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元太
母親在燒柴鍋時打了個盹兒。鍋里水已經(jīng)燒開了,臘菜放進去了,正在煮著,水已成淺綠,咕嘟咕嘟。小女孩兒用一根帶葉的竹枝輕輕攪動,讓水染上竹葉的清香。
昨天夜里,母親做了個漫長的夢,醒來后就忘了夢的內(nèi)容,但夢里的氣味仍在,繚繞在屋檐和枕席之間。
母親這會兒打了個盹兒,這片刻的睡眠便接通了昨夜的夢境,就像小水池接通了遙遠的湖泊。她想起夢中自己是個小女孩兒,跟隨外婆去丹江的源頭取水。河道兩岸土色如丹砂,空中有白鶴飛鳴。
母親生于二十世紀二十年代,十九歲嫁給父親。當?shù)氐乃|(zhì)富含礦物質(zhì),有腌制酸菜的傳統(tǒng),她為女時就開始學,二十歲不到,就研制出酸菜“酸味王”,酸中帶著甜,丹江魚配母親的酸菜簡直是一絕,一時名動帝都。
臘菜取自初冬的麥地。母親挎著籃子,不時俯下身子挑選著,大的不要,過小的也不要,開花的更不要。她能分辨出哪些臘菜是同一天從地里冒出來的,一天薅不過半籃,光菜就收集了半月。
腌菜的水就取自丹江源頭。外婆老了,母親就獨自乘舟溯流而上,手持一瓢,眼睛緊盯著水流,不時用瓢抄起一點兒水,倒進桶中。她能分辨出水中最精華的部分,捕捉到最優(yōu)美的波紋,一日不過收集小半桶,光取水就花了九天。這水積貯久了,就呈柿黃色,運回來腌菜,芳味無雙。
然后是擇菜。她取水的時候就已經(jīng)帶上臘菜,在丹江的邊上小心地清理好泥土,摘取黃葉,輕輕放入水中,用手輕撫嫩葉,以免因損壞經(jīng)絡導致汁液流出。這秘法外婆也沒教她,她自己也不知得自何處,仿佛天生就知道。她不斷琢磨,改進著腌制技藝。
母親從瞌睡中醒來,一看爐灶,還好沒誤了火候??諝庵袧M是臘菜特有的香氣。這種臘菜煮到八成熟,呈碧綠色,然后撈出放進甕中,連同煮臘菜的沸水。
這口甕出自當?shù)馗G場名匠之手,制成后三載,從未盛放過它物,再填滿松毛,靜置三年,以去煙火氣。
煮過的臘菜放入甕中,水要漫過臘菜,然后放一鵝卵石在上面,把鍋簰蓋好、封實。鵝卵石是在大山的河道里撿的,外表雪白細膩、非常光滑。這還不重要,重要的是鵝卵石的周身隱隱約約有些斑點,好像一個個星座。
接下來的事就交給時間。這是母親最不喜歡的部分。她常常懊悔自己沒當個畫工或木匠,這樣整個作品從頭至尾,都是自己一筆一刀弄出來的,不假外物。
這日午后,母親沐浴更衣后走到甕前,聽到甕里的聲響,像有人在山谷中吹塤。起初甕聲甕氣,后來清亮如笛,有時又淅瀝如急雨。十五天后,聲音才漸漸平息。這說明臘菜的“勢”盡了,已腌制成功。
開甕那天,地方的要員都來了,母親請大家依次品嘗。在眾目睽睽下,母親用竹筷輕挑甕中的臘菜,待撈出重見天日那一刻,眾人的目光都像被點焊了一樣,隨著母親的筷子移動。只見經(jīng)過腌制的酸臘菜,泛著絲絲光亮,表層像鍍了金一樣。很快,酸酸的味道,沖擊著每個人的味蕾,所有人開始閉上眼睛,好像有月光在經(jīng)脈中流淌,春風吹進了骨髓。接著母親又盛出一小勺酸菜汁液,青碧透亮,稠濃濃的。
母親說這次是按照自己改良后的想法做的一次試腌,只這一甕,當下被嘉賓瓜分殆盡。眾人紛紛向母親祝賀杰作的誕生。她心中卻想,這還不是最好的酸菜,應該還有更好的。
苦思幾天之后,母親開始著手制作新的酸菜。她除了在選材、摘菜、取水上更加嚴格外,還在舀水的器具上做了刻度,以便記住取水的多少。除此之外,每個步驟的時間拿捏得分秒不差,對每一根木柴的形狀也都經(jīng)過挑選,在她看來,每一簇火苗的顏色都關乎成敗。經(jīng)過她的精心設計和無數(shù)次推算,一甕新的“酸味王”即將誕生。
一天夜里,一伙好事的世家子弟酒后翻墻潛入我家,禁不住酸味的誘惑,拆開密封,揭開甕上的鍋簰就大口吃起來。那菜一沾唇,他們都跳起來歡呼舞蹈,好像快活至極。父親聽到響聲急忙起來一看,氣憤不已,眼見母親的心血被白白地葬送,就要報官,卻被母親攔住了。母親心里算著時間,還差兩天才能開甕呢,這一開封就全毀了。她輕嘆一口氣,一邊把鍋簰重新蓋好、封好,一邊說:“怨不得他們,本來就是吃物東西,誰吃都是吃嘛?!?/p>
世家子弟顯然酒意已過,紛紛跪拜,求母親傳授腌菜技藝。
“做不來的,做不來的?!蹦赣H說完,嘆息一聲,轉(zhuǎn)身回房。從此,她長臥不起,不久便去世了。
若干年后,我們一家因移民離開了祖祖輩輩生活的水源地。父親在搬家時發(fā)現(xiàn)床頭有一記錄本,那是母親腌制酸菜的日記,已經(jīng)被耗子啃過,無法辨認,但那密密麻麻的字跡,像極了母親的心事。再說那口大甕,父親嫌礙事不想搬,正在猶豫,一個商人走過來說,要連甕和那塊鵝卵石一起收藏。據(jù)他講,他已經(jīng)留意很久了,看到里面有無盡的黑,能看見瑰麗的星云。父親難得見到喜歡的人,就答應了??蛇@甕在輪渡時,沉入了江底,從此不知所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