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彩瑩
北京師范大學民俗典籍文字研究中心
漢字是中華文明的基石。對于中華民族而言,漢字讓信息得以傳之異地、流之長久,幫助人們戰(zhàn)勝時間、空間的禁錮,使中華文明代代延續(xù)。我們目前所見最早的成熟漢字體系是甲骨文,出現(xiàn)于商代晚期。然而,要形成甲骨文這樣的漢字體系,必然要歷經漫長的過程。那么,漢字究竟起源于何時?漢字又是如何形成的?面對這些問題,現(xiàn)代人尚能通過考古發(fā)掘來研究漢字的起源,但古人面對漢字這一充滿神秘的發(fā)明時,只能通過種種想象,以傳說的方式來進行解釋。在諸種有關造字起源的傳說中,起源于先秦,演變、成型并最終豐富、完善于漢代的“倉頡造字”說,是最為著名、流傳最廣的,也是古代先民對漢字起源的最主流的解釋。對造字者的崇拜已經融入了中華民族的文化之中,對倉頡的信仰也成為了民間風俗的一部分。在民間,人們修建倉頡廟、倉頡墓,以紀念這位古老的文明使者。漢字起源的傳說融合了文字誕生的基本邏輯和事實依據(jù),并以瑰麗的想象賦予了其豐富的故事性。
目前所能見到的關于造字的文獻記載,最早來源于周秦時代,我們所熟悉的“倉頡造字”傳說便誕生于這一時期。
“倉頡”之名最早見于《荀子·解蔽》:“故好書者眾矣,而倉頡獨傳者,壹也?!贝笠馐牵菏褂梦淖值挠泻芏嗳?,但只有倉頡成為了從事文字工作的專家,其原因是倉頡摸清了漢字正確的使用規(guī)律。在這條記載中,“倉頡”之名和文字緊密聯(lián)系在了一起,倉頡被認為是能夠摸清漢字使用規(guī)律的專家。
其后不久,倉頡便以漢字創(chuàng)制者的身份出現(xiàn)于先哲的論述中。在《韓非子》中,可見這樣的闡述:“古者蒼頡之作書也,自環(huán)者謂之私,背私謂之公,公私之相背也,乃蒼頡固以知之矣?!边@段文獻認為倉頡在造字時從字形上區(qū)分了“公”“私”二字,體現(xiàn)了公與私的對立性。韓非子明確指出倉頡是漢字的創(chuàng)制者,而且還提出倉頡有意識地把哲學理念融入字形的構造。在《呂氏春秋》中,倉頡亦被視為漢字的創(chuàng)制者?!秴问洗呵铩彿钟[·君守》寫道:“奚仲作車,蒼頡作書,后稷作稼,皋陶作刑,昆吾作陶,夏鯀作城,此六人者所作當矣……”在《呂氏春秋》中,倉頡與奚仲、后稷、皋陶、昆吾、夏鯀皆被視為工具的發(fā)明者,并且這些發(fā)明創(chuàng)造都被認為是合宜的,倉頡造字之功再一次被肯定。
在秦統(tǒng)一天下后,“倉頡造字”說在官方敘事中延續(xù)下來。秦始皇內兼六國、外攘四夷,建立起中國歷史上第一個大一統(tǒng)王朝。為了加強中央集權,秦始皇采納李斯的建議,推行“書同文”政策,規(guī)定全國統(tǒng)一使用小篆?!墩f文解字》對此有所記載:“丞相李斯乃奏同之,罷其不與秦文合者。斯作《倉頡篇》,中車府令趙高作《爰歷篇》,太史令胡毋敬作《博學篇》。皆取史籀大篆,或頗省改,所謂小篆者也?!币簿褪钦f,為了順應“書同文”政策,丞相李斯撰寫了《倉頡篇》,中車府令趙高、太史令胡毋敬分別撰寫了《爰歷篇》和《博學篇》。在李斯的《倉頡篇》中,一開頭便寫道:“蒼頡作書以教后嗣。”這句話的意思是:倉頡為了使后人受到教育,因而創(chuàng)制了文字。這意味著,在秦代的官方敘事中,倉頡被明確為漢字的創(chuàng)制者,并且認為倉頡所造之字乃后世典范,具有教育意義。秦朝政府利用“倉頡造字”,為統(tǒng)一文字提供了合法性。隨著秦代政府對《倉頡篇》的推廣,“倉頡造字”說也為越來越多的人所接受。
