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清華
某一個春末夏初的日子,我行走在威尼斯的街道上。我必須說,這是我見過的最美的城市,藍(lán)色的亞得里亞海在不遠(yuǎn)處起伏,這在水里浸泡了千年的城郭,就在她的水邊,在那些原本可能是草莽覆蓋的河岔中。我無法描述這城市,我意識到,我正處在啞口無言和目瞪口呆的反應(yīng)中。
更可能的是,我正在“通向語言的途中”。那一刻,我意識到這點,一句古老的格言攫住了我。
為什么呢,眼前有景道不得,我找不到合適的語言描述它。我在這途中停下來了,一任時間隨風(fēng)而逝,猶如過去兩千年中早已灰飛煙滅的歷史。
我有這個權(quán)利,我可以選擇啞口,因為這樣的建筑和棲居原本就是詩,還要怎樣搜羅張致,什么樣的語言能夠超過這些畫面本身的詩意?
整整十年后,又一個春末夏初,疫情時期,我行走在離家不遠(yuǎn)的街道上。黃昏降臨,天邊的一抹晚霞,像一片末日的火焰,忽地將我?guī)氲竭b遠(yuǎn)的往事之中,讓我的記憶如此虛無而又荒誕地燃燒著。我為什么會想起多年前的威尼斯,想起那座城市的黃昏,那帶著清涼和溫柔火焰的向晚?眼下,這偌大城市的街道上空無一人,我突然有一種莫名的恍惚感,不知道這一刻是誰,何人行走在現(xiàn)實和記憶中,行走在那依稀蜿蜒的通向語言的途中,然后又迷失。
但是有了。我耳邊忽然想起了一個短語,一個無厘頭,但又確有來頭的詞組,或是一個遙遠(yuǎn)的嘆息——“那么,威尼斯呢?”
是的,威尼斯呢?它和誰有關(guān)?
我在文字的開頭,抑制不住地寫下了這些句子,當(dāng)然不是為了抒情,而是為了這一刻真實的幻覺。在這疫病的時代,不惟抒情是不道德的,甚至過于沉迷流暢的語調(diào)和漂亮的句子本身也不道德。我只是想用自己來反襯——不,是想用他,來激勵常常失去語言的自己。
他是誰?當(dāng)然是歐陽江河。他隨時隨地,都游走在語言的巨大光暈之中,仿佛核聚變,他的語言會隨時生出難以想象的,輸出巨大能量的鏈?zhǔn)椒磻?yīng)。
“在通向語言的途中?!蔽乙恢痹谧聊ブ虾5赂駹柕倪@句話,難道語言不是應(yīng)聲即到脫口而出的么,為何還要在通向它的途中盤桓?是的,我意識到,這是“在”與“思”所共同決定的,“言”是“思”的結(jié)果,也是“在”的證明。這里有一條形而上學(xué)的小徑,蜿蜒在精神的山巔和生命的云端,當(dāng)那言和思共同出現(xiàn)且最終匯合的時候,就是人感受并印證了“在”——此在、存在——的時候。
所以,不惟“我思,我在”,這一路途的終點還必須有“言”,言盡出,而意方現(xiàn)??晌彝ǔs在通向這境地的途中迷失。這讓我常常停留在生命的恍惚與迷惘之中,不知道那一刻的我,是“在”也“不在”。
所以十年前的我,不曾為威尼斯寫下一個字,十年后的這個黃昏也是。我依然只有記憶的混沌和無言的悵惘。盡管那一刻中威尼斯的美景似乎蜂擁而至,我依然不知道說些或記下些什么。但那一刻,我忽然記起了他的詩句,那些句子如同黃昏時分的晚霞,倏然以盛大的氣勢,覆蓋了我的世界。
你一夜之間喝光了威尼斯的啤酒,
卻沒有力氣拔出香檳酒的塞子。
早晨在你看來要么被酒精提煉過,
要么已經(jīng)風(fēng)格化。文藝復(fù)興的荒涼,
因肉身的荒涼而恢復(fù)了無力感,
說完一切的詞,被一筆欠款挪用了。
拜占庭只是一個登記過的景點,其出口
兩面都帶粘膠。一種透明的虛無性
如鳥籠般懸掛著,賦予現(xiàn)實以能見度。
每個人進(jìn)去后,都變得像呵氣那么稀薄。
這只是一首詩的約二十分之一,但它是如此靈驗地打開了我關(guān)于威尼斯的一切,我知道的和不知道的,關(guān)于這城市的風(fēng)景、歷史、傳說,還有這游歷者或過客,所能夠背負(fù)的一切。但這一切只在他的“思與在”中存活,而在我的語言世界里,就仿佛是那座古老的通向密閉牢獄的“嘆息橋”一樣,壓抑、興奮、晦暗,只剩一聲短促而縹緲的嘆息。
“那么,威尼斯呢”?
