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曉萍 鄭時彥
〔摘要〕精準闡釋中國相對貧困的內(nèi)涵轉換是建立解決相對貧困長效機制的邏輯前提。本文基于“事實-價值”分析框架,從社會問題的變遷與自由主義的轉向分析西方相對貧困理論的生成與認知邏輯,厘清相對貧困的理論源流;從認知視角、認知內(nèi)容和價值表達三個方面揭示中國相對貧困理論對西方相對貧困理論的吸納與借鑒,進而反思與批判西方相對貧困理論的矛盾與局限;在此基礎上立足“共同富?!钡目偰繕耍瑥募w取向與個體取向相統(tǒng)一的價值訴求,“相對”表象與“絕對”本質(zhì)相結合的內(nèi)容表達,“賦權、增能、立志”與縮小分配差距并舉的路徑選擇三個維度闡釋了中國場域下相對貧困的本質(zhì)內(nèi)涵轉換與理論超越。
〔關鍵詞〕脫貧攻堅;絕對貧困;相對貧困;共同富裕
〔中圖分類號〕F323.8;F124.7〔文獻標識碼〕A〔文章編號〕1000-4769(2022)04-0001-12
隨著中國脫貧攻堅、決勝全面小康取得了全面勝利,黨的十九屆四中全會首次將“建立解決相對貧困的長效機制”①作為2020年以后中國扶貧工作的重要方向。在此基礎上,黨的十九屆五中全會進一步提出“全體人民共同富裕取得更為明顯的實質(zhì)性進展”②,這不僅標志著中國貧困治理已經(jīng)由消除絕對貧困走向緩解相對貧困的新階段,也揭示了實現(xiàn)“共同富裕”是中國解決相對貧困問題的總目標。③這就要求我們通過梳理相對貧困的理論源流以厘清其認知邏輯,在比較和反思中解構中國相對貧困在價值、內(nèi)容及路徑等方面的特質(zhì)與意蘊,提煉其對西方相對貧困理論的借鑒與超越,建構體現(xiàn)中國場景、中國價值和中國智慧的“相對貧困”話語體系。
一、理論源流:西方相對貧困理論與認知邏輯
1.“相對貧困”的提出與論爭
西方學界對貧困問題的研究由來已久,現(xiàn)代貧困研究先驅之一本杰明·朗特里(Rowntree,B.Seebohm)提出了著名的“絕對貧困”定義陳宗勝、黃云、周云波:《多維貧困理論及測度方法在中國的應用研究與治理實踐》,《國外社會科學》2020年第6期。,即“一個家庭的總收入不足以使其獲得僅能維持身體正常功能的最低限度的生活必需品”Rowntree,B.Seebohm,Poverty:A Study of Town Life,New York:Macmillan,1901,pp.86-87.,這一定義以是否滿足“生存”的標準理解貧困。本杰明·朗特里將貧困概念分為“初級貧困”與“次級貧困”,“初級貧困”即“絕對貧困”?!俺跫壺毨А迸c“次級貧困”均是生存層面的貧困。在他看來,生存所需的必需品清單往往是固定的,因此貧困的定義自然是“絕對”的。盡管其后的研究者注意到收入在衡量貧困上的局限,提出了“資產(chǎn)貧困”王小林:《貧困測量:理論與方法》,北京: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17年,第10—11頁。等概念,但其對貧困的理解依舊未能脫離“絕對”的思路。
而對本杰明·朗特里的“絕對貧困”定義更具顛覆性的批判源于“相對主義”論者。這部分研究者認為貧困概念中的“生活必需品”并非絕對的,而是相對的。其一,個體或家庭“生存”所需的必需品跟氣候條件等環(huán)境因素有關(如寒冷的氣候條件促使燃料成為英國生存所需的必需品)。其二,貧困不僅是生理意義上的“生存”需要無法得到滿足,更關乎社會學意義上的“生活”需要。他們援引著名經(jīng)濟學家亞當·斯密(Adam Smith)在《國富論(國民財富的性質(zhì)和原因的研究)》中對“生活必需品”的論述,指出生活必需品“不只是維持生活所必不可少的商品,還包括國家的風尚使得成為維持值得稱贊的人的體面、甚至是最低階級人民的體面所不可缺少的東西”亞當·斯密:《國富論(國民財富的性質(zhì)和原因的研究)》,楊敬年譯,西安:陜西人民出版社,2001年,第822頁。,而體面“生活”所需的必需品顯然與個體或家庭所處的社會環(huán)境有關?!跋鄬χ髁x”的代表英國學者彼得·湯森(Peter Townsend)主張對貧困的理解應隨著時代的變化而變化,人們所處的環(huán)境和社會期望創(chuàng)造了主觀需求與客觀需求,貧困不是絕對的狀態(tài),而是相對的剝奪,必要資源的缺乏使人們無法融入社會普遍認可的生活。Peter Townsend,Poverty in the United Kingdom: A Survey of Household Resources and Standards of Living,Harmondsworth: Penguin Books Ltd,1979,p.31-51.因此,他指出“如果人們因缺乏或者被剝奪了實現(xiàn)通常定義社會成員身份的生活條件所應當具備的資源,而被排斥在正常的生活方式和社會活動之外,他們就處于貧困之中”。Peter Townsend,Poverty in the United Kingdom: A Survey of Household Resources and Standards of Living,p.915.這一觀點強調(diào)貧困是相對于社會平均水平而言的Pete Alcock,Understanding Poverty,Basingstoke and New York: Palgrave,1997,p.69.,并在實踐中往往以收入均值的百分比來衡量貧困,從而具有了鮮明的“相對主義”色彩。
“相對主義”的觀點將人們看待貧困的目光由經(jīng)濟學視角引向社會學視角,強調(diào)將貧困的定義寓于社會比較之中,并被英國等歐洲福利國家廣泛地引入政策實踐。然而,以完全的“相對主義”闡釋“相對貧困”,也引起了新的爭議,其中最具影響的批評者當屬阿馬蒂亞·森(Amartya Sen),他指出“在一個非常富裕的社會中,不能因為某人不能每年都得到一輛小汽車就認為他是貧窮的”。Pete Alcock,Understanding Poverty,p.72.盡管,他承認貧困的標準在不同社會并非千篇一律,但仍堅持認為貧困應當具有一個“絕對”的內(nèi)核。正如亞當·斯密對“生活必需品”的定義,由于其關乎個體尊嚴,因此并非“相對”,而是“絕對”,而無論一個社會收入分配的相對模式是什么,饑餓、營養(yǎng)不良以及其他可以看得見的貧困都能全部轉換成關于貧困的判斷。阿馬蒂亞·森:《貧困與饑荒》,王宇、王文玉譯,北京:商務印書館,2019年,第22頁。為此,他反對基于社會比較的相對衡量方法。但他同樣對“絕對貧困”狹隘的貧困觀展開了批判,主張“擴大信息基礎”,“用一個人所具有的可行能力,即一個人所擁有的、享受自己有理由珍視的那種生活的實質(zhì)自由,來判斷其個人處境”,繼而指出“貧困必須被視為基本可行能力的被剝奪”。阿馬蒂亞·森:《以自由看待發(fā)展》,任賾、于真譯,北京: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13年,第85頁。在阿馬蒂亞·森看來,基本可行能力的剝奪是絕對的,貧困也應是絕對的,但同時他強調(diào)“絕對”并非表明貧困的永久不變與千篇一律楊立雄、謝丹丹:《“絕對的相對”,抑或“相對的絕對”——湯森和森的貧困理論比較》,《財經(jīng)科學》2007年第1期。,他將對可行能力的選擇和權重賦值等訴諸社會討論與公共理性,因此貧困也會隨著特定時空而變化,而非局限于“生存”。根據(jù)阿馬蒂亞·森的理論,世界銀行將貧困定義為“缺少達到最低生活水準的能力”The International Bank for Reconstruction and Development/The World Bank, World Development Report 1990: Poverty, New York: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1990, p.26.,并運用于貧困評估之中。
