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茂
歐陽修所撰墓志銘中的不得志士人可分為時運不濟之能吏、命途多舛之失意文士、位卑德賢之早逝和早衰者三種形象。在形象塑造上,歐陽修主要通過增加墓志銘中議論與說理的成分、在敘事上多選擇墓主生前能夠體現(xiàn)性格的小事、增加墓志銘的抒情成分三種方式書寫其平生事跡,以達到傳于后世,以至不朽的目的。
在宋代文人中,歐陽修書寫的墓志銘極為精彩。細讀其所撰墓志銘,有相當一部分墓主是官高位尊、聞名于世的士大夫,在立德、立功、立言三事之上是有所建樹的,可以將這一部分墓主統(tǒng)稱為“得志士大夫”。但歐陽修所撰之墓志銘并不只有權(quán)貴名臣或詩文巨匠,還有一部分是壯志未酬身先死、平生默默不得志的士人。這部分士人之功業(yè)政績相較于得志士大夫而言要平淡許多,那么這部分士人在歐陽修筆下是怎樣的形象?歐陽修又通過哪些方式來書寫其平生事跡,以達成傳于后世的目的?這部分墓志銘又有何價值?本文試就以上問題試作探討。
一、歐陽修墓志銘中不得志士人之形象
細讀歐陽修現(xiàn)存所撰墓志銘,可將其筆下的不得志士人分為三種形象。
其一,時運不濟之能吏。
才能卓越、得以壽終之士在歐陽修墓志銘中并不少見,但品賢有能卻時運不濟、未盡其用之士亦多有之。例如,《蔡君山墓志銘》中,蔡高蔡君山初為長溪縣尉,后為開封府太康主簿。據(jù)《元豐九域志》記載,長溪縣為望縣,開封府為赤縣,又據(jù)《職官分紀》可知,三京畿縣尉為正九品下,上州縣尉為從九品上,赤縣尉為從八品下,故蔡君山生前所任職之官品皆較低下。又此墓志銘共記四事,分別為蔡君山以做事周詳取得府尹的信任、亡后其妻不受縣人之賻贈、天子改制之條目合于君山遺稿十之五六,以及在長溪縣任以巧智捕賊、破案,由此彰顯其為官之能、品行之廉、治政之才切合當世等。但就是這樣一位賢能之士,卻在朝廷求天下良吏之時去世。墓志銘中寫道:“自天子與大臣條天下事而屢下舉吏之法,尤欲官無大小,必得其才,方求天下能吏而君山死矣,此可為痛惜者也!”在這類時運不濟的能吏墓志銘中,歐陽修往往哀憫的是其才高而位卑,運來而已逝這樣的命運遭際。
其二,命途多舛之失意文士。
在對這部分墓主生平進行書寫時,歐陽修會有意識地側(cè)重表現(xiàn)一些墓主生前在詩文方面的才華,然而在多舛的命運之下,其才華卻并未使其在事功方面有所建樹,反而一定程度上加劇了墓主生前的郁郁不得志。比如,在《黃夢升墓志銘》中,黃注之家世為江南大族,其求學環(huán)境優(yōu)渥,與其兄又皆自幼有文才。然而在這樣得天獨厚的環(huán)境與資源下,黃夢升舉進士仍只得丙科,一生止于縣主簿一職,其才不為世人所知賞,最終“怏怏無所施,卒以不得志死于南陽”。此外,命運不幸的失意文士之墓志銘還有為蘇舜欽及其友人江休復所作的《湖州長史蘇君墓志銘》《江鄰幾墓志銘》。蘇、江二人皆被收入到《宋史·文苑傳》中,因此以“文士”來總括其形象是有所依據(jù)的。就命運而言,蘇舜欽自不必言,其作為宰相杜衍之婿,是慶歷四年進奏院案的主要受害者,據(jù)《長編》卷一五三慶歷四年十一月甲子條,進奏院案最終的結(jié)果是“監(jiān)進奏院右班殿直劉巽,大理評事、集賢校理蘇舜欽并除名勒?!?,此后攜妻子居于蘇州,建滄浪亭。其后居數(shù)年,復得湖州長史之職,然未幾病卒,享年僅四十一歲。歐陽修在銘文中哀嘆道:“嗟子之中兮,有韞而無施?!睘橛讶酥摬艧o施的命運頗感遺憾。又《江鄰幾墓志銘》一文中,江鄰幾強學博覽,曾在天圣年間“知名當世”,屬于生前有一定知名度的士人,但因與蘇舜欽交游,慶歷時以進奏院案得罪,坐貶蔡州商稅。其后雖累遷至刑部郎中,但又不幸逝世。歐陽修在墓志銘中寫道:“君之議論頗多,凡與其游者,莫不稱其賢。而在上位者,久未之用也。自其修起居注,士大夫始相慶,以為在上者知將用之矣。而用君者亦方自以為得,而君亡矣。”可見其雖生前有賢才,但亦最終至死都未得到君主重用。就這一類失意文士而言,歐陽修在墓志銘中往往為其困于世俗遭遇、才華不得施展的一生而悲,具有較強的主觀情感色彩。
