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 博
在中文語境中,加繆早已成為一位中國讀者家喻戶曉的法國作家,甚至將其稱為中國最知名的20世紀法國作家恐怕也不為過。早在1960年代,《局外人》就已經(jīng)被翻譯成中文,開始了小范圍流傳。到了1980年代之后,隨著柳鳴九、郭宏安、李玉民、杜小真等專家的努力,加繆的各種漢譯作品在中國迅速展開大規(guī)模傳播,影響之大足以堪稱“現(xiàn)象級”文學人物。不過,仔細觀察加繆作品在漢語世界的翻譯狀況,不難發(fā)現(xiàn),相比于《局外人》、《西西弗斯神話》、《鼠疫》等幾部熱門作品被各大出版社反復重譯、再版的熱鬧場面,不少對于理解加繆思想至關重要的文本,例如《婚禮》、《夏天》、《時事評論一二三集》以及他的各種戲劇作品和《筆記》等等,翻譯與出版次數(shù)就少了很多。至于他的社論、書評、訪談、書信等等,則更加顯得冷門,包括之前出版的漢譯《加繆全集》,以上內容也未見收錄。這方面的翻譯工作,必將成為日后加繆漢譯領域的重中之重。
在中文學術界,關于加繆的論文與專著數(shù)量頗豐,與加繆有關的學術會議開展頻繁,有價值、有深度、有新意的研究成果亦逐年遞增。不過,一些認知方面的偏差和誤解仍然客觀存在。例如,依然有評論者會給加繆的名字簡單地貼上“存在主義”的標簽,并且僅僅依靠孤零零的作品本身去做出個人化的感性解讀,既缺少橫向的外圍文獻支持,也無法在加繆的一生創(chuàng)作內部梳理出縱向的內部線索。在這方面,翻譯的空白與缺陷,對于學術探討的進一步展開造成了限制,許多文獻材料國人依然無緣得見,盲人摸象也就變得可以理解。畢竟,對于一位像加繆這樣的世界性作家而言,其研究者的范圍已經(jīng)遠遠超出了各大院校外國語學院法語系教授的范疇。中國當代作家,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學者,哲學、歷史學、政治學、社會學、心理學的研究者,都在這個場域中發(fā)表著各自對于加繆的觀點。而在譯本準確的情況下,不懂法語雖有遺憾,卻并非加繆研究的致命缺失。畢竟,加繆本人對陀思妥耶夫斯基、對梅爾維爾的深入研讀,借助的同樣是法語譯本。
翻譯的空白與缺陷,對于學術探討的進一步展開造成了限制,許多文獻材料國人依然無緣得見,盲人摸象也就變得可以理解
所以,在對加繆的翻譯與研究領域,依然有一些空白亟待彌補,有若干誤會亟待澄清?!豆陋毰c團結:加繆訪談錄》的出現(xiàn),從這個角度看,有其特殊的文學與文獻價值。訪談作為一種直抒胸臆,可以幫助我們認識到作家最直接的一手想法,了解到他自己根本性的創(chuàng)作態(tài)度和思維方式,讓我們一步跨入加繆的人生現(xiàn)場。更重要的是,書中收錄的訪談,一方面數(shù)量頗為可觀,另一方面其中的大多數(shù)此前從未被譯成漢語,因此不為中國讀者和學界所知,而其中的許多內容,恰恰可以幫助我們厘清加繆根本性的思想脈絡,甚至發(fā)現(xiàn)一些加繆文學生涯中常常被人忽視的要點。
以加繆與存在主義的關系為例,這是糾纏了加繆一生的話題,即便在他依然在世時,也經(jīng)常被外界稱為“存在主義作家”。對于這樣一個頭銜,加繆的抗拒態(tài)度始終如一。翻開這本訪談,我們可以清晰地看到,從1940年代開始,一直到他人生中最后一次訪談為止,加繆不斷地強調著他與存在主義者、與薩特的區(qū)別,例如:
人們總是固執(zhí)地認為我是存在主義者。(當然這是因為薩特是)然而我和薩特結識才僅僅幾個月,我們兩個對這種說法都付之一笑。我寫過的唯一一本思想方面的著作,其目的就是為了反對那些存在主義哲學家。但這除了促使我保持謙遜之外,沒有起到任何作用(《訪談阿爾貝·加繆》,1945年)。
