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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戰(zhàn)栗

      2022-05-30 10:48:04王剛
      當代小說 2022年8期
      關鍵詞:楊凱大富花街

      王剛

      楊凱彎腰走出工棚,冷風鞭子般抽過來,嗖嗖作響。他拉緊大衣,將手插進衣兜,縮著脖子往工地走。去花街找杜小丫之前,他得四下轉上一圈。工頭楊大富離開的時候,再三叮囑他小心看管工地,不得出任何紕漏。楊大富說,你給老子記好了,一片瓦一塊磚也不能丟,要是搞出什么幺蛾子,別他媽怪老子翻臉。楊大富沒讀過幾天書,說話像個土匪。自從來到這座城市,楊凱就一直跟著楊大富,不為別的,就因為楊大富講義氣,不拖工錢。出門干活,求的是財,別說被吼幾句,哪怕挨幾耳光,楊凱也沒二話。

      天空灰蒙蒙的,仿佛飄浮著漫天沙粒。陰沉的蒼穹下,一場大雪如鵝毛飄落。楊凱大蝦米般走著,目光掃過一堆堆鋼筋、水泥、磚頭、沙子,幾臺大肚子攪拌機,站在還未完工的樓下,身上沾滿了干涸的白色砂漿。五六幢大樓直插天空,裸露著褐色的骨架,處于腳手架的的包圍之中。一臺瘦骨伶仃的塔吊站在大樓旁,舉起的長鐵臂上,掛滿長短不一的冰凌。楊凱覺得,整個工地就是一只開膛破肚的怪獸,到處是骨架肉塊,流淌著黏糊糊的血。這些破玩意兒,是楊大富的命,他得小心看管,否則,楊大富會扣掉他的工錢,一腳將他踢出建筑隊。

      這個在建的高檔小區(qū),有個古怪的名字:卡達凱斯。楊凱打破頭也想不出這名字的意思,莫名地覺得它像一句咒語??ㄟ_凱斯真不小,沒半個小時,還真轉不完。楊凱裹緊大衣,縮頭縮腦向前走,不時踢一下亂七八糟的鋼筋、水泥、沙子、磚頭。這些臟兮兮的玩意兒,有什么看頭呢?叫花子都有三天年,誰會傻了吧唧往這里跑?只有他,死守著這個破地方,跟這些笨家伙待在一起。有什么辦法呢,回一趟家得花多少錢,來回路費至少兩三千。算了算了,不回去了,節(jié)約這幾千元,能干不少事呢。何況楊大富還說過,過年期間看守工地,一天四百元工錢。不過,錢再多也擋不住工人們回家過年的決心,他們紛紛背上背包,爭先恐后地擠上了呼嘯而去的列車。也正因為如此,當楊凱說自己愿意留下的時候,楊大富抓住他的手,說,兄弟,等老子過了年,請你吃肉喝酒。

      看著空蕩蕩的工地,楊凱覺得心也在一點點變空變冷。平日穿著工服戴著安全帽的工友們,打打鬧鬧的工友們,說黃色笑話的工友們……仿佛被一陣颶風卷走了,此時此刻,他們肯定窩在老家,守著老婆兒女,殺雞宰鴨,準備過年。楊凱頓覺無限悲涼,這世界只剩下他一個人,像一只螞蟻爬行在空曠的雪野之中。風揚起鞭子,一陣陣抽到臉上,冷硬,死疼。他停下腳步,掏出皺巴巴的煙盒,抽出一支煙,叼在嘴上,打燃火機,將煙點上,對著天空吐煙圈。一支煙還沒吸完,兜里的手機叫起來。他愣了愣,丟掉煙頭,拿出手機。

      楊哥,你啥時候過來?杜小丫的聲音夾雜著風聲,忽高忽低。

      我在查看工地,完了就過來。

      趕快過來,我燉了只雞,今晚過個好年。

      楊凱扯著嗓子喊,我轉完工地,立馬就來。

      杜小丫大聲說,那破工地,有什么好看的?愛來不來!

      楊凱趕緊說,這就來,這就來。

      杜小丫笑了,怎么,剛才不是說要看工地嗎?

