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緣娟
(寶雞文理學院 文學與新聞傳播學院 陜西 寶雞 721013)
柳林縣現屬山西省呂梁市,地處呂梁山西麓,晉西邊陲,黃河中游東岸,南面毗鄰石樓縣和中陽縣,北面與臨縣接壤。就地貌而言,柳林群山環(huán)繞,地形封閉,屬于西北黃土高原丘陵溝壑區(qū)。就歷史而言,柳林縣歷史悠久,地處秦晉交通要沖,為西北各地通往中原之關要,歷來為兵家必爭之地。春秋時期為晉國之領地。戰(zhàn)國時期為秦、魏、趙三國爭奪藺地,相互角逐18年后,該地歸屬趙國邊邑離石。此外,歷史上曾長期有少數民族多次入侵或聚集此地。就方言屬性而言,柳林方言屬于晉語核心區(qū)的縣級方言點之一,學界普遍認為其應歸晉語呂梁片汾州小片。下面從語音現象、歷史成因及層次離析三方面對柳林方言進行分析。
通過調查與整理,我們發(fā)現:與官話和其他漢語方言相比較,呂梁片汾州小片柳林方言中存在著一些特殊的音韻現象,一方面表現出其滯后性,另一方面又體現了特殊性。下面分別結合具體語例予以說明。
據沈明(2021:282-293)研究,“山西方言中的“支微入魚”指汾河片中原官話的止合三、晉語的蟹止合口三四等,和遇合三今讀[y]同音?!庇纱丝芍?,中原官話汾河片只有止合三支脂微“入魚”,而晉語的蟹止合口三四等和遇合三今讀[y]同音,晉語中“支微入魚”的語音特征保存得相對更完整。柳林方言屬于晉語呂梁片汾州小片,白讀系統(tǒng)中也較多地保留了止蟹攝讀細音的特點。 具體表現為以下四方面:1.蟹攝合口三等字:脆[?y]歲[?y]2.止攝合口三等支韻字:嘴[?y]喂[y]等3.止攝合口三等脂韻字:追[?y]誰[?y]等4.止攝合口三等微母字:肥[? i]尾[i]費[?i]。
關于這種現象的時代,古代歷代文獻中已有多處體現。其中,據劉曉男(1999:163)研究,“支魚通押早在《詩經》用韻中就有。如:《大雅·常武》一章:士祖父。“士”為之部,余為魚部?!倍⑷媵~是中原官話歷史上曾經存在過的一個語音層次,晉方言中保留此特征可認為是早期中原官話沿黃河北上輻射而致,也可能是整個西北地區(qū)支微入魚語音特征的遺存。我們更認同后者,因為支微入魚這一古老特點不僅在今中原官話和晉方言中存在,而且在吳語、徽語、江淮官話、客贛語等方言中不同程度地有所保留。這在文獻中可見一斑。據喬全生(2008:168)研究,“宋莊季裕《雞肋編》卷上記載:建炎之后,江、浙、湖、湘、閩、廣,西北流寓之人遍滿?!笨梢?,金人入侵致使南下避難的西北人將這一特征帶到江南一帶。
在柳林方言中,果攝開口一等歌韻字“多、拖、大、他、哥、我”等的韻母讀音有兩種類型:一種讀如[?],多分布于縣城及附近,另一種讀如[?],多分布于山村。宕攝舒聲字脫落鼻音韻尾讀為開尾韻,韻母主要也有兩種讀音類型:一種讀為[?],另一種讀為[?],如宕攝開口一等字“幫、當、湯、炕”等,宕攝開口三等字“娘、搶”等,分布情況與果攝開口一等歌韻字基本一致。據喬全生(2008:191),“今位于西北地區(qū)的陜北晉方言佳縣、吳堡、清澗方言的宕攝開口一等白讀失落[?]尾,讀開尾韻,與果攝開口一等同韻。吳堡:湯=拖cth?(張維佳(2000))?!笨梢姡磾z字失落鼻音韻尾和果攝字同韻是以上陜北各方言點和河東柳林的共同特征,而這些點元代之前隸屬于同一行政區(qū)劃之內,故可推測讀為[?]是原有層次。
柳林方言中存在一部分梗攝開口字丟失鼻韻尾后,與蟹攝開口四等字祭韻和齊韻字同韻。具體表現為:1.梗攝開口三等字“明、病、命、平”等。2.梗攝開口四等字“瓶、釘、靪、聽、青、星”。以上各個例字在白讀層中韻母均讀為[i],文讀層韻母均讀為[i ??]。據喬全生(2008:200)研究:“《開蒙要訓》注音本所代表的五代敦煌方音,蟹攝四等韻跟梗攝對轉或混合?!笨梢姡址窖灾泄z開口三四等字保留了古代西北某一地區(qū)或某支少數民族讀如[i]的音韻特征。
