這個問題的目的,意在厘清三寶之具在功能及樣式上的變化,認識佛教戒律的中國化,進而理解為什么一些戒律在中國得到過分的強調(diào)和詮釋。
關(guān)鍵詞:錫杖;功用;威儀
中圖分類號:K879.41;K879.3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0-4106(2022)01-0072-08
What Is a Buddhist Monk’s Staff
—A Comparative Study of Images and Documents Relating to Buddhist Staffs
LI Ling
(Institute of Taoism and Religious Culture, Sichuan University, Chengdu, Sichuan 610064)
Abstract:The evidence in various documents, images and field investigations shows that there are several large differences between the staffs carried by Chinese monks and those used by Indian monks. With this observation as a starting point, this paper presents a study on the earliest style of staff and follows the evolution of the staff from being an everyday item, to becoming a symbol of a monk’s lifestyle, and finally a Buddhist ritual item. The author provides an additional textual research on the etymology of terms used to refer to staffs. The ultimate purpose of this article is threefold: to clarify the historical changes that monk’s staffs underwent in terms of both function and style, to understand the sinicization of Buddhist precepts, and to understand why some precepts were given greater emphasis and more extended interpretation in China.
Keywords:staff; function; dignified presence
一 引 文
《目連經(jīng)》(即《佛說盂蘭盆經(jīng)》)俗講《大目乾連冥間救母》描述佛弟子大目乾連為了到地獄中救母,借來佛陀那柄神奇的錫杖。當他用錫杖打開地獄之門后,諸多餓鬼妖魔向他撲來,這時目乾連“拭淚空中遙(搖)錫杖,鬼神當即倒如麻”{1}。錫杖的法力,讓目乾連的地獄之行勢若破竹。漢譯佛經(jīng)或佛教壁畫中,從佛陀到僧人往往都是手持高大的錫杖,行腳于山川或鬧市中。所以中國傳統(tǒng)的錫杖樣式是:高大、沉重,杖頭上有6個響環(huán),制作精美。高僧行為也往往與錫杖聯(lián)系在一起,如:“住錫”“飛錫”表明僧人的行與駐?!坝陉D建國傳說”中,舍利弗按佛囑托使用有力的錫杖尖與毗沙門共同決通泥壩,放出海水,現(xiàn)出陸地{2}?!洞笳亍肥珍浻腥毡痉∷虏靥拼a杖線圖,其精美如工藝品,文字說明是“慈覺大師御將來錫杖”[1](圖1)。慈覺大師,即日本天臺宗大師圓仁(794—864),他于公元838年奉旨來華學(xué)習(xí)顯密10年。這個線圖描述的就是圓仁從中國帶回日本的錫杖,它反映了晚唐時期,高層僧人所執(zhí)錫杖之華麗精美。另外,正倉院也收藏了奈良時期的錫杖及佛造像所執(zhí)之錫杖。法門寺地宮出土兩柄錫杖:一柄純金、一柄銀鎏金。敦煌壁畫從初唐開始出現(xiàn)持杖藥師,讓人們更加熟悉中國錫杖的樣式(圖2)。但需要注意的是這種錫杖,只能說是“中國化了的錫杖”,此錫杖非彼錫杖。
