恩古齊·瓦·提安哥
錢佳楠 譯
使用哪種語言成了關鍵的選擇,這決定了人們?nèi)绾味x他們自身和他們所處的自然及社會環(huán)境之間的關系
非洲國家過去是殖民地,而今是新殖民地,他們一直用歐洲的語言定義自己的身份:英語區(qū),法語區(qū)或葡萄牙語區(qū)
倘若不討論相關的社會強力,非洲文學的語言就無法得到有效的討論。而正因為這些社會強力的存在,非洲文學的語言這一議題不僅需要關注,而且亟待解決。
一方面,我們面對著帝國主義的強力。在殖民和新殖民的階段,帝國主義仍舊把著非洲的手來耕耙非洲的土壤,非洲還被蒙上了眼罩以至于我們對前方的道路義無反顧,這條道路由我們佩戴利刃、手捧《圣經(jīng)》的主人制定。換句話說,帝國主義仍舊掌控著非洲的經(jīng)濟、政治和文化。另一方面,我們有著非洲民眾不懈的奮斗。他們爭取把我們的經(jīng)濟、政治和文化從歐美的股掌中解放出來,爭取迎來全面自治的新時代。這種奮斗還將持續(xù)很久,要從一段完全被他人定義和控制的歷史里奪回我們的創(chuàng)造主動性并不容易。這一過程之中,使用哪種語言成了關鍵的選擇,這決定了人們?nèi)绾味x他們自身和他們所處的自然及社會環(huán)境之間的關系。因此,語言一直處在20世紀非洲這兩股強力較量的風口浪尖。
較量始于一百多年以前。1884年,歐洲資本主義巨頭在柏林的會議室里坐下,攤開地圖,把一片不同族裔、文化、語言共居的大洲劃割成一塊塊殖民地。非洲似乎總逃不出這樣的宿命:她的命運總是在某座西方大都市的會議圓桌上被決定的。從一個個自治的部落到一系列殖民地,這是在柏林決定的。近些年,這些殖民地沿著這些邊界被轉化為新殖民地,則發(fā)生在倫敦、巴黎、布魯塞爾和里斯本的會議圓桌上。柏林圈畫的地圖直到今天還決定著非洲的各個政治、經(jīng)濟板塊,而且不管那些揮舞《圣經(jīng)》的外交官怎么說,這些邊界也是文化意義上的。1884年的柏林見證著非洲分裂成歐洲各大勢力的語言區(qū)。非洲國家過去是殖民地,而今是新殖民地,他們一直用歐洲的語言定義自己的身份:英語區(qū),法語區(qū)或葡萄牙語區(qū)。
作家本應反抗這些語言的圈定,協(xié)助他們的大陸尋回自身的定義,然而不幸的是,他們也用帝國主義者強加的語言來定義自己。即便他們采取最激進的姿態(tài)為非洲辯護,聲情并茂地表達他們的情感并陳述非洲的問題,他們?nèi)砸恢抡J定非洲文化的復興必須依靠歐洲的語言來實現(xiàn)。
這一切,我早已稔熟在心。
1962年,我獲邀參加在烏干達坎帕拉馬凱雷雷大學舉行的非洲作家峰會。與會者名單囊括了如今全世界大學學者論文的研究對象。那次歷史性的會議叫什么?哦,叫“非洲英語作家峰會”。
我當時在馬凱雷雷大學念英語系,這是倫敦大學的海外分校。我自然很激動,因為我肯定能見到著名作家欽努阿·阿契貝(Chinua Achebe)本尊。我隨身帶著正在寫的長篇《孩子,你別哭》(Weep Not, Child)的打字稿,想著給阿契貝過目。在此前的1961年,我完成了自己的首部長篇《大河兩岸》(The River Between)并參加了由東非文學部組織的比賽。我追隨著彼得·阿伯拉罕姆斯(Peter Abrahams)所開拓的傳統(tǒng),從他的長篇《雷霆之路》(Path of Thunder)到回憶錄《自由的故事》(Tell Freedom),這一傳統(tǒng)后由阿契貝繼承,后者于1959年出版小說《瓦解》(Things Fall Apart)。在非洲的法國殖民地里,有著和他們比肩的作家,塞達爾·桑戈爾(Sédar Senghor)和達維德·迪奧普(David Diop)那一代被收錄在1947-1948年于巴黎出版的《黑人和馬爾加什人法語新詩集》。他們都用歐洲語言寫作,1962年坎帕拉馬凱雷雷山上的與會者也是如此,無一例外。
那次會議的標題“非洲英語作家峰會”自動將以非洲語言寫作的作家排除在外。如今,從我懷疑自我的巔峰期1986年回顧往昔,我能看出峰會的各種荒誕和諷刺。我當時只是一個大學本科生,只發(fā)表過兩個短篇(《無花果樹》發(fā)在一份叫《筆尖》的學生刊物上,《回歸》則發(fā)在一本新期刊《過渡》),但我卻有資格參加會議。相反,那些重量級的作家卻被拒之門外,比如早已用斯瓦希里語出版過多部詩文集的東非詩人夏巴尼·羅伯特(Shaaban Robert)和用約魯巴語著有多部作品的尼日利亞作家法古瓦酋長(Chief Fagunwa)。
有關小說,詩歌和戲劇的討論全都基于英語作品,峰會于是排除了用斯瓦希里語、祖魯語、約魯巴語、阿拉伯語、阿姆哈拉語和其他非洲語言創(chuàng)作的大量作品。盡管是大會排除這些用非語寫作的作家在先,但“非洲英語作家”峰會的第一項主題討論竟是:“非洲文學是什么?”