      楊凱也笑起來,不管了,這破工地,哪有你好看。

      杜小丫大聲說,這才像個男人嘛!動作麻利點。

      掛了電話,楊凱愣了幾秒鐘。真好,這世界除了他,還有個杜小丫。她燉了雞,備了酒,等著他一起過年呢。他仰起頭,伸長手臂,朝天空吼了幾嗓子。然后他決定,馬上走,去花街找杜小丫。對,馬上去,一秒鐘也不耽擱。

      幾分鐘后,楊凱大步流星走出工地大門,把卡達凱斯丟在了身后。

      步行去,打的去,還是騎車去?

      一夜之間,城市如遭颶風,成了一座空城。平時人來人往車水馬龍的鐘山大街,像一段干涸的河床。幾個人裹著棉襖,戴著口罩,豎起衣領,縮頭縮腦地走著。偶有一兩輛出租車,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爬過來,如甲殼蟲。楊凱把手掌伸到嘴邊,不停地哈氣。公交停跑,打的太貴,走路太慢,還是騎車吧。

      楊凱走到一排黃色的共享單車前,蹲下身子,認真打量起來。自從這座城市有了共享單車,楊凱就成了它們的忠實使用者。一個小時一元,專人專車,想騎就騎,想停就停,不用了,隨便往哪里一丟,該干啥干啥??粗錆M雪的小黃車,楊凱有點猶豫,天太冷了,冰雪覆路,不知會不會打滑?遲疑幾秒,楊凱打開手機“掃一掃”,拎出一輛小黃車,握住車把,頓覺冰涼透骨。他咧了咧嘴,咬牙挺住,跨上車座,搖晃著騎起來,才騎了幾步,撲通一聲倒在地上。

      楊凱爬起來,拍拍屁股,沖小黃車踢了兩腳。

      雪小了些。

      楊凱裹緊大衣,雙手插兜,縮著脖子往花街走。花街并不是真正的地名,而是這一帶的人們對特區(qū)路的一種戲稱。特區(qū)路到處是大大小小的發(fā)廊,妖艷的女人隨處可見。女人多了,特區(qū)路便有了一種香艷的氣質。不知是誰開的頭,把那條街稱為花街,漸漸地,這名字就傳開了。

      據(jù)說,在花街最容易發(fā)生艷遇。那些花枝招展的女人大多不正經(jīng),像一尾尾貪吃的魚,丟點魚餌就會上鉤。魚餌是什么?就是人民幣。換句話說,要想弄出點艷遇,你就得去花街消費。比如說,剪個頭發(fā),搞搞按摩,吃頓火鍋,喝杯奶茶……都有可能鉤上美人魚。不錯,不是草魚鰱魚,也不是章魚黃花魚,而是讓人浮想聯(lián)翩的美人魚?;ń值呐搜髿鈺r髦,或燙著大波浪頭,或露出性感美腿,或穿著超短裙,或畫著細眉毛,或把嘴巴涂得像花骨朵……哪個不是美人魚?

      每到發(fā)工錢的日子,楊大富就提著沉甸甸的大皮包,神氣十足地坐在辦公桌邊,叫工友們排隊領錢。有人說,什么年代了還發(fā)現(xiàn)金?直接打卡里算了。但楊大富并不這么看,他認為把錢打到卡上,無聲無息的,泡也不見冒一個,聲音也沒聽響一下,還是發(fā)現(xiàn)金實在,一張張紅通通的票子,就像熊熊烈火,把人心烤得旺旺的。干工地靠什么?靠的就是人心,就是這把火。楊大富高聲點名,點到誰誰就上前領錢。他把一沓鈔票拍到工人們的臉上,大聲吆喝著,看看,看看,這是什么?這是魚餌,魚餌,懂嗎?你們這幫王八羔子,老子還不了解你們?去花街釣條魚,好好樂一樂。工友們就笑,笑得合不攏嘴,笑得意味深長。

      工友們把去花街稱為過年,這是什么意思?其實就是去花街剪頭發(fā)。想一想吧,成天在工地上干苦力,日曬雨淋,全身酸臭,頭發(fā)瘋長,看上去哪有個人樣?就算穿上西裝,系上領帶,踏上皮鞋,也是一副窮酸相。為什么會這樣?很簡單,問題出在頭發(fā)上。再神氣的人,頂著鳥窩似的頭發(fā),不管怎么樣也沒用。楊凱想起老家人說的一個詞:長毛嘴尖??纯茨切┏晒θ耸?,哪一個不注重發(fā)型?遠的不說,就說楊大富吧,三天兩頭進發(fā)廊,頭發(fā)梳得一絲不茍。想象一下,如果楊大富也頂著鳥窩,會是什么鬼樣子?所以說,哪怕混得不好,也該注意打理打理頭發(fā)。換句話說,天天過年不可能,但一年總要過一次吧。就這樣,每當遇上發(fā)錢的日子,或者工地休班的日子,工友們便相互吆喝著,去花街過過年。