二 相關(guān)文獻及以往的研究
錫杖原本不是重要的僧具,早期律典中說到僧儀時,只是偶爾涉及僧人持杖之事。佛陀告訴弟子,如果因老邁或生病走路不便時可以拄杖{1}。同時,提醒僧人持杖時,避免出現(xiàn)無禮行為,如:不能把行李挑在杖上肩荷而行、不能存留多余的杖等{2}。從這里的記載看,杖是一個非常次要的三寶具,甚至可以說,大部分時間僧人并不需要執(zhí)杖。所以,僧人的“三衣六物”中沒有它的位置。與錫杖相關(guān)的文獻都是稍晚出現(xiàn)的:《大比丘三千威儀》{3}、晉本《得道梯橙錫杖經(jīng)》[2],更晚的有玄奘(602—664)《大唐西域記》卷2談到北印度供養(yǎng)之佛杖[3],義凈(635—713)《南海寄歸內(nèi)法傳》卷4第36“亡財僧現(xiàn)”批評了唐代通身鐵制之杖并非原制[4],以及同為義凈所譯《說一切有毗奈耶雜事》卷34涉及錫杖的一些戒律[5]。從這些文獻,明顯可以看到錫杖從印度到中國的變化,即一件普通的助行之杖如何變成表法的威儀之具,而對錫杖極致化的象征表達就是《得道梯橙錫杖經(jīng)》。對這部充滿中國知識分子味道的佛典,一直有學(xué)者認為它可能是偽經(jīng),筆者認同這個觀點{4}。最早描述錫杖的《大比丘三千威儀》,雖然記為后漢安世高譯,但在僧祐《出三藏記集》中記為新集失譯經(jīng){5}。本文以5世紀前為該經(jīng)出現(xiàn)的下限。以上為文獻部分。
對于錫杖的研究成果非常少,比如白化文1994年的《漢化佛教僧人的拄杖、禪杖和錫杖》[6],梳理了杖、禪杖、錫杖在印度的使用情況,也談到錫杖中國化問題,雖然文章不長但可以說是這類文章中最有建樹的;1995年王邦維出版了《南海寄歸內(nèi)法傳》的校注[4]218,還原了錫杖的梵文詞為khakkara,這個梵文詞在白化文1994年發(fā)表的文章中也提到。之后,相關(guān)的文章基本沿用這個說法;另外敦煌研究院胡同慶2007年發(fā)表的《敦煌壁畫中的杖具——錫杖考》[7],從圖像志的角度梳理了敦煌壁畫中出現(xiàn)的各時代錫杖??傊?,國內(nèi)學(xué)者對錫杖的專門研究很少,國外學(xué)者也幾乎不關(guān)注這個小器物。筆者之所以討論錫杖,原因在于通過對印度的多次調(diào)查后發(fā)現(xiàn),印、中佛教對錫杖的認識和使用存在一定的差距,于是開始思考差距產(chǎn)生的原因。
三 何謂錫杖
筆者在印度調(diào)查時發(fā)現(xiàn),今天的印度,苦行和長期隱居在森林中的人仍然很多。他們的裝束,以在馬圖拉(Mathura)和瓦拉那西(Varanasi)所見為例:多是長發(fā)盤結(jié),赤腳,上身赤裸,一手持行腳木棍(樹枝),一手提水壺。這大概可以認為是現(xiàn)代印度修行者的基本裝束。如修濕婆法的僧人,會另外在地上插一個金屬三叉戟,上面系一個雙面鼓,這個金屬三叉戟通常不會拄著行路的。也就是說,修行者在行腳時,大多手持木杖。如果說佛教在印度已然消失,苦行者的裝束不足為證的話,我們可以回顧存留在印度的大量古代佛教雕刻與壁畫。但是,極少的幾個圖像例證仍然是一根長棍。以印度昌迪伽爾博物館(Chandigarh Museum and Art Ga-
llery)藏2世紀犍陀羅佛傳雕刻《佛陀入滅》為例,遲遲趕到的弟子老迦葉手持錫杖,聞佛涅槃,震驚之下使迦葉幾乎跌倒,正是長長的手杖支撐了他(圖3)。這里的錫杖是一根長長的木棍,沒有任何結(jié)構(gòu)。類似的例子還有幾個,這種長棍與現(xiàn)代印度修行者所持者幾乎沒有差異。犍陀羅雕刻中簡單的長棍與唐代以來中國僧人所執(zhí)結(jié)構(gòu)復(fù)雜的錫杖,樣式上相距甚遠。那么,錫杖到底什么樣、錫杖的意義是什么,即何謂錫杖?