可見,在周秦時期,倉頡作為文字創(chuàng)制者的身份,逐漸在官方文獻中被明確下來。除了將造字之功歸于倉頡,這一時期還有倉頡、沮誦共同造字的說法,該說僅見于《世本》,其文曰:“沮誦蒼頡作書?!比欢朔N說法在其后很長時間都未成為主流,直到晉代才重新被提起??梢哉f,周秦時期的“倉頡造字”說,為漢代以后倉頡形象的逐漸豐滿,“倉頡造字”故事細節(jié)的逐漸豐富打下了基礎。
“倉頡造字”說在周秦時期只是初具模型,雖然漢字創(chuàng)制者的名字已經確定下來,但是文獻中卻沒有提供他的更多信息。倉頡的相貌、身份、經歷、漢字創(chuàng)制后的影響等記載,都是首先出現(xiàn)在漢代的文獻中。如果說周秦時期的文獻只是提供了有關造字者的簡要信息,那么西漢時期的文獻已然具備故事性了。
西漢初期,淮南王劉安酷愛讀書,擅長文辯。他召集賓客方術之士數(shù)千人,收集史料編寫了《淮南子》。這本書在繼承先秦道家思想的基礎上,吸收墨家、儒家思想,內容上收錄“古今治亂存亡禍福,世間詭異環(huán)奇之事”?!痘茨献印芬环矫嬷孛鑼懥藗}頡創(chuàng)制漢字后產生的異象,另一方面上承《呂氏春秋》等文獻的精神,對倉頡的造字之功不吝贊美?!痘茨献印啡珪矁纱翁峒啊皞}頡造字”,一處在《淮南子·本經訓》中,首次闡述了漢字創(chuàng)制的影響及影響發(fā)生的原因:“昔者蒼頡作書而天雨粟,鬼夜哭……能愈多而德愈薄矣?!边@段文字描繪了種種由漢字的發(fā)明引發(fā)的異象:倉頡創(chuàng)制文字后,天上落下谷子,鬼在夜晚哭泣,是因為人們所掌握的智巧多了,品德便變得淺薄。另一處在《淮南子·修務訓》中:“昔者,蒼頡作書,容成造歷,胡曹為衣,后稷耕稼,儀狄作酒,奚仲為車。此六人者,皆有神明之道,圣智之跡……”也就是說:創(chuàng)制文字的倉頡與制造歷法的容成、教人裁制衣服的胡曹、種植五谷的后稷、造酒的儀狄、造車的奚仲,都是掌握了玄奧道理、具有超群才智的人?!痘茨献印分械南嚓P敘述增強了“倉頡造字”的神圣性,不僅與先秦時期《呂氏春秋》等文獻的態(tài)度一脈相承,認為倉頡等六位技藝發(fā)明者可與神明比肩,并且著重描寫了漢字創(chuàng)制之后產生的異象,“倉頡造字”成為了能使天象產生異變的神圣事件。
倉頡畫像
西漢后期,讖緯之說興盛。讖緯以“陰陽五行”“天人感應”學說為理論依據(jù),把偶然出現(xiàn)的自然現(xiàn)象解釋為上天對人間的預告。讖緯之書廣泛收錄古代帝王、圣人的故事以及與預言相關的故事。對于漢字這一社會重要交流工具,讖緯之書亦有相關記載。在此類文獻的敘述中,漢字起源更增添了幾分神秘色彩,《河圖玉版》中的“倉頡造字”故事便是如此。該書已佚,但酈道元《水經注》引用了其中有關的記載,曰:“倉頡為帝南巡,登陽虛之山,臨于玄扈、洛汭之水。靈龜負書,丹甲青文以授之。”在這段文字中,我們看到這樣一個情節(jié):倉頡南巡時登臨陽虛山,漫步于玄扈水、洛水之畔。靈龜背著書浮現(xiàn)在水上,把丹甲青文的天書授予倉頡。也就是說,倉頡能夠創(chuàng)制文字完全是上天的饋贈。