作為對本杰明·朗特里“絕對貧困”的反思,彼得·湯森的“相對主義”貧困觀與阿馬蒂亞·森的“可行能力”定義在某種意義上均可視作“相對貧困”。較之“絕對貧困”致力于探尋“生存”所需的“絕對”標準,“相對貧困”關注的是確?!绑w面生活”或實現(xiàn)“實質(zhì)自由”等更高層次價值,并主張貧困的標準并非一成不變,而與特定的社會息息相關,故其標準應是“相對”的。但是,這兩者顯然又有著本質(zhì)的不同,彼得·湯森從社會學視角出發(fā),側重于“相對貧困”的“相對”,以“相對主義”理解和定義貧困,認為貧困源于社會比較,貧困的判斷需聯(lián)系社會其他人的處境;而阿馬蒂亞·森則著眼于“相對貧困”中的“貧困”,堅持貧困含有不可縮減的“絕對”內(nèi)核——即對“可行能力”的絕對剝奪,進而主張在“相對”的社會中以“絕對”的基本可行能力剝奪定義貧困。在對“相對貧困”的認識上,如果說彼得·湯森是完全的“相對主義”,阿馬蒂亞·森的定義則是在堅持貧困的“絕對”內(nèi)核基礎上在“相對”方向上做出了一定程度的妥協(xié)和讓步,雖然這兩者所建構的相對貧困理論均是基于“絕對貧困”的局限,但其背后的邏輯卻截然不同,需對其進行深入分析。
2.西方“相對貧困”的認知邏輯
概念不僅是標示客觀事物的符號,同時也承載著價值判斷。安德魯·海伍德(Andrew Heywood)將概念區(qū)分為“規(guī)范性概念”與“描述性概念”,前者關乎價值,后者則描述事實。但他同時強調(diào),“事實與價值總是相互聯(lián)系的”安德魯·海伍德:《政治的密碼》,吳勇譯,北京: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16年,第4頁。,“包括描述性概念和規(guī)范性概念在內(nèi)的所有政治概念,都必須從其使用者的意識形態(tài)角度來加以理解”。安德魯·海伍德:《政治的密碼》,吳勇譯,第3—4頁。這無疑為分析相對貧困的認知邏輯提供了重要工具。
一方面,相對貧困是特定歷史背景下,客觀現(xiàn)實所存在的貧困現(xiàn)象能動地反映于觀察者認知的產(chǎn)物。而隨著歷史背景的變遷,相對貧困也會隨著客觀貧困現(xiàn)象演化而產(chǎn)生歷時性變化。質(zhì)言之,人們對相對貧困的認知應是特定時空背景下貧困現(xiàn)象的高度抽象化與理論化。由此看來,相對貧困具有“描述性概念”的特征。另一方面,對相對貧困的理解實際上隱含了國家應在哪些方面以及何種程度上保障人民群眾物質(zhì)與精神需求的價值判斷,關注的是政府通過再分配消除或減緩相對貧困“事實”的應當性和正當性,這無疑與一定時期的社會意識形態(tài)緊密相關,因此相對貧困兼具了“規(guī)范性概念”的屬性??v觀前述圍繞西方相對貧困理論的建構,其形成與發(fā)展軌跡皆與歷史背景、意識形態(tài)息息相關,要深化對西方相對貧困理論的認知,需從“事實-價值”雙重邏輯進行深入分析。
(1)社會問題的變遷:西方相對貧困認知的事實邏輯
作為“描述性概念”,相對貧困的建構來自對貧困“事實”的客觀描述。從“事實”邏輯分析西方絕對貧困到相對貧困的認知轉變可以發(fā)現(xiàn),絕對貧困的產(chǎn)生源于19世紀末20世紀初英國工人階級工資過低、難以滿足最基本生存需求的現(xiàn)實狀況,本杰明·朗特里在對約克郡英國工人生活狀況的調(diào)查中發(fā)現(xiàn),27.84%的人口處于生存無法保障的貧困之中,而其中初級貧困率達到9.91%。Rowntree,B.Seebohm,Poverty: A Study of Town Life,p.298.正因如此,彼時對貧困的定義主要聚焦“生存”層面的基本需求。但隨著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后充分的就業(yè)、收入再分配的顯著提高以及福利國家的建立,本杰明·朗特里所定義的“絕對貧困”在英國基本消除Peter Townsend,“The Meaning of Poverty,”The British Journal of Sociology, vol.13, no.3, 1962, pp.210-227.,此時西方社會的貧困不再是“生存”意義上的無法維持基本生活,而更多表現(xiàn)為個人或家庭在社會中處于社會弱勢。傳統(tǒng)經(jīng)濟學基于“生存”和“收入”思路的貧困定義顯然已無力解釋和解決這一全新范疇的貧困問題,“相對剝奪”與“社會排斥”等明顯帶有社會學學科特質(zhì)的概念開始融入貧困理論之中。王小林:《貧困測量:理論與方法》,第11—13頁。
相對貧困的社會學范式實際上對西方國家福利水平提出了更高要求,促使國家職能進一步擴張。但到了20世紀70年代后期,后工業(yè)化、全球化和老齡化對西方福利國家產(chǎn)生了深刻影響,工業(yè)化基礎的變化、“代際契約”的打破以及資本主義市場經(jīng)濟的全球化等外部客觀環(huán)境變化與傳統(tǒng)福利國家的內(nèi)在沖突不斷擴大房莉杰:《平等與繁榮能否共存——從福利國家變遷看社會政策的工具性作用》,《社會學研究》2019年第5期。,財政赤字和政府債務加重的同時也造成失業(yè)危機、“福利依賴”等“高福利”困境。這一時期,西方社會貧困問題開始以嚴重的結構性失業(yè)為新的表征,而其背后則是失業(yè)者能力的不足以及缺乏平等參與市場競爭的機會和權利。與此同時,彼時以新加坡為代表的發(fā)展中國家在權威主義體制下實現(xiàn)了經(jīng)濟的高速增長,極端貧困大幅減少。但在西方自由民主的語境下,權威主義國家對政治自由的壓制與對公民權利的剝奪卻重新定義了“貧困”。因此,“權利”與“能力”成為西方貧困研究者們關注的焦點問題,這也促成了相對貧困研究的政治學與發(fā)展學范式轉向??偟膩砜?,西方貧困理論的形成與發(fā)展無不與“事實”情景下舊的社會問題消除和新的社會問題產(chǎn)生息息相關。
(2)自由主義的轉向:西方相對貧困認知的價值邏輯
“價值”邏輯是應當性與正當性的體現(xiàn)。在“事實”邏輯下,舊問題的解決與新問題的產(chǎn)生推動了貧困認知的變遷,但什么樣的社會問題應當被定義為“貧困”,尤其是需要通過政府力量解決的“貧困”,顯然是應然層面的“價值”問題。事實上,西方關于相對貧困的認知與其特定時期的意識形態(tài)緊密相關。“絕對貧困”發(fā)軔于19世紀末20世紀初的英國,受早期放任自由主義影響,盡管人們承認保障個體生存的自然權利是合法社會的基本且必要的特征溫澤彬:《公民福利權的生成與實施路徑》,《求是學刊》2015年第6期。,但也普遍認為貧困源于懶惰,是個體自身的問題,國家過度地干預會損害公民自由權,因此英國政府長期實施以“劣等處置”為核心的濟貧政策,僅僅通過政府救濟維持底層人民的基本生存需要,而無視其基本權利與自尊。隨著本杰明·朗特里等越來越多的學者對底層人民生活狀況展開調(diào)查研究,英國的絕對貧困問題引起了社會各階層的廣泛重視,人們逐漸意識到貧困源于社會制度,工業(yè)資本主義造成新的非正義而將大量民眾棄于變化無常的市場之中安德魯·海伍德:《政治學》,張立鵬譯,北京: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13年,第50頁。,滋生出大量貧困。英國自由黨領導人認為社會問題不能僅靠個人去解決,而應由國家干預,建立有效的社會保障體系。