      當然,過年的內(nèi)容并不止剪頭發(fā)。比如說,吃兩串燒烤,喝一碗涼粉,看一看美女,跟發(fā)廊女過過嘴癮,也屬于過年的范疇。還有一種過年,就是楊大富所說的釣魚,工友們稱為“吃雞”。如果運氣足夠好,碰上個知冷知熱的女人,那才算真正的過年。魚也好,雞也好,都是好東西。記得老人們說過,往后退二十年,只有過年才有機會吃魚吃雞,換句話說,吃上魚或雞,不就是過年嗎?

      楊凱覺得好笑,不就是剪頭發(fā)嗎?何必要去花街。剪頭發(fā)太簡單了,就像割韭菜一樣。那些日光明亮的日子,他在墻上掛一面鏡子,系上圍裙,手持剪子,打理自己亂糟糟的頭發(fā),工友們見了都打趣說,凱哥,你仔細看看,像狗啃的一樣。

      去花街的人每次回來,總會說起花街的種種妙處。有幾個關系較好的工友,叫楊凱一起去花街剪頭發(fā),楊凱死活不答應。他不想花那個錢,他的錢要寄給老婆孩子。工友們就笑,說他沒出息,襠下吊的是一截啞炮。楊凱不還嘴,任他們耍嘴皮子。直到有一次,幾個工友湊份子錢喝酒,喝著喝著,喝高了,這時候,有個叫二狗的,提議去花街剪頭發(fā),大家齊聲叫好。楊凱不去,工友們不由分說,七手八腳將他按住,丟進一輛的士,奔花街而去。

      他們?nèi)チ艘患颐小敖忝没ā钡陌l(fā)廊。老板娘將幾個姑娘叫到面前,讓他們挑選。工友們各自牽走了中意的姑娘。二狗拍拍楊凱的肩膀,叫他也選一個。楊凱面紅耳赤,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二狗說,這樣吧,我替你挑。說著,指了指穿皮裙的姑娘。那姑娘笑嘻嘻靠過來,挽住楊凱的胳膊說,走吧,帥哥。楊凱如提線木偶,跟著姑娘走向一扇掛著簾子的門。二狗揮了揮手,喊道,玩得開心點,哥們兒。

      姑娘掀開簾子,把楊凱領進一間狹窄的屋子。身后的簾子無聲落下,楊凱的心怦怦亂跳起來。也許是常年不見光的緣故,屋里有一股嗆鼻的霉味。借著昏暗的燈光,楊凱看見墻角放著一張床。姑娘將手搭到楊凱的肩上,將他推到床邊。楊凱掙扎著,小聲說,這不太好吧。姑娘笑了,大哥,有什么不好?說著,手就伸出來要摸他。楊凱趕緊按住她的手。姑娘不高興地說,別磨蹭了,我趕時間。楊凱一下子推開姑娘,猛地沖出門去。

      楊凱一口氣跑到大街上,出了一身臭汗。夜已深了,行人稀稀疏疏,偶爾有一兩個穿超短裙的女人站在路邊,目光空洞地望著這座城市。

      楊凱自顧自走著,不防備從巷子里躥出一個人,猛然撞到他的肩上。強大的沖擊力讓楊凱轉了半個圈,差點摔倒。那人擦著他的身子飛出去,摔了個狗啃屎。楊凱眼冒金星,定了定神,去看那人。那是個穿西裝的男人,撲倒在地上,痛苦地呻吟著。楊凱向前一步,打算把他拉起來。這時,一個女人喊叫著從巷子里沖過來,一張腿跨到了男人身上,抓住他的耳朵。男人殺豬般叫起來,連喊了幾個姑奶奶。女人罵道,王八蛋,敢吃霸王餐,看老娘怎樣收拾你。男人趕緊掏出一把錢,連聲說,給你,給你,全給你。女人抓過錢,數(shù)了數(shù),站起身來,踢了他的屁股一腳,罵了聲滾。男人趕緊爬起來,抱著頭跑了。