另一部提及“倉頡造字”的讖緯之書《春秋元命苞》(全稱《春秋緯元命苞》),約成書于西漢末年至東漢初年間,其原書亦已佚失。在清人馬骕編撰的《繹史》中,有如下記載:“《春秋元命苞》:‘倉帝史皇氏,名頡,姓侯岡,龍顏侈哆,四目靈光,實有睿德,生而能書。及受河圖綠字,于是窮天地之變,仰觀奎星圓曲之勢,俯察龜文鳥羽山川,指掌而創(chuàng)文字。天為雨粟,鬼為夜哭,龍乃潛藏。治百有一十載,都于陽武,終葬衛(wèi)之利鄉(xiāng)亭?!痹谶@里,此前未出現(xiàn)的三個信息被補充進來:其一,倉頡的相貌;其二,倉頡的姓名;其三,倉頡的造字過程。根據(jù)《春秋元命苞》的補充,我們看到了一個比較完整的“倉頡造字”故事:倉頡乃是古代帝王,姓為“侯岡”,氏為“史皇”,名“頡”。倉頡的長相非同凡人:他的眉骨像龍一樣突起,大口開闊,四只眼睛閃著神異的光輝。倉頡的品德高尚,一出生便有書寫的能力。當倉頡得到河圖,看到上面的神秘符號后,他便仔細地參悟起天地間萬事萬象的變化。他仰面細觀奎星屈曲相勾的態(tài)勢,俯身察看龜背的紋理、鳥兒羽毛的紋路,遠望山川走勢,近看手掌紋路,終于將漢字創(chuàng)制出來。由于漢字的創(chuàng)制,谷物從天而降,鬼魂在夜里啼哭,神龍隱藏起來,不再現(xiàn)身世間。他以“陽武”這個地方為國都,治理天下長達一百一十年。倉頡死后,被埋葬在衛(wèi)地的利鄉(xiāng)亭?!洞呵镌分械挠涊d使倉頡的形象豐滿起來,此后這段敘述成為了民間建造倉頡墓、倉頡廟的重要依據(jù)。
東漢時期,“倉頡造字”的故事得到完善。此前文獻中尚有一些細節(jié)未詳細闡明,東漢時期的學者把這些信息加以補充說明,使得故事整體更為充實。王充、高誘、許慎都對這一時期“倉頡造字”故事的豐富起到了重要作用。
王充、高誘皆闡發(fā)了“倉頡造字”與“天雨粟,鬼夜哭”之間的邏輯關系。《淮南子·本經訓》中講到“倉頡造字”后“天雨粟,鬼夜哭”,但并未細論造字行為與怪異現(xiàn)象的關聯(lián)。對此,王充在《論衡·感虛篇》中提出,“倉頡造字”與“天雨粟,鬼夜哭”并不存在因果關系,只是事件與現(xiàn)象的巧合而已。既然河圖洛書是天降祥瑞,那么漢字亦不應被視為禍亂。至于為什么人們會認為“倉頡造字”引發(fā)了怪異現(xiàn)象呢?王充認為:倉頡造字后,正好趕上谷物從天而降,夜晚傳來鬼的哭泣聲。人們看到怪現(xiàn)象伴隨文字而出現(xiàn),便把兩件事聯(lián)系在一起,認為是文字創(chuàng)制引發(fā)了禍亂。與王充不同,高誘認為“倉頡造字”與怪異現(xiàn)象之間存在因果關聯(lián):“蒼頡始視鳥跡之文,造書契,則詐偽萌生。詐偽萌生,則去本趨末,棄耕作之業(yè)而務錐刀之利。天知其將餓,故為雨粟。鬼恐為書文所劾,故夜哭也?!痹谶@段文字中,高誘詳細地解釋了天為何“雨粟”,鬼為何“夜哭”:文字產生后,人們能夠書寫契約,而欺詐粉飾亦隨之產生。從此,人們開始舍本逐末,不務耕作,反而爭相追逐微小的利益;上天知道這樣下去人們便會餓肚子,所以為人們下了一場谷物雨。鬼擔心人們用文字彈劾它們,因此在夜里哭泣。此外,高誘還提出了另一種有關“鬼夜哭”的故事闡釋:“‘鬼’或作‘兔’,兔恐見取豪作筆,害及其軀,故夜哭?!币簿褪钦f,人們學會寫字后,兔子擔心人用兔毛制作毛筆,危害兔類的生命安全,所以在夜晚哭泣。