論爭十分激烈:非洲文學究竟是關于非洲的文學還是關于非洲人生命經(jīng)驗的文學?作者是否必須是非洲人?那些由非洲以外的人書寫非洲的作品能否納入非洲文學?要是非洲作家把他的作品設定在格陵蘭島,這還算不算非洲文學?非洲語言應否作為衡量標準?如果是,阿拉伯語應否納入,這對非洲來說算不算外語?法語和英語這些已經(jīng)成為非洲官方語言的語言呢?要是歐洲作家用非洲語言寫非洲,該不該算入?要是……要是……要是……提問林林總總,但有一項議題卻無人提起:我們的語言和文化一直由歐洲帝國主義主導。與會者之中沒有法古瓦酋長或夏巴尼·羅伯特或任何非語作家把大會帶離抽象空洞的爭鳴。最重要的問題從未被觸及:在座各位寫的作品究竟算不算非洲文學?我們的討論從未涉及文學和語言如何對讀者的民族和階層進行篩選,整場論爭更多圍繞著我們的寫作主題以及作家的族裔和地理成長背景。
有些情況下,因為非洲大陸族裔紛繁,語言博雜,歐洲語言甚至被認作具有凝結非洲各族民眾的積極力量
我們從未問過自己:我們?nèi)绾巫甜B(yǎng)自己的語言
和法語、葡萄牙語一樣,英語被理所當然地認定為非洲國家內(nèi)部或國與國之間乃至全球交流的文學語言,甚至政治斡旋工具。有些情況下,因為非洲大陸族裔紛繁,語言博雜,歐洲語言甚至被認作具有凝結非洲各族民眾的積極力量。因此,艾捷凱爾·姆赫雷雷(Ezekiel Mphahlele)會在之后給第十一期《過渡》雜志的信上寫道,英語和法語已經(jīng)成為抵擋白種壓迫者的民族主義語言,他甚至說,“在白種人已經(jīng)撤離的非洲獨立國家里,這兩種語言仍能凝結各個民族?!痹谖膶W領域,歐洲語言常被視為一種救贖,即把非洲人從自己的語言里拯救出去。在為達維德·迪奧普的作品《阿曼都·貢巴的故事》(Contes d’Amadou Koumba,暫譯)寫的序言中,塞達爾·桑戈爾稱贊迪奧普用法語解救了非洲古老神話寓言的靈魂和風格?!爱斔梅ㄕZ書寫出這些古老的故事時,他賦予了它們?nèi)碌乃囆g生命。他的寫作不僅秉承了法語這一優(yōu)雅且真誠的語言的曼妙,也同時保留了非洲語言的美德?!庇⒄Z、法語和葡萄牙語成了我們的救贖,我們滿懷感激地接受著這份不請自來的禮物?;谕瑯拥睦碛?,欽努阿·阿契貝在1964年一次題為《非洲作家和英語》的演講中說道:
一個人是否應當為了他人放棄母語?這看起來是可怕的背叛,這樣做的人會感到罪咎。但對我而言,我別無選擇。我既然被給予這種語言,我就決定使用它。
其中的悖論顯而易見:即便阿契貝使用諸如“可怕的背叛”、“罪咎”的詞眼,使用母語至多觸發(fā)的是猶豫或輕??;然而使用外語卻近于毫無保留的熱情擁抱,阿契貝本人在十年之后會將其形容為“這是英語在我們文學中無可撼動的地位的合理延伸”。
事實上,我們所有選擇歐洲語言的人(大會的與會者以及之后的那代人)都或多或少接受了這種“合理延伸”的說法。我們從小是被這么指引的,我們唯一擔心的問題是要怎么借用這些外語最好地表達我們作為非洲人的生命經(jīng)驗,好比說,用它們“捕捉”非洲諺語或者其他非洲俗語及民間故事。對這個問題,阿契貝(《瓦解》、《神箭》),阿莫斯·圖托拉(《棕櫚酒醉器》、《我在幽靈灌木叢中的生活》)以及加布里埃爾·奧卡拉(《聲音》)常被視為提供了三種不同的范例。至于我們要在何種程度上把桑戈爾口中的“黑色血液”注入到外語的腐朽關節(jié),滋潤它們,喚醒它們,或許《過渡》轉載的加布里埃爾·奧卡拉的文章是其中最好的表達:
作為一名堅信最大程度調(diào)用非洲主題、非洲哲學、非洲民間傳說及意象的作家,我認為唯一有效的途徑是:將其從非洲本土語言直譯為作家書寫所用的那門歐洲語言。我在自己的寫作中力圖貼近原初的非洲口語表達。這是因為,一個詞,一組詞,一個句子,乃至一個名字,這些在任何非洲語言中都代表一整套社會秩序,以及一整個民族的態(tài)度和價值。
為了能抓住非洲口語的鮮活意象,我必須舍棄自己首先用英語思考和表達的習慣。這一開始很困難,但是我必須學習這么做。我必須研究每個我所使用的伊爵語詞匯以及發(fā)現(xiàn)其最恰當?shù)氖褂谜Z境,這樣我才能在英語中重塑出最貼近它的意思。我覺得這項練習引人入勝。
我們可能會問,一個非洲作家(或者任何一個作家)為什么那么熱衷于從母語中吸取一部分內(nèi)容來滋養(yǎng)其他語言?為什么他會視此為他最重要的使命?我們從未問過自己:我們?nèi)绾巫甜B(yǎng)自己的語言?我們?nèi)绾螐陌l(fā)生在他時他地,他人他族的抗爭中“捕捉”豐富的人文和民主遺產(chǎn)來助力我們的抗爭?為什么不把巴爾扎克、托爾斯泰、肖洛霍夫、布萊希特、魯迅、巴勃羅·聶魯達、安徒生、金芝河、馬克思、列寧、愛因斯坦、伽利略、埃斯庫羅斯、亞里士多德、柏拉圖引入非洲語言?為什么不用我們的語言來創(chuàng)建文學的豐碑?換而言之,為什么奧卡拉不鉆研用伊爵語來構建文學圖景,既然他承認伊爵語有著哲學的深度和廣闊的經(jīng)驗及主題?我們對于非洲民眾的掙扎負有怎樣的責任?不,沒人提過這些問題。我們更擔心的是以下這個問題:就算我們費盡心機“捕捉”我們語言中的精髓,用它們賦予英語及其他外語以生命活力,我們的書寫成果會不會被認作好的英語和法語作品?那些語言的擁有者會不會批評我們的使用?更多時候,我們是在聲明自己使用這些語言的權利!比如欽努阿·阿契貝寫道:
我覺得英語能夠承載我的非洲經(jīng)驗的重量,但是我必須書寫一種全新的英語,這種語言既能夠完全與它的悠遠傳統(tǒng)對話又能適應新的非洲環(huán)境。
加布里埃爾·奧卡拉在這個問題上的立場更能代表我們這代人:
或許有人認為這種英語書寫方式是對這門語言的褻瀆。這固然是錯誤的認識。世間仍在通行的語言就像仍具生命的萬物一樣蓬勃生長,英語離死亡那天還很遠。世界上有美式英語,西印度英語,澳大利亞英語,加拿大英語和新西蘭英語。所有這些都在滋養(yǎng)英語的同時反映他們各自的文化。為什么我們不能有尼日利亞英語或者西非英語來表達我們的觀點,來以我們的方式思考?
等一等,我們是怎么抵達這個歷史節(jié)點的?我們怎么會把英語接受為“我們文學中無可撼動的地位的合理延伸”?從1884年的柏林到1962年的馬凱雷雷再到如今的眾口一詞,我們經(jīng)歷了怎樣的旅程?作為非洲作家,我們怎么會面對自己的語言如此羞怯,而在面對外語時卻如此盛氣凌人,尤其是那些殖民者的語言?