      女人走過來,拍了拍楊凱的肩膀,笑著說,帥哥,感謝你啊。楊凱回過神來,趕緊說,不用謝,不用謝。女人伸出手說,我叫杜小丫。楊凱愣了愣,握住杜小丫的手說,我叫楊凱。杜小丫說,感謝你幫了我,走吧,請你喝酒。

      楊凱鬼使神差地跟著杜小丫拐進了一條昏暗的巷子。巷子很窄,胳膊擺幅稍大一點,就會碰上兩面的墻壁。燈光投下來,星星點點灑在路上,斑駁迷離??粗判⊙净蝸砘稳サ氖莞弑秤?,楊凱有一種不真實的感覺,他忽然意識到自己的荒唐,怎么就屁顛兒屁顛兒跟來了?這算什么?會不會有陷阱?正想著這些,頭頂上忽然傳來喵嗚的叫聲,嚇得他一下跳起多高。循聲望去,只見墻頭蹲著一團肥胖的黑影,兩只藍幽幽的眼睛盯著他。杜小丫頭也不回地說,不用怕,一只貓而已。楊凱說,這地方怎么有貓?杜小丫說,貓的主人是個發(fā)廊妹,一個多月前被客人用刀捅死了,貓就成了野貓。一陣風吹來,楊凱打了個寒顫。他遲疑起來,盤算著怎樣離開,可是,沒等他想清楚,杜小丫在一扇門前停住腳步,說,到了。

      楊凱硬著頭皮跟著杜小丫進了門。出租屋不大,用布簾從中間隔開,一分為二??繅δ沁叿胖粡埓玻硪贿叿胖雷?、爐子、蜂窩煤、碗柜、椅子,還有鍋碗瓢盆之類。杜小丫說,坐吧。楊凱說了句謝謝,坐到椅子上。直到這時,楊凱才看清她的模樣,又高又瘦,長手長腳,紫紅色的蓬松頭發(fā),涂滿脂粉的長馬臉。她上身穿一件緊身T恤,下身穿著超短皮裙。不得不說,她身材不錯,但長得不好看,甚至有點丑。尤其是那雙眼睛,閃爍著藍幽幽的光,有點像貓眼。

      杜小丫彎下腰,從櫥柜里提出一袋洋芋,扔到楊凱的腳下,用命令的語氣說,削洋芋。楊凱有點吃驚,抬頭看了看她。杜小丫說,看什么看,不幫忙,吃現(xiàn)成的?楊凱忙說了聲是,拿起菜刀,開始削洋芋。杜小丫打開水龍頭,動手洗菜。不一會兒工夫,桌上擺滿了一盤盤食材:瘦肉、臭豆腐、金針菇、小瓜、白菜、洋芋……紅紅綠綠,煞是喜人。杜小丫從櫥柜里拎出一口平底鍋,放在爐子上,往鍋里倒上清油,不一會兒,鍋里的油發(fā)出嗞嗞的聲響,彌漫著濃烈的香味。杜小丫把菜倒進鍋里,用鏟子翻攪,讓菜均勻受熱。菜快熟的時候,杜小丫指了指墻角的啤酒,對楊凱說,把酒提過來。

      那晚之后,他們有了交往,但也就是發(fā)發(fā)短信,簡單聊上幾句。有一天,楊凱正在高樓上做架子工,兜里的手機震動了一下,拿出來一看,是杜小丫的信息,只有一句話:哥,我病了。楊凱從架子上爬下來,騎上小黃車,急匆匆趕往花街。他沖進出租屋,看見杜小丫窩在被子里,面色憔悴,頭發(fā)零亂。楊凱不由分說,把軟綿綿的杜小丫抱起來,送到了附近的一家診所。杜小丫掛了幾天水,很快就恢復了健康。出院后,杜小丫特地把楊凱叫過去,要請他吃火鍋,以表感謝。那天晚上,杜小丫喝醉了,死死拽住他的手,說了許多話,但究竟說了什么,楊凱事后一點也記不起來。楊凱只記得,他摟住杜小丫,將她抱到了床上,杜小丫沒有掙扎,反而摟住了他的脖子……