此外,《論衡》中有許多篇目提到“倉頡”的生平信息。從上下文的表述來看,這些并非王充首創(chuàng)。對于其中一些說法,王充本人也并不完全贊同。但這些說法無疑與當時人們對倉頡創(chuàng)制漢字的認識相關,為我們了解東漢時期的倉頡形象提供了寶貴線索:
蒼頡四目,為黃帝史。(《論衡·骨相篇》)
以見鳥跡而知為書,見蜚蓬而知為車,天非以鳥跡命倉頡,以蜚蓬使奚仲也。奚仲感蜚蓬,而倉頡起鳥跡也。(《論衡·感類篇》)
及倉頡作書鬼夜哭。(《論衡·訂鬼篇》)
又學書諱丙日,云倉頡以丙日死也。(《論衡·譏日篇》)
根據(jù)這些信息,我們可以得知,在王充所生活的時代,東漢人是這樣描寫倉頡生平的:倉頡是黃帝的史官,他長著四只眼睛。根據(jù)鳥的足跡,倉頡創(chuàng)制了文字。在文字創(chuàng)制后,人們看到天上下了谷物,夜里聽到鬼魂哭泣。倉頡去世的日子是丙日,因此學習寫字的人都避忌丙日。
許慎對“倉頡造字”說的完善可謂至關重要。他在《說文解字·敘》中這樣寫道:
古者庖犧氏之王天下也,仰則觀象于天,俯則觀法于地。視鳥獸之文與地之宜,近取諸身,遠取諸物。于是始作《易》八卦,以垂憲象。及神農氏,結繩為治,而統(tǒng)其事。庶業(yè)其繁,飾偽萌生。黃帝之史倉頡,見鳥獸蹄迒之跡,知分理之可相別異也,初造書契。百工以乂,萬品以察,蓋取諸《夬》?!秹罚簱P于王庭。言文者,宣教明化于王者朝廷,君子所以施祿及下,居德則忌也。
倉頡之初作書,蓋依類象形,故謂之文。其后形聲相益,即謂之字。字者,言孳乳而浸多也。
在這段文字中,許慎完善了“倉頡造字”說的兩方面內容。
其一,闡釋了早期記事工具向成熟文字體系發(fā)展的歷程。盡管先秦文獻就記載了伏羲創(chuàng)八卦、神農結繩而治的故事,但八卦、結繩和漢字創(chuàng)制之間的關聯(lián)從未有人梳理。在《說文解字·敘》中,許慎首次把伏羲創(chuàng)八卦、神農結繩而治和“倉頡造字”的故事勾連起來,為我們描繪了人類改進記事工具的歷程。根據(jù)許慎的闡釋,我們看到了這樣一個場景:遠古時期,伏羲治理天下。他仰觀天象,俯看地理,觀察鳥獸的足跡以及地上的草木形態(tài)。近則取象于身,遠則取象于萬物。根據(jù)觀察,伏羲創(chuàng)制出《易》之八卦,顯示萬物的法象。到了神農氏,用結繩的方法記錄事件。隨著社會發(fā)展,各類事務愈發(fā)復雜,粉飾虛偽之事漸漸產生。黃帝時期,史官倉頡觀察鳥獸的足跡,認識到不同的紋理可以用來區(qū)分事物。受到這樣的啟發(fā),倉頡便開始創(chuàng)制文字。
其二,闡釋了倉頡創(chuàng)制漢字的方式。在此前的文獻中,我們只能知道倉頡受到鳥獸足跡的啟發(fā)而創(chuàng)制文字。許慎《說文解字·敘》則進一步描寫了倉頡造字的兩種方式:在造字的最初階段,倉頡通過描摹物體的輪廓圖形來造字。用這種方式創(chuàng)造出來的就是今天所說“象形字”和“指事字”,都是獨體字,稱為“文”;在之后的階段,倉頡便通過形聲相益的方式,將“文”孳乳為“字”,用這種方式創(chuàng)造的,則是今日所言的“會意字”和“形聲字”。