在黑色的大洲上,人們很快知曉他們真正的權力不在于最初那個早晨的炮火,而在于炮火之后。于是,炮火之后有了新的學校。新學校具有炮火和磁石的雙重本質(zhì)。通過炮火,學校也像武器一樣高效,但好過炮火的地方在于,學校讓征服成為永恒的事實。炮火脅迫身體,然而學校吸附靈魂。
在我看來,權力吸附并囚禁靈魂的最重要途徑是通過語言。子彈是武力征服,而語言是精神征服。讓我用自己學生時代的經(jīng)歷,尤其是學習語言文學的經(jīng)歷,來解釋這一點。
在我看來,權力吸附并囚禁靈魂的最重要途徑是通過語言
我出生在一個農(nóng)民家庭。我家是個大家庭:父親有四個妻子,大概有二十八個孩子。和當時的所有人一樣,我還隸屬于一個更大的家族,屬于我們當?shù)氐纳缛骸?/p>
在田里勞作時,我們講基庫尤語。家里家外,我們都講基庫尤語。那些我們圍著篝火講故事的夜晚還在回憶中栩栩如生。多數(shù)是大人講給孩子聽,但是所有人都參與其中。到了第二天,我們這些孩子會把故事重新講給其他的孩子聽,后者在田里為我們的歐洲或非洲地主采集除蟲菊,茶葉或者咖啡豆。
那些故事都是用基庫尤語講述的,主角多半是動物。兔子個子瘦弱,但是聰明伶俐,它是我們的英雄。當它跟其他兇狠的野獸比如獅子、獵豹和鬣狗斗智斗勇時,我們把自己帶入兔子的角色。它的勝利成了我們的勝利,我們得知表面上的弱者可以通過智慧戰(zhàn)勝強者。我們追隨這些動物對抗殘酷的自然:干旱,暴雨,酷暑,狂風,這些抗爭迫使不同動物并肩協(xié)作。不過,我們也對它們之間的沖突感興趣,尤其是捕食者和獵物之間的沖突。對惡劣自然環(huán)境和捕食者的兩種抗爭折射出我們在人類世界中的現(xiàn)實處境。
我們沒有忽視那些以人類為主角的故事。在人類作為中心視角的敘事里往往有兩個物種:一種是真的人,他們勇敢,善良,慈悲,嫉惡如仇,關心他人;另一種是長著兩張嘴的食人魔,他們貪婪,自私,個人主義,破壞相互協(xié)作的社群。協(xié)作是那些故事的永恒主題,也是社群的終極價值。因為協(xié)作,人類可以和動物團結起來抵抗食人魔和猛獸,比如有個故事講述的是一只白鴿,在被喂了蓖麻油之后,他被派去接一個離家工作的鐵匠,因為后者有孕在身的妻子正受到兩嘴食人魔的威脅。
有人能把故事講好,有人則講不好。講得好的人可以把同一個故事翻來覆去講很多遍,但每次我們聽還是像第一次聽一樣。他們可以把一個其他人講爛了的故事講得千回百折,活靈活現(xiàn)。這里的關鍵在于他們選用的語詞,描述的圖景,以及用不同的語調(diào)去模仿不同人物的聲音。
我們也因此很早就懂得詞匯的價值,不僅懂得詞義的重要,還知曉詞與詞之間有著細微差異。語言不是一串詞匯的組合。語言在切近和表面的語義之外還有著暗示的力量。我們之所以能品味語言的這種暗示力量,得歸功于一系列童年游戲:猜謎語,講諺語,給音節(jié)換位,或者通過用音樂把不相關的詞匯編到一起。我們先認識了我們語言的音樂性,而后才懂得內(nèi)容。語言有其自身獨特的美感,它通過意象和象征為我們建構了世界的圖景。家和農(nóng)田是我們的學前教育,更重要的是我們晚間的學習(講故事)。我們所屬社群的語言和我們在田地里勞作時所使用的語言是一致的。
而后我去上學,是殖民者開設的學校,這種一致性被打破了。我受教育的語言不再是承載我的文化的語言。我最早念的是傳教士辦的卡滿杜拉小學,而后轉去曼盎古魯小學,辦校人是一群爭取基庫尤獨立,團結于卡琳加學聯(lián)周圍的民族主義者。我們受教育的語言是基庫尤語。我的文章第一次得到表揚是來自一篇用基庫尤語寫的作文。所以,在最初的四年里,我還享受著自己受教育的語言就是利穆魯農(nóng)民社群的語言。
1952年,肯尼亞宣布進入緊急狀態(tài),所有由民族主義者創(chuàng)建的學校都被殖民政府接管了,而后這些學校被納入了由英格蘭人掌管的地方教育委員會。英語成了我接受正式教育的語言。在肯尼亞,英語不僅是一種語言:它是唯一的語言,所有其他的語言都必須向它俯首稱臣。
當時,最羞恥的經(jīng)歷之一就是在學校周圍被逮到講基庫尤語。犯錯的人要么受到體罰(脫下褲子,被藤條打三到五下屁股),要么就得在胸口掛一塊鐵皮板,上面刻著“我是傻子”或者“我是蠢驢”。有時候犯錯的人還會被罰錢,我們根本交不起。老師怎么會抓到學生講基庫尤語?老師會發(fā)下一枚紐扣,而后讓學生傳到偷講母語的人的手里。一天結束,手里拿到紐扣的人會供出傳紐扣給他的人,緊接著就是所有被舉報的孩子都被帶出教室。就是這樣,孩子們成了告密者。學校教會他們:出賣自己的社群可以得到好處。
學校對于英語的態(tài)度截然相反:任何在口語或書面英語中取得的進步都能獲得獎章,榮譽稱號,表揚等等,這是晉升更高階層的入場券。英語成了人文、科學以及其他學科中丈量智慧和能力的標尺。英語是一個孩子升學的主要決定因素。
你或許已經(jīng)猜到,殖民體系外加種族隔離政策決定了教育呈金字塔分化的梯度:大部分人都能上小學,少數(shù)人能上中學,只有很少的一部分人才能上大學。從小學到中學的篩選通過一場考試完成,在我讀書的年代這叫“肯尼亞非洲預備班考試,”我們必須通過英語、數(shù)學、自然常識和斯瓦希里語等六門考試。所有的試卷都以英語出卷。如果英語考試通不過,你沒法上初中,不管你其他科目的成績有多高。我記得1954年小學畢業(yè)的時候,同班的一個男生其他幾門課都考出高分,但英語沒有及格,他的整場考試被計為不及格。他后來成了公交公司的駕駛員跟班。我的英語成績只是比及格線高了一個學分,但卻收獲了在聯(lián)合中學的一個學位,這是英殖民時期肯尼亞最精英的學校之一。大學(馬凱雷雷大學)的入學門檻也是一樣:就算你其他幾門考試都考出高分,要是你英語沒有取得學分(不能只是踩線通過),你就沒法穿上本科生的紅色校服。因此,整個教育系統(tǒng)里令人艷羨的金字塔頂端只屬于那些英語好的人。英語是進入殖民時期精英階層的官方通道和魔咒。
就這樣,語言和文學愈發(fā)將我們從自身帶往他者,從自己的世界帶往其他的世界。
語言和文學愈發(fā)將我們從自身帶往他者,從自己的世界帶往其他的世界
殖民系統(tǒng)究竟對我們這些孩子意味著什么?這種對我們本土語言文學的系統(tǒng)化壓制以及對英語及英語文學的提升又造成了怎樣的后果?要回答這些問題,容我先梳理語言與人類經(jīng)驗,人類文化,以及人類對現(xiàn)實的感知之間的聯(lián)系。
