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劍華
中國幅員遼闊,江河眾多,在中華文明的發(fā)展史上曾多次發(fā)生洪澇災害,有的水患非常嚴重,給古代的農(nóng)業(yè)生產(chǎn)和人們的生存造成了極大危害。所以,治理水患也就成了一件至關重要的事。
上古堯舜時代,經(jīng)常鬧洪災,《孟子·滕文公上》描述當時的情形說:堯的時候,洪水橫流,四處泛濫,五谷不登,禽獸逼人,大地上成為鳥獸的居處,人們無處安身,低地的人只有在樹上搭巢,高地的人則要挖洞穴而居。可見處境是非常嚴峻的?!妒酚洝酚涊d,堯曾公開征求能治水者,當時分管四方諸侯的四岳與群臣都推薦鯀,于是堯付鯀以重任,負責治理全國的水害。鯀在危難之際接受了這個艱巨的任務,他殫精竭慮,治理洪水,傳說他甚至偷來了天帝的息壤以填塞洪水?!渡胶=?jīng)·海內(nèi)經(jīng)》記述說:“鯀竊帝之息壤以堙洪水?!眰髡f息壤是一種神奇的泥土,可以無限生長,用來阻擋填塞洪水顯然是非常好的東西。然而,鯀治水的手段主要是采取筑堤的方法,實踐證明這種方法并不能阻擋洪水的泛濫,在每年秋冬千辛萬苦筑起的堤壩,一到春夏洪水大肆泛濫之時又被沖垮了,就這樣年年修年年垮,治水九年都沒成功,導致鯀的悲壯命運。當時繼承堯攝行天子之政的舜,巡行天下,對鯀的治水無狀十分生氣,《史記·夏本紀》說:“乃殛鯀于羽山以死。天下皆以舜之誅為是,于是舜舉鯀子禹,而使續(xù)鯀之業(yè)?!彼丛趪绤枒吞幜酥嗡〉孽呏螅峙e賢任能,任命鯀的兒子禹繼承父業(yè),擔當治理洪水的重任。
大禹治水,吸取了父親鯀的教訓,放棄了單純堵塞的方法,改為湮疏并用,著重采用了疏導的手段。據(jù)《尚書》與《史記》等的記載,為了行之有效地治理水患,大禹對全國的山川河流進行了詳細勘查,“行山表木,定高山大川”,將全國劃為九個州,每州征調(diào)民力,組成治水大軍,疏通河道,使洪水東歸于海,使百姓有地可居,有田可耕?!妒酚洝は谋炯o》記述大禹“乃勞身焦思,居外十三年,過家門不敢入”?!短接[》引《呂氏春秋》記載:大禹一心治水,“年三十未娶”,后來娶涂山氏女,新婚才數(shù)日,便又踏上了治水的征途。大禹吃苦耐勞,不畏艱險,公而忘私,奮發(fā)圖強,率領治水大軍經(jīng)過十三年百折不撓的奮斗,終于取得了治水的成功。關于大禹有很多傳說故事,有些故事甚至帶有相當濃郁的神話色彩。但大禹并不是神話人物,而是新石器時代率領華夏人民疏通江河、治理水患的一位杰出英雄。今天,我們從東漢流傳下來的山東嘉祥武梁祠畫像石上,能看到一幅大禹的畫像,他頭戴笠,手持鍤,衣著簡樸,正是他風塵仆仆于九州治理水患的生動寫照。四川有大禹塑像,展現(xiàn)了大禹的精氣神。
山東嘉祥武梁祠西壁大禹畫像
位于四川汶川的大禹塑像
大禹治水的范圍相當廣闊,從岷江到黃河流域和長江流域,足跡遍及九州。根據(jù)《禹貢》等古籍的記述,有的地方水患情形復雜,大禹往返了多次。西蜀岷江是水患比較嚴重的地區(qū),《禹貢》中數(shù)次提到大禹曾由“岷山之陽,至于衡山”,“岷山導江,東別為沱”,“岷嶓既藝,沱潛既道”。說明大禹在治水過程中曾花了大量精力對岷江進行治理。如果我們作進一步的深入探討,大禹治水很可能就是從岷江開始的。大禹導山實際也是從岷山開始的。