至此,倉頡的個人信息(相貌、身份、去世日等)和造字歷程皆被細致描寫,“倉頡造字”的故事情節(jié)已然完整。后世所述造字傳說雖有小異,但故事模式大體相同。當然,東漢時期不同學者對“倉頡造字”的細節(jié)描寫有所差異,后世學者便主動選取其中符合自身理念的那一種。例如,就前文提到的“倉頡造字”與“天雨粟,鬼夜哭”的關系而言,王充《論衡》認為兩者只是偶然的巧合,高誘《淮南子注》則指出“倉頡造字”導致了“天雨粟,鬼夜哭”的發(fā)生。由于《論衡》對社會廣為認可的“天人感應”之說多有貶斥,所以不為正統(tǒng)學者所認可,因此后人多傾向于高誘的闡釋。而這種選擇在某種程度上,也能說明古人更傾向于認為“倉頡造字”與天之異象息息相關,是一項偉大和神圣的事業(yè)。
魏晉以來,很多文獻都談及漢字起源的傳說,“倉頡造字”說仍為大多數(shù)學者所認可。西晉時期的《帝王世紀》、南北朝時期的《水經注》、唐代的《封氏聞見記》乃至清代的《御制清文鑒》“后序”等皆持此論。值得注意的是,在有些文獻中,漢字的創(chuàng)制者不再僅有倉頡,而是倉頡、沮誦二者。同時,隨著道教的逐漸興盛,在道教文獻中也出現(xiàn)了“太上老君造字”說。
前文提到,先秦時期的《世本》有“沮誦蒼頡作書”之說。在之后的很長一段時間里,這一說法似乎被人們遺忘了。直到晉代,“沮涌、倉頡造字”說才被重新提起。西晉時期,書法家衛(wèi)恒撰寫了《四體書勢》,探討古文、篆書、隸書、草書這四種書體的相關理論?!端捏w書勢》以造字傳說開篇:“昔在黃帝,創(chuàng)制造物。有沮誦、倉頡者,始作書契,以代結繩,蓋睹鳥跡以興思也。因而遂滋,則謂之字,有六義焉?!焙笪挠謱懙溃骸包S帝之史,沮誦、倉頡,眺彼鳥跡,始作書契?!贝笠馐钦f沮誦、倉頡是黃帝的史官,他們受到鳥獸足跡的啟發(fā),創(chuàng)制了文字。由于衛(wèi)恒書法造詣極高且家世顯赫,因此《四體書勢》的內容被后世很多著述記載,如《書斷》《墨池編》《書苑菁華》《經史雜記》等。除這些記載《四體書勢》的著述外,后世還有一些著述直接講到沮誦、倉頡共同創(chuàng)制文字,如《周易本義啟蒙翼傳》《書史會要》等書。特別是明代,學人為沮誦抱不平,感慨:“倉頡沮誦共造文字,今但知有倉頡,不知有沮誦?!泵髑鍟r期認同沮誦、倉頡共造文字者猶多,如《古微書》《玉芝堂談薈》《曾惠敏公使西日記》《佩文齋書畫譜》《夜航船》等書都講到這一傳說。
[西晉]衛(wèi)恒:《一日帖》,收錄于《淳化閣帖》第二卷
此外,在宗教信仰的影響下,一些人更愿意相信造福人間的工具是宗教神靈創(chuàng)制的。唐代道教盛行,因此在許多道教文獻中,出現(xiàn)了“太上老君造字”說?!段鞔ㄇ嘌驅m碑銘》中便將造字之功歸于太上老君:“洎乎庖羲氏之王天下也,我太上圣祖以道弘濟,降跡為師,仰觀圓蓋之文,俯察方輿之理,教之以畫八卦,指之以分三才;助之以造書契之文,制之以代結繩之政?!兜洹贰秹灐纷晕叶?,經籍自我而生。”根據(jù)碑文的說法,伏羲所在的時期,太上老君曾降臨人間,教伏羲畫八卦、造文字,各類書籍皆因太上老君相助才產生。宋代賈善翔《猶龍傳》則說得更為具體:“在伏羲氏時,人巳澆漓,而未有法度,老君號郁華子,下為師,說《元陽經》,教以畫八卦,造書契,以通神明之德,以類萬物之情,仰則觀象于天,俯則觀法于地,為文教之始也。”這段文獻進一步指出,太上老君是因為不愿看到人間風俗淡薄,才化名郁華子下界相助。