      杜小丫說,她白天當收銀員,晚上擺燒烤攤,不過,楊凱覺得杜小丫有事瞞著自己,但他從來不問。杜小丫規(guī)定,楊凱要去花街,事先給她發(fā)信息,她讓他過去,他就去,不讓他去,他就不去。他們在一起的時候,也從不打探對方的任何事情,該吃飯吃飯,該睡覺睡覺。這是她的原則,也是他的原則。

      快到花街的時候,楊凱停住腳步。前面是一家超市,大屏幕上反復播放著紅色的字幕:放血大甩賣,所有商品一律五折。楊凱按了按錢包,那里面有五百元現(xiàn)金,還有一張銀行卡。臨近年關的時候,他留下了五百元,把工錢全寄給了老婆。按計劃,這五百元是他過年的開銷,不能超支??ɡ镞€有五千塊錢,那是他答應看守工地后,楊大富打給他的。他打算過完年,再干上個把月,多攢一點,就給老婆打回去。家里急著用錢,人命關天,得早作打算。

      楊凱盯著屏幕看了好一陣,轉身走進了超市。

      此起彼伏的鞭炮聲中,楊凱提著一個紙袋走進了花街。

      往日五彩斑斕的發(fā)廊,一律鐵將軍把門,板著冰冷的面孔。楊凱拐進逼仄的巷子,踮起腳尖,盡量避開地上那些黏糊的污泥。正要舉手拍門,忽然聽頭頂傳來喵嗚的叫聲,抬頭望去,只見那只碩大的黑貓趴在墻頭,瑟瑟發(fā)抖。天這么冷,它怎么還待在這里呢?真是只傻貓,怎么不找個地方過年?四目相對,楊凱不由打了個寒戰(zhàn)。貓眼有點暗淡,仿佛電量不足的燈泡,忽明忽暗。

      楊凱舉手拍門,杜小丫探出腦袋說,怎么搞的,現(xiàn)在才來?

      楊凱說,路滑,沒有車,步行過來的。

      進了門,楊凱把袋子遞給杜小丫,說,送給你的。杜小丫接過袋子,隨手丟在椅子上。楊凱說,不看看?杜小丫說,有什么好看的?楊凱覺得杜小丫有點奇怪,按她的脾性,只要收到禮物,準會高興得跳起來。今晚怎么了?這禮物可不便宜,花了四張大紅票子呢。楊凱看了看杜小丫,只見她穿著笨重的睡衣,頭發(fā)蓬松如枯草,蒼白的臉沒有一點血色。這可不像她啊,她平時總是涂脂抹粉,穿戴時髦,顯得性感迷人。她說過,女人靠臉活,沒了臉,也就沒了命。

      楊凱打開紙袋,拿出火紅色的羽絨服,遞給杜小丫,說,試試吧。杜小丫接過羽絨服,眼睛亮了一下,瞬間又黯淡下去。楊凱小心翼翼地說,試一試嘛。杜小丫穿上羽絨服,對著鏡子照了照,高聲說,這么小,怎么穿?楊凱說,不合身嗎?杜小丫說,你沒長眼睛?楊凱說,沒事,改天換一件。杜小丫將羽絨服扯下來,丟在床上,問,花了多少錢?楊凱說,定價八百,打五折。杜小丫叫起來,四百塊啊,這么貴?!你還不如直接把錢給我。楊凱有點發(fā)蒙,不知如何回答。杜小丫愣了一下,趕緊笑著說,開個玩笑,別介意,謝謝你啊。

      爐火燒得正旺,上面坐著個大肚子砂鍋,撲哧撲哧作響。杜小丫揭開蓋子,濃郁的肉香撲面而來。杜小丫說,這是土雞,有嚼頭,味道比飼料雞好百倍。楊凱咽了咽口水,催促說,開吃吧,肚皮貼后背了。杜小丫放下鍋蓋,起身打開碗柜,端來一缽豆花,放到桌子上,看著楊凱說,一葷一素,這就是我們的年夜菜。楊凱說,都是好菜啊,我們喝點酒吧。杜小丫說,是該喝點。

      屋里真暖和,跟外面相比,完全是另一個世界。杜小丫脫掉笨重的棉衣,只穿一件白色毛衣,越發(fā)顯出她的好身材。楊凱也脫掉大衣,仿佛卸下了盔甲,一下輕松了許多。接下來,他們圍爐而坐,開始吃年夜飯。