錫杖,按王邦維在《南海寄歸內(nèi)法傳》中對“吃棄羅”(錫杖的發(fā)音)的注釋,還原其梵文為khakkhara[4]218,其他學(xué)者也持此觀點[6][8],《梵英詞典》(A. Dictionary Sanskrit and English)解釋該詞的意思是:a begger’s staff [9]。對此筆者有兩個質(zhì)疑,首先早期佛陀傳法布道時不使用梵文,應(yīng)該有相應(yīng)的巴利文或別的俗語,其次這個staff到底什么樣,由此發(fā)現(xiàn)對應(yīng)錫杖的巴利文是Kattara,意思是“苦行者走路用的棍子”[10],詞典的解釋中沒有對這個棍子(Kattara)的樣式進行描述。從字面看,無論是行乞者還是苦行者,巴、梵所指都是助行之杖,沒有其他含義。也就是說,從字面上看,所謂的錫杖,早期就是指古代印度沙門、佛教僧人或苦行者走路時用的拄杖,它應(yīng)該與筆者現(xiàn)在于印度所見一致。在熱帶山林中修行和趕路的僧人,會用手中的長棍打草驚蛇或驅(qū)趕野獸,也可作臨時休息倚靠之具。所以,手杖在植物茂盛的古代及現(xiàn)代印度使用非常普遍,并不神秘。莫涅·威廉斯解釋khakkhara的同時提到:“行乞者的khakkhara(棍、杖)后來也使用hikkala一詞”,而hikkala這個詞被明確指示為“佛教僧人的杖”[9]1298,意思強調(diào)它不為別的學(xué)派修行者通用。而這個詞的詞根hikkā,意思是“走路時弄出陣陣聲響”[9]1298,這一點正符合佛教僧人的錫杖,因為可以弄出聲響也被稱為“聲杖”或“鳴杖”(漢譯經(jīng)典中使用)的意思。這里,hikkala才是對應(yīng)義凈所說“鳴聲”之杖的梵文詞,而不是Khakkhara。雖然用梵文來考慮義凈描述的“吃棄羅”沒有問題,但是如果追溯到佛陀時代,筆者認為更有可能是巴利文kattara,這時的錫杖kattara只是苦行者行腳時的助行之具,它的來源是路邊可取的樹枝或竹枝,因此,樣式樸素而簡單。
印度名著《摩奴法典》十分詳細地區(qū)分了不同種姓之人所持手杖的木種和長度:“婆羅門用毗跋樹或缽羅娑樹的木制作的手杖、剎帝利用跋多或迦底羅木制手杖、商人用……(手杖的高度為)婆羅門的手杖高齊發(fā)部、剎帝利高達額部、吠舍達鼻端”[11]。通過對犍陀羅造像的觀察,似乎與文獻可以對應(yīng)(圖4)?!赌εǖ洹烦蓵诠昂?,婆羅門種姓如此奇怪的規(guī)定手杖的材質(zhì)和高度,意在強調(diào)并限制佛教僧人對手杖使用的隨意性,以保持婆羅門、剎帝利高貴的身份,從而將一個小小的手杖也打上高低貴賤的烙印{1}。但是,從這個記載至少可以看出,所謂的杖,就是取材于各種樹木的枝條,其意義只是簡單的助行,與巴利文和梵文的詞義一致。這也回答了為什么在印度現(xiàn)存大量公元1—5世紀佛教造像與圖像中(包括精致表現(xiàn)了事物細節(jié)的阿旃陀洞窟壁畫),完全不見健壯的佛陀及弟子持“錫杖”(意指中國傳統(tǒng)樣式的錫杖)的原因。
但是,這柄手杖逐漸變得復(fù)雜起來。
無論玄奘還是義凈訪印時,kattara已經(jīng)從單純的木杖變成可以發(fā)聲的hikkala(聲杖)了。那么,hikkala對kattara的替代,即僧人的“木杖”變?yōu)椤奥曊取闭f明了什么呢?
《根本說一切有部毗奈耶雜事》記:最初僧人至白衣之家門前靜默乞食,常常因無人應(yīng)門而得不到食物,且鬧出許多誤會。佛便一次次改進“乞食之法”,最后“令制錫杖,作聲警覺”{1},這樣才有在木杖上加響環(huán)的錫杖。所以義凈說“錫杖者,梵云吃棄羅,即是鳴聲之義”[4]217。義凈這里提到的可以發(fā)聲的“吃棄羅”,已經(jīng)不是俗語kattara,也不是梵文khakkhara,而是含有“聲音”的hikkala。hikkala無論在詞意還是發(fā)音上都可以與“吃棄羅”對應(yīng)起來。通過《根本說一切有部毗奈耶雜事》所記,可以理解杖如何從一柄木棍,發(fā)展為可以出聲的錫杖。從而也明確了早期的杖就是一柄簡單的樹枝(kattara/staff),然后演變成木杖頂端加金屬響環(huán)的“吃棄羅”。
四 中國式錫杖的構(gòu)成
用詞變化暗示著錫杖造型上的改變,雖然這個改變非常小。那么,從簡單的木杖到可以發(fā)聲和表法的錫杖,變化的時間點在哪里?