任何語言都兼有雙重屬性:既是溝通交流的工具,也是文化的載體。以英語為例,在英國、瑞典和丹麥,都有人講英語。不過,對瑞典和丹麥人而言,英語只是和非斯堪的納維亞人交流的工具,并非斯堪的納維亞文化的載體。對于英國人(尤其是英格蘭人)而言,英語不僅是文化和歷史的載體,而且這一屬性和其作為溝通工具的屬性不可分割。再以東非和中非的斯瓦希里語為例,這被廣泛用作不同民族之間相互對話的工具,但是對很多民族而言,斯瓦希里語并非他們文化和歷史的載體。然而,在肯尼亞和坦桑尼亞的一些地區(qū),尤其在桑給巴爾,對那些母語為斯瓦希里語的人而言,它不僅是溝通工具,也是文化載體。
作為交流工具的語言有著三方面的特性。首先,這是“現(xiàn)實生活的語言”,正如卡爾·馬克思曾指出的,這一特性關乎整個語言的概念,緣起以及發(fā)展?,F(xiàn)實生活,換而言之,就是人們在勞動關系中建立的關系,是他們從個體走向集體過程中必須建立的聯(lián)系,是他們作為一個人類社群共建財富或者共同生活(生產(chǎn)食物,制造衣服,搭建房屋)過程中形成的契約。人類社群在歷史的初期確實是通過勞動分工在生產(chǎn)中相互協(xié)作。最簡單的分工是家庭內(nèi)部男性,女性和孩子所扮演的不同角色。稍微復雜的分工好比生產(chǎn)的分支,有人單純狩獵,有人單純采集蔬果,還有人單純打鐵。而在現(xiàn)代工廠里有著最復雜的分工,一個普通的產(chǎn)品(如襯衫或鞋子)經(jīng)過很多人、很多雙手才制造出來。生產(chǎn)是協(xié)作,是溝通交流,是語言。語言是人與人之間建立聯(lián)系的表達,這是人類獨有的。
語言作為溝通工具的第二個特性是口語,口語模仿現(xiàn)實生活(生產(chǎn)時相互交流)里的語言??谡Z里的標示不僅反映,而且促進交流,促進人類生產(chǎn)時各種關系的建立。作為一整個口語標示系統(tǒng)的語言讓生產(chǎn)成為可能。語詞之于人類的關系就好比手之于人類以及自然的關系。通過工具的使用,我們的手成了人與人,人與自然之間的媒介,而后形成了現(xiàn)實生活中的語言。語詞也是如此,這是人與人之間的媒介,而后形成了口語系統(tǒng)。
語言作為溝通工具的第三個特性是書寫符號。書寫符號效仿口語。語言的前兩個交流特性(通過手和語詞)歷史上幾乎是同時演變的,書寫特性的發(fā)生明顯晚于前兩者。書寫是聲音通過視覺符號的呈現(xiàn),最初是牧羊人用來計數(shù)的繩結,基庫尤吉康帝歌手和肯尼亞詩人所使用的象形文字,再到了今天世界上多個復雜的字母和象形文書寫系統(tǒng)。
在多數(shù)社會里,書寫和口語所用的語言是一致的,在這種情況下它們相互印證:如果我們把紙面上寫的讀給別人聽,對方可以聽懂,因為這和他從小長大講的話區(qū)別不大。在那樣的社會里,語言作為交流工具的三方面特性對于孩子而言是協(xié)調(diào)一致的。他和自然以及他人的互動通過書寫和口語符號來表達,這些符號既是兩種交流方式的結果也是其反映。孩子對生命經(jīng)驗的感知與其現(xiàn)實生活中的語言一致。
不僅如此,人際交流也是文化演進的基礎和過程。在類似的情境下重復同一種行為,即便情境有所變化,我們還是遷移相似的行為,因為這樣,特定的模式,手勢,韻律,習慣,態(tài)度,經(jīng)驗和知識逐漸形成。那些經(jīng)驗由一代人傳遞給另一代人,而后成為他們面對自然或自身變化需要采取行動的經(jīng)驗基礎。價值也是這樣逐漸形成的,慢慢地,這些價值成了不證自明的真理,用來判斷各種社群對內(nèi)或對外關系中的善惡,美丑,勇敢還是怯弱,慷慨還是吝嗇。久而久之,這些價值成為了一整套生活方式,與其他社群的生活方式有了區(qū)分。社群建立了與眾不同的文化和歷史。文化涵蓋了那些道德、倫理以及審美價值,一整套窺視神靈和鬼魂的方式,也是從那些窺視中我們有了對自身和自身在宇宙中所處位置的看法。價值是民族認同的基礎,是他們對于自己在人類中屬于哪個社群成員的具體感知。語言是這一切的載體。作為文化載體的語言是人類歷史經(jīng)驗的集體記憶庫。語言和文化幾乎難以區(qū)分,因為語言讓文化的發(fā)生,發(fā)展,積累,表達,傳承成為可能。
作為文化載體的語言同樣具有三個重要特性。文化是歷史的產(chǎn)物,也同時反映歷史。換而言之,文化是人類在創(chuàng)造和控制財富的斗爭中相互交流的產(chǎn)物和反映。但是文化不僅僅反映那部分歷史,更確切地說,文化是通過構建自然與人類世界的圖景來反映歷史的。因此,語言作為文化載體的第二個特性是作為孩子腦中構建圖景的媒介。我們對自身的認同,無論是作為個人還是集體,都建立在那些圖景和意象之上。那些意象和圖景是我們最初與自然及人類世界抗爭的真實現(xiàn)實的回應,這些回應可能準確,可能錯誤。然而,我們對世界的創(chuàng)造能力取決于那些圖景如何回應(或回避)那些現(xiàn)實,取決于那些圖景如何扭曲(或揭示)我們現(xiàn)實中的抗爭。因此,作為文化載體的語言成了我和我自身,我自身和他人,以及我和自然之間的斡旋媒介。我的存在通過語言斡旋。這也把我們帶到了語言作為文化載體的第三個特性。文化通過一種特定的語言(包括口語和書面語)傳遞或傳授那些世界與現(xiàn)實的圖景。換句話說,言說和發(fā)號施令的能力都建立在人與人之間相互理解的基礎之上,這是全人類的共性,也是所有語言的共性。但不同的語言在發(fā)音、詞匯、語詞與句式的組織、語法等等有著截然不同的風貌。因此,特定的文化不是通過語言的共性傳播,而是通過某一語言的特性,通過具有特定歷史的特定社群的特定語言。書面以及口述文學是特定語言得以傳遞文化里蘊含的世界圖景的主要方式。
作為溝通工具和文化載體的語言也是彼此的產(chǎn)物。交流創(chuàng)造文化,文化是一種交流方式。語言承載文化,而文化(尤其通過書面和口述文學)承載一整套我們用來洞察自身和自身在世界中所處位置的價值。人們?nèi)绾慰创麄冏约河绊懼麄內(nèi)绾慰创麄兊奈幕?,看待他們的政治,看待財富的社會生產(chǎn),看待他們和自然及其他生靈的關系。由此,語言與我們作為一個具體的人類社群無法分割,特定的語言有特定的形式和特征,特定的歷史,特定的與世界的關系。
那么,殖民主義者強加的外來語對我們這些孩子造成了什么影響?
