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一樂

出? 生

“千紅萬紫安排著，只待新雷第一聲”，庚子年驚蟄子時，春雷炸響，一縷玉光籠罩著凌煙閣，瞬時如白晝。凌煙閣鴿棚中飛奴、飛雪、明月奴、鐵牛等賽鴿機警驚呼“咕——咕——”，倏忽之間，玉光消失。

明月奴正孵蛋，喃喃自語：“蛋裂矣！”“昨日天驕出殼，凌煙閣已集二十三眾，莫非將滿二十四將乎？” 飛奴曰：“是也是也，雨水孵蛋至今，十六日矣?！?/p>

凌煙閣喜氣洋洋之際，天驕之母裊裊尖聲曰：“咕——此兒頸上有一絳囊！怕是不祥。”眾鴿面面相覷，請閣老相之。

閣老乃眾鴿之首，遙想當年，老先生遙遙領(lǐng)先，為凌煙閣奪得首冠。而今古稀之年，垂垂老矣。閣老曰：“驚蟄三更，陽氣甚重，此娃天生異象，是福是禍？”

成? 長

“春生萬物，雨生百谷”，小主人弟弟樂意乍見乳鴿出生，愛不釋手，阿姊樂天見幼雛頭頂數(shù)根黃毛，遂稱其為“黃兒”。爺爺亦于四天后為其戴足環(huán)。環(huán)上有數(shù)字印記，天驕之印記為“壹陸貳肆貳肆”，黃兒則為“壹陸壹叁壹叁”。

天驕與黃兒長養(yǎng)于春日，品樂天奶奶烹制之桑葉羹、春菜湯、桑葉粿，樸枳粿，艾團……，“春湯灌臟，洗滌肝腸。闔家老少，平安健康。” 一年之中，凡二十四節(jié)氣當令之物，奶奶皆循古法制成，共九九八十一種，故眾鴿遂通了人意。天驕更是嬌貴，自有母親挑上等食物與它。

一月后，幼鴿正羽長齊：雄娃天驕正羽為瓦灰色；雌娃黃兒黃發(fā)已褪去，正羽為淺玉色。其母明月奴心中疑惑，此色猶如驚蟄當晚之夜色。

學? 飛

“谷雨將應(yīng)候，行春猶未遲”，谷雨時節(jié)，飛奴領(lǐng)頭，天驕、黃兒學展翅起飛，“背負青天朝下看，都是人間城郭”。

黃兒曰：“怪哉，為何人煙稀少？”

明月奴曰：“瘟疫橫行，人多居家。”

黃兒曰：“為何臉覆一布？”

飛奴曰：“癘氣流行，外出者皆需覆一布，名曰‘口罩，概莫能外。”

天驕曰：“我輩不然?！?/p>

次日天明，忽見樓下貨運蔬菜至，家中一人憑一證戴口罩外出置辦食物。眾鴿“眉頭一皺，計上心來”。

飛奴銜起爺爺手中之幣，放至瓜果蔬菜之上，飛雪、明月奴、鐵牛等合力銜起瓜果一袋，緩緩飛起。黃兒見狀，亦隨眾鴿，時而俯沖，時而飛升，往返數(shù)次，助主人購得食物。

往后一月，凌煙閣二十四鴿除閣老年邁，裊裊忙于教天驕飛翔，余皆戮力同心，為街坊采購物品。

一日，樂意行至醫(yī)館門前，口罩忽為風所卷。無奈之際，仰望蒼天，吟嘯一聲。旋即，眾鴿靈巧落于路旁樹枝。樂意做捂嘴裝，眾鴿目目相覷，唯有黃兒振翅而去。未幾便歸，口銜樂意桌案上之口罩一袋。眾鴿方大悟。

樂意一樂，撒下玉米，黃兒一心高飛，遂存谷粒于絳囊。且飛且食，逍遙自在。絳囊乃一天然糧倉，妙哉！

于木棉枝頭小憩之時，明月奴朗聲與黃兒道：“此木壯志凌云，卓然挺立，錚錚鐵骨。其花紅而碩大，熱烈燦爛，汝可學之?！秉S兒默然未應(yīng)。

瘟疫未散，大賽不舉。光陰荏苒，辛丑年至，幼鴿已周歲。

織? 繡

“家家乞巧望秋月，穿盡紅絲幾萬條”，古郡上甚興女紅風俗，年年七夕皆有比賽。樂天學非遺傳承潮繡已三年有余，此次織就鳳凰披風參賽。肩膀處巧繡出鳳凰羽毛，栩栩如生。

七夕前夕，姊弟二人前往鄉(xiāng)村采蓮，遂用籠裝六鴿同行，自大山放飛，以便歷練。裊裊忙攜天驕鉆入籠中，黃兒低頭折桂花戲耍，留守凌煙閣。

三更時分，黃兒聞屋內(nèi)有異聲，于窗口張望，只見家貓紅纓與長矛打斗，甚為激烈。奶奶耳背，良久方知，起身將貓關(guān)入籠中，感嘆樂意常讀之鴿書被打翻在地，樂天之披風亦被貓爪所毀，無可奈何，熄燈復眠。