      杜小丫似乎不太開心,只顧悶頭吃肉喝酒。楊凱講了幾個段子,都沒得到她的積極響應。楊凱張嘴笑了一會兒,杜小丫這才干笑起來。楊凱覺得杜小丫不太對勁,心里有鬼似的。平時的杜小丫愛說愛笑,像只聒噪的鴨子。

      一瓶酒還沒喝完,杜小丫趴在了桌子上。楊凱拍著她的背喊,小丫,小丫。杜小丫抬起臉,搖搖頭說,我沒醉,喝,再喝。楊凱說,你醉了,別喝了。杜小丫搖晃著站起來,抓起一杯酒,大聲說,喝,喝,我沒醉。楊凱扶著她的腰,按住酒杯說,你沒醉,是哥醉了。杜小丫喊起來,騙人,騙人,哥騙人。楊凱摸了摸她的臉,輕聲說,不喝了,聽話。杜小丫松開手,酒杯掉落在地上,發(fā)出破碎的聲音。她伸手抱住楊凱,將臉貼住他的臉,笑著說,哥,就知道你疼我。楊凱的呼吸變得粗重,輕聲說,對,哥疼你。哥,楊哥,杜小丫把嘴湊近楊凱的耳朵,你說,我好嗎?好嗎?楊凱說,好,當然好。杜小丫說,要是我遇到什么事情,你會幫我嗎?楊凱說,這還用說,你的事就是我的事。

      杜小丫沉默了一會兒,低聲說,哥,我想跟你說點事。

      楊凱彎下腰,把杜小丫抱起來,向墻角的小床走去。耳邊傳來爆竹聲,還有煙花的爆炸聲,那是年的聲音,是家家戶戶過大年的聲音。

      他們脫掉衣褲,鉆進了厚厚的被子。也許是因為喝了酒吧,杜小丫像個不管不顧的瘋子。不過,當楊凱氣勢洶洶地進入她的身體時,不由打了個寒顫,他感覺不到半點溫度,恍惚覺得是進入了一具尸體的內(nèi)部。

      楊凱強撐著,告訴自己別半途而廢??伤呐缀鯖]用,一分鐘不到,他嘆息了一聲,松開了杜小丫。

      哥,你怎么了?杜小丫箍住他的腰,輕聲問。

      楊凱嘆息一聲,說,沒什么,算了,算了。

      杜小丫松開手,說,對不起,對不起。

      楊凱說,別說傻話,要怪就怪老天,真他媽冷。

      楊凱平躺身子,杜小丫蜷縮在他的臂彎里。他們睜著眼,誰也不說話,耳邊傳來煙花爆竹聲。風使勁拉扯著窗欞,嘎吱嘎吱響??磥恚裢磉€會有暴風雪。這么冷的天,會不會凍死人?忽然,楊凱戰(zhàn)栗了一下,他清晰地聽見風聲中夾雜著某種微弱的叫聲,喵嗚喵嗚,喵嗚喵嗚。

      哥,我真的要和你說點事。杜小丫說。

      楊凱愣了愣,說,什么事,你說嘛。

      我丈夫病了,很嚴重,現(xiàn)在還躺在醫(yī)院里。

      楊凱愕然。自從他們好上后,彼此從不過問對方的事情,也從來不說自己的家事,這是杜小丫的原則,也是他的原則。一直以來,楊凱幾乎沒有想過,杜小丫的背后還有另一個男人。同樣的,杜小丫肯定也很少想過,楊凱的背后還有另一個女人?,F(xiàn)在,杜小丫忽然提起她的丈夫,這是什么意思?

      杜小丫說,他病得很重,得及時進行手術。

      楊凱問,是什么病,沒生命危險吧?

      老病,十八年前落下的病根。杜小丫嘆息一聲,對,十八年了,那時候,我男人壯如蠻牛,放屁也能砸個坑。結婚后,我們有了兩個孩子,經(jīng)濟變得拮據(jù)起來。于是,我男人背上背篼,去了百里之外的火鋪煤礦。那年頭,挖煤挺賺錢的,月收入可以過千,那些在單位上班的,月工資不過幾百。誰知好景不長,幾個月后,我男人在煤井鏟煤時,不小心把腳背鏟破了。我男人沒當回事,扯了塊破布,簡單包扎,繼續(xù)干活。大概過了一年,他的腳掌忽然疼起來,連走路都成問題。醫(yī)生說,是脈管炎,當初傷口沒處理好,導致了感染。醫(yī)生還說,已經(jīng)錯過了最佳治療時間,得鋸掉半個腳掌。我們不信,又去了省醫(yī)院,結果還是一樣。做手術的頭一晚,我男人躲在被子里哭得一塌糊涂。我抓著他的手說,放心吧,我養(yǎng)你。