殖民主義的實質(zhì)目的是掌控某個民族的財富:他們的產(chǎn)出,他們的生產(chǎn)方式和分配方式。也就是說,殖民主義者力圖掌控現(xiàn)實生活的語言的全部維度。殖民主義通過軍事征服以及隨后的政治獨裁來施加其對社會財富的掌控。但是,最重要的統(tǒng)治領域發(fā)生在被殖民者的思想上。通過掌控文化,他們控制了人們?nèi)绾慰创陨砑叭绾慰创c世界之間的關系。沒有思想上的控制,經(jīng)濟和政治上的控制就無法完成。要掌控一個民族的文化,就是掌控他們定義自身和他人之間關系的工具。
就殖民主義而言,這個過程包括兩方面:一是解構或有意貶低某一民族的文化,他們的藝術、舞蹈、宗教、歷史、地理、教育、口述以及書面文學;二是有意識地抬高殖民者的語言地位。由殖民者的語言來統(tǒng)治被殖民者的語言是統(tǒng)治后者思想的關鍵。
以語言作為交流工具為例。強加一門外語,并且抑制本土語言作為口頭和書面交流的工具,這已經(jīng)打破了語言作為非洲孩子交流工具的三方面特性之間的一致性。正因為新的語言作為一種交流工具源于其作為其他地域“現(xiàn)實生活”的產(chǎn)物和反映,這一語言不可能恰當?shù)胤从郴蚰7庐數(shù)厣缛旱默F(xiàn)實生活。這或許也在某種程度上解釋了為什么我們總把現(xiàn)代科技視為外在的,是他們的產(chǎn)物,而非我們的。來自英語的“導彈”一詞過去總有種遙遠的,異己的聲音,直到最近我才發(fā)現(xiàn)它在基庫尤語中的對應詞,“鳩魯庫尼”(ngurukuhi),對于后者的發(fā)現(xiàn)讓我對這個概念有了截然不同的理解。對被殖民的孩子而言,學習只發(fā)生在思維領域,它和有血有肉的生命經(jīng)驗脫了節(jié)。
然而,因為這種強加的新語言不可能完全取代本土社群的口語,殖民語言最有效的統(tǒng)治領域作用于語言作為交流工具的第三個特性:書寫工具。非洲孩子接受正式教育的語言是外語。他讀的是外語書,他用外語思考。對他而言,思想本身就是通過外語形成。因此,孩子在學校里養(yǎng)成的書面語言(甚至包括他在學校范圍內(nèi)使用的口語)分裂于他在家里使用的口語。很多時候,孩子的書寫世界(學校教給他的語言)和與他最切近的家庭及社區(qū)環(huán)境之間沒有一點兒關聯(lián)。對于被殖民的孩子,語言作為交流工具的三大特性之間的平衡被徹底打破,且無法恢復。這也決定了這個孩子的經(jīng)驗世界和他對這一世界的感知永遠無法同步,這也是我們所說的“殖民異化”(colonial alienation)。這種異化通過歷史、地理、音樂等等的教育強加給他,在這些教育中,歐洲的資產(chǎn)階級永遠是世界的中心。
如果你從殖民語言作為文化載體這一角度來看,這種從切近環(huán)境的脫離,割裂和異化顯得更加清晰。
因為文化是某個民族歷史的產(chǎn)物和反映,以上提到的那個孩子如今被拋入一種新的文化,而這一文化是他自身經(jīng)驗之外的另一個世界的產(chǎn)物。他被迫站在自身之外看待自己。鮑勃·迪克森(Bob Dixon)所著的《從孩子抓起》(Catching Them Young,暫譯)是探討種族,階級,性和政治的兒童書籍典范。“從孩子抓起”對于被殖民的孩子再真實不過。被植入孩子腦海中的世界圖景以及他自身的位置需要很多年才能根除,有時候根本無法根除。
文化不僅僅用圖景反映世界,更重要的是,文化是通過那些特定的圖景來養(yǎng)成孩子看待世界的方式,因此被殖民的孩子被迫以殖民者的語言反映的文化來看待世界和他自身,也就是說,他眼中的世界和自身在其中所處的位置永遠由殖民者來定義。
因為那些圖景多數(shù)通過口述和書面文學傳遞,也就是說而今被殖民的孩子只能以外語來看待世界。從異化的角度看,這也就是從自身的外部看自己,就好比自己是一個他者。無論強加的文學承載著怎樣偉大的人文傳統(tǒng),譬如莎士比亞、歌德、巴爾扎克、托爾斯泰、高爾基、布萊希特、肖洛霍夫或狄更斯,這種異化都在發(fā)生。孩子用來想象的鏡像必須是歐洲,是歐洲的歷史和文化,世界的其他部分必須由那個中心出發(fā)去衡量。
當然,更糟糕的情況在于孩子的世界出現(xiàn)在殖民者的筆下,殖民者用其語言構建了由其視點出發(fā)看到的圖景。在這些圖景中,孩子的本土語言和低劣,羞恥,體罰,弱智乃至愚蠢野蠻聯(lián)系起來。殖民者把這樣的世界圖景強加給孩子,通過讓他接觸那些種族主義文學天才的作品,譬如賴德·哈格德和尼古拉斯·蒙薩拉特(Nicholas Monsarrat),還不用提在西方思想和政治領域富有盛譽的巨匠,比如休謨(“……黑人天生就劣于白人……”),托馬斯·杰弗遜(“……黑人……在身體和頭腦兩方面的稟賦都劣于白人……”),或者黑格爾,他把非洲比作被茫茫黑夜籠罩的童稚之地,這還是在他用發(fā)展的眼光衡量歷史的前提下。不客氣的時候,黑格爾會說非洲人絲毫不具備任何人性品質(zhì)。被殖民的孩子在殖民者語言所書寫的文學作品里必須直面這些充斥種族偏見的圖景,其后果是災難性的。
因為這樣潛移默化的影響,塞達爾·桑戈爾曾清楚地表明,盡管殖民者的語言被強加給他,倘若他有選擇,他仍然會選擇法語。他曾如此優(yōu)美地表達他對法語的臣服:
我們用法語表達,這是因為法語有著全球化的使命,因為我們的信息可以同時傳遞給法國人和其他國家的人。在我們的語言【作者注:即非洲語言】,圍繞語詞的光環(huán)僅限于樹液和鮮血。法語詞匯則如鉆石一般放射出萬丈光輝。
桑戈爾如今已被法蘭西學院選定,嘉獎并賜予寶座,而法蘭西學院的使命則是捍衛(wèi)法語的純粹性。
這所文法學校致力于培養(yǎng)學生未來申請哈佛大學、芝加哥大學、牛津大學、劍橋大學和愛丁堡大學等世界名校,并保證他們有能力與世界各地的學生平等競爭。
總統(tǒng)先生已經(jīng)指示,拉丁文必須在所有課程中占核心位置。所有教師必須具有拉丁語的教育背景。班達博士常說,如果不懂拉丁文和法語,就不可能完全掌握英語……
也就是說,沒有馬拉維人有資格在這所學校任教,因此所有的教師都必須從英國聘取。讓馬拉維人來教書只會降低水準,或說降低英語的純度。你還能找到一個更明目張膽的例子如此憎恨本國文化,諂媚異國(哪怕是已經(jīng)僵死的文化)?
