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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前后七子”并稱與“前七子”塑造之完成
      ——以錢謙益《列朝詩集小傳》為重點

      2022-08-10 09:01:28孫學堂
      文史哲 2022年4期
      關鍵詞:李夢陽臺閣李東陽

      孫學堂

      我們所了解的文學史往往并非歷史發(fā)展的原貌,而是由世代累積而形成的一系列文學史知識,明代的文學史也不例外。關于“前后七子”尤其是“前七子”的認知,便存在這樣一個累積的過程。在這個過程中,嘉靖前期的王九思、李開先等人和明清之際的錢謙益起到了至關重要的作用。關于王九思等人對“前七子”的初步塑造,筆者有另文專門論述。本文擬探討明清之際隨著“前后七子”并稱,錢謙益等人在“前七子”重塑過程中發(fā)揮的重要作用。

      一、“前后七子”并稱始于明末

      自清代以來大量文獻把“前后七子”并稱,隨之也形成了這樣一種普遍的認識:“后七子”是“前七子”的追慕者、繼承者。這在當今可以說是文學史常識,常有研究者采用“后七子舉起前七子的復古旗幟”之類的表述。但此類表述是有問題的,因為并沒有一個“前七子”文學集團先于“后七子”而存在。李攀龍、王世貞、謝榛、徐中行、吳國倫等人在京師有過結社活動,不久后便被世人稱為“嘉隆七子”(或稱“嘉靖七子”“隆萬七子”),可他們并不知道之前有個以李、何為首的“七子”社團。他們普遍推崇李夢陽、何景明,對徐禎卿、邊貢甚至是王廷相詩的評價也比較高,而對康海、王九思卻并無多少好評。他們從未把后人所說的“前七子”(或稱“弘治七子”“弘正七子”“弘德七子”)視為一個文學集團。在他們的論著中,我們看不到任何表明他們追慕“前七子”的跡象。直到萬歷時期,大多數(shù)詩人或批評家談論弘治、正德詩壇,所推崇的主要詩人還是李、何,有復古傾向的人也普遍推崇徐禎卿和邊貢,或者把李、何、徐、邊合稱“四杰”,而所言之“七子”則是指“嘉隆七子”。

      嘉靖時期的確有王九思、張治道、李開先等人,把李夢陽、何景明、康海等弘、正復古思潮中的重要人物描述為反對李東陽萎弱文風的文學社團。王九思本就是這一復古思潮的親歷者,嘉靖十年(1531)他自撰《渼陂集序》說:“予始為翰林時,詩學靡麗,文體萎弱。其后德涵、獻吉導予易其習焉。獻吉改正予詩者,稿今尚在也;而文由德涵改正者尤多。然亦非獨予也,惟仲默諸君子亦二先生有以發(fā)之?!奔匆寻芽岛:屠顗絷栆暈樵娢膹凸偶瘓F的領袖;康海作為最重要的當事人,嘉靖十一年所撰《渼陂先生集序》,列舉弘治時“所以反古俗而變流靡者,惟時有六人焉”,并說他自己“幸竊附于諸公之間”,這便是后來人們認定的“前七子”的全體成員。張治道、李開先親炙于王九思和康海,把康海落職解釋為因其文學活動、文章成就和文壇影響而遭到李東陽嫉妒、嫉恨。在他們筆下,一個有文學活動和文學主張的詩文復古社團被描畫得愈發(fā)清晰。張治道《翰林院修撰對山康先生狀》說康?!芭c鄠杜王敬夫、北郡李獻吉、信陽何仲默、吳下徐昌谷為文社,討論文藝,誦說先王。西涯聞之,益大銜之”;李開先《渼陂王檢討傳》說:

      是時西涯當國,倡為清新流麗之詩,軟靡腐爛之文,士林罔不宗習其體……及李崆峒、康對山相繼上京,厭一時詩文之弊,相與講訂考正,文非秦、漢不以入于目,詩非漢、魏不以出諸口,而唐詩間亦仿效之,唐文以下無取焉,故其(引者按:指王九思)自敘曰:“崆峒為予改詩稿今尚在,而文由對山改者尤多,然亦不止于予,雖何大復、王浚川、徐昌谷、邊華泉諸詞客,亦二子有以成之。”

      這里引述王九思《渼陂集序》的說法,且“補充”列出了七人的全員名單。

      提出“前七子”這一名號并將其與“嘉隆七子”并稱,是到明末才出現(xiàn)的現(xiàn)象??诔绲澥?1643)的《皇明詩選》卷首李雯(1608-1647)序云:

      至于弘、正之間,北地、信陽起而掃荒蕪、追正始,其于風人之旨,以為有大禹決百川、周公驅猛獸之功。一時并興之彥,蜚聲騰實,或咢或歌,此前七子之所以揚丕基也?!秩氖?,然后濟南、婁東出,而通兩家之郵,息異同之論,運材博而構會精,譬荊棘之既除,又益之以涂茨,此后七子之所以揚盛烈也。

      可見李雯對“前七子”“后七子”是十分推崇的。觀《皇明詩選》的編選次序,也可知陳子龍、李雯、宋徵輿已經有意識地把“前七子”“后七子”分別編在一起,只是由于分體編排,這一意圖呈現(xiàn)得不很清晰。因為諸子所擅詩體不同,“前七子”中除李夢陽、徐禎卿外沒有其他人八種詩體全部入選;就單一詩體而言,惟于五言古詩中有六人入選,其他各體入選者多少不一,而康海只選得七絕一首,在作者名下有宋徵輿的評語說:“對山工于文而拙于詩。”此一評語既可以代表人們的普遍認識,也可以視為《皇明詩選》雖接受“前七子”之說卻不重康海詩的原因。錢謙益《列朝詩集》邊貢小傳說:“弘治時,朝士有所謂七子者:北郡李夢陽、信陽何景明、武功康海、鄠杜王九思、吳郡徐禎卿、儀封王廷相、濟南邊貢也?!弊诔夹髡f:

      于鱗既歿,元美為政,援引同類,咸稱五子,而七子之名獨著。先是,弘正中,李、何、徐、邊諸人,亦稱七子。于是輇材諷說之徒,盱衡相告,一則曰先七子,一則曰后七子,用以鋪張昭代,追配建安。……豈不亦發(fā)千古之笑端,遺圣朝之國恥乎!