高岱:《20世紀初英國的社會改革及其影響》,《史學集刊》2008年第2期。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后,基于凱恩斯主義的政府干預理念,英國以《貝弗里奇報告》為基礎建立了“從搖籃到墳墓”的福利制度。在此報告中,匱乏、疾病、愚昧、骯臟和懶散被認為是英國戰(zhàn)后重建所需要解決的“五大問題”威廉姆·貝弗里奇:《貝弗里奇報告——社會保險和相關服務》,勞動和社會保障部社會保險研究所組織翻譯,北京:中國勞動社會保障出版社,2004年,第3頁。,約翰·羅爾斯(John Rawls)則更進一步地將自由和機會、收入和財富、自尊的社會基礎作為“基本益品”提出約翰·羅爾斯:《正義論》,何懷宏、何包鋼、廖申白譯,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09年,第48頁。,并主張其應得到平等的分配。由此可見,正是古典自由主義到現(xiàn)代自由主義的轉變讓人們對貧困的歸因由“個體責任論”轉向了“社會責任論”,并促使人們重新考慮“基本需求”,將貧困的理解從“生存”擴展到更具社會學意義的“尊嚴”“體面”“機會”等概念。在公平正義的語境下,人們開始以“相對主義”在社會比較中審視貧困。
然而,隨著“大政府”弊端的逐漸暴露,以羅伯特·諾奇克、弗里德里?!す说葹榇淼男伦杂芍髁x者認為“保姆國家”是在培養(yǎng)依賴文化,反而會侵蝕市場中的自由選擇,鋪就“通往奴役之路”,西方理論界與實務界在反思與批判現(xiàn)代自由主義的基礎上,主張以新自由主義取代現(xiàn)代自由主義的主導地位,推崇市場機制,要求“國家退出邊界”。這部分學者重拾“絕對貧困”思路,主張僅僅給予公民“維持生計的某種最低需要”弗里德里希·奧古斯特·哈耶克:《通往奴役之路》,王明毅、馮興元等譯,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97年,第117頁。的保障。而在現(xiàn)代自由主義推崇的“公平正義”與新自由主義“自由至上”的夾縫中,阿馬蒂亞·森提出以“可行能力”為核心的正義理論,秉持價值多元主義,將羅伯特·諾奇克等新自由主義者所倡導的消極自由與積極自由相結合,主張在消極自由基礎上追求積極自由,試圖為自由主義的發(fā)展探尋新的道路。此外,這一時期以“李光耀命題”為代表的一系列“亞洲價值觀”也使得西方學者們更加深刻地反思自由在發(fā)展中所具有的建構性作用與工具性作用。正是意識形態(tài)的變遷,使得人們對貧困的理解轉向更加深層次的“基本權利”與“基本可行能力”。
縱觀以阿馬蒂亞·森的“可行能力”理論與彼得·湯森的“相對主義”為代表的貧困理論,其生成與發(fā)展離不開特定歷史時期的“事實”與“價值”。從“事實”來看,彼得·湯森以“相對主義”看待貧困,其理論源于西方國家步入“豐裕社會”的“事實”基礎,阿馬蒂亞·森以“可行能力”認識貧困,則是基于對西方福利國家“高福利”困境的反思。而從“價值”來看,彼得·湯森的“相對主義”貧困認知反映了西方主流意識形態(tài)由“自由至上”向“公平正義”轉向的“價值”訴求?!翱尚心芰Α眲t折射出在自由主義左翼與右翼的論爭中嘗試融合“消極”自由與“積極”自由的探尋。
二、吸納借鑒:中國相對貧困的提出與認知
盡管西方相對貧困理論的起源與發(fā)展遵循特定的事實與價值邏輯,但一方面,從“事實”來看,人類社會發(fā)展有其普遍規(guī)律,中國在其發(fā)展與轉型過程中遇到的困境與難題與西方國家具有一定程度的相似性。從“價值”來看,中西方傳統(tǒng)價值對公平正義的追求以及對個人自由、人格尊嚴的向往與尊重也具有頗多相通之處。另一方面,全球化浪潮不僅在經(jīng)濟上將中國與世界緊密聯(lián)系,更是使中西方文化傳統(tǒng)、價值理念在沖突碰撞、滲透互鑒中共同形塑了當今中國的“事實”與“價值”。在這個意義上,中西方絕非對立割裂。在困擾中華民族數(shù)千年的“絕對貧困”問題全面消除之際,西方相對貧困理論為中國扶貧思路實現(xiàn)由解決“絕對貧困”到緩解“相對貧困”的轉型提供了有益借鑒。
1.中國相對貧困理論的初步形成
作為世界上最大的發(fā)展中國家,消除絕對貧困一直以來都是黨和政府的重要使命。黨的十八大以來,黨中央把脫貧攻堅擺在治國理政的突出位置,并在2020年順利實現(xiàn)農(nóng)村貧困人口全部脫貧。在中國脫貧攻堅取得重大歷史性成就之際,黨的十九屆四中全會明確提出“建立解決相對貧困的長效機制”?!吨泄仓醒腙P于堅持和完善中國特色社會主義制度推進國家治理體系和治理能力現(xiàn)代化若干重大問題的決定》,第27頁。習近平總書記也強調(diào),2020年后相對貧困“仍將長期存在”,“現(xiàn)在針對絕對貧困的脫貧攻堅舉措要逐步調(diào)整為針對相對貧困的日常性幫扶措施,并納入鄉(xiāng)村振興戰(zhàn)略架構下統(tǒng)籌安排”習近平:《把鄉(xiāng)村振興戰(zhàn)略作為新時代“三農(nóng)”工作總抓手》,《社會主義論壇》2019年第7期。,這標志著在“兩個一百年”交匯之際,中國的反貧困戰(zhàn)略思路由消除“絕對貧困”轉向減緩“相對貧困”。
然而,對于什么是相對貧困、有何識別標準等問題,國家政策體系中卻尚未明確。為此,部分發(fā)達地區(qū)的地方政府就“建立相對貧困長效機制”進行了嘗試探索??傮w來看,主要包括以下三種思路:一是相對主義思路,采用收入均值的百分比等相對指標確定相對貧困標準。如廣東省頒布《廣東省農(nóng)村扶貧開發(fā)實施意見》,將相對貧困標準定為2012年全省農(nóng)民人均純收入的33%,并在2015年后根據(jù)實際情況上調(diào)標準?!稄V東省農(nóng)村扶貧開發(fā)實施意見》,2017年5月11日,https://www.gdwc.gov.cn/bmzz/wcsrmzfw/zdlyxxgk/fpgz/fpzcfg/content/post_369503.html,2022年3月2日。之后,又在2019年出臺的《廣東省相對貧困人口相對貧困村退出機制實施方案》中將相對貧困退出標準定為穩(wěn)定實現(xiàn)“兩不愁、三保障”,并且有勞動力的相對貧困戶年人均收入達到當年全省農(nóng)村居民人均可支配收入的45%?!蛾P于印發(fā)〈廣東省相對貧困人口相對貧困村退出機制實施方案〉的通知》,2019年9月30日,https://www.sg.gov.cn/zw/zdlyxxgk/xfx/dzjg/xfxfpb/fpgzxxgk/pkcpkhrdbzjsbcxxx/content/post_1728354.html,2022年3月2日。二是延續(xù)絕對標準思路,按照比絕對貧困標準更高的絕對標準制定相對貧困標準。如浙江省早在2012年就將貧困標準定為4600元(2010年不變價),該標準是當時國家絕對貧困標準的兩倍。《4600元!浙江新一輪扶貧標準全國最高》,2012年5月9日,http://nrra.gov.cn/art/2012/5/9/art_624_19245.html,2022年3月2日。三是以貧困脆弱性理解相對貧困,從返貧風險防范角度以收入或支出波動水平定義相對貧困標準。如根據(jù)江蘇省于2020年4月10日印發(fā)的《關于開展建立解決相對貧困長效機制試點工作的指導意見》《關于開展建立解決相對貧困長效機制試點工作的指導意見》,2020年6月29日,http://xczxj.nynct.jiangsu.gov.cn/art/2020/6/29/art_75229_9271283.html,2022年3月2日。,東臺市、如皋市將年人均可支配收入低于當?shù)氐捅藴实囊追地?、易致貧家庭,因病、因殘、因災等引發(fā)的剛性支出明顯超過上年度收入和收入大幅度縮減的家庭等,作為相對貧困的監(jiān)測對象。參見《關于印發(fā)〈東臺市建立解決相對貧困長效機制工作實施方案〉的通知》,2021年4月9日,http://dongtai.yancheng.gov.cn/art/2021/4/9/art_24461_3514844.html,2022年3月2日;《關于印發(fā)〈關于建立解決相對貧困長效機制的實施方案(試行)〉的通知》,2021年11月1日,http://www.rugao.gov.cn/rgsne/zyzc/content/55be4d78-9b62-4004-9025-152820ba27a6.html,2022年3月2日。各級政府之所以在“建立相對貧困長效機制”實踐探索中存在明顯分歧,其根本原因在于理論和實務界對“相對貧困”概念和內(nèi)涵缺乏認知與認同,同時也折射出中國關于相對貧困的理論研究未能及時回應貧困治理轉型與政策變遷的需求。