其三,位卑德賢之早逝、早衰者。
之所以將早逝、早衰者稱之為“形象”,是因為歐陽修在其墓志銘中格外突出了墓主之賢與其年壽之短的矛盾,并由此生發(fā)哀傷與感慨。例如,在《薛質(zhì)夫墓志銘》中,薛質(zhì)夫為薛奎之子,在薛奎逝世六年后卒,享年二十四歲。其早逝且無子,是在事功與傳繼家業(yè)兩方面都不得志。又《張子野墓志銘》一文中,墓主張先家世非凡且家聯(lián)后姻,在西京洛陽時被人尊為“長者”,但其平生早衰,歐陽修在墓志銘中回憶其“平居酒半,脫冠垂頭,童然禿且白矣”,其早衰的形象呈現(xiàn)于讀者面前。又言“予固已悲其早衰,而遂止于此,豈其中亦有不自得者邪”,言外之意是有不得志于心。至于張先內(nèi)心究竟有何不平之情,歐陽修沒有明言,但在其銘中曰:“嗟夫子野,質(zhì)厚材良。孰屯其亨,孰短其長。豈其中有不自得,而外物有以戕?”這種提問勾起后人的無限想象,由之建立起一個德賢早衰、內(nèi)里郁郁不得志的士人形象。在這類位尊德賢之早逝、早衰者墓志銘中,歐陽修在記錄其家世之同時,也由其早逝、早衰之命運挖掘出墓主生前的隱藏不得志之處,因之,后人對其的理解也就不僅限于那些空洞的名位與短壽的事實上,而是通過歐陽修對墓主事跡的辯護、對其心理的揣摩來體會其在短暫的人生中落寞與不得志的一面。
二、歐陽修不得志士人墓志銘之寫作方式
由以上一節(jié)可知,歐陽修所撰墓志銘中的不得志之士生前在事功方面都比較平淡,相比其他墓志銘中的名臣如薛奎、謝絳等人而言,在功績名譽或詩文成就方面能書寫的較少。而墓志銘撰寫的主要目的是使墓主其人其事傳于后世,那么面對這種世俗意義上未取得較大功勛、事業(yè)較為平淡的人生,歐陽修是如何撰寫其生前事跡,以凸顯其特別之處的呢?
首先,以議論與說理的方式彌補墓主可寫事跡較少的不足。
一般而言,墓志銘中“志主記人敘事”,應當多記錄墓主生前能夠彰顯其品質(zhì)成就的事跡。但是對于不得志之士而言,其或因仕途不順,或因年壽短暫,在生前并未留下多少可歌可泣的事跡。歐陽修在書寫這一部分士人的墓志銘時,主要是由單純的敘事記錄而轉(zhuǎn)向由其人之生平經(jīng)歷生發(fā)的議論和道理。一般而言,墓志銘之志文比較注重記錄墓主生平之善事,但歐陽修在《張子野墓志銘》中僅在銘文中悼言“嗟夫子野,質(zhì)厚材良”,而在志文中書寫的卻是在洛陽時賢豪并聚之盛事,以及此后自己貶謫夷陵方知“賢豪不常聚,而交游之難得”之理,變張子野之墓志銘為自己抒發(fā)議論感慨的陣地,整篇志文中涉及子野生平的便只有洛陽之會與回憶中子野酒醉脫帽、顯早衰態(tài)二事,其余便基本述其家世與一般生卒、婚娶、生子之事。通過張子野一人之身世反思其他世間之理,墓志銘所要達到的傳之后世、以使不朽的目的也就有了訴之世間情理的高度,使之并不局限在此人此事上,而使后代的讀者也能從中獲得啟發(fā)。
其次,在敘事上多選擇能夠體現(xiàn)墓主生前性格、質(zhì)量的小事,達到以小見大的效果。
盡管墓主可書之事較少,但若僅一味反客為主議論說理,墓志銘也就失去了它基本的功能—記錄墓主其人其事。而在記錄墓主人事的問題上,歐陽修曾在《與杜欣論祁公墓志書》中明確了其志文敘事“須紀大而略小”的寫作原則。又言“所紀事,皆錄實”,所記之事都須建立在真實的基礎(chǔ)上。這種對真實性的追求使得歐陽修在書寫不得志之士生平時也堅持實錄原則,絕不因墓主生前在事功或立言等事上的缺失而刻意偽造并不存在的功勛成績。因此,其在“紀大略小”這一原則上不得不進行一些變通。歐陽修對此主要通過揀選具有代表性的日常之事來以小見大,彰顯墓主生前性格品行。例如,《黃夢升墓志銘》中展現(xiàn)黃夢升“怏怏無所施”的一生,以隨州初遇、江陵與鄧州再會這三次共處之事寫之,不曾詳敘其在地方州縣具體如何被冷落、無法施展才華,而夢升之潦倒失意已于日常飲酒交談中顯現(xiàn)得淋漓盡致?!督弾啄怪俱憽分袑懡弾装V于讀書,便紀其“調(diào)藍山尉,騎驢赴官,第據(jù)鞍讀書,至迷失其道,家人求之乃覺”之事,顯示出其任性自然的一面。諸如此類的日常之事使讀者感到親切,因之也就更容易對墓主的性格、形象有深刻印象,對其命運產(chǎn)生更多的理解與同情。
