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曉芳
[ 關鍵詞] 徐則臣;文本解讀;藝術特色
《露天電影》是徐則臣創(chuàng)作的短篇小說,講述了一個電影放映員秦山原重回時隔十五年“戰(zhàn)斗”過的地方——扎下,最終在一路熱烈的簇擁與回憶中自然而然落入陷阱。
曾有學者說徐則臣是個為人與寫作姿態(tài)都很低調(diào),卻是大家談及青年作家繞不過去的一個存在,就是這樣一個人用最真實和現(xiàn)實的筆觸為人們刻畫了多角度的社會風貌。在他發(fā)表的多篇作品中都可以看到其作品的氣質(zhì)都是沉穩(wěn)、內(nèi)斂、樸素的,節(jié)奏不疾不徐,靜水流深;且在他創(chuàng)作過程中,深挖自身的生活資源,不論是少年時的故鄉(xiāng)生活,還是長大后離開家鄉(xiāng)漂泊求學的經(jīng)歷,都在他的作品中有不同程度的反映,在這些不同題材的作品中,我們體悟到鄉(xiāng)情、成長、漂泊、城與人的角逐等。
《露天電影》中“一泡尿是足以改變?nèi)说氖澜缬^的”,所以秦山原中斷了去海陵的行程,折入了扎下,去曾經(jīng)四年都在播放露天電影的地方懷舊一番;“一泡尿能改變世界觀,一定也會要人命”,所以秦山原終于明白自己當時不該看到界碑,不該躲到草垛后面撒尿,也終于明白當年自己肆意享受扎下的得意時刻,卻暗暗傷了多少鄉(xiāng)親們的心。秦山原命運歸宿的原因,在我看來,不過就是一口虛榮心挖下的陷阱。而這些巧妙的情節(jié)事件內(nèi)容的設置,是在相當巧妙的手法中體現(xiàn)出來的。
一、意料之外,情理之中
初讀《露天電影》時,覺得這不過就是一個主動權顛倒過來的復仇故事。(大多復仇小說里的復仇情節(jié)都是復仇者主動想方設法來到仇者身邊,展開報復,但這里卻是被復仇者主動上門,甚至刀繩上身了還摸不著頭腦。更為諷刺的是在秦山原的記憶里,要么記不起,要么就當時他還在享受來自鄉(xiāng)民們的尊崇愛戴,一味沉浸在虛榮與快樂中,毫無懺悔之意。)情節(jié)平平,不過就是結尾結了個大瓜,其中女人們的反應和秦山原見到女人時的心理活動給讀者留下了懸念,不完整的結尾留也給了讀者很多想象空間。題目“露天電影”似乎也找不到一個很貼切的寓意,頂多算一個故事開展的契機和烘托故事發(fā)展的時代背景,勾起一代讀者那些年觀看露天電影的回憶,以此產(chǎn)生共鳴,更好地融入場景中去。
二、結構嚴密,首尾呼應
再讀的時候,想法沒初讀時的多,但很明顯是發(fā)現(xiàn)了創(chuàng)作手法上的小心機。首先,作品展現(xiàn)了一個銜接緊密的情節(jié)結構,故事從憋了“一泡尿”開始,到憋“一泡尿”結束,跟司機催促秦山原讓他不能盡興撒尿的阻止行為一樣,孫伯讓也是用阻止秦山原撒尿這個行為來使其生命終結。憋尿等同于膀胱,膀胱等同于生殖器,在傳統(tǒng)男性意識里,生殖器便是男性的榮耀。其次,作品畫面具有流動性,使其讀起來具有立體感,推動情節(jié)的縱深發(fā)展。故事一開始讀時情節(jié)沒有任何起伏,秦山原回扎下,鄉(xiāng)親們出來迎接,大家一起回憶十五年前的事情,就如同魯迅的《故鄉(xiāng)》里“我”回到故鄉(xiāng),現(xiàn)下故鄉(xiāng)的人見到“我”的反應以及“我”見到每個人時開展的對他們以前的回憶一樣,沒有任何矛盾和懸念。但是作品以他者的敘述視角來描述整個事件,臨到具體事件說明時采用了對話和第一人稱的心理活動,構成了畫面的流動性。畫面的流動性還體現(xiàn)在故事是跟著秦山原一直向前走的,秦山原進扎下,被小孩引著往前走,來到老頭兒家,去了前來圍觀的人老方家吃飯,飯畢去了孫伯讓家歇息。進村—— 寒暄—— 吃飯—— 歇息,看似可以在老人家或者作品中出現(xiàn)的任何一個人家就能完成的事,可是當年的秦山原在扎下太受歡迎了,所以這種流動性畫面的背后包含著更為豐富的內(nèi)容。情感也罷,故事也好,總之,事情不可能像秦山原自己心理暗示得那樣,這也記不得,那也認不得,在鄉(xiāng)親們的心里,秦山原是被雕刻下了的,記憶深刻,好的壞的。