      其批評嘲諷之態(tài)度,與李雯之推崇意見完全不同。錢氏《列朝詩集》完成于入清之后,其所謂“輇材諷說之徒”,很可能暗刺云間三子?!读谐娂愤x詩,把李夢陽、康海、王九思、邊貢、王廷相選在一起,而把何景明、薛蕙、李濂等人放在一起,以示“李、何”分庭抗禮之意;至于徐禎卿,則別置于吳中四子之列,以突出其“江左風流”之特點。

      筆者所見明清之際談到“前后七子”的其他文獻(包括學界同仁所引用者),還有費經虞《雅倫》、計東《改亭文集》、毛先舒《詩辯坻》、宋犖《漫堂說詩》等。朱彝尊《靜志居詩話》卷二一在陳子龍名下引龔翔麟之言,說艾南英譏誚陳子龍“學前后七子之詩,而并學其文”,龔氏自己則贊美陳子龍詩“力返于正”,認為“詎可藉口七子流派,并攢譏及焉”。盡管《靜志居詩話》中所稱“七子”大都是指“嘉隆七子”,而朱彝尊所輯《明詩綜》把李夢陽、何景明、徐禎卿、邊貢、康海、王九思、王廷相七人編在一起,則說明他也接受了“前后七子”之說。

      上舉諸人對詩文復古的態(tài)度不同,都較早使用了“前(先)后七子”之說。他們的說法,毫無疑問是接續(xù)了康海、王九思、張治道、李開先等人關于弘、正復古文學“集團”的記述,從而使李開先用過的“弘德七子”說在“塵封”七八十年后得到了較為廣泛的傳播。上文已經談到,即使在王九思、李開先等人的書寫中,本有“三才”“五子”“七子”“九子”等許多說法,其中并不甚特殊的“七子”說之所以能夠被人揀選出來與“嘉隆七子”并稱,后者的七人數(shù)目顯然起到了較為重要的“選擇”作用。對于近百年前的當事人康海、王九思,和年輩稍晚的記述人張治道、李開先來說,這是一個相對偶然的“歷史選擇”。而作為被選擇的對象,康海的《渼陂集序》和李開先《渼陂王檢討傳》所列出的七人名單對于“弘德七子”的具體構成則起到了十分重要的“定型”作用。

      一個在當時未產生廣泛影響的說法在數(shù)十年后開始流傳,固然有偶然性的因素,比如一定有一個有較大影響力的人閱讀了康海、王九思、張治道等關中文人及與他們有過密切交往的李開先等人的相關文獻,并且接受了他們的說法,而且“弘德七子”人數(shù)恰好與“嘉隆七子”相配;而必然性的因素更不可忽視:明末黨社運動十分活躍,標榜風氣嚴重,人們回看弘治、正德間的文壇狀況,最容易接受具有黨社或集團色彩的描述,而王九思、李開先和張治道的記載最符合人們的期待視野。而且,無論是復古思潮的擁護者還是反對者,在回顧明代文學發(fā)展時,都注意到李夢陽、何景明所代表的弘、正復古與李攀龍、王世貞所代表的嘉、隆復古具有許多共同特征,將二者并稱,也可以視為云間三子、錢謙益等人回顧和描繪明代文學發(fā)展史的客觀需要。

      “弘德七子”的說法在明末如何被發(fā)現(xiàn)、如何與“嘉隆七子”并稱為“前(先)后七子”,通過何種方式流傳開來,這些歷史的細節(jié)現(xiàn)在已很難求得其詳。可以肯定的是,錢謙益在《列朝詩集》中表述為先有“前七子”(所謂“弘正中,李、何、徐、邊諸人,亦稱七子”)、世人遂將“后七子”與之并稱(所謂“輇材諷說之徒,盱衡相告……用以鋪張昭代,追配建安”),是與事實不符的。相比之下,李雯的表述“此前七子之所以揚丕基……此后七子之所以揚盛烈”,雖然也是把“前七子”的存在視為事實,但其表述呈現(xiàn)出較為明顯的后敘語態(tài),更像是文學史總結者提出的論斷。

      在把“前七子”和“后七子”并稱的這些人中,成名最早、影響最大的是錢謙益。他比李雯、陳子龍年長二十七八歲。他們彼此相識,用了相同的說法,是不約而同,還是誰受了誰的影響,尚難遽然得出結論。錢謙益的《列朝詩集》雖然完成較晚,刊刻于清初,但其著手編纂的時間卻早在天啟初年,比陳子龍等人編纂《皇明詩選》還早了十幾年。從種種跡象看,錢謙益在“前后七子”并稱的流傳過程中起到了非常重要的作用。他編纂《列朝詩集》,所撰詩人小傳的資料來源很廣,其中敘論弘、正諸子,大量采納了李開先撰寫的系列傳記。他關于“弘治七子”的說法,可以肯定是來自康海、王九思、張治道、李開先諸人,并以此為基礎進行了自己的加工改造。

      雖然《列朝詩集》在編排順序上并未全按“前七子”“后七子”整齊劃一地進行,甚至也并未采用“前七子”這一“標準”表述(他用的是“先七子”),但就對后來文學史關于“前后七子”書寫的影響而言,錢謙益起到的作用遠遠大于“云間三子”和其他諸家。換言之,錢謙益對“前后七子”說的流行,對弘治、正德間文學史的塑造起到了至為關鍵的作用。“前后七子”之說雖然未必是由錢氏率先提出,但作為一個文學史上的專有名詞,其所包含的知識、概念,卻主要是由錢氏來塑造完成的。

      二、重塑“前七子”的派系關系

      弘治時期,文壇上本無清晰的流派或陣營分野,而王九思、張治道、李開先的相關記載都把康海和李東陽的矛盾上推到弘治年間,且推及李夢陽、何景明、徐禎卿等人,從而塑造了一個反對李東陽萎弱文風的文人集團,也描繪了一個有觀念沖突、有陣營分野的弘、正文壇格局。按照他們的描述,李、何、康、王等七人為主的文學集團早在弘治間便開始了復古的文學活動,因而遭到李東陽的嫉妒和嫉恨??岛?、王九思的落職,就是這一斗爭的當然結局。他們的記述為后來文學史家關于“前七子”的書寫奠定了基礎。明末許多人在回顧復古論的發(fā)展時,采納了他們的說法,開始把“前后七子”并稱。但值得注意的是,包括“云間三子”在內的多數(shù)人只是接受了“弘德七子”的名號,把前、后兩“七子”相提并論,并未充分關注“前七子”與李東陽矛盾斗爭的話題。而錢謙益卻大不一樣。他在很大程度上接受了王九思等人關于文學派系斗爭的記述??墒撬D換了敘事立場,改變了敘事聲音,完全站到李東陽的一邊,從而使王九思、張治道等人初步勾勒(建構)出來的復古派和李東陽相對立的陣營分野愈加清晰,而以另外一種表述方式呈現(xiàn)出來。

      錢氏對弘、正文壇格局和“前七子”文學傾向的進一步塑造,可以概括為如下兩個方面:一是把歷史上本不清晰的“復古派”與“茶陵派”分野勾勒得輪廓鮮明;二是批評李夢陽為首的“前七子”反對李東陽為代表的臺閣體,斫削“太和元氣”。