最后,是在墓志銘中增加抒情成分,增強墓志銘打動人心的力量。
歐陽修善于在墓志銘中使用多樣的手法,增加文章的可讀性,以此增進讀者對墓主其人的理解??傮w而言,在抒情成分的增加上,其主要用了以悲起調(diào)、善用遞進以及文末設(shè)問三種方式。就以悲起調(diào)而言,主要指在墓志銘開頭便明確以“哀”“悲”等字眼抒發(fā)撰者的悲傷之情,奠定整篇墓志銘的情感基調(diào)。例如,《大理寺丞狄君墓志銘》起首便哀嘆道:“予哀狄君者,其壽止于五十有六,其官止于一卿丞?!蔽囱云涫露葒@其悲,起到一種先聲奪人的效果,為整篇文章定下悲哀的基調(diào)。就善用遞進而言,這一手法在此類墓志銘中使用得更頻繁。由于不得志之士生前事功方面的平淡,故而歐陽修在塑造其形象時往往不是堆砌墓主生前取得的成就,而是就其生平活動的某個方面緩緩推進,在此過程中豐富人物形象。例如,,在《蔡君山墓志銘》中,歐陽修為塑造其才高行潔的形象,遂就其生前能取信于府尹、逝后其妻不受縣人賻贈以及曾與自己論天子改制三件事來分別展現(xiàn)其性格能力,在此三事后分別使用了“予始知君山敏于為吏,而未知其他也”“是又知君山能以惠愛其縣人,而以廉化其妻妾也”“于是又知君山果天下之奇才也”這樣遞進的表達方式,人物的德行與才能也就被徐徐道來,其形象自然而然地呈現(xiàn)在讀者面前。此外,歐陽修在撰寫此類墓志銘時還常在文末設(shè)問,以自問或向讀者發(fā)問的形式來反思墓主不得志的一生究竟為誰之過,如《黃夢升墓志銘》中,其在銘文部分自問道:“孰與其有,不使其施?”對夢升懷才不遇之命運進行質(zhì)問。這種自問或向讀者發(fā)問的問題往往并無答案,而是意在言外,造成墓主悲劇身世之后的社會原因不便也不需明說,一方面留給后人較多的思考空間,另一方面也能加深后人對墓主其人的同情與理解。
三、歐陽修不得志士人墓志銘之史學價值
歐陽修在這類不得志士人墓志銘中并不單純只是記其身世,悲其不遇,很多時候也還摻雜著對造成墓主不幸身世之原因的思考。例如,在《黃夢升墓志銘》中,歐陽修在銘文部分寫道:“孰與其有,不使其施?吾不知所歸咎,徒為夢升而悲?!边@是對夢升這類懷才不遇之士的命運反思。黃夢升與歐陽修同舉進士但僅得丙科,其后被困于州縣主簿,一生不被知賞。在慶歷二年,歐陽修還就曾鞏落第一事感嘆取士方法的不合理,在《送曾鞏秀才序》中言:“有司斂群材,操尺度,概以一法,考其不中者而棄之……不幸有司度一失手,則往往失多而得少。嗚呼!有司所操果良法邪?何其久而不思革也?”黃夢升此篇墓志銘作于慶歷三年,其時歐陽修在京師,知諫官,故其在墓志銘中“不知所歸咎”或則即有指涉有司取士之問題,因而此篇墓志銘也就具有一定的史學價值。此外,在某些墓志銘中,歐陽修還在敘墓主生前經(jīng)歷的同時,書寫當時社會政治、文化等方面的內(nèi)容。例如,《張子野墓志銘》中記錄其早年在洛陽為官時的生活,同時也是對天圣末明道初西京洛陽文人聚會之情形的記錄:“天圣九年,予為西京留守推官。是時陳郡謝希深、南陽張堯夫與吾子野尚皆無恙。于時一府之士皆魁杰賢豪,日相往來,飲酒歌呼,上下角逐,爭相先后,以為笑樂?!庇纱艘嗫勺鳛檠芯刻焓ァ⒚鞯滥觊g西京文人唱和的珍貴史料。又歐陽修在書寫能吏之墓志銘時,往往記其所在州縣任之事,從中亦可觀察北宋前期地方州縣百姓與官吏之關(guān)系以及州民日常生活。故歐陽修所撰此類不得志士人墓志銘中也具備一定程度的史學價值,可供后來者挖掘探究。
墓志銘是一種具有實用功能的紀錄文體,而歐陽修又以“錄實”為原則撰寫墓志銘,故而讀者在閱讀其為他人所作之墓志銘時也更能接近歷史的真實。歐陽修通過多樣的書寫方式塑造出令人印象深刻的不得志之士人形象,從這個角度看,雖然這類士人生前或時運不濟,或懷才不遇,但在其離世之后能借歐陽修之筆來彰顯其身世與才能,以流傳于后世,抑或?qū)儆诹硪环N意義上的幸運。讀者也能在千百年后,以此觀照北宋前期真實的士人生存圖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