三、隱喻性:沉浮于真善美下的假丑惡
徐則臣致力于在作品中塑造一個真善美的世界?!堵短祀娪啊分械娜宋锒颊劜簧铣绺?,也談不上多么正派,但他們的為人處事始終有一條底線,這條底線就是善良、勇敢、柔軟、忠誠、誠信及愛等等。扎下鄉(xiāng)民們的善良、樸實,更是襯托出了秦山原的丑陋,“露天電影”四個字仿佛不再像具體字面所承載的實質(zhì)那樣單純,我小時候也看過露天電影,給人的感覺新奇而又奇幻。在那種電視還沒普及的年代,坐在星空下的廣場上,在擁擠的人群中觀看幕布上投射的另一個沒見過的世界,是如此不可思議。在文中,除了描寫放映機咔噠咔噠轉(zhuǎn)動的情境之外,其他細節(jié)并沒有描述。網(wǎng)上僅有的評論說徐則臣是一個懷舊的人,《露天電影》展現(xiàn)的是滿滿的懷舊情感,但是我卻在這四個字里看到了其他內(nèi)容。徐則臣在自己的博客中有提道過:“大家開著車到露天電影下,很少看電影,而是在車里戀愛,親熱,或者干別的勾當。汽車在這里相當于電影院的包廂,一個公共空間里的隱秘的私人空間。公開的地方最安全,在這里是真理?!彼?,探究語言隱喻,“露天電影”不過是打著復古懷舊的旗頭,諷喻秦山原帶著扎下婦女鉆過無數(shù)的小樹林,磨禿的墻頭,靠不完的樹,對扎下婦女的精神洗腦,破壞了扎下鄉(xiāng)親們的家庭的無恥行徑。每一段秘事都在夜空下進行,場景多樣,人物不同,感受不同,最后是過往云煙,留給當事人的只有模糊的記憶,要么就是籠統(tǒng)的形容詞:新鮮、羞怯、緊張、虔誠、熱烈、豐滿、光滑和彈性。秦山原沒有任何感情的介入,但是人群中兩個衰老的女人,跟同是放映員跑的孫伯讓媳婦,這些婦女是對秦山原傾注了感情的。所有種種,不就像在夜晚露天廣場里播放的電影,所有動作都袒露在毫無情感的夜晚,曲終人散,人走茶涼。露天的電影、露天的秘事持續(xù)了四年,而秦山原的命運,終結在了隱秘的室內(nèi)。
一個電影放映員的身份,一場與扎下婦女的秘密往事,甚至作為孫伯讓家庭破裂的間接導火索等等,都不是秦山原掉進這口復仇陷阱的直接原因,而更應該是他自負主導下衍生的虛榮心,一步一步把他帶進孫伯讓的陷阱。西方文藝批評理論中有一條理論叫作敘述頻率。敘述頻率理論是法國敘事學家熱奈特在敘事時間研究中取得的重要成果,指在生活中發(fā)生了一次的事,在敘事中可以敘述一次,也可以敘述多次,不同的敘述頻率會形成不同的閱讀效果。作品中關于秦山原榮光感得到滿足的場景提到了幾次:“他看見了草垛旁立著的界碑,上面刻著兩個字:扎下。那兩個字他認識,尤其是字里的飛白?!边@里秦山原的自負刻畫得很含蓄,回憶十五年前自己為扎下寫界碑的時候,字里的飛白一眼就想起來了?!帮w白”是一種特殊書法也是一個修辭手法,作為修辭手法指的是明知錯誤,故意效仿其錯誤以達到滑稽,可以是記錄或援用他人的語言錯誤,也可以是作者或說者自己有意識地寫錯或說錯一些話,以求得幽默效果。寫界碑的事后文也提到一次,標明了還是其在喝了一斤糧食酒的情況下寫的。十五年前的秦山原,三十六歲,為一個村寫界碑,應該很嚴肅不容出錯,但是他不僅喝了一斤糧食酒,還制造了飛白。三十六歲,正值壯年,本該是虛心求穩(wěn)的年紀,可見他是如此的自負。而享受無限鄉(xiāng)民的尊崇和擁戴的虛榮心正是在這種自負中滋長起來的,五十一歲的秦山原依然自負,因為他打算把“一泡尿是足以改變一個人的世界觀的這個偉大的想法寫進自己的著作里”。這些不管是過去還是現(xiàn)在由自負而滋生的虛榮心得到滿足的榮光感,文中多次提及,甚至最后一次還是從孫伯讓口中說出的。秦山原問小孩:“我是誰?回家問你爺爺你爸爸去。你爸是誰?”