      鋸掉半個腳掌,我男人成了瘸子。幾天工夫,他就瘦了一圈,整個人仿佛小了一號。家里沒了進項,條件越來越艱難。無奈之下,我把家丟給他,來到這座城市,雖然過得艱難,倒也能撐下去。誰想到呢,他體內(nèi)的病菌并沒有放過他,一直在偷偷往上轉移。從半個腳掌到整個小腿,疼痛,化膿,萎縮。醫(yī)生說,病菌轉移了,得鋸掉小腿。醫(yī)生打了個比方,說就像一棵病樹,一截一截地干枯,誰也沒有辦法,只得一截一截地鋸掉。手術后,我男人一下子垮了,彎腰駝背,頭發(fā)花白,又瘦又小,脾氣也變得格外暴躁,動不動就罵人,摔東西,大喊大叫。我知道他心里不好過,不跟他計較。他抱著我哭,說他拖累了我,叫我不要管他,重新找個好人家。你說這是什么話,我怎能不管他?別說是人,小貓小狗也不能不管啊。我叫他少啰嗦,有我杜小丫一口吃的,絕不會讓他餓肚子。

      幾個月之前,他的腿又痛起來了。他沒告訴我,咬牙死抗。我知道這事后,本想立即趕回去,把他送進醫(yī)院,陪他一起過年,可我得留下,手里沒錢,難不成眼睜睜看他病死?醫(yī)生說,病人的情況很嚴重,得鋸掉大腿。醫(yī)生還說,就算鋸掉大腿,也不敢保證病菌不會進一步擴散。我想不通,真想不通,按醫(yī)生的說法,如果病菌繼續(xù)擴散呢?怎么辦?難不成要鋸屁股,鋸腰桿?把一個人一截一截地鋸掉,一直把人鋸沒了,有這樣治病的嗎?

      杜小丫喘了口氣,我真的沒辦法了,你拉妹子一把吧。

      可是,可是,我怎么幫你?楊凱嘟囔著說。

      手術費還不夠,你借我五千,我會盡快還你。

      楊凱打了個哆嗦,他的卡上,恰好有五千元。可是,他不能給她,那錢是留給老婆的。他的腦海里閃過老婆枯瘦的臉,一雙眼睛空洞無神地看著他。

      杜小丫說,你放心,我一定會盡快還你。

      楊凱吞吞吐吐地說,可是,可是,我沒有錢啊。

      你幫幫我,我真的是沒辦法了。

      楊凱躲開她的目光說,可是,我真的沒錢。

      杜小丫沉默了一會兒,忽然推開他,說,你走吧。

      楊凱有點吃驚,大半夜的,怎么走?他伸出手去,試圖重新把對方摟進懷里。杜小丫打開他的手,大聲說,我叫你走,你沒聽見?

      杜小丫抓起他的衣服,扔到地上。

      楊凱笑了笑,小心翼翼地說,別鬧了,聽話。

      杜小丫猛然踢開被子,雙手抓住楊凱,憋足力氣將他往門外推。楊凱一邊抵抗,一邊喊道,你干什么?!別鬧了。

      誰跟你鬧?滾,你給我滾!

      杜小丫咆哮著,又打又踢,硬生生把楊凱逼到門邊。楊凱叫她等一等,他穿上衣服就走。杜小丫根本聽不進去,她使勁拉開門,猛然將楊凱推了出去。

      緊接著,楊凱的衣服被丟了出來。

      砰的一聲,門關上了。

      風咆哮著迎面沖上來,如一群瘋狗,又撕又咬。

      楊凱穿上衣服,抱住身體,弓起脊背,將頭縮進大衣衣領。他貼著門板,豎起耳朵,努力捕捉著屋里的動靜。他不相信,杜小丫真會趕他走。

      他拍了拍門,喊了幾聲。除了風扯動窗欞的怪叫,什么回音也沒有。門后似乎是一間空屋,根本沒有杜小丫這個人。他罵了聲娘,又使勁拍了幾下,還是沒有動靜??磥?,杜小丫是玩真的,鐵了心要趕他走。