公元5世紀之前的中國佛教文獻顯示,佛陀時代已經(jīng)規(guī)定了“錫杖”的制作方法,但無論印度還是中國的考古發(fā)掘,均沒有發(fā)現(xiàn)7世紀之前的錫杖實物,所以只能求助于圖像資料。以筆者的觀察,大部分被認為是公元2—3世紀作品的犍陀羅雕刻,不多的例子中表現(xiàn)只是一柄木棍,即kattara。法顯訪印時,提到見過傳說為佛陀的持杖,為檀香木質(zhì),長有三四米{2}。這個檀香木杖似乎并沒有杖頭。因為如果有的話,專為求律而來的法顯應(yīng)該有所描述。但是到玄奘訪印時,他看到的佛陀錫杖則是“白鐵作環(huán),栴檀為笴”[3]130,也就是說這時所謂佛陀的檀香錫杖已經(jīng)裝有鐵環(huán),但是顯然杖頭的環(huán)非常樸素?!洞蟊惹鹑x》沒有對錫杖造型的描述,但被認為偽經(jīng)的晉本《得道梯橙錫杖經(jīng)》則有詳細的描述:“杖有三鬲……復(fù)有四鉆……十二環(huán)”。其大致為我們描述了公元5世紀時錫杖的樣子:杖分成3段,杖頭由4股合成形,杖穿過杖頭葫蘆內(nèi),四股的杖頭掛12響環(huán)。這種樣式與唐代敦煌莫高窟壁畫中出現(xiàn)的錫杖圖像基本相同,但壁畫往往只表現(xiàn)有6環(huán)。所以,從文獻上看,公元5世紀時中國的錫杖已經(jīng)比較復(fù)雜了,有4股12環(huán),有的可能還會鑲嵌珠寶或鎏金,相比之下,同期印度的杖簡樸很多。從義凈《南海寄歸內(nèi)法傳》的描述看,至少在他活動的公元8世紀初,印度的錫杖樣式較中國化的錫杖要簡單很多,用于錫杖的材料也是可以隨處可取的樹竿。義凈說:“大竿可為贍部光像處懸幡之竿……細者可作錫杖行與苾芻”[4]217,也就是說,懸掛旌幡可用大(長)竿,小竿可以給僧人用作錫杖。義凈親眼所見印度(西方)錫杖的具體樣子是:“頭上唯有一股鐵卷,可容三二寸,安其■管,長四五指。其竿用木,粗細隨時,高與肩齊。下安鐵纂,可二寸許。其镮或圓或偏。屈各合中間,可容大指,或六或八,穿安股上,銅鐵任情”[4]217。簡而言之,義凈描述的印度8世紀的錫杖就是在木杖上端安一個鐵圈,再于鐵圈上安6或8個小環(huán)(沒有12環(huán)者)。這種錫杖材質(zhì)上或木或竹不限粗細,只求高度或可齊眉,這是錫杖整體的外觀。義凈描述的這種木質(zhì)錫杖,看似非常樸素,只為搖動可以弄出響聲即可。此杖樣式與義凈譯《根本說一切有部毗奈耶雜事》卷34所記基本相同:“杖頭安環(huán),圓如盞口,安小環(huán)子搖動作聲,而為警覺”[5]375。所以,義凈在這段描述后面也嘲諷了漢地錫杖的過分裝飾:“元斯制意,時防其牛犬,何用辛苦擎奉勞心。而復(fù)通身總鐵,頭上安四股,重滯將持,非常冷澀,非本制也”[4]217。義凈清楚地說到使用錫杖的目的:防止牛犬傷人,所以根本無需勞神制作的那么復(fù)雜,更沒必要整個錫杖通身鐵質(zhì)。他嘲諷如此鐵竿再加上4股鐵杖頭,可謂又重又涼,與原來的形制完全不符。但這種變異的鐵質(zhì)錫杖,卻流行于中國。以正倉院藏奈良時代(710—794)的一柄錫杖為例,這個鐵錫杖通高161.2厘米,重1.96千克{1}(圖5),可見這種通身鐵質(zhì)的錫杖在唐代還頗為流行。再看法門寺地宮所出金、銀錫杖,可以說,中國僧人使用的乞食之杖,至此已完全中國化。
五 從乞食之杖到比丘威儀
中國錫杖華麗的裝飾和講究的材料,不僅充滿表法象征,更是僧人威儀的重要組成部分之一。