      (一)建構“前七子”與“茶陵派”之分野

      我們認定錢謙益關于“弘治七子”的提法來源于王九思、張治道、李開先等人,除根據(jù)他們列出的七人名單一致外,還有一個明顯的證據(jù),是錢氏特別強調“七子”與李東陽的對立關系。在嘉靖后期至明末的其他文獻中,很難見到把李東陽與復古論對立起來的說法,一般都認為李東陽汲引后進,對復古思潮有先導之功,如王世貞謂:“長沙之于何、李也,其陳涉之啟漢高乎?”顧起綸《國雅品》贊同王世貞此說,并認為李東陽“尤能推轂后進,而李、何、徐諸公作矣”。錢謙益將二者對立起來,明顯承襲了王九思等人之說。但不同的是,他完全站到了李東陽的立場上,把李、何等“七子”視作一個“詆諆先正”的文人群體?!读谐娂防顤|陽小傳云:

      國家休明之運,萃于成、弘,公以金鐘玉衡之質,振朱弦清廟之音,含咀宮商,吐納和雅,沨沨乎,洋洋乎,長離之和鳴,共命之交響也。北地李夢陽,一旦崛起,侈談復古,攻竄竊剽賊之學,詆諆先正,以劫持一世;關隴之士,坎壈失職者,群起附和,以擊排長沙為能事。王、李代興,祧少陵而禰北地,目論耳食,靡然從風。

      “關隴之士,坎壈失職者”主要指康海和王九思。事實是,康海和王九思才是與李東陽發(fā)生矛盾的主角,他們把自己塑造為反對萎弱文風的一個陣營,目的就是要把自己與李東陽的個別矛盾說成是文壇新舊勢力斗爭的普遍矛盾。錢謙益接受了他們的說法,并且順理成章地把七人中影響最大的李夢陽視為“詆諆先正”的代表,反而認為康海和王九思只是李夢陽的“附和”者。他還說:“德涵于詩文持論甚高,與李獻吉興起古學,排抑長沙,一時奉為標的?!眲t是把李夢陽、康海視為“七子”一派之魁首,與王九思的說法更為相近。

      錢謙益還提出了“西涯一派”的概念,說:“吾友程孟陽讀懷麓之詩,為之擿發(fā)其指意,洗刷其眉宇,百五十年之后,西涯一派煥然復開生面,而空同之云霧,漸次解駁?!边@里所謂“西涯一派”主要是就詩體詩風而言。錢氏還通過《列朝詩集》的編纂,塑造了一個以李東陽為宗主、以石珤、羅玘、邵寶、顧清、魯鐸、何孟春“六公”為骨干,以陸深、楊慎、喬宇、林俊、張邦奇、孫承恩、吳儼、靳貴等“長沙之門人”為主力的“西涯一派”。他盛贊出西涯之門者“號有家法”,且贊美這些人“直道勁節(jié),抗議論而犯權倖,砥柱永陵之朝”。他以這樣的方式,全面反駁了王九思所宣稱的“西涯為相,詩文取絮爛者,人材取軟滑者”之說。

      王九思、張治道、李開先等人謂李東陽嫉妒和排斥復古派,卻從未將批評的矛頭指向李東陽的門人群體,也沒有指出或暗示李東陽周圍有一個龐大的文學集團。錢謙益之所以要勾勒(建構)出“西涯一派”,針對的就是王九思、李開先等人批評李東陽的言論,或者說是對于王九思、李開先等人抨擊李東陽的一系列言論的跨時空“回擊”。從這一意圖來看,“西涯一派”的建構與王九思等人建構“弘德七子”的意圖是相似的。錢謙益評楊慎時說:“及北地哆言復古,力排茶陵,海內為之風靡。用修乃沉酣六朝,攬采晚唐,創(chuàng)為淵博靡麗之詞,其意欲壓倒李、何,為茶陵別張壁壘,不與角勝口舌間也?!闭J為楊慎也有為李東陽“復仇”的意圖,這同樣屬于想當然之論。錢氏的這些評論以記述的方式呈現(xiàn),很具有迷惑性,卻愈發(fā)遠離了弘治、正德間文壇的本來面目。

      錢謙益從歷史文獻中擇取“弘治七子”說,并且建構了“茶陵派”,把弘治、正德時期本來模糊的派系分野描繪得輪廓鮮明,在文學史上影響深遠。先是被萬斯同《明史》所采用,該書李夢陽傳謂:

      初,弘治時,李東陽以宰臣主文柄,天下翕然宗之,夢陽獨譏其萎弱,倡復古學,文必秦漢,詩必盛唐,非是者弗道。其黨王九思、康海、何景明、徐禎卿、邊貢、王廷相和之,于是有“七才子”之目。……迨嘉靖朝,李攀龍、王世貞出,復祖述之,天下奉李、何、王、李為四大家,無不爭效其體,而詩文正派實自夢陽而亡。迄于崇禎,其風始息,而國運亦終矣。

      這段話中,無論是對李東陽“天下翕然宗之”的巨大的文學聲勢與影響的描述,還是把李夢陽視為李東陽的主要反對者,都明顯采用了錢謙益的說法,只不過敘事立場稍顯中立而已。這些說法后來被張廷玉主持的官修《明史》所沿襲,又被《四庫全書總目》所采納,成為更加權威的官方言論而廣為流傳。

      把個體沖突向群體方向解釋,把政治衍生的沖突解釋為文學觀念的沖突,是王九思、張治道、李開先等人建構“弘德七子”的基本策略,由此給后來的文學史書寫帶來了比較嚴重的“原發(fā)性問題”;錢謙益非但沒有識破這些問題、力求還原文學史的原貌,反而將其繼承和發(fā)揚,在推動“弘德七子”之說廣泛傳播的同時,也使這些原發(fā)性問題變得愈發(fā)嚴重。近年來有一些探討復古派與李東陽(或茶陵派)“交惡”的論著,看似把文學群體和流派研究推向了深入,但實際是陷入了由康海、王九思、李開先、張治道首發(fā),再由錢謙益轉手重塑的歷史迷霧中。

      (二)認定“前七子”反對臺閣體

      上引萬斯同《明史》把李東陽詩文視為“正派”,把李、何、王、李與“國運”之衰聯(lián)系起來,也明顯受到錢謙益影響。錢謙益認為李東陽代表的是“館閣之體”,為“太和元氣”之所系。其《書李文正公手書東祀錄略卷后》云:

      國初之文,以金華、烏傷為宗,詩以青丘、青田為宗。永樂以還,少衰靡矣,至西涯而一振。西涯之文,有倫有脊,不失臺閣之體。詩則原本少陵、隨州、香山以迨宋之眉山、元之道園,兼綜而互出之。弘、正之作者,未能或之先也。李空同后起,力排西涯,以劫持當世,而爭黃池之長。中原少俊,交口訾謷。百有余年,空同之云霧,漸次解駁,后生乃稍知西涯。嗚呼唏矣!……卷中之詩,雖非其至者,人或狎而易之。不知以端揆大臣,銜君命祀闕里,紀行之篇什,和平爾雅,冠裳珮玉,其體要故當如此。狎而易之者,只見其不知類而已矣。

      認為“前七子”反對臺閣體,也是現(xiàn)當代人的文學史“常識”。如宋佩韋《明代文學》說:“三楊臺閣之體,平正紆余……后來李夢陽等復古派崛起,對于臺閣體詩文,攻擊不遺余力,而三楊遂為眾矢之的?!秉S海章《中國文學批評簡史》說:“打起復古派旗幟以李夢陽、何景明為首的前七子,和以王世貞、李攀龍為首的后七子,遂起來反對,打垮了‘臺閣體’對明代文壇的統(tǒng)治?!边@一“常識”可以追溯到錢謙益的相關論述。其實在弘、正復古諸子的文集中,并無從文體文風角度批評臺閣體的意見。李夢陽還有詩云:“宣德文體多渾淪,偉哉東里廊廟珍?!闭f“前七子”在主觀傾向上反對臺閣體是不客觀的,熊禮匯先生在《明清散文流派論》中對此做過有力的辨析。但可惜熊先生還是相信了王九思、康海、李開先、張治道等人的說法,認為“前七子”反對的“是李東陽代表的現(xiàn)行臺閣文風之弊”,他還強調說:“不能把秦漢派反對李東陽代表的臺閣文風之弊,說成是反對三楊臺閣之體?!边@也就基本認同了錢謙益就李東陽和“前七子”的對立關系所提出的“前七子”“訾謷館閣之體”的看法。

      王九思《明翰林院修撰儒林郎康公神道之碑》引康海之言說:“本朝詩文,自成化以來,在館閣者倡為浮靡流麗之作,海內翕然宗之,文氣大壞,不知其不可也?!贬槍顤|陽而發(fā),代表了“關中一派的私議”,不可推及于李夢陽、何景明、徐禎卿、邊貢、王廷相等其他人,更不可推及弘治、正德間更為廣泛的復古思潮。錢謙益義憤填膺地批評李夢陽“力排西涯,以劫持當世”,從而帶動“中原少俊,交口訾謷”臺閣體的說法,是沿著王九思等人夸大事實的記述更向前一步,從而走得更遠,因而也就非常值得懷疑。

      錢謙益的說法,除了充分注意到康海和王九思對李東陽的不滿,及李夢陽《凌溪先生墓志銘》對李東陽確有微詞這些事實之外,還可能受到了后七子言論的“干擾”。王世貞《藝苑卮言》說:

      其后成弘之際,頗有俊民,稍見一斑,號為巨擘。然趣不及古,中道便止,搜不入深,遇境隨就,即事分題,一唯拙速。和章累押,無患才多。北地矯之,信陽嗣起,昌谷上翼,庭實下毗,敦古昉自建安,掞華止于三謝,長歌取裁李、杜,近體定軌開元,一掃叔季之風,遂窺正始之途。天地再辟,日月為朗,詎不媺哉!

      此所謂成弘之際的“俊民”,指的就是李東陽。王世貞認為李、何、徐、邊“矯之”,遂有“天地再辟”之功。王世貞這段話,是真正不滿于李東陽的詩文。由此可以說,如果把“前后七子”一體化看待,籠統(tǒng)地說他們反對李東陽和臺閣體的詩風文風、改變了臺閣體統(tǒng)治文壇的局面,會更客觀一些。四庫館臣說:“明代文章自前后七子而大變,前七子以李夢陽為冠,何景明附翼之,后七子以攀龍為冠,王世貞應和之。……尊北地、排長沙,續(xù)前七子之焰者,攀龍實首倡也?!薄白鸨钡?、排長沙”,實際說的是李攀龍、王世貞等后七子,而并沒有說李夢陽與“前七子”也“排長沙”。但前后文連在一起,讀者自然會覺得“前七子”也是“排長沙”的。錢謙益卻主要把反對臺閣體、訾謷李東陽這筆賬算在了“前七子”尤其是李夢陽的頭上,就遠離事實了。即使從創(chuàng)作角度看,李夢陽的確在轉變臺閣體詩風文風的過程中做出了卓越貢獻,也不能就此認為他和何景明等人反對臺閣體。

      從錢謙益提出李夢陽等人“訾謷”李東陽為代表的臺閣體,到今人所說的前七子反對和“戰(zhàn)勝”臺閣體,中間還有一個重要的過渡,那就是《四庫全書總目》的評說。宋佩韋《明代文學》便引用了館臣所撰《明詩綜》提要:

      永樂以迄弘治,沿三楊臺閣之體,務以春容和雅,歌詠太平,其弊也冗沓膚廓,萬喙一音,形模徒具,興象不存。是以正德、嘉靖、隆慶之間,李夢陽、何景明等崛起于前,李攀龍、王世貞等奮發(fā)于后,以復古之說遞相唱和,導天下無讀唐以后書。天下響應,文體一新。七子之名,遂竟奪長沙之壇坫。

      這段話在整個明代文風丕變的視域下討論臺閣體與復古派之興替,大概是為了敘述線條的清晰明快,遂省略了“如衰周弱魯,力不足御強橫,而典章文物尚有先王之遺風”的李東陽這一過渡環(huán)節(jié),把前后七子直接與明初的臺閣體對立起來,認為后者戰(zhàn)勝了前者。四庫館臣對臺閣體并不像錢謙益那樣推崇,尤其不滿于臺閣體影響之下形成的巨大流弊,因此對“前后七子”帶來的“文體一新”評價頗高。《空同集》提要云:“成化以后,安享太平,多臺閣雍容之制作。愈久愈弊,陳陳相因,遂至啴緩冗沓,千篇一律。夢陽振起痿痹,使天下復知有古書,不可謂之無功?!奔毦窟@些表述,說的是李、何、王、李崛起、改變了臺閣體帶來的膚廓之風,并未說他們(尤其是“前七子”)反對或“攻擊”臺閣體,但其表述卻很容易引起這樣的理解。

      三、重塑“前七子”的派系特征

      由上引四庫館臣之言可見,在長時段、大跨度的歷史敘述中,把“前后七子”并稱,最突出的效應是把相隔半個世紀的兩次復古高潮等同看待,甚至等量齊觀。因為“前七子”集團本不存在,不但其派系關系是“層累”建構起來的,其派系特征也是隨著與“嘉隆七子”并稱才愈加“清晰”起來:接受這一并稱的人,大部分是拿“后七子”的派系特點來看待和評價“前七子”,從而在相當程度上遮蔽了弘正復古思潮的本來面目,也遮蔽了相隔半個世紀之久的兩次復古思潮的巨大差別。