相比于“倉頡造字”說,另外兩種傳說的流傳遠沒有那么廣泛。“沮誦、倉頡造字”說只是晉代以后才有一些文獻提及,“太上老君造字”說也只出現(xiàn)在道教文獻中。
與文獻記載的情況相匹配,在漢字起源的傳說中,“倉頡造字”說在民間的接受度最廣,這從各地修建的倉頡廟、倉頡墓等紀念性建筑便能看出。典籍記載中與倉頡相關的地點,幾乎皆可見紀念倉頡的建筑。
《春秋元命苞》中曾提到倉頡“終葬衛(wèi)之利鄉(xiāng)亭”,相應地,古人在白水縣利鄉(xiāng)亭(今屬陜西省渭南市)修建了倉頡廟,至今仍存。倉頡廟內曾立有“倉頡廟碑”,據(jù)趙明誠《金石錄》記載:“文字殘缺,其略可辨者,有云:‘蒼頡,天生德于大圣,四目靈光,為百王作憲?!溷懺唬骸履率ドn?!錇椤渡n頡碑》也。考其歲月,蓋熹平六年立?!睋?jù)趙明誠考證,“倉頡廟碑”立于漢代熹平六年(177),則白水倉頡廟在東漢熹平年間已有之。除倉頡廟外,白水縣利鄉(xiāng)亭還建有倉頡墓。關于該墓的記載最早見于三國《皇覽》之中:“有蒼頡冢。在利陽亭南。墳高六丈。學書者。皆往上姓名投刺。祀之不絕?!睆奈谋緦W者祭祀活動的描寫看,白水縣倉頡墓香火旺盛,可知倉頡墓在三國時期已頗具名氣。
《春秋元命苞》提到倉頡“都于陽武”。《路史》注:“今開封之祥符,故浚儀縣,即春秋之陽武高陽鄉(xiāng)也?!睋?jù)此可知倉頡時代的“陽武”在河南開封。與此相應,河南開封也建有倉頡墓。關于此墓的記載最早見于萬歷年間的《開封府志》:“倉頡墓在府城東北二十里。”河南省文物局編寫的《河南文物名勝》介紹了該墓的現(xiàn)狀:“現(xiàn)在劉莊村之北尚有一高出平地的墓冢,墓南有墓碑遺跡,墓碑已失。墓東南約300 米有一夯筑的臺基,即造字臺。”
漢代鄭樵在《通志》中提到:“蒼頡石室記有二十八字。在蒼頡北海墓中。土人呼為藏書室?!睗h代的“北海”即今天的山東濰坊附近。元代,于欽批評《水經注》中“又東北過壽光縣西……城之西南水東有孔子石室”一句,認為文中所記石室“乃是倉頡墓中石室”。這就進一步把倉頡墓的地點定位于濰坊壽光。值得探討的是,如果在漢代,壽光倉頡墓已存在,為何從無文章論及祭祀之事,又為何倉頡墓的位置描述并不具體?很有可能壽光倉頡墓為后世依據(jù)《通志》《水經注》等文獻的記載所建?!洞竺饕唤y(tǒng)志》中寫道:“倉頡廟。在壽光縣西。本朝弘治十六年建……倉頡冢。在壽光縣治西?!笨芍獕酃鈧}頡廟為明代所建。“老《壽光縣志》記載:‘倉頡墓始修于明代洪武年間,墓址在壽光城西門外,墓前有祠。后經知縣翟唐、王國相等整修,規(guī)??捎^?!?/p>
除以上所列舉的,全國各地還有很多為紀念倉頡而造的建筑,如山東東阿倉頡墓、河南商丘虞城倉頡墓、杭州西湖倉頡廟等。這些建筑皆體現(xiàn)了民間對漢字起源傳說的認可。
從周秦時期“倉頡”之名初見,經過漢代的形成和完善,再到魏晉以來造字人物的多元化,漢字起源的傳說經歷了漫長的發(fā)展過程。盡管這些傳說并非對漢字起源歷史的真實再現(xiàn),今天的我們亦已知曉,漢字不可能是由個人獨立創(chuàng)制完成的,但是漢字起源傳說中的某些內容是具備一定合理性的,對于今人推測漢字起源情況有一定幫助。