按《大比丘三千威儀》記,可以發(fā)出聲響的錫杖(吃棄羅hikkala),至少在5世紀之前,已經(jīng)被中國佛教認為是僧人“威儀”之具[12]。既然是僧人形象的標志物之一,它就開始具有表法的象征性。同樣是5世紀出現(xiàn)在漢地的《得道梯橙錫杖經(jīng)》,詳細講述了錫杖具有的繁冗象征意義:“是錫杖者,名為智杖,亦名德杖……錫者輕也,依倚是杖,得除煩惱,出于三界,故曰輕也。錫者明也,持杖之人得智慧明故曰明也……是杖有三鬲,見三鬲重,則念三涂苦惱、則修戒定慧念三災(zāi)老病死、則除三毒貪嗔癡念三界之無常、則信重于三寶。除三惡、斷三漏、凈三業(yè)、欲具三明……復(fù)有四鉆者,用斷四生、念四諦、修四等、入四禪……故立四楞。通中鬲五,用斷五道苦惱輪回,修五根,具五力……故立五也。十二環(huán)者,用念十二因緣通達無礙,修行十二門禪令心無患。三重四楞合數(shù)成七,以念如來七覺意法,成就七圣財。通鬲鉆八用念八正道,得八解脫,除滅八難,故用八也……”[2]724-725。因為錫杖的每一處都象征法理,意義非凡,使用時的戒律隨之逐條追加。比如:“持此杖法……著左脅下,以小指句之,使兩頭平正,不令高下。鳴則常鳴,不令聲絕。其聲均細調(diào)和,恒使若初。若初無聲訖,一行處不令有聲。若初有聲訖,一行處常令有聲……僧置左足,尼置右足,不得著地……持杖懸之樹上,勿令著地。若無樹著地,就地平處一不令傾側(cè)。眠時安杖與身相順,置之床后,正與身齊,不令前卻。持行路止息時,頭常向日,勿令倒逆違背。持此杖即持佛身,萬行盡在其中”[2]725。有趣的是,這里規(guī)定錫杖不能著地,但在造像中,除藥師和部分地藏外,大部分的錫杖都是拄在地上的。更有甚者,舍利弗還用錫杖掘土放水!{1}一根僧杖,幾乎象征了佛教所有重要的教理,以至于“持此杖即持佛身”。這時執(zhí)杖者,已不限于老病之人。
結(jié) 語
義凈記錄的錫杖一詞“吃棄羅”,對應(yīng)的梵文不是khakkhara,而應(yīng)該是具有聲音含義的hikkala。錫杖是印度古代修行者助行之具,從巴利文和梵文詞義上可以看出杖原本指的是竹枝或木棍,后來為了僧人乞食之便,在木棍頂端加上金屬片以便能發(fā)聲喚人,這正是義凈所指的hikkala。但是從印度現(xiàn)存5世紀之前的圖像材料中,并沒有發(fā)現(xiàn)除木棍之外其他形制的僧杖。早期律典往往只是規(guī)定僧人執(zhí)杖時的注意事項,并沒有描述其形制。但在中國僧人對相關(guān)律典進行的注釋中,卻出現(xiàn)了對錫杖繁雜的解釋和中國式錫杖各部分結(jié)構(gòu)表法的大量象征性陳述。
佛教于公元1世紀傳入中國,經(jīng)過一段時間佛、道、儒相對的和平相處,到公元4世紀左右,因為僧權(quán)的擴大,使三教之辯更加激烈,這時的中國僧人急需身份認同。也正是從這個時候起,西行求法的僧人大多以求律為主。同時,國內(nèi)的精英僧人,也依據(jù)印度原典加上中國傳統(tǒng)的禮儀觀念,開始撰寫更加符合中國知識分子口味的律典及注釋,這其中的代表人物就是道安(312—385)?!皬墓?世紀出現(xiàn)了杰出的中國法師……當時佛教階層的領(lǐng)袖已是純粹的中國知識分子,他們能用修改過的、可被普遍理解和接受的觀點護教和弘法”[13]。在道安活動的公元4世紀,中國僧界與傳統(tǒng)儒學(xué)和道家開始產(chǎn)生嚴重沖突——公元2世紀就已經(jīng)出現(xiàn)的“老子化胡”說{2},至此開始出現(xiàn)爭論。同時“孝道”與“僧人是否需敬王者”再次成為討論焦點{3}。而“大量僧人的出現(xiàn)也引發(fā)了另一個組織上的問題。戒律方面還很不完善……這似乎就是道安創(chuàng)制大量寺規(guī)戒律的動機”[13]316。道安、慧遠開始強調(diào)僧人的戒律,以此樹立中國僧人在整體文化中鮮明而純潔的形象?!暗腊苍谙尻?,深感戒律傳來之不全……東晉中葉道安、法汰諸人,均努力尋求戒律。釋法顯因此而西行……(道安)自須制定威儀,備可節(jié)度,其立三例,或在此時”[14]??梢哉f,中國僧律始于道安,僧服、錫杖、僧缽的制作與執(zhí)持之法,也從此得到特別強調(diào)。在當時“戒法不至”的情況下,中國僧人執(zhí)行的戒律主要是道安等“自制”的,具有濃厚中國禮儀氣息的律。