目前,中國學界對相對貧困理論的討論,主要分為兩類代表性觀點:一種觀點是“相對的絕對”說本文“相對的絕對”與“絕對的相對”借鑒了既有研究對兩種不同貧困認知思路的描述,但既有研究主要將其用于討論西方相對貧困理論。參見:楊立雄、謝丹丹:《“絕對的相對”,抑或“相對的絕對”——湯森和森的貧困理論比較》,《財經(jīng)科學》2007年第1期。,即認為絕對貧困代表著基本生存需求無法滿足,而相對貧困則可理解為溫飽之上實現(xiàn)發(fā)展的基本需求無法滿足,相對貧困的“相對”意指貧困的定義與社會所公認的貧困標準有關。如在中國早期相對貧困研究中,童星和林閩鋼指出有別于絕對貧困的無法滿足溫飽,相對貧困是指溫飽基本解決,簡單再生產(chǎn)能夠維持,但低于社會公認的基本生活水平,缺乏擴大再生產(chǎn)的能力或能力很弱。童星、林閩鋼:《我國農(nóng)村貧困標準線研究》,《中國社會科學》1994年第3期。梁文鳳和趙利春、陳基平和沈揚揚延續(xù)此思路,指出相對貧困是“發(fā)展性貧困”,盡管能使生活的基本需求得到滿足,但普遍處于社會公認的基本生活水準之下,主要包含物質(zhì)收入、基本能力和基本權利三個維度。梁文鳳、趙利春:《相對貧困視域下農(nóng)村老年人反貧困制度構建》,《求實》2021年第4期。其相對性體現(xiàn)在“不僅從個體的生存需求,而且從個體的社會需求(或者發(fā)展需求)來認識貧困,認識自己的福利與能力”陳基平、沈揚揚:《從關注生存需求到關注平衡發(fā)展——后2020我國農(nóng)村向相對貧困標準轉變的政策與現(xiàn)實意義》,《南京農(nóng)業(yè)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21年第2期。,這一觀點認為絕對貧困屬于“生存”的范疇,而相對貧困則關乎“生存”之上的“發(fā)展”“基本權利”等方面的“基本需求”。檀學文和譚清香同樣強調(diào)“相對貧困具有發(fā)展能力和機會缺失的絕對內(nèi)核”。檀學文、譚清香:《面向2035年的中國反貧困戰(zhàn)略研究》,《農(nóng)業(yè)經(jīng)濟問題》2021年第12期。與絕對貧困相比,相對貧困是一種更加“高級”的貧困形態(tài)。另一種觀點是對相對貧困的認識,可稱之為“絕對的相對”說。如1990年中國國家統(tǒng)計局發(fā)表的《中國農(nóng)村貧困標準研究》一文提出相對貧困是比較而言的貧困,生活水平最低的那一部分人口或地區(qū)稱之為相對貧困人口或相對貧困地區(qū)。參見《中國農(nóng)村貧困標準》課題組:《中國農(nóng)村貧困標準研究》,《統(tǒng)計研究》1990年第6期。陳宗勝等同樣主張從收入分配的不平等上認識相對貧困,認為那些在物質(zhì)和生活條件上相對于他人匱乏的狀態(tài)即為相對貧困。陳宗勝、沈揚揚、周云波:《中國農(nóng)村貧困狀況的絕對與相對變動——兼論相對貧困線的設定》,《管理世界》2013年第1期。汪三貴和曾小溪則指出相對貧困往往只與社會的收入分配有關,而與實際生活質(zhì)量無關。汪三貴、曾小溪:《后2020貧困問題初探》,《河海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18年第2期。李瑩等認為與絕對貧困主要關注低收入群體的基本需求相比,相對貧困更關注財富、收入和權利分配的不平等。李瑩、于學霆、李帆:《中國相對貧困標準界定與規(guī)模測算》,《中國農(nóng)村經(jīng)濟》2021年第1期。這一觀點認為相對貧困源于人際比較,其實質(zhì)是收入分配等各方面存在的不平等。
這兩種觀點的分歧在于:其一,從“事實”來看,盡管“相對的絕對”與“絕對的相對”觀點都試圖回應中國轉型期所面臨的現(xiàn)實困境,但前者主要聚焦“貧困”,關注的是現(xiàn)階段中國基于絕對貧困思路確立的脫貧標準過低的問題。正如李克強總理在脫貧攻堅勝利前夕所言,中國仍“有6億人每個月的收入也就1000元”《國務院總理李克強回答中外記者提問(實錄全文)》,2020年5月28日,https://www.ccps.gov.cn/zl/2020lh/xwdt/202005/t20200529_141248.shtml,2022年3月2日。,低水平的脫貧代表的僅僅是“生存”層面需求的滿足。這部分群體一方面尚不具備實現(xiàn)維持簡單再生產(chǎn)的能力,因此失去外力保障后極易返貧,具有貧困脆弱性;另一方面也不具備通過自身努力實現(xiàn)“對美好生活的向往”的發(fā)展能力,即“發(fā)展”層面的需求無法滿足。而后者則側重于“相對”,關注的是中國目前收入分配差距過大,隱含著對資源不平等的占有而產(chǎn)生的社會分化、社會排斥以及個體權利和尊嚴的喪失等社會問題的關注。其二,從“價值”來看,兩者則體現(xiàn)出“發(fā)展取向”與“分配取向”的分歧。楊立雄:《相對貧困概念辨析與治理取向》,《廣東社會科學》2021年第4期。前者強調(diào)自由和自主,關注發(fā)展能力的培植,尤其是體現(xiàn)了在現(xiàn)代化背景下,農(nóng)戶能夠自由參與社會主義市場經(jīng)濟,通過擴大再生產(chǎn)由傳統(tǒng)小農(nóng)經(jīng)濟邁向商品經(jīng)濟,從而最終實現(xiàn)“人的自由全面發(fā)展”的價值訴求。后者則關注公平正義,將分配差距本身視作“不正義”的體現(xiàn),致力于通過分配政策調(diào)整社會分配結構和分配方式,縮小不同階層的收入差距,更為強調(diào)從結果意義上對平等的追求。這兩種觀點的分歧映射出改革開放以來中國扶貧理念所蘊含的政府邏輯與市場邏輯之間的張力,也體現(xiàn)出建設中國特色社會主義實踐中對兼顧效率與公平的探索。
2.中國相對貧困理論對西方的借鑒
作為西方先發(fā)國家反貧困價值理念與實踐經(jīng)驗的結晶,西方相對貧困理論為建構、解釋和化解西方國家發(fā)展過程中遭遇的現(xiàn)實問題提供了重要理論依據(jù)。隨著改革開放后中西文化交流互鑒的不斷加深,無論是政府還是學界都致力于吸納借鑒西方理論成果,并結合中國價值、中國實踐建構具有中國特色的理論表達。在此背景下,西方相對貧困理論所蘊含的認知視角、認知內(nèi)容與價值表達也為中國學界建構相對貧困的中國話語體系提供了思路借鑒。
