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語涵
走在夜晚醫(yī)院迷宮似的小路上,燈火通明的住院部大樓樓頂“黃河三角洲區(qū)域醫(yī)療中心”的燈牌照亮了我腳下的路。
我曾在紀錄片里見過黃河發(fā)源地澄澈的涓涓河流,也曾背上行囊,體驗過壺口瀑布壯闊雄渾的生命力,現(xiàn)在,還是第一次跨過黃河下游的大橋,來到對岸的醫(yī)療中心。大河奔涌,隔不斷兩岸人共飲黃河水的溫暖與愛。
科室里這周的病人不算多,在病例系統(tǒng)里只找到了幾位符合要求的患者。在病房里,見到第一位患者大姐時,她熱情地請我坐下。她的丈夫連忙站了起來,把陪床的小凳讓給了我,沖我憨厚地一笑后離開了床尾。
大姐很健談,在得知我的來意后,認真地做著問卷,有看不明白的題目需要我進行解釋時,更是很仔細地聽著我的解答。在知道我來自黃河對岸后,她打開了話匣子,不停地說著黃河兩岸十幾年來的變化:她小時候到河邊戲水摸魚,半年見不到幾個新人,現(xiàn)在百里黃河風景區(qū)已然一片生機盎然——蘆葦飛花、燕語鶯啼,新大橋飛架南北,冬春出行再也不受凌汛限制。在問到她生病的原因時,大姐把爽朗健談的個性微微收斂了,摸摸自己因為化療而幾乎掉光了的頭發(fā),嘆了口氣,說道:“我和我對象從小在黃河北的村子里長大,也沒什么文化,后來到城里賣早餐,早上兩三點就起來進貨、做飯。我們家條件不好,就靠兩口子一起經(jīng)營這個小店,現(xiàn)在我得了病,就沒有收入來源了。幸好有醫(yī)保和救助金,另外,現(xiàn)在交通也方便,我們早上來省里的大醫(yī)院看病,晚上還能坐車回家……”大姐絮絮地說著,我沒有打斷她。她仿佛陷入了對生命的某種思考中,有對自身經(jīng)濟狀況的擔心,也有患病后的種種無奈。那張面孔上,有疲憊與滄桑,但更多的,還是重獲新生后的希望。
敘事療法也是排解病痛與苦悶的一種方法,很多人不是不愿訴說,而是缺乏訴說的機會與傾聽的人。
“一開始時的害怕、焦慮,現(xiàn)在都過去了,當時得知自己得了癌癥,以為沒多長時間了……沒想到我是屬于發(fā)現(xiàn)得早的,醫(yī)生說這種早期癌癥對壽命影響不大,這次化療完了就能正常生活了。我的早餐店還能繼續(xù)開,日子會一點點好起來的,是吧?”
縱然經(jīng)歷了許多苦難,但我感覺,她的身上仍充滿著旺盛的生命力,就像三江源涓涓細流那樣流淌不息,最終匯成奔涌的大河沖刷著中原大地,奔流入海之前又如母親般滋養(yǎng)著兩岸。黃河哺育出了兩岸堅韌、頑強的人民——嚴冬峭寒時分,是這些我們早已習(xí)以為常的小攤主推著食材走出夜幕,迎著天光,向凍得皴紅干裂的手上哈口熱氣,開始一天的勞動:熟練地磕開一個雞蛋,然后用手里的木筷快速地攪動,節(jié)奏越來越快,蛋黃和蛋清逐漸融為一體,泡沫粘在筷子上,留下一道道與筷子難舍難分的蛋液……越來越多的人圍在鋪子旁,白色的熱氣從鋪子里蒸騰而出,融化了寒冬的冰霜與冷霧。他們是維持城市運轉(zhuǎn)的重要一分子,給了每個為生活奔波的人以溫暖和希望。無數(shù)的陌生人在鋪子旁聚了又散,快速地融入到了早高峰川流不息的人流和車流中。日日如此,年年依舊。每天早上一句簡單的問候——“還是老幾樣”,開啟了新一天的工作與忙碌,一個老早餐鋪可能承載著附近許許多多居民深厚的感情,它是許多城市追夢人每天的起點,縱使多年后離開了那個地方,那些吆喝聲仍然會如同滋養(yǎng)其長大的母親河一樣,浸潤在每一個平凡的日子里,多少年來不絕于耳。
可能是和大姐聊得時間比較長,大姐的丈夫有點擔心,返回了病房,站在門口,不知道該不該過來。我照例給了大姐一個擁抱。大姐非常開心,她的臉有點微微發(fā)紅,站起來,想送我到病房門口。大姐的丈夫快步走過來,說:“大夫,謝謝你關(guān)心我媳婦!這是我們最后一次在這邊治療了,這次結(jié)束,我們就得回去照顧家里的店了,以后來復(fù)查也不一定能碰到。我給你們照張相吧!”
我愣了一下——在我的印象中,和病人合影,是把病人從生死線上搶救回來的醫(yī)生才能獲得的殊榮。我甚至不知道該擺出什么表情。有愛她的丈夫,有全力支持的兒子,再加上樂觀的心態(tài),相信幸運會更多地降臨在她身上。藥物和手術(shù)治療帶給病人生的希望,而真誠的心靈關(guān)懷則會給人以愛的力量。
汽車疾馳在黃河大橋公路上。新大橋連拱橫臥在黃河之上,倒映出“山”之形意。黃河在橋下靜靜流淌著,兩岸的人民從幾十年前的一水之隔到如今頻繁往來,同心協(xié)力,今非昔比。黃河不僅僅是中華文明的發(fā)源地,更見證了中華民族、兩岸兒女五千年來持之以恒的不懈奮斗與風雨同舟。我會永遠記得從醫(yī)路上的第一張合影,它溫暖、鼓舞人心、充滿了生命力,就像冬天早餐鋪子里剛出鍋的、香噴噴的蛋餅,就像分隔了土地卻不分隔愛的奔流不息的母親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