不,我不是存在主義者。薩特和我只要看到我們兩人的名字被連在一起,總會感到震驚。我們甚至打算有朝一日一起發(fā)布一篇短小的公告,由兩位簽名者共同確認互相之間沒有任何共通之處,拒絕為那些他們本可以各自承擔的債務進行擔保。因為說到底,這就是一個笑話。薩特和我在認識彼此之前,已經(jīng)各自發(fā)表了大量著作,無一例外。等到我們結識之際,只是為了確認彼此之間的差異而已。薩特是存在主義者,而我發(fā)表的唯一一本思想類著作,《西西弗斯神話》,其目的正是為了反對那些被稱為存在主義者的哲學家(《“不,我不是存在主義者……”》,1945年)。
存在主義具有兩種形態(tài):一種關系到克爾凱郭爾和雅思貝爾斯,借助對理性的批判,通向神性之中;另一種,我稱為無神論存在主義,涉及胡塞爾、海德格爾以及不久之后的薩特,它同樣以某種神化收尾,不過僅僅是對歷史的神化,歷史則被視為唯一的絕對。至于我,我完全理解宗教解答的好處,而且我尤其看得出歷史的重要性。但是在絕對意義上,我既不相信前者也不相信后者(《〈侍奉〉雜志訪談》,1945年)。
如果存在主義的邏輯前提是在帕斯卡爾、尼采、克爾凱郭爾和舍斯托夫筆下找到的(我也這么認為),那么我贊同這些前提。如果說結論是我們那些存在主義者們的結論,那么我無法茍同,因為這些結論與前提矛盾(《最后的訪談》,1959年)。
從這些文字中可以直觀地發(fā)現(xiàn)加繆思想與薩特式存在主義之間的異同。要知道,1945年時加繆與薩特正處于親密戰(zhàn)友階段,所以加繆的這類否認絕不是1950年代二人決裂后刻意的劃清界限,而是有理有據(jù)的自我認定。加繆的思路提供了一個窗口,如果以此為依據(jù)重新閱讀其早期作品,便可以看出其鮮明的獨立性和思維特點,理解他在《西西弗斯神話》中對于克爾凱郭爾、舍斯托夫、胡塞爾、海德格爾的評論究竟有何目的。正如1959年《最后的訪談》所言,他與存在主義者共享了某些理解人生的前提,但對于最終的結論,卻大異其趣。加繆本人的這一系列說法和態(tài)度,無疑需要引起我們的高度重視,即便日后仍然將其置于“存在主義文學”的框架和脈絡之內,也需要強調和突出加繆的獨特性和差異性,而非簡單地混為一談。
縱觀整本訪談錄,我們還可以發(fā)現(xiàn)一個明顯的特征,那就是其中涉及戲劇的篇幅極多,不但談到加繆作為劇作家和舞臺導演的工作,甚至提及了他親自上臺演出的經(jīng)歷,演員—劇作家—導演的三重身份就這樣在加繆身上完成了三位一體。當然,戲劇方面的訪談數(shù)量較多,這其中有一定的客觀因素,作為戲劇大國,法國一直保留著一個傳統(tǒng),就是在戲劇作品上演前后,各大報紙雜志總喜歡與導演、編劇等等訪談一番,然后登載在首映式前后的刊物上。不過,不可否認的是,加繆本人對于戲劇藝術的重視程度是極高的,戲劇藝術在其精神世界中的分量也是極重的。用他本人的話說:“戲劇工作將您從世界上拐走。一種排他的激情把您與一切隔絕開來,這就是我所謂的‘修道院’。這種激情與文學一起位居我生命的中心。”同時,加繆對于戲劇本身,也進行過許多本體論的思考:“我對于現(xiàn)代悲劇的問題進行了許多思考?!墩`會》、《戒嚴》、《正義者》,每次選擇不同的道路,相異的風格,但都是為了接近這種現(xiàn)代悲劇而進行的一次次嘗試?!痹谶@其中,“現(xiàn)代悲劇”甚至可以視為一個超越文體的概念,尤其值得深思。這些內容作為加繆文學世界不可分割的一部分,很有必要也很值得與他的小說創(chuàng)作結合起來進一步觀察和分析。而加繆的戲劇作品(包括他的一系列改編作品)在國內相對而言則顯得小眾了很多,訪談錄中的相關篇目,恰好為我們提供了一扇有效的窗口。
我們在閱讀和研究加繆作品的時候,是否也過于重視“思想”,因而忽視了他作品中的“陰暗”之處,忽視了他“身上盲目與本能的一面”呢
“七星文庫”版《加繆全集》在收錄某些訪談時,有時會對提問者的文字進行刪減,甚至發(fā)生過誤刪加繆原話的情況
除此之外,訪談錄中還包含著許多出人意料的論述。例如:
——您認為,與熱爾曼妮·布萊相反,法國批評家在您的作品中忽略了什么?
——陰暗之處,我身上盲目與本能的一面。法國批評家首先感興趣的是思想。不過,相較而言,研究??思{的時候能不去思考他作品中“南方”的意義嗎?