導山是治水的準備,大禹采取的辦法是“隨山刊木”。根據(jù)山勢地形確定水的流向,然后隨山之勢,相其便宜,斬木通道以治之,進而疏浚河道,達到根治水患的目的。導山治水,可以說是對自然環(huán)境進行綜合治理的一種高明而有效的手段。大禹導山治水的辦法在岷江流域取得了成功,進而才變成了整個中原的治水方法,并在九州之域推廣。古代文獻中說大禹“西興東漸”,考古發(fā)現(xiàn)對此也有較多的印證。大禹是華夏歷史上綜合治理山與水的第一人,亦是世界人類文明史上開創(chuàng)自然環(huán)境綜合治理的鼻祖。
位于今山東禹城為紀念大禹修建的禹王亭
古蜀國杜宇時代也發(fā)生了嚴重的洪災。根據(jù)有關史料記載,這次水災情形是相當嚴重的,岷江泛濫成災,河道壅塞,平原變成了沼澤,直接危及蜀國的農(nóng)業(yè)生產(chǎn),連百姓的生活都受到了影響?!短接[》卷八八八引《蜀王本紀》說:“時玉山出水,若堯之洪水,望帝不能治水,使鱉靈決玉山,民得陸處?!薄短接[》卷一六六又引《十三州志》說:“時巫山壅江,蜀地洪水,望帝使鱉冷鑿巫山治水。”根據(jù)學者們的研究,鱉靈當時治理的主要是岷江的水患,其治水地點主要有兩處,一是開鑿了灌縣寶瓶口,二是疏通了金堂峽。至于巫峽,形成于地質(zhì)年代學的第三紀,至今已有數(shù)千萬年之久,非人力所致,而且屬于巴國范圍,說鱉靈鑿巫山,顯系附會。史料說的玉山,亦稱玉壘山。《水經(jīng)注·江水》記述說:“江水又東別為沱,開明之所鑿也?!笨芍M靈鑿開了玉壘山,使岷江于此一分為二,將外江作為岷江的主流,而將內(nèi)江(即人工開鑿的柏條河)分流匯入沱江。這是一個因地制宜的極其高明的舉措,抓住了治理岷江的要害,開啟了都江堰偉大水利工程的先聲。古代岷江上游洪水泛濫,就是由這里直瀉成都平原,首當其沖的便是杜宇時代的都城郫邑。鱉靈將寶瓶口作為控制岷江流量的鎖鑰,在岷江洪水尚未進入成都平原之前即分引入沱,也就從根本上治理了洪水,確保了蜀國的農(nóng)業(yè)生產(chǎn),使蜀人得以安居樂業(yè)。鱉靈還疏通了龍泉山與云頂山之間的金堂峽,使流量增大的沱江得以暢通地東流,從而也就卓有成效地治理了匯入沱江的江、湔、綿、洛等河流的水患。正如《輿地紀勝》引《華陽國志》闕文所說:“蜀地潴水,鱉靈……開廣漢金堂江,民得安居?!薄妒裰忻麆儆洝肪戆艘灿浭稣f:金堂縣的“峽口,相傳鱉靈所鑿”。又云:“金灌口,東枕云頂,南披峽口,水出山下,如岷江之狀?!笨芍鹛脥{的開鑿,對疏通與治理岷江水患確實發(fā)揮了重要的作用。
鱉靈長期在外治水,與民同勞,以其非凡的才干和能力逐漸樹立了很高的威望,并以治水取得的巨大成功贏得了蜀國人民的愛戴。在鱉靈外出治水期間,年事已高的蜀國君王杜宇卻在都城郫邑華麗的宮室里沉湎于酒色,與鱉靈美麗的妻子發(fā)生了私情。我們由此會聯(lián)想到《荷馬史詩》中的海倫,古代愛琴海沿岸的古希臘人和特洛伊人為了美麗的海倫而發(fā)生了長達十年的戰(zhàn)爭。古蜀國君王杜宇的荒唐行為,也導致了王朝的更替。漢代揚雄在《蜀王本紀》中記述說:“鱉靈治水去后,望帝與其妻通,慚愧,自以德薄,不如鱉靈,乃委國授之而去,如堯之禪舜。鱉靈即位,號曰開明?!睗h代許慎《說文解字》“巂”字下也有同樣的記述:“蜀王望帝淫其相妻,慚,亡去,為子巂鳥?!倍U讓是含糊其詞的說法,有史書則說得更為明確,杜宇顯然是被推翻的:“望帝自逃之后,欲復位不得,死化為鵑,每春月間,晝夜悲鳴,蜀人聞之曰,我望帝魂也?!保ā睬濉吵C?、楊芳燦等纂修《(嘉慶)四川通志》卷二〇一,第8冊,巴蜀書社1984年版,第5753頁)望帝是杜宇的稱號,鱉靈即位后,稱為叢帝。如今郫都區(qū)城郊古柏森森、環(huán)境幽雅的望叢祠,即是對望帝杜宇、叢帝鱉靈這兩位古蜀歷史上傳奇人物的紀念。