在歷史書和關于非洲的主流評價里,很多人都指出不同的殖民勢力有著不同的殖民策略。英國人使用間接統(tǒng)治(或說在缺乏單一的文化政策下,讓英國文化變?yōu)閷嵱弥髁x的代名詞),法國和葡萄牙人則有意識地施行文化同化政策。這些差異不過是細節(jié)與重心的差異,最終的結果是一樣的:桑戈爾把法語擁為具有全球使命的語言,欽努阿·阿契貝在1964年向英語致以感激(“我們中繼承英語的人或許不該感謝這份無價的遺產(chǎn)”)。我們中這些放棄母語并選擇歐洲語言來構建我們想象圖景的人,每個人對自己行為所作出的解釋或許都大同小異。
我們中這些放棄母語并選擇歐洲語言來構建我們想象圖景的人,每個人對自己行為所作出的解釋或許都大同小異
因此,1962年的“非洲英語作家峰會”不過是證實這一現(xiàn)象,當然大會對這一現(xiàn)象持認同和自豪的態(tài)度。經(jīng)歷了這么多年的教育選拔和嚴密監(jiān)控,我們已經(jīng)接受“英語在我們文學中無可撼動的地位的合理延伸”。這一邏輯如此深地扎根于帝國主義,我們在馬凱雷雷沒有檢審的恰恰是帝國主義及其后果。統(tǒng)治體系全面勝利的標志就是被統(tǒng)治者一致歌頌統(tǒng)治者的美德。
馬凱雷雷峰會之后的二十年給了世界獨特的非洲文學風貌:非洲人用歐洲語言創(chuàng)作小說、詩歌和戲劇,很快這也自成傳統(tǒng),伴隨著相關的學術論文和研究領域。
打從這一非洲文學概念的孕育之時,它就是由殖民大中小學所培養(yǎng)的小資產(chǎn)階級文學。它無法擁有其他面目,這是由它的教育內(nèi)容和語言媒介所決定的。這一概念的發(fā)展壯大反映的是這一受教育階層逐漸在政治和經(jīng)濟領域掌控話語。然而,非洲的小資產(chǎn)階級是個龐大駁雜的階層,有著眾多不同分支。其中有一類人期待扮演西方大都會的資產(chǎn)階級和殖民地民眾之間的中間人角色,并永久地與帝國主義結盟(我在回憶錄《拘禁生活:一個作家的獄中日記》里將這類人形容為“小資產(chǎn)積極買辦”);另一類人把非洲的未來視為充滿活力的獨立經(jīng)濟體,或許是資本主義,或許是社會主義,我在此把這些人姑且稱為“民族小資”或“愛國小資”。這些民族小資是以上提到的非洲人用歐洲語言書寫的文學的創(chuàng)造者,寫作對象以及讀者群體。
在世界范圍內(nèi),這一非洲文學扶助民族小資在政治、商業(yè)、教育各領域取得統(tǒng)帥地位。無論是新近脫離殖民統(tǒng)治的獨立國家,還是仍在爭取獨立的國家,這一非洲文學都把控著主流聲音,是它在為世界解釋非洲:非洲有著充滿尊嚴的歷史和文化,有著人性的復雜多面。
二戰(zhàn)之后的世界迎來了民族民主運動的高潮,中國和印度都驅逐了殖民者,迎來了解放,肯尼亞和阿爾及利亞都發(fā)生了武裝起義,加納和尼日利亞都在名義上取得獨立。因此,上述提到的這一非洲文學原本是亞洲、非洲、拉丁美洲和加勒比群島的反帝反殖民浪潮的一部分,是全球的政治覺醒啟發(fā)了它,它從農(nóng)民階層(他們的諺語、語言、故事、字謎、箴言)獲取了力量乃至形式,它受到一次又一次打擊,但是民眾抱著對未來的樂觀愿景,百折不撓。然而之后,當買辦小資掌握政治權力,在對非洲明顯不公平的新殖民政策下,他們非但沒有削弱,反而鞏固了和帝國主義之間的經(jīng)濟紐帶。上述的這一非洲文學繼而轉變了語調(diào),更加憤世嫉俗,幻滅,怨懟,充滿譴責。這些作品對非洲背叛獨立初衷的描繪幾乎千篇一律,只存在細節(jié)、重點和圖景清晰度的差異。但是,這一文學的指向性非常模糊:誰該為這一列錯誤負責?誰犯下了這一系列罪行?誰忽視了民眾的怨憤?誰又該負起道德革新的責任?他們是在譴責帝國主義資產(chǎn)階級?還是掌權的小資產(chǎn)階級?還是從屬于統(tǒng)治階層的軍隊?這一文學試圖謀求另一個階層的讀者,謀求被普遍認為是“人民”的農(nóng)民和工人階層。對新讀者和新方向的追尋決定了文學必須尋求更簡單的形式,采取更直接的筆調(diào),常常需要直接號召行動。這一走向的變化也反映在內(nèi)容的變化上。非洲過去在文學中被視作一整片大陸,不同民族的人被不加區(qū)分地看成被歷史殘酷對待的黑人,而今,文學里終于出現(xiàn)了一些階層解析以及對新殖民社群的考察。但這種新的探尋仍舊受限于歐洲的語言,并且如今仍使用這些語言的非洲作家不再具有過去那種自信和底氣。因而,這種語言選擇阻礙了文學的訴求,文學在流向民眾,倘若語言不改變,文學至多抵達和民眾有著緊密聯(lián)系的那部分小資產(chǎn)階級(如學生,教師,文秘),但文學會在那里停滯,不再往前,被語言鐐銬拴在殖民主義的遺產(chǎn)上。
這一非洲文學有著與生俱來的致命弱點:因其語言選擇,它的讀者只會是小資產(chǎn)階級。因為小資產(chǎn)階級在相互爭斗的各種社會階層中經(jīng)濟地位模糊,他們發(fā)展出了一套搖擺的心理機制作為補償。一如變色龍,小資產(chǎn)階級很容易披上與其接近,并同情其處境的主流階層的外衣。在革命浪潮里,它也會被民眾卷入抵抗運動;而在反革命浪潮里,它或許陷入沉默,恐懼,憤世嫉俗,或者退而自省,掙扎于存在的痛苦,或者和掌權的階層合作。在非洲,這一階層始終在兩股力量之間搖擺,一邊是帝國主義資產(chǎn)階級和掌權的新殖民主義買辦,另一邊是農(nóng)民和工人階級(群眾)。小資產(chǎn)階級缺乏社會或心理意義上的階級認同,這一點也反映在他們創(chuàng)作的文學作品里:馬凱雷雷峰會的標題早已泄露了這一階層的身份危機。在文學和政治領域,這一階層似乎宣告:它的身份或身份危機正代表了全社會的身份危機。它用歐洲語言書寫的文學被冠以非洲文學的身份,就仿佛此前從沒有非洲語言所書寫的非洲文學一般。然而,倘若不直面語言這一議題,這種非洲文學顯然批著虛假的身份外衣:它只是在覬覦非洲主流文學的寶座。詹海因茨·雅恩(Janheinz Jahn)所稱的“新非洲文學的實踐者”試圖用各種手段擺脫上述的困境,他們要么堅稱“歐洲語言就是非洲語言”,要么就是把英語或者法語的使用非洲化,但同時讓這種語言能被辨認出是英語或法語或葡萄牙語。
是在這一過程中,這種非洲文學誕生了,虛偽乃至荒誕地呈現(xiàn)出一個說英語(或法語或葡萄牙語)的非洲農(nóng)民或工人階級,這是對歷史進程和真實現(xiàn)實的否定或虛飾。這個講歐洲語言的農(nóng)民或工人階層僅僅存在于小說或戲劇里,他們時而也顯示出搖擺的思想態(tài)度,閃爍其詞的自我審視,對人類的存在本質(zhì)感到痛苦,或者掙扎于兩個分裂的世界之間,這些都是小資產(chǎn)階級的姿態(tài),而非農(nóng)民和工人階層的。
事實上,要是一切都由小資產(chǎn)階級決定,那么非洲語言在獨立之后就銷聲匿跡了。
是在這一過程中,這種非洲文學誕生了,虛偽乃至荒誕地呈現(xiàn)出一個說英語(或法語或葡萄牙語)的非洲農(nóng)民或工人階級,這是對歷史進程和真實現(xiàn)實的否定或虛飾
無論有多少內(nèi)部或外部壓力期冀我們的語言消亡,因為書籍,本土語言得以永存
然而非洲語言拒絕滅亡,它們不愿步拉丁語的后程,成為亟待考古學家挖掘、分類并在國際學術會議上討論的語言化石。
這些語言,這些非洲的國家遺產(chǎn),仍然在農(nóng)民階層活著。農(nóng)民們可以一邊說著自己的母語,一邊歸屬于更大的國家或洲際地理區(qū)域,兩者之間毫不矛盾。他們不覺得歸屬于自己切近的民族,歸屬于柏林會議劃分出的多民族國家,以及歸屬于整片非洲大陸之間,有任何沖突。他們樂于講沃洛夫語、豪薩語、約魯巴語、伊博語、阿拉伯語、阿姆哈拉語、斯瓦希里語、基庫尤語、盧奧語、盧西亞語、紹納語、恩德貝勒語、金邦度語、祖魯語或者林加拉語,他們從不會覺得說不同的語言會分裂這些多民族的國家。在反抗殖民的斗爭中,哪個領袖或黨派能夠最好最持久地表達反帝國主義的立場,他們就會以不懈的努力團結在這個領袖或黨派周圍。如果這里面有任何分裂勢力,它們來自于小資產(chǎn)階級,尤其是買辦,后者操著他們的法語、英語、葡萄牙語,充滿民族沙文主義,彼此之間錙銖必較,他們時常把這些分裂變作內(nèi)戰(zhàn)。不,農(nóng)民們對他們所承載的語言和文化不存在任何心理負擔!