其一,中國相對貧困理論建構吸納了西方學界對完全以收入描述貧困的絕對貧困思路的批判,推動中國相對貧困的認知視角由關注“手段”轉向重視“目的”。盡管不同西方學者在相對貧困理論建構上具有明顯的分歧,但收入指標僅僅具有“手段”作用,貧困理論應更加側重于描述作為“目的”的福利狀況或生活水平已成為相對貧困論者的共識。為此,西方相對貧困理論對分配差距以及可行能力的關注,將人們的尊嚴、福祉以及選擇生活的實質(zhì)自由等目的性的概念置于核心地位,彰顯出對貧困的認知由手段視角轉向目的視角。中國早期的貧困研究主要關注絕對貧困及其標準制定,絕對貧困通常被描述為在一定的社會生產(chǎn)方式和生活方式下,個人或家庭依靠勞動所得和其他合法收入不能維持其基本生存需求時的一種貧困狀況參見《中國農(nóng)村貧困標準》課題組:《中國農(nóng)村貧困標準研究》;國家統(tǒng)計局農(nóng)調(diào)總隊《農(nóng)村貧困問題研究》課題組:《九十年代中國農(nóng)村貧困標準研究》,《調(diào)研世界》1996年第1期。,將貧困與“收入”掛鉤。而這一“收入”思路也反映在中國扶貧政策的制定中,即將滿足一定生活水平的物資換算成收入,從而劃定貧困線。隨著中國反貧困實踐的不斷深入,以收入作為單一信息基礎描述貧困的絕對貧困思路缺陷頻頻暴露,“收入定義在一定程度上偏離了城鄉(xiāng)居民所實際享有的福利水平”李實、羅楚亮:《中國城鄉(xiāng)居民收入差距的重新估計》,《北京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07年第2期。,以單一收入標準對貧困加以識別并不準確,忽視了貧困的多維福利特征。陳輝、張全紅:《基于多維貧困測度的貧困精準識別及精準扶貧對策——以粵北山區(qū)為例》,《廣東財經(jīng)大學學報》2016年第3期。為此,中國學界在相對貧困理論的發(fā)展中試圖摒棄“唯收入論”,將目光投向更為重要的“目的”:學者們或是以“絕對的相對”思路,通過聚焦社會中不同群體的收入不平衡以及相對排斥與相對剝奪,從而展現(xiàn)對經(jīng)濟地位、社會公平、自我認同汪三貴、劉明月:《從絕對貧困到相對貧困:理論關系、戰(zhàn)略轉變與政策重點》,《華南師范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20年第6期。以及個人福祉、個人尊嚴、體面生活參見厲才茂:《中國特色殘疾人事業(yè)的歷史方位(下)——從發(fā)展的階段特征和未來趨勢來看中國特色殘疾人事業(yè)的歷史方位》,《殘疾人研究》2018年第3期;羅必良:《相對貧困治理:性質(zhì)、策略與長效機制》,《求索》2020年第6期。的關注;或是沿著“相對的絕對”思路,通過聚焦人們經(jīng)濟性、社會性參見高強、孔祥智:《論相對貧困的內(nèi)涵、特點難點及應對之策》,《新疆師范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20年第3期;范和生、武政宇:《相對貧困治理長效機制構建研究》,《中國特色社會主義研究》2020年第1期。等各項權利的剝奪,以及居民在教育、醫(yī)療等方面的發(fā)展性需求謝玉梅:《東部發(fā)達地區(qū)貧困治理機制創(chuàng)新與實踐啟示——基于江蘇省泗陽縣的調(diào)查》,《中國農(nóng)業(yè)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17年第5期。的無法滿足,進而關注相對貧困對“個體自由發(fā)展的桎梏”。高旸:《貧困相對性與人的主體性——堅持以馬克思主義理論指導貧困治理實踐》,《湖北社會科學》2021年第5期。
其二,中國相對貧困理論建構借鑒了西方學界對絕對貧困“生存”思路的反思,使得中國相對貧困認知內(nèi)容由低層次的“生存”需求轉向“生活”與“發(fā)展”的更高層次需求。對絕對貧困“生存”思路的超越是西方相對貧困理論的重要貢獻,貧困更多代表的是日常地位的威脅而不僅僅是“卡路里”的不足詹姆斯.C.斯科特:《弱者的武器:農(nóng)民反抗的日常形式》,鄭廣懷、張敏、何江穗譯,南京:譯林出版社,2011年,第288頁。,“對需求的有限定義(指以生存定義基本需求)導致對權利的有限認識”。Peter Townsend,Poverty in the United Kingdom: A Survey of Household Resources and Standards of Living,p.915.盡管在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之初,由于物質(zhì)資源的匱乏,大量農(nóng)村居民的平均營養(yǎng)水平都未達到人體最低營養(yǎng)需要的標準張磊:《中國扶貧開發(fā)政策演變:1949~2005年》,北京:中國財政經(jīng)濟出版社,2007年,第33頁。,這也使得中國學界在早期主要采用“生存需求”《中國農(nóng)村貧困標準》課題組:《中國農(nóng)村貧困標準研究》。來研究與定義貧困。但隨著中國經(jīng)濟社會的飛速發(fā)展尤其是建成全面小康社會之后,“生存”層面的絕對貧困在政府主導的脫貧攻堅下全面消除,人們對基本權利的訴求、對美好生活的向往不斷沖擊著人們對“基本需求”的理解。西方相對貧困理論所折射出的對體面“生活”所需的基本品乃至人們實現(xiàn)實質(zhì)自由所必需的“發(fā)展”能力的關注,無疑為我們重新建構相對貧困的內(nèi)容提供了思路借鑒。學者們普遍指出,中國目前的貧困狀況呈現(xiàn)出“生存貧困緩解與發(fā)展貧困凸顯的雙重特征”劉明慧、侯雅楠:《財政精準減貧:內(nèi)在邏輯與保障架構》,《財政研究》2017年第7期。,因此2020年后的相對貧困理論不能再局限于生存需求的滿足,還應瞄準更高層次的發(fā)展需求譚江華:《后脫貧時代推動金融扶貧高質(zhì)量發(fā)展研究》,《理論探討》2021年第1期。,其內(nèi)容應涵蓋“‘生存’‘尊嚴’‘自由’”張彥、孫帥:《論構建“相對貧困”倫理關懷的可能性及其路徑》,《云南社會科學》2016年第3期。,“著力化解貧困人口的美好生活需求與發(fā)展不平衡不充分之間的矛盾”邢成舉:《政策銜接、扶貧轉型與相對貧困長效治理機制的政策方向》,《南京農(nóng)業(yè)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20年第4期。,突出解決的是“發(fā)展、共享的問題”左停、賀莉、劉文婧:《相對貧困治理理論與中國地方實踐經(jīng)驗》,《河海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19年第6期。,進而“使全體人民都有追求美好生活的權利、機會、能力,共同享受美好生活”。秦慧:《2020年后相對貧困治理研究》,《學校黨建與思想教育》2020年第17期。