問有沒有看過露天電影,小孩不答,秦山原罵了他一句。秦山原問老人:“大爺,還認識我嗎?”所有的人都還記得當年秦山原給他們放過露天電影,三里的老婆跑來報了一連串他放過的電影,秦山原更高興。秦山原把簇擁進門來圍觀他的鄉(xiāng)民們看成大學校園里仰視他的年輕學生,還有他在海陵鎮(zhèn)播放電影展示學識時所有人對他的擁戴和仰視,人群里兩個特別的女人,飯桌上白胖的婦女主任,給村主任寫的小邊推薦信,孫伯讓以徒之名邀作為師父的秦山原到家中歇息。這些都是秦山原無時無刻中展現(xiàn)出來的優(yōu)越感,他對扎下的貢獻不過就是聽從部隊領導的安排給扎下鄉(xiāng)民放露天電影,但他自己卻因鄉(xiāng)民對他的尊敬和愛戴而視自己為扎下的神。關于和男性相處的細節(jié)秦山原幾乎都忘了,但是對于女性秦山原依然很敏感。在去孫伯讓家的路上,處處是當年放映露天電影的場景,但是秦山原唯獨記得和扎下女人們在各個角落的場景,在扎下女人的心里,秦山原是很完美的?!八f你對她有多好,就是去天上也不會忘了她,恨不能大白天都把她拴在褲腰帶上。這女人,簡直就是個木瓜!她能說出你身上有多少個傷疤,那一塊是為什么落下的。她甚至數(shù)過你臉上的痞子上一共有幾根毛,你記得她什么?”這是孫伯讓說的,秦山原的優(yōu)越感和虛榮心在扎下女人這里得到了極大的滿足。自負的人也總是逃避責任,面對即將到來的厄運,秦山原愚蠢地想開脫自己,把責任推到讓他虛榮心得到極大滿足的女人身上。然而也正是這份自負而來的虛榮心,讓他毫無察覺地掉進孫伯讓的陷阱中。
四、突出流動感,直刺生活的本質(zhì)
徐則臣小說里始終堅持自己的觀點:所有的罪惡都將會得到審判。《九年》中的“我”回到家鄉(xiāng),看到了昔日的小伙伴的凄慘生活,看到了多年前導致這一切的壞人依舊在耀武揚威,“我”經(jīng)過多重自我抗爭,最終克服懦弱奮起反抗,這是個復仇的過程,也是真正的成長。《露天電影》中值得注意的是,拋開倫理與道德的批判,似乎還能上升到一個哲學性的問題。秦山原進入扎下時,即使天空下著雨,但一切都是寧靜平和的樣子,甚至此時的扎下多了以往秦山原向往的模樣。鄉(xiāng)民們依然熱情,依然尊崇和愛戴秦山原,甚至多了相隔十五年再次重逢的喜悅。小孩從開頭到結尾依然單純地渴望看一場露天電影,女人們看到他回來眼里也是掩飾不住的眷念,我們甚至可以把孫伯讓的復仇看成是一種執(zhí)念,因為秦山原的回歸并不是一個約定,而是不期而至,恰好撞上孫伯讓的刀繩。生活本就充滿著戲劇性,看似風平浪靜的表面,實則暗藏危機。作品中的人物性格都很淡化,但對于秦山原的個性則通過對過往種種的描寫來描繪出。作品是想放大秦山原十五年前在扎下做下的因和十五年后來到扎下嘗到的果的畫面,讓人們明白,每個人生命中都有因果,時間一邊讓人遺忘,另一邊又加深事件給人造成的影響的痕跡。
總之,小說看似平平無奇,細琢磨后才發(fā)現(xiàn)作者在文中設置了多處鋪墊,推動情節(jié)合情合理發(fā)展,一切皆在意料之外情理之中。此外,人物語言和動作細節(jié)把控得十分恰當,契合了意料之外情理之中的巧妙設置。小說人物沒有完全的反派,也沒有一個完全“清醒”的人,秦山原的不清醒使他一直沉浸在以前被擁戴尊崇的感覺中,他的自我陶醉慢慢誘使自己走向絕路;孫伯讓的不清醒促使他背負了十五年的仇恨。小說的成功之處或許就是作者看似漫不經(jīng)心地敘說故事,但細節(jié)的刻畫和懸念安排引發(fā)了多重反轉(zhuǎn),使之在不刻意的描繪人物性格的情況下,將人物形象的豐富性及生活的戲劇性描繪得淋漓盡致。但現(xiàn)實生活就是如此,充滿太多不確定性,而不完美才是最真實的、最動人的存在,需要的是在理想與現(xiàn)實的差距中扎到自己,努力做一個清醒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