望叢祠內(nèi)的古望帝之陵
望叢祠內(nèi)的古叢帝之陵
正是由于大規(guī)模興修水利,推動了農(nóng)業(yè)的發(fā)展,使鱉靈創(chuàng)建的開明王朝充滿了興旺氣象。鱉靈及其兒子開明二世盧帝曾依仗國力大肆拓展疆域,《華陽國志》說春秋戰(zhàn)國時期,蜀國疆域“東接于巴,南接于越,北與秦分,西奄峨嶓,地稱天府”,已成為雄踞中國西南的一個泱泱大國。蜀國不僅地廣人多,而且其富庶更是天下聞名,成了北方強秦在統(tǒng)一全國過程中首先占領的對象。末代蜀王時,貪圖享樂,軍政衰落,公元前316年的秋天,秦惠王派遣張儀、司馬錯、都尉墨率領大軍從石牛道南下伐蜀,很快便攻占了蜀國,接著又占領了巴國。秦并巴蜀之后,采用了分封制與郡縣制并用的統(tǒng)治方式,并大量從秦國移民入蜀,同時還修筑了成都城、郫城和臨邛城,以加強對蜀地的控制。蜀國的美麗江山,從此并入了秦國的版圖。開明王朝結(jié)束了,但開明王朝修建的水利工程依然灌溉著富饒的成都平原,成為蜀地農(nóng)業(yè)生產(chǎn)的重要保障。秦國得蜀后,實力大為增強,《華陽國志》卷三記述:周赧王七年(前308),“司馬錯率巴、蜀眾十萬,大舶船萬艘,米六百萬斛,浮江伐楚”(〔晉〕常璩撰、劉琳校注《華陽國志校注》,巴蜀書社1984年版,第194頁)。秦國占領蜀地后僅八年,即征集到600萬斛大米用于征戰(zhàn),足見蜀地產(chǎn)糧之多。蜀地不僅成了秦國東進伐楚的戰(zhàn)略基地,而且為秦統(tǒng)一全國提供了一個堅實和富饒的大后方。
李冰是繼司馬錯、張若之后的第三任蜀郡守,史籍稱李冰“能知天文地理”,是一位具有真才實學的奇才。李冰擔任蜀郡守的時間比較長,蜀地大局已定,治理水患、興修水利、大力發(fā)展農(nóng)業(yè)生產(chǎn),便成了李冰要做的頭等大事。李冰治蜀的事跡甚多,涉及水利、交通、鹽業(yè)等許多領域,都有非凡的建樹,特別是在水利建設方面,更是功績卓著。在李冰進行的眾多水利建設中,最偉大的創(chuàng)舉便是他領導修建的都江堰,不僅規(guī)模宏大,而且高瞻遠矚,深謀遠慮,著眼于綜合利用,使水利工程兼顧到防洪、灌溉、運輸?shù)榷喾矫娴墓δ芎托б?,受益于當世,更造福子孫后代。
都江堰出土的李冰像
李冰治水,化害為利,不僅創(chuàng)造了一個造福百代的水利工程,更彰顯了一種偉大的治水精神。都江堰既是古代科技與古人聰明才智的結(jié)晶,更是意志與人格力量的體現(xiàn)。都江堰是一項大型的綜合水利設施,亦是目前世界上歷史最長的無壩引水工程,其最關鍵的渠首樞紐主要由寶瓶口、魚嘴分水堤、飛沙堰溢洪道三大主體工程組成。魚嘴分水堤是都江堰頂端的分水工程,平面形狀如同大魚嘴,因而得名。其后為分水堤,又稱內(nèi)外金剛堤,將奔瀉的岷江分為內(nèi)外二江,外江為岷江干流,用以泄洪排沙,內(nèi)江則以引水灌溉為主。