      錢謙益諷刺那些把“前后七子”并稱的人是“輇材諷說之徒”,似認為云間派用這種標榜方式推動了復古主義的傳播。其實,云間三子作為“前后七子”的追慕者,很注重不同個體的特點和成就高下的衡估,如《皇明詩選》中稱李夢陽為“國朝詩人之冠”,稱何景明“與李夢陽齊名”而“稍有伯仲之分”;稱徐禎卿“乃與二雄鼎足”;稱邊貢“聲價在昌谷之下,君采之上”,等等。對于他們而言,把并不擅長詩歌的康海、王九思一并視為“七子”集團的重要成員,反而會為學詩者帶來許多不必要的困擾。與他們不同,錢謙益則是以俯視的態(tài)度批評“前后七子”。他并未細心探究弘、正與嘉、隆兩次復古思潮的巨大差別,而是相當粗率地把“前后七子”等同看待,認為他們等無差別。他的近乎粗暴的批評,更容易被“輇材諷說之徒”所接受。

      而在明清之際,錢謙益又是最重要的明代文學文獻的搜集和整理者,也是影響最大的明代文學史撰寫人。盡管在許多情況下,他是以時代距離較近、他更熟悉的“后七子”的特點描述和批評“前七子”,對于史料的組織和評論出現(xiàn)了較大偏頗,但他的說法影響極大,為同時代其他人所莫及?!睹魇贰泛汀端膸烊珪偰俊分胁簧侔选扒昂笃咦印钡韧创恼撛u,比如認為“前后七子”皆“摹擬剽賊”、缺乏個人面目,皆相互標榜、獵取當世聲名等,也都是采納或接受了錢謙益的說法,并推波助瀾,使其產生了更為深廣的影響。

      (一)“前后七子”皆“摹擬剽賊”、缺乏個人面目

      弘治時期興復“古學”的原初意圖,是以朝廷“右文”為機遇,倡導質樸渾厚的詩文風格,為再創(chuàng)盛世的社會政治理想服務。觀李夢陽《與徐氏論文書》、徐禎卿《與朱君升之敘別》等文可知其詳。但正德以后政局驟變,士大夫原初的復古理想在現(xiàn)實中無奈地失落了。所以到正德后期發(fā)生的李、何論爭,所爭之事已與再創(chuàng)盛世、政治教化無關,而主要集中在詩文體貌和如何師法古人等問題上,表現(xiàn)為“鑄形塑鏌”“獨守尺寸”與“領會神情”“舍筏達岸”的分歧。三四十年之后,“嘉隆七子”仕宦于嚴嵩當國之時,其所提倡的復古,出發(fā)點本就在如何師法古人,頗有以鉆研詩文逃避黑暗政治的意味,與李、何等人積極干預現(xiàn)實的人生態(tài)度迥然不同。后七子推崇李、何,也主要著眼于詩文體貌和法度層面。李攀龍《送王元美序》評李夢陽“視古修辭,寧失諸理”,這是肯定之;又說“超乘而上是為難爾!故能為獻吉輩者,乃能不為獻吉輩者乎”,則是對其“修辭”方面的努力和成就仍感不滿。徐中行《重刻李滄溟先生集序》發(fā)揮了李攀龍的這一說法,謂:

      李獻吉輩幸際其盛,亡慮十數(shù)家,軼挽近而力修古詞。然其旁引經術,尚稱說宋人,若功令亦有力救其偏者,而于修詞靡遑焉。習流日波,余不敢知。乃有不與獻吉輩者,知其異于宋人者寡矣?!?李攀龍)乃輒以古人自許。比講業(yè)闕下,王元美與余輩推之壇坫之上,聽其執(zhí)言惟謹,文自西京以下,詩自天寶以下不齒,同盟視若金匱罔渝。

      不滿于李夢陽等人“旁引經術,尚稱說宋人”,認為他們“于修詞靡遑焉”,于是進一步強化了“文必西漢以上、詩必天寶之前”的復古理念。且其復古的訴求主要不在社會政治、復興古盛世之政教風俗,而是在詩文體貌上復古。徐中行坦率地說他和王世貞等人把李攀龍“推之壇坫之上,聽其執(zhí)言惟謹”,毫不諱言以詩文獵取當世聲名的意圖。這一點下文還要談到。

      錢謙益把詩文風氣與“國運”聯(lián)系起來,本不應忽視弘治間李、何等人在社會理想和政教風俗方面的復古訴求。但他先入為主,在主觀上早已認定李、何與王、李并無差別,都是摹擬古人陳言而已,于是大力批評前后七子在詩文創(chuàng)作上模擬剽竊,缺乏個人性情。他對李、何的此種批評也多為《四庫全書總目》所繼承,從而產生了更大影響。其《答唐訓導(汝諤)論文書》云:

      弘、正之間,有李獻吉者,倡為漢文杜詩,以叫號于世,舉世皆靡然而從之矣。然其所謂漢文者,獻吉之所謂漢而非遷、固之漢也;其所謂杜詩者,獻吉之所謂杜,而非少陵之杜也。彼不知夫漢有所以為漢,唐有所以為唐,而規(guī)規(guī)焉就漢、唐而求之,以為遷、固、少陵盡在于是,雖欲不與之背馳,豈可得哉!獻吉之才,固足以顛頓馳騁,惟其不深惟古人著作之指歸,而徒欲高其門墻,以壓服一世,矯俗學之弊,而不自知其流入于繆,斯所謂同浴而譏裸裎者也。嘉靖之季,王、李間作,決獻吉之末流而飏其波,其勢益昌,其繆滋甚。……其規(guī)摹《左》《史》,不出字句,而字句之訛繆者,累累盈帙。

      文中尖銳批評李夢陽、王世貞等人從形式、體貌甚至字面上學習漢文、杜詩,認為他們完全沒有繼承漢文、杜詩的內在精神。

      這樣的批評是否符合事實呢?結合李夢陽的詩歌創(chuàng)作及《與徐氏論文書》強調詩“宣志而道和”“貴質不貴靡,貴情不貴繁,貴融洽不貴工巧”等主張來看,錢氏的批評是片面的。李夢陽詩歌學杜甫,的確有形貌逼肖之處,且在與何景明的論爭中過于強調“嚴守尺寸”,故在中晚明時期被一些人譏為“效顰”,但似乎沒有人對其詩文所表現(xiàn)出的精神面目和他的語言能力提出懷疑。極力反對復古、對錢謙益產生過重要影響的湯顯祖也曾說:“李獻吉、何仲默二公,軒然世所謂傳者也。大致李氣剛而色不能無晦,何色明而氣不能無柔。神明之際,未有能兼者。要其于文也,瑰如曲如,亦可謂有其貌矣。世宜有傳者焉?!倍X謙益則說:

      牽率模擬剽賊于聲句字之間,如嬰兒之學語,如桐子之洛誦,字則字、句則句、篇則篇,毫不能吐其心之所有,古之人固如是乎?