      楊凱突然感到委屈,眼淚止不住流下來。他媽的,好好的大年夜,就這樣被毀掉了?;蝿拥臒艄馔断聛?,一個瘦骨伶仃的影子躺在地上,瑟瑟發(fā)抖。風聲里,他聽到了某種怪異的聲音,越來越響,轉動腦袋,四下打探,卻什么也沒發(fā)現(xiàn)。他仔細聽了聽,終于知道那聲音來自身體內(nèi)部。

      楊凱轉過身,抬頭望了望影影綽綽的天空,走進了狹窄的巷子。燈光飄忽游移,巷子里斑駁迷離,明滅不定。楊凱走得慢,邊走邊回頭。他希望身后那扇門忽然打開,杜小丫探出頭發(fā)蓬松的腦袋,扯著嗓子吼,你他媽滾回來。

      可身后除了風聲、雪聲,什么也沒有。

      楊凱怒氣沖沖地跺了幾腳,驚動了墻頭的雪,雪噼啪噼啪往下掉。這時,頭頂忽然傳來一聲尖叫,嚇得他跳起多高。他收住腳步,抬頭望去,只見白雪覆蓋的墻頭,趴著那只皮包骨頭的黑貓,在夜色中微微顫抖。他抓了一把雪,捏成團,嗖地扔出去。黑貓驀地發(fā)出一聲尖叫,弓起身子,從他的頭頂飛了過去。

      十幾分鐘后,楊凱走出巷子,來到大街上。路燈下的大街一片雪白,看不見一扇打開的門,也看不見一個人影。楊凱站在電線桿下,感到前所未有的孤獨、前所未有的委屈。這個寒冷的大年夜,他無比懷念患上尿毒癥的老婆。那個病懨懨的女人,她此時此刻在做什么呢?他不止一次勸她,別想那么多,想了也沒啥用,把心放寬,該吃就吃,該喝就喝。她嘴上答應,心里卻放不下,哪怕一點雞毛蒜皮的小事,也會讓她糾結好幾天。她變得越來越遲鈍,跟人家說話的時候,有時候說著說著就忘記了對方。做事情的時候,有時候做著做著就會停下來,眼睛直直地望著地面。她的胃口也越來越差,吃不了大魚大肉,聞不得油腥味。曾經(jīng)黑油油的頭發(fā),如今稀稀疏疏,還摻雜了刺眼的銀絲。那張曾經(jīng)嫩得能夠掐得出水的白臉,如今黃中帶黑,毫無生氣。她才三十出頭啊,卻瘦得只剩下一把骨頭。

      按醫(yī)生的要求,女人每周要做三次透析。醫(yī)生再三叮囑,如果按時透析,活十年二十年也有可能,如果不按時透析,也許下一秒就會有生命危險。楊凱別無選擇,只能拼命干活,拼命加班,保證按時把錢打回去。為了讓女人活下去,楊凱只得咬緊牙關死抗。別人掙的是錢,而他掙的是命。他抱定了一個簡單但卻無比堅定的信念:女人多活一天,孩子就有媽,父母就有兒媳,他就有老婆。

      楊凱猛走了一陣,然后漸漸放慢了腳步。他又想起了杜小丫,想起她跟自己借錢的樣子。這么長時間,她從未說過那么多話,也從未跟他提過錢。她肯定是無路可走了,才不得不開口的。她到底想了多少次,才有勇氣把這話說出口?

      走著走著,楊凱停下了腳步,他有一種奇怪的感覺,仿佛身后有人跟著自己?;仡^望了望,漫天鵝毛大雪,哪有什么人影?他轉過身,繼續(xù)往前走。風雪聲中傳來一絲很怪異的聲音,好像是誰踮著腳尖,躡手躡腳踩過琴鍵。

      楊凱毛骨悚然,轉身大吼,誰,是誰?

      喵嗚一聲,一只黑貓從墻上陡然飛起。一束強光恰好掃過,打在黑貓的身上,那一瞬間,只見黑貓通體透明,就像一只白色大鳥一掠而過。

      楊凱愣了許久,看著不遠處的自動取款機,低下了頭。

      他掏出銀行卡,看了又看,禁不住陣陣戰(zhàn)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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