寶瓶口是在玉壘山末端開鑿的內(nèi)江進水口,其原有缺口早在鱉靈治水的時候就已形成雛形,李冰于此對離堆作了進一步開鑿。這個堅固而又奇妙的內(nèi)江進水口,猶如瓶口一樣,嚴格控制著進入成都平原的內(nèi)江流量,長年累月保持著穩(wěn)定狀態(tài)。岷江水由寶瓶口進入內(nèi)江后,便順應其“居高臨下”的地勢,不斷分流,形成扇形自流灌溉系統(tǒng)。當寶瓶口的進水量飽和后,無論岷江發(fā)生多大的洪水,寶瓶口都將其拒之口外概不容納,使成都平原不至于遭受水災。干旱時,寶瓶口仍從岷江分流吞進相對充足的水量,以保障成都平原的灌溉、運輸、生活等方面的用水,這是多么神奇的天然佳構(gòu)。正是有了這一布局合理、天人合一的系統(tǒng)水利工程,才為天府沃野提供了水旱從人的保證。李冰的非凡作為和杰出貢獻,為蜀地民眾帶來了福祉,開創(chuàng)了新的繁榮興旺局面,使蜀地從此成為名副其實的天府之國。
水利是農(nóng)業(yè)的命脈,李冰創(chuàng)建都江堰,使成都平原的農(nóng)業(yè)生產(chǎn)與經(jīng)濟發(fā)展獲得了有力的保障。蜀地從此成為秦國的米糧倉和最重要的戰(zhàn)略后方基地,為秦統(tǒng)一全國提供了充裕的糧食與物資,起到了決定性的保障作用。到了秦漢之際,在劉邦與項羽逐鹿中原的過程中,劉邦也是依靠蜀地為其源源不斷地提供人力與糧食,獲得了支撐與保障,從而取得了最終的勝利。概而言之,秦國依靠巴蜀的富饒而統(tǒng)一了全國,劉邦利用巴蜀的人力物力戰(zhàn)勝了項羽,都是仰仗蜀地盛產(chǎn)稻米而開創(chuàng)了豐功偉業(yè)。在以后的歲月里,每當中華民族遇到重大災難,天府之國總是沉著地提供庇護和濡養(yǎng)。
用歷史的眼光看,水利在很大程度上也是一個時代的寫照,并不單純是一項工程,包括傳統(tǒng)文化以及政治經(jīng)濟與科學技術(shù)等諸多因素,都凝聚在里面。都江堰不僅是我國古代科技的結(jié)晶,更是天府文化的精神象征。都江堰兩千多年來能夠始終如一發(fā)揮著巨大的作用,最重要的秘訣就是,這是一項天人合一的科學的綜合水利工程,它順應了自然規(guī)律,并將人的聰明才智發(fā)揮到了極致,從此旱澇無虞,開創(chuàng)天府,造福天下。如今,世界上許多古代水利工程都已成為考古學家們發(fā)掘研究的遺跡了,但古老的都江堰則一如既往,迄今依然青春煥發(fā)、充滿活力。
從大禹治理水患,到李冰建造都江堰,都顯示了一種偉大的治水精神。這種治水精神,應該包括三個內(nèi)核,一是戰(zhàn)勝自然災害的不屈不撓的抗爭精神,二是順應自然的天人合一的科學精神,三是不斷發(fā)展與時俱進的創(chuàng)新精神。這三個精神內(nèi)核是互為表里、相互交融、密切結(jié)合在一起的。正是由于這種偉大的治水精神,才使成都平原成為名副其實的天府之國。在一定意義上也可以說,這種治水精神也是天府文化的精髓所在。都江堰作為治水精神的象征,流淌的不僅是奔騰的清冽江水,更是一種壯麗的馴順、一種充滿生命活力的傳統(tǒng)、一種造福萬代的奉獻、一種至圣至善的智慧、一個光輝而又獨特的精神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