黃兒見披風已殘破不堪，為之奈何？若將己之正羽化為披風中鳳凰之羽，或許可以混珠。地上之書為風所翻動，黃兒見書上有一玉鳥，顏色與自己頗為相近，復觀之，下有“婦好”二字，此為樂意常講之“婦好墓中之玉鴿”乎，卻何等眼熟至此？忽而一道玉光籠罩，猶如通往書中之隧道。噫！往書中去乎，非也非也，本鴿需織補披風，一股執(zhí)念存于心中：以正羽織就，以正羽織就，以正羽織就……

電光火石之間，似乎正羽片片飄落，漸漸人事鳥事兩不知……

“春眠不覺曉，處處聞啼鳥。”黃兒朦朧之際聞樂意讀書聲，“聞啼鳥”乃是本鳥？又有一冰涼之物置于胸前，不由打了一激靈，隱約見一金牌掛于胸前。

“誰人取了黃兒之羽為我織補披風，雖奪冠，然黃兒性命危矣?！?/p>

“咕咕——虧得天驕同去采蓮，雄娃志在四方……”裊裊滔滔不絕，明月奴目中含淚。

人鴿皆束手無策，閣老踱著方步“咕咕—咕咕咕—咕咕”。姊弟異口同聲曰：“古井—明前茶—七碗！”爺爺與奶奶目瞪口呆。

“莫非……”

“我等通鳥語？”

“乃每日食鴿蛋二枚之故？”

古井乃義井，當年南宋皇帝逃難至此，飲井水得以活命，便封為“義井”。取了井水與清明之前所摘之茶煮七次，得七碗。滴于黃兒口中，樂天樂意念道：“一碗喉吻潤；兩碗破孤悶；三碗搜枯腸；四碗發(fā)輕汗；五碗肌骨清；六碗通仙靈；七碗吃不得也，唯覺兩腋習習清風生”。

“咕——”黃兒低低一聲鳴叫，睜開雙眼。

樂天喜極而泣，欣喜之情遠勝于得金獎。爺爺曰：“活矣，然重陽大賽，恐難去也。”樂意曰：“阿爺，此兩年間江東二十八州之賽事僅此一次，勝者為鴿皇？”爺爺微頷之，“勝者為江東鴿皇！”

備? 戰(zhàn)

“月到中秋偏皎潔”，中秋前后，水果豐盛，眾鴿盡情受用，裊裊挑選最甜者留與天驕；黃兒自上次元氣大傷后，樂天選用中藥：

枸杞、首烏、靈芝、當歸、女貞、熟地、黃精各三錢，內(nèi)服外用。許是藥力過猛，黃兒于水中照見自己，大驚——新長之正羽粗而大，色烏黑，似小鷹。

樂意常勸樂天不必掛懷：“黃兒足環(huán)印記曰‘壹叁壹叁，試用番語譯之乃是‘One Three，One Three?！?/p>

樂天驚呼：“萬歲，萬歲？”

“即不死鳥也！”

黃兒清醒后方知：閣老駕鶴西去，裊裊道，緣其泄露天機，爺爺則曰：“壽終正寢耳?！倍堊灾J禍，離家出走。

“歲歲重陽，今又重陽，戰(zhàn)地黃花分外香”，眾鴿備戰(zhàn)正酣。眾鳥時而直鉆云空，時而迎風展翅，時而高低盤旋，“好風憑借力，送‘鳥上青云”。

出征前夕，風不定，人初靜，鴿安寢，飛奴等沙場老將，早已“夢回吹角連營”。裊裊仍口若懸河。天驕見黃兒頗像鐘馗，毫無珠玉在側(cè)之感，喊道：“本鴿定能成為鴿皇，汝降不降？”“翔……”黃兒浸泡于湯藥中已酣眠。裊裊愈得意：“咯咯咯，鴿皇非一代天驕……”

“莫屬”二字未出口，忽見一道黑影閃過，由往日鳥出入之小門而入，直撲正手舞足蹈之裊裊，只聞“咕——”，黑影掠過，裊裊不知所蹤。天驕驚慌失措，亦分不清是貓或黃大仙。

次日，爺爺甚為痛惜，云開疫散，正當競飛，卻損大將。只得匆匆將眾鴿送往參賽地——瑯琊山。明月奴正孵蛋，目送而已，目送不到之處，唯心送耳。

參? 賽

天驕與黃兒自小便聽聞瑯琊山大名，以名列“瑯琊榜”為榮。在此，且見萬千賽鴿，雙目炯炯，斗志昂揚，且觀“靈山多秀色，空水共氤氳”，且聽“雨中山果落，燈下草蟲鳴”，且聞“空山不見人，但聞人語響”。