事實上,當農(nóng)民和工人階級在特殊的歷史時期被迫接受主人的語言,他們自動把歐洲語言非語化,毫無桑戈爾和阿契貝提到的那種對歐洲語言血統(tǒng)必須持有的敬意。農(nóng)民和工人階層對歐洲語言的改動如此之大,以至于他們創(chuàng)造出全新的非洲語言,好比塞拉利昂的克里奧爾語,或者尼日利亞的皮欽語,這些語言的語法和韻律都來自于非洲本土語言。所有這些語言都仍然生機勃勃。在日常對話,宴會慶典,政治運動,更重要的是在口頭文學(諺語、故事、詩歌和字謎)的傳承中,你都能聽見它們。
農(nóng)民和城市里的工人階層中常常涌現(xiàn)歌者。他們或是唱舊歌謠,或是創(chuàng)作新的歌曲來表達新的生命經(jīng)驗(工廠,城市生活,工人階級的掙扎,工會組織)。這些歌手延展了語言的邊界,他們造出新的詞和短語,激發(fā)了語言的活力,讓語言能夠容納當代的非洲和世界。
此后,在說歐洲語言的非洲小資產(chǎn)階級中,終于誕生了一批拒絕大合唱的作家,他們不再接受歐語作為我們文學語言的“合理眼神”。其中一位,歐比·瓦利(Obi Wali),他用一篇發(fā)表在《過渡》(1963年9月10日)的檄文抽去了1962年馬凱雷雷峰會的釜底之薪:“不經(jīng)審視就接受英語和法語為非洲的書寫語言只會引我們?nèi)肫缤荆豢赡芡七M非洲的文學和文化?!蓖呃€寫道,倘若非洲作家拒絕承認真正的非洲文學必須用非洲語言書寫,他們只會走向窮途末路。
我們希望未來的非洲文學會議能夠致力于討論非洲語言書寫的非洲文學,這個議題以及如何建立真正的非洲人對自我和世界的感知,才是真正重要的議題。
歐比·瓦利有他的先驅者,好比塞內(nèi)加爾作家達維德·迪奧普就曾用更激進的態(tài)度反對繼續(xù)使用殖民者的語言。
非洲的創(chuàng)作者曾被無情奪去他們的語言,被迫割離他們的族人,而今他們僅僅成為宗主國的某支文學流派的代表(這也是通過抗爭獲得的)。他們洋溢著想象力和藝術風格的作品成了殖民時期同化政策的完美例證,也無疑能收獲某一類批評家的熱情歡呼。然而事實上,這些贊譽幾乎只會倒向殖民主義,當后者無法再奴役他們的臣民,就把這些臣民轉化為溫順的知識分子,效仿西方的文學傳統(tǒng),這是把殖民地“雜種化”的一種更隱晦的方式。
達維德·迪奧普也很準確地指出英語和法語的使用只會是暫時的歷史現(xiàn)象。
當然,只有非洲真正走出壓迫之時,作家才會覺得只有用重新發(fā)現(xiàn)的本土語言才能表達自己和族人的感受。
達維德·迪奧普的介入重要而且及時。這篇文章發(fā)表于1962年“非洲英語作家峰會”召開后不久,文筆犀利,極富挑釁意味,對英語和法語的使用報以無情地嘲諷,同時立場堅定地呼吁使用非洲語言??梢韵胍?,迪奧普樹敵無數(shù),而后則被無視。非洲歷經(jīng)了二十年不間斷的歐洲語言文學的統(tǒng)治,而后發(fā)生了政治和經(jīng)濟方面的反殖民浪潮,而今仍在苦苦探尋如何打破新殖民僵局,這一切都推動著作家們撫摸自己的靈魂,也再次提出這個問題:非洲文學究竟應以何種語言書寫?
諷刺的是,看起來最激進的堅信要把非洲出賣給歐洲的政客,恰恰是非洲語言的大師;而最狂熱的堅信要把非洲從自身解救出來(包括凈化其龐雜的本土語言)的歐洲傳教士,恰恰也是非洲語言的大師
問題的關鍵是:沒錯,我們身為非洲作家始終在抗議非洲與歐美的政治經(jīng)濟關系仍處于新殖民的格局之下。然而,當我們?nèi)匀焕^續(xù)用歐語寫作,向他們致敬,難道我們不是在文化層面上延續(xù)著新殖民格局嗎?我們繼續(xù)作為卑微、阿諛的奴仆向主人俯首?我們中有的作家說“不依附歐洲語言,非洲難以為繼”,這和政治家說“不依附帝國主義,非洲難以為繼”有什么區(qū)別?
很長時間以來,我們在和統(tǒng)治階層論戰(zhàn)的時候,我們使用的語言天然地排除了農(nóng)民和工人階層。幸而,在這個過程中,帝國主義文化和非洲本土的抵抗運動都迎來了勝利的一天:連最少人使用的非洲語言如今都有了基督教《圣經(jīng)》的譯本,且向民眾免費發(fā)放。統(tǒng)治階層買辦也很高興能把農(nóng)民和工人階級拉到自己的陣營:前者趁機把歪曲的事實、專權的政令、腐朽的價值全都冊封為“非洲文化”;所有封建教條、迷信、謊言以及更多倒退的元素如今可以通過群眾的語言傳達給他們,任何不同的明日圖景都被封裝在英語,法語和葡萄牙語里。諷刺的是,看起來最激進的堅信要把非洲出賣給歐洲的政客,恰恰是非洲語言的大師;而最狂熱的堅信要把非洲從自身解救出來(包括凈化其龐雜的本土語言)的歐洲傳教士,恰恰也是非洲語言的大師。這些歐洲傳教士對征服非洲的使命深信不疑,所以情不自禁地要用民眾最熟悉的語言傳達這一感召。而非洲作家則對“非洲文學”的愿景深信不疑,所以拒絕用農(nóng)民們口中太過鄉(xiāng)土、駁雜、原始的語言寫作!