      又《書李文正公手書東祀錄略卷后》說:

      試取空同之集,汰去其吞剝尋撦,吽牙齟齒者,而空同之面目,猶有存焉者乎?西涯之詩,有少陵,有隨州,有香山,有眉山、道園,要其自為西涯者,宛然在也。

      又《曾房仲詩序》說:

      夫獻吉之學杜,所以自誤誤人者,以其生吞活剝,本不知杜,而曰必如是乃為杜也?!I吉輩之言詩,木偶之衣冠也,土菑之文繡也。爛然滿目,終為象物而已。

      可見錢氏處處抨擊李夢陽的詩文是生吞活剝的假古董,沒有價值。

      至于何景明,因其與李夢陽論爭有“舍筏達岸”之說,故后來得到的推崇較多,王世貞《藝苑卮言》卷五謂“信陽之舍筏,不免良箴”,堪稱公允;《明史·文苑傳》更進一步有所軒輊,認為“夢陽主摹仿,景明則主創(chuàng)造”,產生了很大影響,一直影響到今天的許多研究者。而錢謙益則基本無視何景明的“舍筏”之說。他重點批駁何景明的“古詩之法亡于謝”及“古文之法亡于韓”之論,謂“今必欲希風枚馬,方駕曹劉,割時代為鴻溝,畫晉宋為鬼國,徒抱刻舟之愚,自違舍筏之論”,認為何氏不但自己犯了方向性錯誤,而且影響極大,后果嚴重,“弘正以后,訛謬之學,流為種智,后生面目偭背。不知向方,皆仲默謬論為之質的也”。這就基本把李、何針鋒相對的意見等同看待了。他又論王廷相,謂:“子衡五七言古詩,才情可觀,而摹擬失真,與其論詩頗相反,今體詩殊無解會,七言尤為笨濁,于以驂乘何、李,為之后勁,斯無愧矣?!?/p>

      李夢陽、何景明、王廷相固然并非“前七子”之全體,但自古至今人們論“前后七子”,大都是就代表人物而言的。甚至可以說,在世人眼中,“李何王李”四大家基本可以代表“前后七子”。把李夢陽說成“摹擬剽竊”、缺乏個性精神和個人面貌的“贗古”,與錢謙益的極端立場有關,由此也可以看出,他有意把“前后七子”或“李何王李”不加區(qū)分,等同看待。

      晚明以來,人們對復古派“贗古”“摹擬剽竊”的批評更多指向后七子中的李攀龍。錢謙益對李攀龍批評的“火力”也同樣最為猛烈。李攀龍小傳中除了批評其“狂易成風,叫呶日甚”、高自標置和相互標榜外,對其詩歌創(chuàng)作的批評尤其尖刻,一是不滿其由“擬議”而走向“影響剽賊”,“今也句摭字捃,行數(shù)墨尋,興會索然,神明不屬,被斷菑以衣繡,刻凡銅為追蠡”,這些話可與對李夢陽的批評參看;二是不滿其“唐無五言古詩”等說法,謂其“論古則判唐、選為鴻溝,言今則別中、盛為河漢,謬種流傳,俗學沉錮”,這些話則可與對何景明的批評參看。這些批評雖然尖刻,就李攀龍的古樂府和《古詩后十九首》等仿作來說,還是比較公允的。但把同樣的意思來批評李夢陽和何景明,尤其是作為全局性、結論性的主要判斷,就有失公允。沈德潛、周準論李夢陽,謂其五古“過于雕刻,未極自然”,七言古近體“追逐少陵,實有面目太肖處”,但就其主導方面而言,則謂“準之杜陵,幾于具體,故當雄視一代,邈焉寡儔”,從而對錢謙益的論斷提出質疑說:“錢受之詆其模擬剽賊,等于嬰兒之學語,至謂讀書種子從此斷絕,吾不知其何心也。”

      在錢謙益的影響下,后來有不少評論認為李夢陽和何景明的詩文也都是字摹句擬的假古董,四庫館臣甚至也說李夢陽“古體必漢魏,近體必盛唐,句擬字摹,食古不化,亦往往有之……其文則故作聱牙,以艱深文其淺易,明人與其詩并重,未免怵于盛名”,又說:“李、何未出已前,東陽實以臺閣耆宿主持文柄。其論詩,主于法度音調,而極論剽竊摹擬之非,當時奉以為宗。至李、何既出,始變其體。然贗古之病,適中其所詆訶,故后人多抑彼而伸此?!边@里說的“后人”主要就是指錢謙益。四庫館臣在李東陽和“前七子”之間基本沒有偏向,這固然與錢謙益不同;但把“前七子”和李東陽對立起來,認為后者為矯正前者而起,很快奪取前者之壇坫,這一說法則明顯受到了錢氏影響;尤其是認為李、何的詩文恰好犯了李東陽所詆訶的“剽竊模擬”“贗古”之弊病,顯然是接受了錢謙益的說法。

      (二)“前后七子”皆相互標榜以取當世名

      錢謙益批評李、何、王、李的另外一個重要方面,是說他們相互標榜以獵取聲名。如說:“獻吉……謂漢后無文,唐后無詩,以復古為己任。信陽何仲默起而應之。自時厥后,齊吳代興,江楚特起,北地之壇坫不改,近世耳食者至謂唐有李、杜,明有李、何,自大歷以迄成化,上下千載,無余子焉?!边@是說李夢陽提出復古主張,何景明積極響應,此后建立壇坫,高自標置,相互標榜。王廷相小傳謂:

      子衡盛稱何、李,以謂侵謨匹雅,欱騷儷選,遐追周漢,俯視六朝。近代詞人,尊今卑古,大言不慚,未有甚于子衡者!嘉靖七子,此風彌煽,微吾長夜鞭弭中原,令有識者掩口失笑,實子衡導其前路也。

      則又是把前后七子一體化看待,謂前者已然,后者更甚。此類論述還有不少,如張鳳翔小傳說:“獻吉作傳,以為子安再生,文考復出;關中人黨護曲論,不惜人嗢噱,皆此類也?!睆堉蔚佬髡f:“關隴之士,附北地而排長沙,黨同伐異,不惜公是,未有如孟獨之力者也?!弊诔夹髡f:“升堂入室,比肩殆圣之才;嘆陸輕華,接跡廊廡之下。聚聾導瞽,言之不慚;問影循聲,承而滋繆?!钡鹊?。