其三,中國相對貧困理論建構參考了西方對社會后果“不正義”的重視和強調(diào),促進中國對相對貧困的價值表達由追尋“正義”轉向尋求“正理”。貧困作為描述遭受某種形式剝奪的個人或家庭的概念,是社會可接受的底線標準的直觀體現(xiàn),其不僅關乎制度正義,更是與現(xiàn)實正理息息相關。而從西方關于社會正義相關研究來看,自啟蒙運動以來,盡管以托馬斯·霍布斯、讓雅克·盧梭、約翰·羅爾斯為代表的偉大先驅在先驗主義框架下試圖探尋完美正義,但其方法的可行性與冗余性卻備受質(zhì)疑。阿馬蒂亞·森:《正義的理念》,王磊、李航譯,北京: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13年,第8頁?;诖?,西方學者們轉而尋求“社會公正”而不僅僅是“制度公正”,對“社會排斥”“能力缺失”等現(xiàn)實明顯“不正義”的關注成為西方相對貧困理論的價值出發(fā)點,這無疑在價值訴求上為中國相對貧困理論建構提供了有益借鑒。中國的反貧困理論與實踐同樣經(jīng)歷了從關注制度“正義”到尋求現(xiàn)實“正理”的轉變。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初期,基于卡爾·馬克思對貧困源于資本主義私有制的判斷,黨和國家通過一系列制度變革廢除了生產(chǎn)資料私有制,建立了農(nóng)村集體經(jīng)濟,“不均”被視為社會發(fā)展的主要矛盾,但過于關注制度的“正義”卻導致對現(xiàn)實“不正義”的忽視,尤其是“文革”時期對“唯生產(chǎn)力”大批特批造成民生凋敝,絕對貧困現(xiàn)象普遍存在。而彼時的貧困理論研究也主要是批判資本主義制度下無產(chǎn)階級相對貧困化與絕對貧困化洪君彥:《關于無產(chǎn)階級貧困化的問題》,《北京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1979年第1期。,主張反修防修、防止資本主義復辟北京儀器廠工人理論組、北京師大政教系政治經(jīng)濟學組:《資本積累和無產(chǎn)階級貧困化》,《北京師范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1975年第5期。,對現(xiàn)實公正的關懷卻較為缺乏。改革開放后,以鄧小平為核心的中央領導集體立足中國現(xiàn)實國情,聚焦“普遍貧困”這一明顯“不正義”的社會現(xiàn)狀,做出“沒有貧窮的社會主義”的著名論斷,將消除貧困、改善民生放在了突出位置。直至今日,作為社會后果的“正理”,不僅始終是黨和國家反貧困實踐所關注的焦點,同時也是中國學界相對貧困理論的核心價值訴求。對農(nóng)村地區(qū)不平等程度加大,城鄉(xiāng)收入差距持續(xù)擴大楊宜勇、池振合:《擴大中等收入群體規(guī)模的路徑探索》,《社會科學研究》2021年第6期。,區(qū)域發(fā)展不平衡現(xiàn)象明顯汪三貴、劉明月:《從絕對貧困到相對貧困:理論關系、戰(zhàn)略轉變與政策重點》。,脫貧群體仍處于生計脆弱狀態(tài)蘇芳、范冰潔、黃德林、闞立娜、羅文春:《后脫貧時代相對貧困治理:分析框架與政策取向》,《中國軟科學》2021年第12期。,“社會層面的社會排斥、發(fā)展層面的能力不足”張立承:《建立解決相對貧困長效機制:財政扶貧政策的“進”與“退”》,《理論探討》2021年第6期。等現(xiàn)實“不正義”的關懷成為中國建構相對貧困理論的重要切入點。
然而,盡管西方相對貧困理論給予了重要的啟迪,但我們也應清醒地看到,中西方在價值取向、制度體系、行為規(guī)范等諸多方面存在差異,因此借鑒西方相對貧困理論必須仔細辨別其背后的事實與價值邏輯,認清其價值偏差和理論缺陷。只有批判性的借鑒,才能構建起體現(xiàn)中國價值、符合中國事實的相對貧困理論體系,實現(xiàn)對西方相對貧困理論的超越。
三、實現(xiàn)超越:以共同富裕為目標的中國相對貧困內(nèi)涵轉換
黨的十九屆四中全會提出“建立解決相對貧困的長效機制”《中共中央關于堅持和完善中國特色社會主義制度推進國家治理體系和治理能力現(xiàn)代化若干重大問題的決定》,第27頁。,為中國貧困理論的建構與發(fā)展賦予了新的政策意蘊。如果2020年以前的“絕對貧困”是基于“全面建成小康社會”這一目標的建構,關注的是全面解決“生存”意義上的貧困,2020年后的“相對貧困”則瞄準的是“全面建成現(xiàn)代化強國”,關注的是滿足人們對美好“生活”的向往,促進“人的自由全面發(fā)展”,并最終實現(xiàn)“共同富?!钡暮陚ツ繕?。這就需要我們堅持“共同富裕”的目標導向,反思中國場域下相對貧困的價值訴求、內(nèi)容表達與路徑選擇,推動本質(zhì)內(nèi)涵轉換,實現(xiàn)理論超越。
1.集體取向與個體取向相統(tǒng)一的價值訴求
界定貧困、測度貧困、解釋貧困并在此基礎上實現(xiàn)貧困的減緩與消解是貧困研究的經(jīng)典邏輯。換言之,與富裕相對應,貧困是阻礙一切美好價值實現(xiàn)的頑疾,研究貧困問題的最終目的是消除貧困,從而達成終極理想與價值。正因如此,從價值邏輯來看,西方絕對貧困理論抑或是相對貧困理論的建構,其背后都體現(xiàn)著自由主義對實現(xiàn)個人自由的極致追求。但不管是“絕對貧困”論者所主張的僅僅以“維持生存”定義貧困,反對政府過度干預自由市場,從而保障個人自由不受侵害,還是“相對貧困”論者所主張的保障個人免遭社會排斥的自由或選擇自己珍視生活的自由,其所采用的個人主義視角毫無疑問都具有局限性,也有悖于中國自古以來的集體主義傳統(tǒng)。
事實上,西方個人主義將個體視為價值中樞,強調(diào)個人權利的絕對優(yōu)先性,淡化甚至否定個體對社會的義務,也正是在這偏狹的個人主義視角下,西方不同學派關于個人自由如何實現(xiàn)這一問題的不同認識造就了相對貧困理論的局限和分歧。如“相對主義”的相對貧困理論核心在于將貧困置于社會比較之中,認為貧困與社會的平均水平有關,它是財富、收入、權利等分配的不平等而造成的社會排斥,其邏輯在于:人們之所以被排斥于社會活動或生活方式之外,是不平等的分配所致。但正如羅伯特·諾奇克批判約翰·羅爾斯在《正義論》中論證“差別原則”時,將“自然的自由體系”的不平等歸因于人們在自然天賦和社會文化條件等偶然和運氣方面的差異,而否定人的自主性、主體性、人的選擇能力和責任羅伯特·諾奇克:《無政府、國家和烏托邦》,姚大志譯,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08年,第254—257頁。一樣,“相對主義”的相對貧困理論只是從個人主義出發(fā),片面強調(diào)造成“社會排斥”的客觀因素,個人的主體性、個體對集體的義務和責任卻沒有了立錐之地。與此相同,盡管阿馬蒂亞·森致力于在價值多元主義下發(fā)展基于“可行能力”的貧困定義,這使其研究成果極具包容性,但該理論依舊側重于從價值分配角度探討個體實現(xiàn)實質(zhì)自由的基本能力,而未能對價值的創(chuàng)造給予重視。
有別于西方國家,在家國天下的大集體意識和大集體情懷影響下,集體主義的倫理取向與價值偏好早已深深融入中華民族的基因,而馬克思主義中國化更是將集體主義的國家理性鐫刻在國家制度上姜曉萍、譚振宇:《清源正本:解碼公共行政學的范式之爭》,《政治學研究》2021年第2期。,集體主義是社會主義的核心價值駱郁廷:《論社會主義的核心價值》,《馬克思主義研究》2014年第8期。,集體主義視野中的“共同富裕”則是社會主義的本質(zhì)要求。
一方面,“共同富?!弊鳛榧w主義命題,并非將集體與個人對立,相反,“共同富?!蓖瑯雨P注個體向度,強調(diào)每一個人的富裕,追求價值分配的“共享”,即通過保障公民基本權利的平等,發(fā)展機會的均等,在結果上縮小分配差距,進而消滅剝削,消除兩極分化,達到每一個人物質(zhì)生活與精神生活的共同富裕,人人得以“自由全面發(fā)展”,實現(xiàn)公平正義,彰顯社會“正理”。在這個意義上,中國相對貧困理論體現(xiàn)個人價值,強調(diào)集體對個人自由的保障:無論是關注個體實現(xiàn)基本選擇的自由,還是強調(diào)分配公平,讓個體免遭社會排斥,保障其基本尊嚴都應是中國相對貧困理論價值之所在。