不過,二十年前歐比·瓦利振聾發(fā)聵的吼聲已經(jīng)喊醒了不少人,我們開始看到他的結論是不爭的事實:非洲文學只能用非洲語言書寫,也就是說,用非洲農(nóng)民和工人階級的語言。非洲文學可以凝結我們每個民族里占據(jù)民眾最多數(shù)的社會階層,也會催化勢在必得的我們與新殖民主義的決裂。
我相信,我用基庫尤語,肯尼亞語,非洲語言創(chuàng)作的作品是肯尼亞和非洲人民反帝國主義抗爭的一部分。在大中小學,我們的肯尼亞語言(即肯尼亞的眾多民族語言)被認為是落后的,原始的,羞恥的,且當受體罰。我們之中歷經(jīng)殖民教育體系的人被馴化成憎惡我們的族人,反過來尊敬每日羞辱及體罰我們的那門語言。我不想看到肯尼亞的孩子在類似的環(huán)境里成長,不想看到帝國主義迫使他們蔑視承載他們社群和歷史的交流工具。我希望他們不再遭受殖民異化。
殖民異化有兩種形式,兩種形式互為表里:一是主動(或被動)地把自己與周遭現(xiàn)實相隔離;二是與完全異于自己切近環(huán)境的世界建立身份認同。這一切始于語言的分裂,當接受正式教育和進行邏輯思維的語言異于家中或社區(qū)里日常交流的語言。這就好比把精神和肉體一分為二,讓兩者在同一個人身上占有毫無聯(lián)系的兩個語言界域。從更大的社會層面看,這就好比制造出一整個社會的無頭人和無身人。
我想借此談一談如何修復語言各個特性之間的統(tǒng)一和平衡,以此來彌合肯尼亞孩子和他切近環(huán)境之間的鴻溝,讓肯尼亞的孩子完全理解他與周圍環(huán)境之間的關系,這樣他將來能夠為更多的人改變現(xiàn)狀。我希望看到肯尼亞人的母語(我們的民族語言!)承載的文學不僅反映給孩子啟蒙的聲韻,更是他和自然與社會環(huán)境的抗爭。當他的日??谡Z和接受教育的語言相互統(tǒng)一,當他擁有母語和周邊環(huán)境作為起點,他完全可以學習其他語言,享受各國文學和文化中積極的人文、民主、革命元素,這樣他不會產(chǎn)生對他自己的語言,自身及所處環(huán)境的疏離和懷疑??夏醽喌娜珖Z言(斯瓦希里語),其他的民族語言(盧奧語、基庫尤語、馬賽語、盧希亞語、卡蘭津語、卡姆巴語、索馬里語、加拉語、圖爾卡納語、阿拉伯語等等);其他的非洲語言比如豪薩語、沃洛夫語、約魯巴語、伊博語、祖魯語、齊切瓦語、林加拉語、金邦度語;還有外語(對于非洲而言屬于外語):如英語、法語、德語、俄語、漢語、日語、葡萄牙語、西班牙語。這些語言會在肯尼亞的孩子的生命里找到合適的位置。
欽努阿·阿契貝曾經(jīng)批判非洲知識分子常常遁入抽象空洞的普世主義,他的這番話或許用來形容“非洲文學的語言”這一議題更加合適:
非洲在世界上陷于這樣的宿命:連最普通的形容詞“非洲的”都會引起人的深深恐懼,我們害怕遭到拒絕和否定。還是切斷跟這片家園的一切聯(lián)系更明智,一刀兩斷,而后一躍成為世界公民。我真切地理解這種焦慮。但在我看來,逃離自我根本解決不了這種焦慮。要是作家們都選擇逃避,誰來應對挑戰(zhàn)呢?
確實,誰來應對挑戰(zhàn)?
我們非洲作家有責任為我們的語言做貢獻,正如斯賓塞、米爾頓、莎士比亞為英語所做的,如普希金和托爾斯泰為俄語所做的。全世界的歷史都是如此,先是作家應對挑戰(zhàn)為他們各自的語言創(chuàng)造出一種文學,這個過程把語言的大門開啟給哲學、科學、技術以及其他人類創(chuàng)造領域。
然而,用我們的語言寫作(盡管作為正確方向上必須邁出的一步)本身不會帶來非洲文化的復興,文學還應當包括我們的民眾反對帝國主義的爭斗,以此把他們的創(chuàng)造力從外國殖民者的控制中釋放出來,我們需要文學來團結各民族的工農(nóng)階層,鼓舞我們從內(nèi)部和外部的寄生蟲手里奪回我們自己創(chuàng)造的財富。
換而言之,用非洲語言寫作的作家面對的傳統(tǒng)應當是非洲的工農(nóng)階層反對帝國主義的抗爭傳統(tǒng),應當是我們和世界各地的民族一起創(chuàng)建更完善的民主和社會主義政體。要是我們能在抗爭中團結,我們就能在多語言多民族的現(xiàn)實里團結。我們還能找到和亞洲、南美洲、歐洲、澳大利亞、新西蘭、加拿大和美國各族人聯(lián)系的真正紐帶。
但我們首先要做的是應對這一最大的挑戰(zhàn),是打開非洲語言的容量給工農(nóng)階級的抗爭。因為對于統(tǒng)治階層的買辦而言,最大的敵人其實就是工農(nóng)階層。書寫抗爭的作家會希望傳達給民眾的這一語言本身就具有反動的力量。也是這樣,用非洲語言寫作本身就成了一種反動乃至叛國行為,如此實踐的作家面對著入獄,流亡乃至被殺的可能。這些作家眼前沒有“國家層面的”嘉獎,沒有榮譽頭銜,只有統(tǒng)治階層編織的謊言、污蔑和褻瀆,這一統(tǒng)治階層代表的是美國領銜的帝國主義利益,他們視民主為真正的威脅。這是如今非洲的現(xiàn)實:民眾用他們相互理解的語言討論并決定他們的生活,這被那些看起來正義的國家及其政府視作威脅;用非洲語言描述非洲民眾生活的作家成了新殖民國家的敵人。
? 此文寫于1986年,后收錄于恩古齊·瓦·提安哥著《為思想去殖民化:非洲文學語言中的政治》(Decolonising the Mind: The Politics of Language in African Literature),后者也是提安哥英語寫作的告別之作。此篇的翻譯和發(fā)表已獲得提安哥本人授權。注釋如無特別說明,均為譯者所加。
? 恩古齊·瓦·提安哥(Ngugi wa Thiong’O, 1938-),肯尼亞作家、文化學家,被視為東非最重要的作家之一,代表作包括長篇小說《一粒麥種》,《大河兩岸》,《十字架上的魔鬼》等,在耶魯大學、紐約大學和加州大學爾灣分校等多所高校教授比較文學。
? 欽努阿·阿契貝(Chinua Achebe,1930-2013),尼日利亞著名小說家、詩人和評論家。他的成名作《瓦解》是非洲文學中被最廣泛閱讀的作品。
? 彼得·阿伯拉罕姆斯(Peter Abrahams,1919-2017),南非小說家,其作品《礦工》(Mine Boy)、《雷霆之路》等真實地反映了種族隔離政策下非白人的悲慘生活,他被認為是最有影響的南非作家之一。
? 塞達爾·桑戈爾(Sédar Senghor,1906-2001),塞內(nèi)加爾詩人、政治家、文化理論家,1960年至1980年任塞內(nèi)加爾首任總統(tǒng),被廣泛認為是20世紀最重要的非洲知識分子之一。
? 達維德·迪奧普(David Diop,1966-),法國小說家與學者,父親為塞內(nèi)加爾裔,母親是法國人,主要研究18世紀法國與非洲法語文學,2021年憑借第二部小說《靈魂兄弟》(Frère d’ame)與其英語譯者安娜·莫紹瓦斯基一起獲得英國布克文學獎。
? 夏巴尼·羅伯特(Shaaban Robert,1909-1962),又譯夏班·羅伯特,坦桑尼亞斯瓦希里語詩人、小說家、語言學家,代表作有詩集《非洲人之歌》和小說《可信國》及《農(nóng)民烏吐波拉》。
? 丹尼爾·O·法古瓦酋長(Chief Daniel O. Fagunwa,1903-1963),尼日利亞約魯巴語作家,代表作有《魔鬼的森林》。
? 阿莫斯·圖托拉(Amos Tutuola,1920-1997),尼日利亞作家,用英語寫作,最著名的作品是《棕櫚酒醉器》(The Palm-wine Drinkar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