我們在閱讀和研究加繆作品的時候,是否也過于重視“思想”,因而忽視了他作品中的“陰暗”之處,忽視了他“身上盲目與本能的一面”呢?它們在加繆的作品中具體如何體現(xiàn),產(chǎn)生過怎樣的意蘊,傳遞出怎樣的沖突呢?那種黑暗滯重與光明堅韌之間的搏殺,是否才是加繆創(chuàng)作世界真正的秘密所在呢?在這寥寥數(shù)語之中,蘊藏的內容引人深思。這些令人回味的只言片語,同樣是這部訪談錄的價值所在。
在這部訪談錄中,編譯者以法國伽利馬出版社2006年至2008年出版的“七星文庫”版四卷本《加繆全集》為基礎,核對了一系列原始報刊、雜志進行補充修正,對存世的加繆文字訪談進行了全面搜羅,并加入了一些加繆的音頻訪談資料作為擴展。其中,有一篇1955年加繆與讓·莫甘的訪談錄音,長約二十分鐘,在其中加繆詳細談論了他對于荒誕和反抗的思考以及關于《鼠疫》、《戒嚴》的創(chuàng)作問題,尤其顯得重要,提到了許多訪談錄中其他文章未曾涉及的內容。加繆在其中提到,他在寫作《鼠疫》時使用過兩種緊密交錯的風格,“個體風格”與“集體風格”,并且直白地指出,對于這方面的問題,“我之前沒有在任何地方看到我接下來要對您講述的內容被揭示過”。而這些內容在中文世界中也和當年的法國批評界一樣從未被人提及,它對我們如何理解《鼠疫》具有重要的啟發(fā)。
僅從文獻學的角度來說,這部訪談錄的編纂也同樣有其價值:“七星文庫”版《加繆全集》在收錄某些訪談時,有時會對提問者的文字進行刪減,甚至發(fā)生過誤刪加繆原話的情況。其中,有的提問,比如收錄于《時事評論集》中的《三次談話》首篇《與加繆相遇》,最初發(fā)表于1948年6月第111期《開羅雜志》,后來在收入《時事評論集》時,由于篇幅原因,提問者的陳述在集結出版過程中被加繆本人進行了刪減。事實上,這篇文章與其稱之為“訪談”,不如稱其為“對話”,其中不僅加繆詳細談論了自己的觀點,提問者本人也充分地亮出了他的態(tài)度,兩人之間多有沖突和交鋒。因此,刪除提問者的相關評述,不但會導致文本的連貫性出現(xiàn)問題,更會在閱讀這份問答時產(chǎn)生一些隔閡,看不清加繆某些意見的具體所指。所以,還原文本是有必要的,讀者由此可以看到提問者的詳細論述,看到他在各個問題上的理解和態(tài)度,也因此更能理解加繆究竟在針對什么、回應什么。除了加繆本人的刪節(jié)之外,《加繆全集》的編者在收集文獻時偶爾也會進行自主刪改。例如《關于〈修女安魂曲〉的幾次訪談》,在《加繆全集·第三卷》、《修女安魂曲》的《附錄》中,原題便叫做《幾次訪談片段》。其中第一篇《阿爾貝·加繆與威廉·??思{的相遇能否為我們帶來第一出現(xiàn)代悲?。俊?,便刪去了《世界報》記者在訪談內容之前的背景鋪墊,而這一部分內容對于中國讀者理解文意和背景顯然有其價值。又比如其中的第二篇《阿爾貝·加繆:“這個悲劇的世界尚未找到屬于它的劇作家”》,不但刪去了《戰(zhàn)斗報》開頭的一些鋪墊文字,甚至誤刪了原文結尾加繆本人的談話?!栋栘悺ぜ涌姡骸案?思{把古代的宿命帶回了劇場”》一文也存在同樣的問題。還有《文學新聞報》上的《阿爾貝·加繆對我們說:“??思{是最偉大的當代作家”》一文,原始報刊上該訪談共分左右兩欄,在全集中僅剩左半部分,右邊一欄內容被整個漏掉了。又比如發(fā)表于《洛桑日報》的《與阿爾貝·加繆訪談》,其中不但提問者的陳述部分在收入全集過程中遭到了大面積刪節(jié),原文的分節(jié)方式也遭到了破壞。凡此種種,都必須通過核對原刊加以增補。除以上種種刪節(jié)之外,《加繆全集》在收錄文獻的過程中還存在個別遺漏。例如1945年10月17日《歌劇報》上的訪談。在這篇加繆早年的訪談中,他不僅談到自己對于“存在主義”這一標簽的拒絕,而且明確指出了他從荒誕走向反抗的思想脈絡:“一個斷定人類的生存處境頗為悲觀的思考者,為什么不能感到與他那些被奴役的同伴們團結一致,并且從中發(fā)現(xiàn)行動的理由呢?”這對于我們理解加繆的思想演進,具有深切的啟發(fā)性。