但另一方面,單方面強調(diào)個人自由的保障也會割裂人與社會的聯(lián)系而無可避免地陷入原子個體主義的偏狹。人具有社會性,個人自由只有在集體中才能彰顯,集體主義語境下的“共同富?!辈⒎莻€人對國家、集體或國家對個人的單向要求,而是國家、集體和個人之間的雙向要求陳曙光:《論“每個人自由全面發(fā)展”》,《北京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19年第2期。,集體中的個體對集體同樣承擔著義務和責任?!肮餐辉!钡膶崿F(xiàn)遵循“國富則民強”的邏輯,是建立在“集體財富的一切源泉都充分涌流”《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3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436頁?;A上的,價值創(chuàng)造的“共建”是實現(xiàn)“共富”的必要前提,只有通過生產(chǎn)力的充分解放和發(fā)展,使所有人得以“自由全面發(fā)展”,“各盡其能”地創(chuàng)造集體財富,才能為共同富裕的實現(xiàn)奠定基礎。此外,“共建”本身亦是“共富”的反映,“共富”需通過“共建”得以彰顯。共同富裕不僅是所有人的富裕,同時也是物質(zhì)、能力、精神等多維度的富裕,只有通過共建“保證他們的體力和智力獲得充分的自由的發(fā)展和運用”《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9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299頁。,將多維度富裕的實現(xiàn)寓于“共建”過程,使社會中每一個人都能通過“共建”確證其主體性,才能在高質(zhì)量發(fā)展中實現(xiàn)“共建共享”。由此,中國語境下對相對貧困的理解須超脫個人主義視角,既關注價值分配的“共富”,也關乎價值創(chuàng)造的“共建”,強調(diào)個人對于集體的義務和責任。因此,在集體主義價值下,中國相對貧困理論不僅應反映出對實現(xiàn)個人自由的關注,同時也應是通過“共建共享”實現(xiàn)“共同富?!边@一社會主義本質(zhì)要求和終極價值的體現(xiàn)。
2.“相對”表象與“絕對”本質(zhì)相結合的內(nèi)容表達
相對貧困理論的建構既關乎“事實”也關乎“價值”,其內(nèi)容既是價值層面意識形態(tài)的具象化,又應面向中國當前發(fā)展階段的突出矛盾與現(xiàn)實困境。西方相對貧困理論發(fā)展根植于自由主義之上,其內(nèi)容既反映出不同發(fā)展時期西方社會問題的變遷,也折射出以個人為核心的自由主義的內(nèi)在矛盾。因此,無論是完全地將“相對貧困”置于社會比較之中,還是片面強調(diào)貧困的“絕對內(nèi)核”,西方不同相對貧困理論在內(nèi)容上都有其偏頗之處。與之相比,在集體取向與個體取向相統(tǒng)一的“共同富?!眱r值下,中國的相對貧困內(nèi)容則更能調(diào)和“相對”與“絕對”,亦能更好地體現(xiàn)對現(xiàn)實“不正義”的關注。
其一,中國相對貧困的表象應是“相對”的,關注收入分配的差距應是相對貧困內(nèi)容的應有之義。馬克思在論述資本主義私有制的一般規(guī)律時認為,“在一極是財富的積累,同時在另一極,即在把自己的產(chǎn)品作為資本來生產(chǎn)的階級方面,是貧困、勞動折磨、受奴役、無知、粗野和道德墮落的積累?!薄恶R克思恩格斯文集》第5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743—744頁。而打破資本主義社會貧富兩極分化規(guī)律本身則是無產(chǎn)階級革命的出發(fā)點,消除兩極分化的“事實”是實現(xiàn)“共同富裕”的內(nèi)在要求。改革開放以來,為破除計劃經(jīng)濟帶來的低效率弊病,中國開始實施效率優(yōu)先的發(fā)展戰(zhàn)略,在經(jīng)濟高速增長,一部分人“先富起來”的同時,也拉大了中國不同區(qū)域間、城鄉(xiāng)間的貧富差距,在社會主義市場經(jīng)濟下,“涓滴效應”已不足以“帶動后富”,至此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之初的“普遍貧困”逐漸轉變?yōu)椤安糠重毨А薄kS著改革開放的深化,中國貧富差距不斷擴大,進入21世紀后,基尼系數(shù)已由改革開放之初的0.24攀升至0.4以上,為此黨和國家開始正式啟動實施直接針對貧困地區(qū)和貧困人口的大規(guī)模扶貧計劃。這一階段,盡管“生存”層面的絕對貧困開始大幅緩解,但分配不平等所帶來的社會排斥、階層分化、貧困代際傳遞等社會問題卻不斷顯現(xiàn),在這個意義上,從社會比較的角度關注分配的相對差距顯然應成為中國相對貧困內(nèi)容的重要組成。
但另一方面,“共同富?!眱r值下相對貧困的本質(zhì)則是“絕對”的。分配差距持續(xù)擴大背后實際反映的是廣大貧困群體缺乏平等參與社會主義市場經(jīng)濟的權利、實現(xiàn)自我發(fā)展的能力以及脫貧致富的積極性。盡管中國精準扶貧取得極大成效,讓“老少邊窮”地區(qū)如期全面脫貧摘帽,但欠發(fā)達地區(qū)資源稟賦薄弱,無論是制度供給、基礎設施供給還是人才供給都極為欠缺,居民本應平等享有的教育權、醫(yī)療權等無法得到充分保障,導致在精準扶貧的“外力”下剛實現(xiàn)脫貧的群體內(nèi)生動力不足,自主掌控市場機會與風險、擺脫“貧困陷阱”、實現(xiàn)對美好生活向往的基本能力難以建立,這都決定了“精準扶貧”低標準下的脫貧具有脆弱性。此外,在扶貧政策的巨大紅利下,部分貧困家庭“等靠要”思想嚴重,加之中國壓力型體制迫使基層扶貧人員為順利完成精準扶貧的政治任務而“反客為主”,造成脫貧過程中主客體的倒錯,貧困家庭自身的主體責任淡化,部分建檔立卡貧困戶成為農(nóng)村新的“特權群體”,爭當貧困戶、以貧為榮等亂象層出不窮,農(nóng)村社會中心理失衡、價值顛倒普遍發(fā)生賀雪峰:《大國之基:中國鄉(xiāng)村振興諸問題》,北京:東方出版社,2019年,第175頁。,“精神貧困”成為貧困的新表征。可以說,正是基本權利、能力、精神等多方面的“絕對”剝奪和缺失造就了相對貧困的“相對”表象,而作為“表象”的分配差距又使得貧困群體難以獲得擺脫這樣多維度“絕對”剝奪所必需的基本品,更進一步延續(xù)和加深了“絕對”剝奪,使相對貧困表現(xiàn)出持續(xù)性乃至代際傳遞性。相對貧困“絕對”的本質(zhì)導致個人與集體、國家間的雙向義務無法履行,其內(nèi)涵體現(xiàn)的是相對貧困群體難以在“共建共享”過程中實現(xiàn)“共同富?!?。
為此,相對貧困本質(zhì)上表現(xiàn)為“權利的貧困”“能力的貧困”“精神的貧困”三個層次內(nèi)容:首先,相對貧困關乎每一個人所平等享有的基本權利,基本權利的保障是勞動者主體勞動地位、勞動尊嚴以及勞動者勞動成果保障的基礎,也是勞動者開展勞動創(chuàng)造價值的基礎?;緳嗬哂斜Wo性功能,是實現(xiàn)“共同富?!钡闹贫刃员U?,基本權利無法得到平等的保障即是“權利的貧困”。其次,相對貧困關乎勞動者從事自由勞動的基本能力,這不僅是保障勞動者依照自己意愿,各盡其能推動“共同富?!睂崿F(xiàn)的必要條件,也與勞動者勞動幸福的增量直接相關。袁祖社:《實踐理性視域內(nèi)“資本邏輯”和“勞動幸?!钡年P系辯證——基于阿瑪?shù)賮啞ど白杂膳c可行能力”的理論》,《上海師范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20年第3期。勞動能力的培植是實現(xiàn)“共同富?!钡墓ぞ吆褪侄?,是勞動者自由勞動所必要的基本能力,諸如健康的體魄、充足的壽命等。若勞動者沒有實現(xiàn)自由勞動的基本可行能力,缺乏參與“共建”的能力,則是“能力的貧困”。最后,相對貧困也關乎勞動者的勞動意愿,一方面勞動者應具有“共建”意識與精神,有意識地履行對于集體和國家的義務和責任,將對正當?shù)膫€人自由與個人利益的追求與集體利益的實現(xiàn)相聯(lián)系,另一方面勞動者也應有意識地以勞動發(fā)展自己的才能,確證其本質(zhì),這需要勞動者主體性的覺醒,在不斷解放思想過程中產(chǎn)生創(chuàng)造自己歷史的自覺性。勞動意愿的塑造是“共同富裕”實現(xiàn)的主觀條件和動力源泉,若勞動者沒有“共建”意識,缺乏勞動意愿,則是“精神的貧困”。