從漢字起源的傳說中,我們能夠獲得三點信息。其一,漢字起源與社會發(fā)展密切相關。在漢字起源的傳說中,無論是身為史官的倉頡、沮誦,還是下界幫助人間的神仙太上老君,其創(chuàng)制文字的目的皆是幫助天子治理社會。漢字并非自然界中本身就有的事物,它是隨著社會發(fā)展而產生的。當人類社會的政治、經濟發(fā)展到一定階段,越來越多的事項需要被記錄、傳遞。為了滿足超越時間、空間限制傳遞信息的需求,漢字便被創(chuàng)制出來;其二,在漢字創(chuàng)制以前,人們曾用了很長一段時間摸索記事方法?!墩f文解字·敘》中勾勒了伏羲創(chuàng)八卦、神農結繩記事、倉頡造字的演進過程,此說也被后世典籍多次援引。誠然,漢字的創(chuàng)制并非一蹴而就,它是經過人們對記事方式的長期探索后才誕生的。無論中外,古人都曾經嘗試過結繩記事、契刻記事,但這些方式都難以記載復雜的事項。在不斷的嘗試中,古人會逐漸認識到何種方式能夠獨立傳達信息,進而創(chuàng)制出文字;其三,在漢字的形成過程中,應該確實存在一個或多個起獨特作用的人。在傳說中,漢字的產生總是歸功于具體的人物,或是倉頡、沮誦,或是太上老君。其實,正如王寧先生在《漢字六論》中所說:“倉頡是一個因為集中使用文字而摸著了它的規(guī)律從而整理了文字的專家。在漢字從原始文字過渡到較為規(guī)范的文字的過程中,他起了獨特的作用??梢酝茢?,這樣的一個人,在漢字起源階段的晚期,一定會存在?!?/p>
今天,我們可以賞析古人的佳作,能夠讓千里之外的國人看懂我們發(fā)送的信息,這正是漢字的饋贈。試想,如果我們沒有先進的科技,大概也會像古人一樣認為漢字為神人、圣人所造,用傳說的形式歌頌漢字的無窮魅力吧。
注釋:
[1]倉頡,一作“蒼頡”。段玉裁《說文解字注》:“‘倉’或作‘蒼’,按《廣韻》云‘倉姓,倉頡之后’,則作‘蒼’非也。”本文從此說,正文中采用“倉頡”寫法,引文中保留原文寫法。
[2][清]王先謙撰,沈嘯寰、王星賢整理:《荀子集解》,中華書局2012年版,第389 頁。
[3]對于《荀子·解蔽》中提到的“壹”,各家的闡釋不同,有“專一”說、“同一”說等。此處按王寧先生《漢字六論》的說法,將“壹”理解為“正道”,也就是“正解的規(guī)律”。參見王寧:《漢字六論》,中國大百科全書出版社2017年版,第13 頁。
[4][清]王先謙撰,鐘哲點校:《韓非子集解》,中華書局1998年版,第450 頁。
[5]許維遹撰,梁運華整理:《呂氏春秋集釋》,中華書局2017年版,第443 頁。
[6][19][漢]許慎撰,崔樞華、何宗慧校點:《標點注音〈說文解字〉》,北京師范大學出版社2000年版,第634 頁,第634 頁。
[7]甘肅省文物考古研究所、甘肅省博物館、文化部古文獻研究室、中國社會科學院歷史研究所編:《居延新簡 甲渠候官與第四燧》,文物出版社1990年版,第151 頁。
[8][21][漢]宋衷注,[清]茆泮林輯,[清]雷學淇校輯:《世本(兩種)》,商務印書館1937年版,第2 頁,第 2 頁。
[9][10][11][17][18]劉文典撰,馮逸、喬華點校:《淮南鴻烈集解》,中華書局2017年版,第2 頁,第302—303 頁,第787 頁,第302 頁,第302 頁。