柳林方言中絕大多數深臻攝字由舌尖前鼻音韻尾變讀為舌尖后鼻韻尾,與曾梗通同韻,保留了陽聲韻的讀法。如深[s ??]=升[s ??]、金[?i ??]=京[?i ??]。今中原官話秦隴片也具有深臻與曾梗通五攝相混的特點。據喬全生(2008:209)研究,“五攝同韻當屬文讀系統(tǒng),白讀系統(tǒng)是不同韻的?!苯駮x方言陜北地區(qū)和山西呂梁地區(qū)文讀層大面積地保留通用現象,這在唐五代以來的通押文獻中得以印證。
柳林方言中古微母字絕大對數都讀零聲母,但“蚊”[m ??]仍然保留讀鼻音的特點。而這一特征在北方官話中很少保留,反而較多地保留在東南部古老的粵語和閩語、古楚語和古吳語當中,這充分體現了晉語的存古性強。
中古禪母字在普通話中讀塞擦音,柳林方言中多數也讀塞擦音,但有個別字保持古讀,讀為擦音。如“晨”《廣韻》植鄰切,今柳林方言讀清擦音[?i ?],這與中原官話汾河片洪洞讀擦音[?in]類似。再如“嘗”《廣韻》市羊切,普通話讀塞擦音,柳林方言中卻讀清擦音[s ?],這與中原官話汾河片部分方言點的讀音一致,都已保留了千年以上的歷史。
中古崇母字柳林方言中大部分字讀塞擦音,只有“愁”讀清擦音[se],這與中原官話汾河片、客方言、粵方言、閩方言白讀讀擦音的特征一致。據研究,宋代以后古崇母字演變?yōu)槿烈簦未肮懦缒缸肿x擦音。所以說,柳林方言中齒音聲母讀若擦音,與宋及之前西北方音有關。
保留入聲韻是晉語的一大特征。柳林方言中入聲韻尾已經由塞音韻尾[-p][-t][-k]弱化為喉塞韻尾[- ?],入聲韻主要韻母合并為兩套:[a ?][ia ?][ua ?][ya ?][??][i??][u ??][y ??]。發(fā)音時喉嚨緊張,與少數民族語言的緊喉音相似,且這一特征與臨縣、吳堡、佳縣等地一致,可能與該片區(qū)域長期受少數民族語言影響有關。而且,保留入聲韻的特點不但沒有消磨減弱,反而呈擴大之勢。有些舒聲字如今也入聲化,發(fā)音短促,如“圪”“胖”等。
柳林方言中古全濁聲母今讀多遵循了“平送仄不送”的規(guī)律,但是濁入字今讀塞音、塞擦音時讀為送氣音。如“白、炸、碟、疊、暴、躁、拔、奪、侄、薄、著睡著、鐲、直、炙”。其他仄聲字也有個別讀送氣音,如濁去字“鼻”“造”。這一特征與河西吳堡、佳縣、神木南鄉(xiāng)、河東沿河地帶興縣、臨縣、石樓一致,可能保留了西北方音“全濁讀送氣”的部分特征,也可能與中原官話汾河片方言古全濁聲母仄聲字今一律送氣特征的擴散有關。
晉語柳林方言中非敷奉紐字讀為舌根音[x],而非讀作唇齒音[f]。這一特征存在于晉語呂梁片和并州片方言中,這一特征保留了西北方音的特征,與移民史也是相吻合的。
此外,中古精組字多已腭化,僅個別在細音前仍讀[ts][ts h][s],保留著未腭化的痕跡。如“就[ts ε]睫[tsa]相[s ?]小[x ?]”。這與中原官話的特征相似。
通過以上描寫和分析,可以發(fā)現:柳林方言與河西陜北吳堡、佳縣、河東興縣、臨縣、石樓、中陽一帶方言相似點較多,也有個別特征與中原官話汾河片和并州片一致。
正如徐通鏘先生在《歷史語言學》中提到“每個詞都有它自己的歷史,”柳林方言獨特的語音特征與該地的歷史移民和地理位置等因素都有著天然的關聯(lián)。
據安介生(1999:19):“華夏族的祖先最先在晉南地區(qū)開拓、開發(fā)的,而四周地區(qū)則是所謂“狄戎”之人的家園?!贝呵飼r期,晉國周邊的“白狄”?;顒佑诨羯揭员奔包S河沿岸。但是,(1999:28)又載:“白狄的一支活動范圍收縮到今河東呂梁地區(qū)和河西地區(qū)。”故柳林位于黃河東岸,地理位置優(yōu)越,便于遷入,所以先秦時期可能也受到西北戎狄的影響。