3.“賦權、增能、立志”與縮小分配差距并舉的路徑選擇
消除貧困是貧困問題研究的最終目的,盡管西方國家在不同時期基于對“相對貧困”價值與內(nèi)容的不同理解,建立起廣泛的福利制度,重視通過公共政策培植貧困群體的可行能力,取得了一定的成效。但也應看到,“資本主義制度需要貧困”周怡:《貧困研究:結構解釋與文化解釋的對壘》,《社會學研究》2002年第3期。,西方自由主義下的資本主義制度本就是相對貧困產(chǎn)生的根源,這也決定了西方國家在資本主義制度下建構的相對貧困緩解路徑必然存在著局限與矛盾。因此,要理解與建構中國相對貧困理論,還需從緩解相對貧困的路徑上認知其對西方的超越。
如前所述,“共同富?!毕碌南鄬ω毨?nèi)容表現(xiàn)為“相對”表象與“絕對”本質(zhì)的結合。因此,要緩解中國的相對貧困,一方面需要從相對貧困的“絕對”本質(zhì)著手,通過正義的制度保障每一個人都能平等享有的基本權利,消除“權利的貧困”;培植勞動者實現(xiàn)勞動自由的能力,進而使其得以選擇自己有理由珍視的生活,消除“能力的貧困”;通過精神、文化層面的干預進一步解放勞動者的思想,培植集體意識、共建意識,激發(fā)其脫貧致富的內(nèi)生動力,消除“精神的貧困”。這其中,消除“權利的貧困”是緩解相對貧困的保障和基石,只有在過程層面給勞動者“賦權”,才能為機會層面的“增能”與主觀層面的“立志”奠定制度基礎。盡管西方學者早已認識到基本權利對個體免于貧困的保護性作用,如阿馬蒂亞·森在其著作《貧困與饑荒》中提出以權利方法認識貧困阿馬蒂亞·森:《貧困與饑荒》,王宇、王文玉譯,第56頁。,但其關注的焦點依舊是西方資本主義話語下個人本位的“自由權”,這一系列理論并未能脫離私有制下的資本邏輯,也未能擺脫資本主義制度這一致貧的制度根源。正如馬克思主義經(jīng)典作家所揭示的,在資本主義制度下,占有統(tǒng)治地位的資產(chǎn)階級對工人和無產(chǎn)者的利益不斷壓榨造成了勞動的異化,異化勞動使人的勞動從主動勞動變成被動勞動,使人與自己的類本質(zhì)相異化袁貴仁:《馬克思的人學思想》,北京:北京師范大學出版社,1996年,第116—119頁。,因此在西方消極的自由觀下,勞動被視為“詛咒”與“痛苦”,自由被視為免于勞動限制。既然勞動意味著奴役,意味著痛苦與非自由,那么讓勞動者擺脫精神貧困也是苛求,因此西方相對貧困的緩解實踐也止步于“賦權增能”,而將“精神的貧困”視為個人自由而未予以重視。但以推翻資本主義私有制、建立社會主義公有制、消除勞動異化、實現(xiàn)勞動復歸為前提的“共同富?!彼枷?yún)s主張勞動創(chuàng)造了人,勞動是人的本質(zhì)特性,勞動使人的本質(zhì)得以確證。因此,復歸的勞動應當是幸福的,“勞動幸?!钡乃枷牒蛢r值鮮明地體現(xiàn)在中國的扶貧思想與貧困觀中。早在20世紀90年代,國務院印發(fā)的《國家八七扶貧攻堅計劃》便提出注重發(fā)揮困難群體在脫貧中的主觀能動性,實現(xiàn)從救濟式扶貧向開發(fā)式扶貧的轉變。在精準扶貧時期,習近平總書記提出的“智志雙扶”理念,也體現(xiàn)出對勞動意愿與勞動能力的強調(diào)。尤其是“奮斗幸福觀”的提出,深刻論述了“奮斗”與“幸?!钡霓q證關系,勞動不僅是實現(xiàn)幸福的手段,勞動本身也是幸福的體現(xiàn),沒有勞動的生活不會是幸福的,勞動是手段與目的的統(tǒng)一。在資本主義私有制的束縛下,勞動發(fā)生異化,勞動幸福并不可能實現(xiàn)。因此,只有解放生產(chǎn)力,發(fā)展生產(chǎn)力,從根本上變革所有制,在資料公有制下通過復歸的勞動創(chuàng)造財富,才能達到所有人的共同富裕,實現(xiàn)人的自由全面發(fā)展,真正消解“相對貧困”。
另一方面,也需關注“相對”表象,以縮小社會分配差距為減緩“相對貧困”、實現(xiàn)“共同富?!钡闹匾ナ帧F湟?,不僅僅是西方“相對主義”在個人主義視角下基于諸如社會合作或道德上的理由而強調(diào)社會財富分配的正義,中國對分配差距的關注還集中體現(xiàn)著集體主義語境中以“先富帶后富”實現(xiàn)“共同富?!钡膬?nèi)在要求,反映了改革開放中“先富”的受益地區(qū)、受益群體對“未富”的受損地區(qū)、受損群體進行帶動和幫扶的應當性,也是對過去為加快社會主義現(xiàn)代化進程而犧牲的農(nóng)業(yè)和農(nóng)民的補償和糾正。其二,盡管相對貧困“相對”的表象源于權利、能力和精神的“絕對”受損,但徹底識別和緩解個體的權利貧困、能力貧困與精神貧困需要更為嚴苛的“信息基礎”,而這一條件往往難以滿足。這就需要我們拋開相對貧困“絕對的相對”與“相對的絕對”的二元對立,同時從緩解“相對”的表象入手,關注現(xiàn)實“正理”,通過縮小分配差距,對后果意義上明顯的“不正義”進行糾正。
考慮到社會主義初級階段的基本國情,“共同富?!钡膶崿F(xiàn)絕非一蹴而就。無論是社會制度的變革、個體能力的培植,還是價值觀念、社會心理、行為模式的變遷都需要循序漸進,這就決定了中國語境下的“相對貧困”具有長期性和持續(xù)性,中國“相對貧困”緩解路徑也應具有“分步漸進”的特點。為此應在操作層面將“相對貧困”理解為現(xiàn)階段基本國情下社會所能接受的底線,如可根據(jù)2035年基本實現(xiàn)社會主義現(xiàn)代化的目標,以“是否具有平等的公民權利”理解“權利的貧困”,以“是否具有平等的參與社會主義市場經(jīng)濟的能力”理解“能力的貧困”以及以“是否具有參與勞動的意愿”理解“精神的貧困”,并以一定的收入均值百分比等指標同時關注結果意義上分配的不平等,通過進一步地細化,綜合宏觀制度因素、中觀環(huán)境因素、微觀個體因素,建構“相對貧困”衡量標準體系,并隨著社會的進步和發(fā)展不斷調(diào)整相對貧困標準,以“政府主導、社會參與”的貧困治理實踐為人們各盡其能實現(xiàn)價值的創(chuàng)造提供基礎性保障,進而逐步走向共同富裕,實現(xiàn)人的自由全面發(fā)展的終極目標。
〔作者簡介〕姜曉萍,四川大學公共管理學院教授、博士生導師,教育部長江學者特聘教授;
鄭時彥,四川大學公共管理學院博士研究生,四川成都610064。
〔基金項目〕國家社會科學基金重大項目“‘高質(zhì)量’導向下城鄉(xiāng)社區(qū)治理和服務體系建設的有效性研究”(21ZDA110);國家社會科學基金重點項目“基本公共服務均等化實現(xiàn)程度的評價研究”(19AZD017)
①《中共中央關于堅持和完善中國特色社會主義制度 推進國家治理體系和治理能力現(xiàn)代化若干重大問題的決定》,北京:人民出版社,2019年,第27頁。
②《中共中央關于制定國民經(jīng)濟和社會發(fā)展第十四個五年規(guī)劃和二〇三五年遠景目標的建議》,北京:人民出版社,2020年,第5頁。
③檀學文:《走向共同富裕的解決相對貧困思路研究》,《中國農(nóng)村經(jīng)濟》2020年第6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