直到“羅什來化,大出律藏,從此天下僧人儀范有所遵循”[14]154。到唐代,不僅僧人自身注重威儀,道宣(596—667)進一步發(fā)出敬僧護佛的呼聲:“善男子若能如是志心供養(yǎng)佛法僧者,若我現(xiàn)在、若涅槃后等無差別……精舍內(nèi)當以香涂……作塔像已,當以琉璃、頗梨、真珠、綾、絹、錦彩、鈴磬、繩鎖而供養(yǎng)之。畫佛像……應(yīng)以種種華貫、散華、妙拂、明鏡、末香、散香、燒香、種種伎樂歌舞供養(yǎng),晝夜不絕”[15]。僧人地位逐漸尊貴的同時,僧人威儀之服裝、持具也變得更加華麗。從材料的梳理情況看,錫杖原本是修行人,尤其是老病之人出門在外,走路時使用的拄杖和防身之具。這種杖是一根可粗可細的樹棍,律典中明確提到佛陀規(guī)定老病僧人可以拄杖而行。言外之意,青壯之人是不必也不能持杖行腳的,拄杖而行可能有損僧人威儀。這也正是在印度至少到公元5世紀之前的大量雕刻與壁畫中,表現(xiàn)佛陀和弟子行乞時,幾乎不見錫杖的原因。雖然在《根本說一切有部毗奈耶雜事》中提到,為了僧人乞食方便,佛陀讓釋子在杖上安裝金屬環(huán),制成搖動時可以發(fā)出聲音的錫杖,以便叫門乞食,但這個材料出現(xiàn)的比較晚{1}。到公元7世紀,玄奘在印度見所謂佛陀之杖,不過就是在木杖頭處加了鐵環(huán)而已。中國最早的錫杖圖像出現(xiàn)于唐代。有趣的是,錫杖首先出現(xiàn)在藥師佛而不是如律法規(guī)定的比丘手上{2}。敦煌莫高窟第322窟藥師三尊是敦煌首例錫杖圖像,之后,持杖藥師變得流行起來。雖然,義凈提到當時印度的僧杖“高與眉齊”[4]217,但敦煌壁畫中的錫杖或短或長,并無定數(shù)。中唐時敦煌出現(xiàn)了一個固定的組合圖像:舍利弗與毗沙門決海,如莫高窟第231、237窟及第9窟甬道頂部。五代開始地藏菩薩也出現(xiàn)手持錫杖的形象,如莫高窟第375、384等窟甬道頂部。雖然律典規(guī)定錫杖為比丘威儀之具,但其他佛弟子少見持錫杖者。直到《目連經(jīng)》變文出現(xiàn)以后,目連的形象總是手持高大的佛杖,以表明他持杖打開地獄大門的救母之舉。
那么討論錫杖變化的意義何在?
長期以來,我們討論佛教的中國化,但中國化不是概念,而是由一個個具體問題構(gòu)成的現(xiàn)象。錫杖由簡到繁的演變,正是佛教中國化的典型案例之一。究其原因,是外來“胡教”在中國立足初期,僧人對自身身份的焦慮,故而在律典中過分強調(diào)了源自印度的“正統(tǒng)”,希望通過夸大其表法的象征性,獲得身份認同。道宣的《四分律刪繁補缺行事鈔》,是典型的被中國知識分子改造過的律典。在這種背景下,中國的錫杖變得豪華而復(fù)雜,其所呈現(xiàn)的圖像卻無法在印度造像中得到印證,同樣的現(xiàn)象也出現(xiàn)在佛衣上。這些原本為簡單實用之具,變成彰顯出家人“威儀”的外在標志。最終,鑲嵌珠寶的錫杖、皇室賜紫袈裟等代替了原來的木棍和糞掃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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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道宣. 四分律刪繁補闕行事鈔:卷22:僧像致敬篇[M]//大正藏:第40冊. 臺北:新文豐出版公司,1983:131.
收稿日期:2021-05-13
基金項目:國家社科基金重大課題項目“印度古典梵語文藝學(xué)重要文獻翻譯與研究”(18ZDA286)
作者簡介:李翎(1966- ?),女,遼寧省大連市人,四川大學(xué)道教與宗教文化研究所教授,主要從事佛教圖像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