“前番有盜鳥者于正南面布網(wǎng)，捕鴿近百只?！?/p>

“年年如此，西南面亦如此?！?/p>

“東面稍遠，然視野廣闊。”

“非也，東邊缺補給。”

寅時犒賞三軍。黃兒長相奇特，眾鴿以為怪獸，避之唯恐不及。黃兒便獨享食槽。

卯時萬鴿競發(fā)，黃兒于高空盤旋一圈后往東行。本欲尋訪瑯琊閣，然“前不見古人，后不見來鳥”，獨行鴿是也，也就罷了。隨身帶谷粒，且飛且受用?！肮竟竟鞠恪薄认悖枢l(xiāng)？

“落日熔金，暮云合璧”，黃兒見飛奴等棲息于前方木棉，趕上前去——第一程自己已落后。四周梯田，樹木矮而密，黃兒覺樹葉味道先苦后甘，似前番重病時所飲之茶。休思故國，且試新茶。大吃大嚼，裝滿絳囊。天驕覺葉苦，不食。飛雪懟曰：“飛鳴食宿無一不嬌慣。汝足環(huán)乃‘二四二四，汝豈不怕‘餓死餓死？”便與飛奴、鐵牛等另覓棲息之地。

“少年負壯氣，奮烈自有時”， 黃兒立于木棉，方悟明月奴所言：學木棉壯志凌云，卓然挺立，錚錚鐵骨。前方江面茫茫，為爭當“鴿皇”，黃兒決意笨鳥先行，真是“落霞與孤鳥齊飛，秋水共長天一色”。

金風玉露，江月星辰，黃兒忽覺夜間視力遠勝從前，似乎婦好墓之玉鴿，發(fā)出瑩瑩綠光，照亮歸程。婦好乃是中華歷史上首位女將軍。誰說女子不如男？本鴿颯飛如流星！然其不知：常服方劑中既有補血養(yǎng)發(fā)之功，亦有滋補肝腎，養(yǎng)血明目之效。正是“異病同治”，乃因禍得福也。

東方欲曉，天高云淡，見“十里西疇熟稻香，槿花籬落竹絲長，垂（chuí）垂山果掛青黃”，“咕——故——鄉(xiāng)”黃兒俯沖，順勢折桂花一枝于路旁。立于凌煙閣外欄桿，歪頭斜目，笑銜金桂，由窗格遞予母親，明月奴驚呼：

“進——進——”

“乃金桂！”

“進進——籠！癡兒！癡兒！非——非進籠無成績！”

黃兒方跳進籠中。自言于瑯琊山賞了“三秋桂子”。見兒形容消瘦，明月奴又驚又喜又愁又樂……

“黃——黃——皇——鴿皇！”

“鴿黃——鴿皇！”

“吾黃One three。”

“吾皇萬歲！”

樂天、樂意高聲吶喊，爺爺沖黃兒喊道：“竟快了兩個時辰，鴿友之鴿皆未至，莫非連夜飛行？”，黃兒仍云里霧里：誰乃鴿皇？為何見了本鴿如此歡喜。

爺爺火速告知競飛賽會，方知此乃十年間最快成績，黃兒真乃鴿皇！實至名歸！誠如昔日詞云：

減字木蘭花

紅旗高舉，飛出深深楊柳渚。鼓擊春雷，直破煙波遠遠回。

歡聲震地，驚退萬人爭戰(zhàn)氣。金碧樓西，銜得錦標第一歸。

救? 主

為表慶祝，奶奶外出購買紅棗制作重陽糕。

鴿皇獨立凌煙閣檐頭，見天邊出現(xiàn)白點，“飛奴！飛奴，還來就菊花。”展翅相迎之際，于車水馬龍之間，瞥見奶奶提紅棗一袋蹣跚而行，后方一車橫沖而來，奶奶耳背未察覺。

說時遲，那時快，鴿皇展翅俯沖，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雙爪扣住奶奶肩上之衣物，奮力一拽，一推，一擋。車驟停，奶奶往前踉蹌，撲于道旁，紅棗散落于地，車與人僅毫厘，然鴿擋于車與人間，遂立崩。

歸? 去

玉煙一縷飄然升起，聽明月奴呼天搶地，顧樂天樂意頓足捶胸，看飛奴一臉錯愕，見老人緩緩而起，賭黑羽零落一地，隨風歸去……

歸去，化為玉鴿，傳之后世，是為不朽。

壯哉，鴿皇！悲哉，鴿皇！鴿皇威武！

樂氏曰：“鴿固有一死，死有重于泰山，有輕于鴻毛。用之所趨異也。玉鴿于驚蟄時空交錯中投胎，生于凌煙閣。為中華美食所滋養(yǎng)，為中華醫(yī)藥所救治，為傳統(tǒng)文化所浸潤，為抗疫而奮力，為織繡而折羽，為競飛而搏擊，為救主而捐軀。事了拂羽去，浩然氣長存，謚號忠勇！”

是為鴿皇本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