據安介生(1999:59)記載:“東漢時期匈奴部族先是入居代郡和雁門,之后又以離石為中心,深入至今呂梁地區(qū)一帶?!保?999:59)又載:“西晉初年……絕大多數匈奴人很快向今山西地區(qū)集中,大大增加了山西境內匈奴人的比例?!保?999:63)又載:“將百萬人左右作為西晉末年山西境內匈奴部眾的數量,是較為合理的?!庇纱丝赏茰y,東漢到西晉,柳林境內也可能有一定規(guī)模的匈奴分布。東漢末年伊始,又受到西羌族的入侵。安介生(1999:64)提到:“西河諸雜種,東犯趙、魏,南入益州?!边@里提及的“西河(包括今呂梁地區(qū)大部),這可以說明山西西部靠近黃河的地區(qū)定有相當數量的羌人入居,所以這一帶歷史上曾是有名的羌人聚居地之一。后來,五胡亂華,“永嘉喪亂”引起了中國歷史上第一次漢族人口的大規(guī)模南遷,山西境內人口驟減十余萬戶。直至十六國時期,山西境內仍有龐大規(guī)模的匈奴部族。縱觀這一時期可得,柳林一帶匈奴貫穿于整個東漢兩晉,東漢開始又有大量羌人入居此地。
南北朝時期,柳林一帶除漢族人口外,“山胡”人數最多,安介生(1999:159)提到:“他們在山西居留與活動的中心區(qū)域在離石與西河一帶(即今山西呂梁地區(qū))?!逼鋭萘娛?,曾一度形成“胡荒”。(1999:465)又載:“而東部應為當時北方山胡或稽胡居留最集中的區(qū)域。這一區(qū)域又以離石、吐京為核心,完全覆蓋了今天的呂梁地區(qū)。”而以上稽胡正是原南匈奴在今呂梁地區(qū)的殘存。(1999:162)提到:“太平真君九年(448年),“徙西河離石民五千余家于京師”……這次大遷移大致將這一地區(qū)居留的漢人全部遷走。”可見,南北朝時期柳林一帶基本為“山胡”或“稽胡”少數民族聚居,漢族人口稀少,這在文獻中也有記載??梢?,柳林一帶這一時期可能是“山胡”之地盤。隋唐五代時期,山西各地人口相對穩(wěn)定,風俗混一且逐漸有“胡化”之勢,這在離石和樓煩一帶表現得更為突出。
北漢所轄包括石州(離石)等十二州,當北宋平定北漢后,引起原遼國及黃河以西百姓(時稱“戎人”)向北宋遷徙。此時,據安介生(1999:231)記載:“西夏境內的各部族因不滿于黨項族統(tǒng)治者的統(tǒng)治而成批渡河東徙,遷入了河東境內,形成一次次大規(guī)模的人口遷移?!彼麄儢|徙后多安置在今離石一帶,人口規(guī)模極大。且今柳林地區(qū)語音又與之相似,故可推測,柳林也可能接納了一部分黨項族,其中蕃民數量最為可觀。
綜合前文來看,宋代之前,柳林人口變遷與北方游牧民族的南下和西部河西走廊戎、黨項族的東擴有關。明代之后,西北少數民族的入侵移居活動卻十分罕見,反而受到中部晉語和晉南中原官話的影響。具體來說,柳林方言存在以下三個語音層次:一是與北狄西戎、突厥等少數民族融合而成的語言,這可視為存古性較強的底層語言,形成于宋代之前;二是比較晚近的層次,分別是中原官話汾河片和晉語并州片。其中,中原官話汾河片的特征與自古以來沿黃河上溯北擴的移民和洪洞大槐樹移民關系密切,晉語并州片的特征可能受到以太原為核心的強勢方言的影響而形成。
語言存在共時和歷時兩種狀態(tài)。共時層面的差異只是表層現象,在一定程度上它是由歷史的空間深層互動所致的,而互動的主體即為移民,互動的方式即為接觸。柳林方言中的特殊音韻現象不僅與西戎北狄、突厥、山胡等少數民族的接觸有關,而且與今中原官話汾河片和晉語并州片影響密不可分。此外,移民接觸的次數、規(guī)模等因素也影響著覆蓋層次的厚薄。柳林方言形成較早,宋代之前,因西北各少數民族大規(guī)模入居或聚居而與其深度接觸,故而形成宋西北方言層;宋以后,因洪洞大槐樹移民和并州片方言的輻射影響而與其淺層接觸,故而形成中原官話汾河片和晉語并州片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