      實際情況是,李、何雖然都十分自信、自負,卻并未明顯以聲名相互標榜;而王、李等“后七子”相互標榜的風氣相對更盛。后者具有明確的結盟意識,在嘉靖二十九年到三十一年之間群體性的文學活動較為頻繁,甚至與詩社之外的文壇和士林形成了較為緊張的關系。他們的結社本就帶有較強的追求當世聲名的意圖,因此也容易產生意氣傾軋,李攀龍和謝榛、吳國倫和宗臣,乃至吳國倫和李攀龍之間都有過或大或小的摩擦。后來人們認為李、何先“結盟”而后反目,其實是拿“后七子”的特點來解釋“前七子”的行為。弘治時期李、何交往屬于意氣相投,二人以人品、詩歌獲得了較高聲譽,并稱于士林、文苑,既無強烈的結盟意識,與后來人們所說的“四杰”“七子”中的其他人也并無結盟性質的文學活動。錢謙益說:“仲默初與獻吉創(chuàng)復古學,成名之后,互相詆諆,兩家堅壘,屹不相下。”此說同樣經萬斯同《明史》引用,影響到官修《明史》。后者謂:“兩人為詩文,初相得甚歡,名成之后,互相詆諆。……各樹堅壘不相下,兩人交游亦遂分左右袒?!崩詈握摖幋_實導致了交游者的“左右袒”,但把二人的論爭解釋為“成名之后,相互詆諆”,則隱含著這樣一層意思:二人當初相互結交,本有攜手在文壇揚名的意圖。就“并有國士風”的李、何而言,這恐怕是不確切的。李夢陽與何景明、徐禎卿、康海等人的交往主要是觀念相近、意氣相投,而并未像王世貞和李攀龍那樣以攜手“策名藝苑”為目標。到嘉靖前期,康海和王九思長期鄉(xiāng)居,“弘德七子”之說處于醞釀之中,王廷相為李、何詩文集作序,才在回顧往昔時表現(xiàn)出對文壇聲名的重視,同時也表現(xiàn)出比較明顯的相互標榜的風氣。

      “四杰”“七子”等稱號,其意義主要在于聲名之標榜。如果是由其人自己提出,便是自我標榜、相互標榜。李攀龍、王世貞等人作“五子詩”,便是如此。而弘治、正德時期“四杰”“七子”的稱號大都是后來出現(xiàn)、別人賦予的,說李夢陽、何景明等人藉此相互標榜,便于事實不符。查繼佐《罪惟錄·志》卷三二《諸臣傳逸》談到何景明因劉健之議不能入翰林,謂“東陽代健為首揆,亦頗抗疏救拔景明,于是四杰七子繼起樹幟,互標榜”,又在何景明傳后評論說:“仲默文章與獻吉齊名。……嘗時稱景明與邊貢、徐禎卿、李夢陽為四杰,然亦互相標榜云,率非壽世之作也。顧乃窒邪植誼,至性必白,事君告友,無少回佚,蓋不以詞澤為工者?!憋@然以為“四杰”“七子”都是李夢陽等人自持其說,故謂其“互相標榜”。這實在是冤枉了他們。但值得注意的是,查繼佐并未把“前七子”全部視為“文章士”,而是將何景明、李夢陽(附王九思)列于“諫議諸臣”,將康海列于“諷諭諸臣”,王廷相列于“武略諸臣”,只把徐禎卿、邊貢列于“文史諸臣”。在李夢陽傳中,查繼佐說他“居燕中,社集四方名士,興復古文詞,與信陽何景明互旗鼓,時人稱李何。然兩人各自成家。”在邊貢傳中稱其“與李北地、何信陽皆以詩文為國士交?!边@些說法都是比較客觀的。查繼佐評何景明所說的“不以詞澤為工”,正是弘、正復古的共同特點。而該書談及嘉隆七子,在徐中行傳后論曰:“此風雅之歸也。王、李始之,中原稱七子。其諸附以見者,猶或鄙簿書為塵裹,頗尚晉麈?!彼^“頗尚晉麈”,是批評李攀龍等人以詩文復古為“避世桃源”,不務職守,僅靠詩文以獵取聲華、追求不朽,這比較符合“后七子”為人處世的特征?!扒捌咦印眲t大都積極入世、特重現(xiàn)實關懷。該書所錄宗臣與李攀龍書云:“憶昔五子結盟,義掩白日。風波中起,羽翼相乖。謝榛以白發(fā)負心,梁生以青鬢長往……吳生亡賴,耳目縱橫,意常駕仆。”所錄王世貞謾罵謝榛之言:“老眇奴辱我五子,遇虬髯生,當更剜去左目。”可見其時相互結盟、標榜以取當世之名,成名后又彼此傾軋之丑態(tài)。而遍觀弘治、正德時期所謂“四杰”“七子”之詩文,則找不到這樣的材料。

      四、把“不讀唐以后書”歸于李夢陽

      清代以來,人們普遍認為復古派的代表性言論“不讀唐以后書”是李夢陽提出的。如葉燮《原詩》說:“如明李夢陽不讀唐以后書,李攀龍謂唐無古詩,又謂陳子昂以其古詩為古詩,弗取也。自若輩之論出,天下從而和之,推為詩家正宗,家弦而戶習?!庇终f:“自不讀唐以后書之論出,于是稱詩者必曰唐詩,茍稱其人之詩為宋詩,無異于唾罵?!彼膸祓^臣說:“蓋自李夢陽倡不讀唐以后書之說,前后七子率以此論相尚?!鄙虻聺摗墩f詩晬語》卷下云:“不讀唐以后書,固李北地欺人語。然近代人詩,似專讀唐以后書矣。又或舍九經而征佛經,舍正史而搜稗史、小說;且但求新異,不顧理乖。”等等。

      但“不讀唐以后書”之說并未見于李夢陽文集,也未見同時代人征引。在筆者所見文獻中,謂李夢陽提出相似說法的記載最早見于王世貞《藝苑卮言》,說:“李獻吉勸人勿讀唐以后文,吾始甚狹之,今乃信其然耳。記聞既雜,下筆之際,自然于筆端攪擾,驅斥為難。”按照筆者的理解,“文”主要指范文,與“勿讀唐以后書”意思不盡相同。而在其他地方,王世貞倒是以不讀“唐以后書”盛贊李攀龍和俞允文,《答陸汝陳》說:“仆不恨足下稱歸文,恨足下不見李于鱗文耳。于鱗生平胸中無唐以后書,停蓄古始,無往不造,至于敘致宛轉,窮極苦心?!庇帧队嶂傥导颉贩Q:“仲蔚又稍厭唐以后書,雖不能盡屏,搜獵一二計以共掃除之役,非素所仿慕也。”由此看來,“不讀唐以后書”主要還是“后七子”一輩人的主張。馬世奇《王凝明狀》說:“凝明獨矜貴,不輕下只字……蓋子美所謂‘性僻耽佳句’,于鱗所謂‘勿讀唐以后書’,于凝明見之?!币彩前汛苏Z與李攀龍相聯(lián)系。而梅守箕《鳳皇山藏稿小序》說:

      李北地欲振南宋之衰而主杜陵,何、徐以后諸公俱出入唐人,李于鱗樂府、古詩抑又進而之周秦漢魏間矣?!櫰錇闈h魏役者汰晉、六朝與唐,為唐役者汰宋,并其旨與音而廢之,其為徑捷而取材也狹,其因詞也近而所志則淺,豐于規(guī)制而嗇于風韻,得其筌蹄而失于神解,故擬議有之,而變化未也?!魏纬痔埔院髸蛔阕x之論耶?