以上提及的這些文獻學內容足以說明,被全世界學人視為權威的“七星文庫”版《加繆全集》也并非無懈可擊。其中涉及的這些文獻學錯誤,此前在法國學界從未被發(fā)現(xiàn)和提及。因此,隨著中文版加繆訪談錄的問世與傳播,相關內容必然能夠反哺法國學術界,為后續(xù)的修訂工作提供切實的參考。
中國的年輕學者有能力也有必要與外國學術界展開更深入、更核心的對話
作為一部由譯者編選的單篇訪談合集,它與那種專人之間的對談如叢書中的布勒東訪談、杜尚訪談等等自然存在巨大的差異,其中最根本的區(qū)別,就是缺乏一條明晰、連貫的邏輯主線,涉及的話題難免紛亂,各篇訪談之間多少顯得有些零散。甚至各篇訪談之間的文風也充滿差異:有的訪談,是記者與加繆直接交流后的記錄;有的訪談,是加繆收到相關問卷后的書面回復;有的訪談,則是現(xiàn)場對話的錄音錄像;還有少數(shù)一兩篇,根本就是加繆的自問自答。有一些偏口語,有一些更書面。有一些復雜套嵌的長句極多,有一些則以短小的分句為主,還有一些則充滿了口語的打斷和插入。不過,這樣的形式也并非沒有特殊的優(yōu)勢,那就是破除了單一提問者可能存在的過度主觀性以及片面的預設,以包羅萬象的方式全方位凸顯出一個在“孤獨與團結”之間挺身直立的人物形象,立體而豐滿,讓我們看到了一個在荒誕世界中生存的個體不屈的抵抗及其對于統(tǒng)一性的不懈追尋。對于理解加繆其人,理解其世界觀、美學觀與價值觀以及他的生活與創(chuàng)作態(tài)度,訪談的內容都頗有意義。
加繆的這些訪談,跨度長達十五年,提問者各不相同,每一篇都可能指向特定的時事、背景、經(jīng)歷。在問答中,涉及的人物、事件、情境等更是豐富龐雜。對此,編譯者以詳注的方式為讀者補充相關信息,幫助讀者增進對訪談內容的理解。對于每一篇訪談,都有一段題注,交代相關知識背景和歷史語境。關于問答中涉及的人名,則重點闡述了他們與加繆的關系,讓讀者充分了解該人物與加繆的交往、對加繆的意義,尤其是此人出現(xiàn)在具體上下文中的主要原因。對于同一個人物,涉及不同的訪談背景,可能有不同的注解,幫助讀者進一步查明背景、理解文意。關于問答中涉及的各種作品、事件、經(jīng)歷、背景等等,也都從加繆的視角做出相應的解釋和點評,其中許多內容,其實是對訪談的補充,因為在訪談的原始語境下,許多內容在提問者與對話者之間不言自明,但這種不言自明性對于中國當代讀者而言并無效力,因此需要闡釋清楚。由此,注解的存在,不僅僅是在闡釋正文,更為其提供了一個更加開闊的知識空間,還原出加繆壯年期真實的生活世界,值得加以細讀。
在世界上,包括法國伽利瑪出版社在內,有單行本的加繆《演講集》、《書信集》、《散文集》、《筆記集》,也有龐大的作品全集,卻從未單獨編纂出版過任何《訪談集》,而這份工作,已然由中國學者完成了。在外國文學領域,過去我們似乎習慣于去做單純的評價與分析,而把文獻層面的整理工作視為原作者母國學者理所應當?shù)娜蝿?。但在我看來,中國的年輕學者有能力也有必要與外國學術界展開更深入、更核心的對話。以與我們比鄰的日本學者為例,在19世紀法國詩學領域,日本學者早已在文獻層面成為了法國學界的重要征引對象,甚至直接參與了一些詩人“七星文庫”版作品全集的編寫工作。在索邦大學的文學課堂上,經(jīng)常聽到法國名師們引用日本學者的學術觀點。在法國出版的各種加繆研究??校渤3R姷饺毡緦W者的論述。這個曾經(jīng)研習中國學術的國家,如今已經(jīng)在歐美進入了對方的學術主流視野,這值得我們反思和努力。如何在一個世界性的文學研究共同體中發(fā)出中國學者的聲音,是我們正在面臨的挑戰(zhàn)。文化自信與文化輸出,不僅僅包括我們自己燦爛的中華文明,同樣包括我們對于西方文化的真正建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