[12]據(jù)蔡運章的研究,《河圖玉版》成書于西漢晚期。參見蔡運章:《河圖洛書與古都洛陽》,《河南科技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07年第3 期。
[13][35][北魏]酈道元注,[民國]楊守敬、熊會貞疏,段熙仲點校:《水經注疏》,江蘇古籍出版社1989年版,第1289—1290 頁,第2215 頁。
[14][27][30][清]馬骕撰,劉曉東點校:《繹史》,齊魯書社2001年版,第39 頁,第39 頁,第39 頁。
[15]“史皇”這一名稱曾在此前文獻中出現(xiàn)過:《呂氏春秋》中有“史皇作圖”之說,《淮南子》中有“史皇產而能書”之說。但是這些文獻都沒有對“史皇”的身份作進一步闡釋。《春秋元命苞》把“史皇”和“倉頡”等同起來,認為“史皇”乃是倉頡的氏。
[16]《論衡·感虛篇》:“夫河出圖,洛出書,圣帝明王之瑞應也。圖書文章,與倉頡所作字畫何以異?天地為圖書,倉頡作文字,業(yè)與天地同,指與鬼神合,何非何惡,而致雨粟、神哭之怪?使天地鬼神惡人有書,則其出圖書非也。天不惡人有書,作書何非而致此怪?或時倉頡適作書,天適雨粟,鬼偶夜哭,而雨粟、鬼神哭,自有所為,世見應書而至,則謂作書生亂敗之象,應事而動也?!眳⒁奫漢]王充撰,張宗祥校注,鄭紹昌標點:《論衡校注》,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年版,第114 頁。本文《論衡》相關引文均出自該版本。
[20]伏羲,華夏文明始祖,典籍中亦稱庖犧、庖羲等。本文正文中取“伏羲”寫法,引文中保留原文寫法。
[22][23][唐]房玄齡等:《晉書》,中華書局2011年版,第1061 頁,第1062 頁。
[24][明]楊慎:《升庵集》,上海古籍出版社1993年版,第1270—436 頁(標點為作者所加)。徐應秋《玉芝堂談薈》、孫瑴《古微書》亦有相似表述。
[25][清]董誥等編:《全唐文》第六冊,山西教育出版社2002年版,第5046 頁。
[26][宋]賈善翔撰:《猶龍傳》,見張繼禹主編:《中華道藏》第45 冊,華夏出版社2014年版,第594 頁。
[28][宋]趙明誠撰,劉曉東、崔燕南點校:《金石錄》,齊魯書社2009年版,第137 頁。
[29]孫馮翼輯:《皇覽》,見王云五主編:《叢書集成初編·皇覽·歲華紀麗》,商務印書館1937年版,第8 頁(標點為作者所加)。
[31][宋]羅泌:《路史》,清文淵閣四庫全書本,卷六前紀六。
[32][明]曹金:《(萬歷)開封府志》,明萬歷十三年(1585)刻本,卷三十三。
[33]楊煥成、周到主編,河南省文物局編:《河南文物名勝史跡》,中原農民出版社1994年版,第114 頁。
[34][宋]鄭樵:《通志略》,上海古籍出版社1990年版,第734 頁。
[36][明]李賢等撰,方志遠等點校:《大明一統(tǒng)志》(三),巴蜀書社2017年版,第1104—1105 頁
[37]濰坊市政協(xié)文史委員會編:《濰坊文物博覽》,中國文聯(lián)出版社2002年版,第136 頁。
[38]王寧:《漢字六論》,中國大百科全書出版社2017年版,第13 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