      把“唐以后書不足讀”作為復古主義視野狹隘的代表性言論,但并未指明這是誰的話。

      把“不讀唐以后書”之說明確歸于李夢陽名下,據(jù)筆者所見文獻來看,也是在明末,且與“前后七子”并稱這一現(xiàn)象有密切關系。艾南英《重刻羅文肅公集序》云:“弘治之世,邪說始興,至勸天下士無讀唐以后書,又曰非三代兩漢之書不讀,驕心盛氣,不復考韓、歐大家立言之旨。又以所持既狹,中無實學,相率取馬遷、班固之言,摘其句字,分門纂類,因仍附和。太倉、歷下兩生持北地之說而又過之,持之愈堅,流弊愈廣。后生相習為腐剿,至于今而未已?!毕劝选安蛔x唐以后書”稱作弘治時期之“邪說”,后又說“太倉、歷下兩生持北地之說”,也是把“李何王李”等同看待,已基本把這一“邪說”歸到李夢陽頭上了。值得玩味的是,他所引“非三代兩漢之書不敢觀”恰是他所推崇的韓愈在《答李翊書》中的說法。吳應箕《陳百史古文序》說:“本朝李北地不讀唐以后書,予狹之,及遍觀國初諸集,然后知北地所為不讀唐以后者,猶之韓、歐掃除六朝五代之意,故文不同,而其志在復古則一也?!边@是與上舉王世貞《藝苑卮言》相似的肯定意見,但把王世貞的“唐以后文”改為了“唐以后書”。錢謙益《讀宋玉叔文集題辭》說:“獻吉之戒不讀唐后書也,仲默之謂文法亡于韓愈也,于鱗之謂唐無五言古詩也,滅裂經術,偭背古學?!庇帧读谐娂防顗絷栃髟疲骸矮I吉曰:‘不讀唐以后書?!I吉之詩文,引據(jù)唐以前書,紕繆掛漏,不一而足,又何說也?!倍及堰@種說法實實在在地歸于李夢陽名下了。艾南英、吳應箕與錢謙益年齒相仿,都熟悉王世貞《藝苑卮言》關于“李獻吉勸人勿讀唐以后文”的記載,至于一字之差的“偏離”,則是受到其他近似說法的“干擾”。

      另一相近的說法見于顧璘所著《國寶新編》,謂李夢陽“朗暢玉立,傲睨當世。初,讀書斷自漢魏以上,聞人論古昔有不解事,即曰:‘豈六代以還書邪?蓋不之讀?!势湓娢淖繝柌蝗?。晚始泛覽諸家,益濟弘博,或失則粗抑。矯枉之偏,不得不然耳”。顧璘是李夢陽的友人,他的記載可信度較高,但只是說李夢陽在最初的讀書階段崇尚六朝之前,且尤其強調其后來讀書的“泛覽”和“弘博”。方弘靜《千一錄》說:“李獻吉聞有不解事,輒曰:‘是六代以還書耶?蓋不之讀?!沃倌拷淙擞锰扑问隆!憋@然是引述顧璘之言,但已經大為走樣,有了“不讀唐以后書”的意思。值得注意的是,錢謙益所推崇的李東陽門人邵寶曾稱贊胡纘宗說:“君天資高明,前知師古,而后不屑于今之人者。書自六籍之外,非兩漢以上無讀也。極其所見,有獨抱遺經之志。”可見書“非兩漢以上無讀”或“讀六代以上書”,很可能是在弘治正德時期復古風氣下較為普遍的帶有夸張色彩的言論,即使李夢陽有是說,無論是功是罪,都不能把“導天下無讀唐以后書”歸于他一個人的影響。

      錢謙益對明代復古派持否定態(tài)度,因此當今學界多注重探討他對“前后七子”的批評意見,以及這些批評背后的主觀意圖,而尚未充分關注他對明代文學史尤其是復古派書寫所起到的重塑作用。在錢氏之后,很多人看到他的評論有失公允,卻又于不自覺中受到他的巨大影響。雖然文學史關于“前七子”的層累書寫還在繼續(xù),但就大的方面而言已經不再有多少變動??梢哉f,以“前后七子”并稱為契機,文學史家對于“前七子”的塑造至錢謙益而基本完成了。即使是現(xiàn)當代學者也大都深受錢氏影響,如郭紹虞先生提出的著名論斷:“一部明代文學史,殆全是文人分門立戶標榜攻擊的歷史?!北闶且X謙益《贈別胡靜夫序》對此種風氣的嚴厲批評為證。其實,《列朝詩集小傳》對明詩史的書寫正是凸顯了各種類型的門戶標榜和宗派紛爭。郭先生提出這一論斷,也正是深受錢氏明詩史書寫之影響。就所謂“弘正四杰”或“前七子”的主力李夢陽、何景明、徐禎卿、邊貢而言,在弘治、正德間既未攻擊李東陽和臺閣體,也不知有什么“茶陵派”,并無“分門立戶標榜攻擊”的事實,恰恰是錢謙益的記述和評論建構起他們分門立戶、標榜攻擊的特點。這遠離了歷史的本來面目。如果說這些述評還是沿著王九思、李開先等人初步塑造“弘德七子”集團的話題“接著說”,那么,他以李夢陽、李攀龍為核心,批評“前后七子”皆模擬剽竊、相互標榜,則是以距他時代較近、他更熟悉的“后七子”的特征來描述和評論弘治正德時期的“前七子”。經過這樣的加工處理,李夢陽、何景明等人在當時文壇上本不清晰的派系關系和派系特征被勾勒得輪廓鮮明,相應地,這段文學史的本來面目就在很大程度上被埋沒了。我們的研究應該撥開這些影響極大的文學史家所制造的“迷霧”,力求還原歷史的真相。這當然十分困難。要盡可能準確地描繪出弘治正德間的文壇狀貌和文學思想的發(fā)展過程,還有很長的路要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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