是的,它在語言中醒來,然后又在風(fēng)中逝去,最后留駐在了歐陽江河式的黃昏里。
在詩歌中的歐陽江河,即使不是一個圣者,也是一個十足的智者,他用全部的詩歌寫作,實現(xiàn)了一個智者的形象,一個具有“玄學(xué)氣質(zhì)”的思想者的范兒;不過在日常生活中,他卻一直努力成為一個俗人。你要是請他吃飯,他會說今天的菜是我吃過的最好的;你要請他喝酒,他會說這酒真不亞于茅臺;你要請他喝茶,他會把你的茶贊美成一朵花,味道堪比舒伯特、瓦格納晚期的音樂。
所以你沒有辦法不在敬重的同時,喜歡他這個人。生活中的歐陽江河常常會讓人產(chǎn)生錯亂感,這就是那個寫出了《玻璃工廠》 《傍晚穿過廣場》 《鳳凰》乃至于《蘇武牧羊》的歐陽江河嗎?他什么時候只要愿意,都會欣然走下云中的神壇,笑嘻嘻地和你站在一起,手里端著酒杯,與你稱兄道弟,甚至口占俗詞兒,頃刻間萬丈紅塵。
所以歐陽江河的酒局多、活動多,緣何?因為他從不掀桌子,砸場子,請他吃飯的人除了仰慕他的詩名和才華,還會欣然于他滿滿的“正能量”——會把你的菜和酒夸到天上,會帶給你一整晚的快樂,把你陰郁的情緒一掃而光。還有開會,任何場合只要他在,就不會冷場,任何話題只要到了他那里,就不用擔(dān)心不會升騰到云的高度。
當(dāng)然,一旦把話筒交給了他,那也就意味著你甭想按點兒開飯了。因為只要他打開了話匣子,就沒有別人什么事兒了。
我一下子把話題又拉這么低,是想讓讀者知道,詩人并非不食人間煙火。當(dāng)年李白和蘇東坡也是這樣,走到哪兒吃到哪兒,好酒喝到哪兒,偶爾還會寫些“桃花潭水深千尺,不及汪倫送我情”之類的俗句,來支應(yīng)朋友?!顿浲魝悺纺敲从忻囊皇自?,可是你打聽一下汪倫是誰,誰會知道,不過就是喜歡做東的酒友而已。
可是你會覺得他們俗么,當(dāng)然不會。所以我會和他說,江河兄,我是會允許你“俗”的,你怎么俗都可以,因為只有大詩人才有俗的資本——在別人那兒是惡俗,在你這兒便是大雅。
自然是玩笑,他也就高興地哈哈大笑一番。
但也有話不投機的時候,這時歐陽江河也是個十足的“暴脾氣”,也會馬上翻臉,光是我親自見過的就有幾次。但是和山東人不一樣,他不會上拳頭,四川人雖然脾氣暴,但不會真的像山東人那樣,動輒拼老命,出手沒輕重。他們無非是語言上使勁,聲音大,嗓門兒突然高上去罷了。江河也是這樣,吵起來嗓門大到頂破屋子,事后卻不記仇,再見面時還跟沒事兒人一樣,這就很可愛。詩人嘛,沒點兒率性也不好玩,而沒點兒赤子心胸也不可敬。
江河隨時會穿越,從紅塵到殿堂,從古人到今人,從紙上到現(xiàn)實,也就是一秒鐘的事兒。頃刻間他搖身又變回智者的肉身。
西川曾說,沒有歐陽江河不能談的話題,只要你有題目。大部分時候他都不需要做什么準(zhǔn)備,只要開口就如懸河。有時話題離他的慣常稍遠(yuǎn),他會在前幾分鐘里有些許猶疑,“開始他自己也確實不知道在說什么,但是幾分鐘以后,他會突然找到一個切入點”,然后就把這個問題變成一個高級的、玄學(xué)的、世界性的話題,然后從老子到康德,從本雅明到德里達(dá),從蘇格拉底一直到齊澤克……直到把這問題變成一貫通古今、縱橫八荒、上天入地的題目。
所以,歐陽江河既不是日常生活中的俗人,也不是奧林波斯或昆侖山上的仙人,而就是一個現(xiàn)實中的智者。他的思想本身你也許不一定贊同,但你無法否認(rèn),他是當(dāng)代中國詩人中“最具思想能力”的一位。“思”在海德格爾那里是動詞,在他這兒是永動詞,“詩學(xué)”僅僅是他龐大思想場中的一個小界面。不過由他所生產(chǎn)的“中年寫作”“減速詩學(xué)”“異質(zhì)混成”“作為幽靈的寫作”等等概念,至今依然是當(dāng)代詩歌最具原創(chuàng)性和引領(lǐng)性、也最敏感地回應(yīng)著當(dāng)代歷史的概念。
再說說歐陽江河的俗故事——我常想,現(xiàn)如今人們對李白的了解,也就是限于“酒中仙”“謫仙人”那點事兒,很少有真實的故事,為何,就是緣于當(dāng)世友人的手懶,沒把他那些靠譜的不靠譜的事跡,都一一記錄下來,所以才使得研究者倍感材料的貧乏。作為與他混跡多年的“老盆友”,自然應(yīng)該照實了說,絕不為賢者諱。
歐陽江河“喜歡丟東西”——這么說是因為他太容易興奮,一興奮就會魂不守舍,與現(xiàn)實就會發(fā)生脫節(jié),然后就開始丟三落四。當(dāng)然,他肯定不會把自己也丟了,甚至也會把別人也“拐”了來,但他的手機卻換得特別勤。
我與他同行的出游經(jīng)歷中,至少有三分之二的次數(shù),關(guān)于他的手機都出現(xiàn)了離奇的故事。一次是手機掉入了公廁的馬桶里,找人撈上來,發(fā)現(xiàn)主板已燒壞了,找人去修,致使行程耽誤了半天;有兩次手機丟到了高鐵上,其中一次我拜托了鐵路公安的詩人朋友,追蹤數(shù)千公里,硬是幫他找回來了;還有一次,是他從外地回來,發(fā)現(xiàn)手機又不見了,我再次找到鐵路公安的朋友,這次人家調(diào)動了多處同行,協(xié)力找了一個星期,最后表示非常沮喪,覺得失了鐵路公安的面子,因為他們多年來幾乎從沒有失手過??墒沁^了一個星期后,歐陽江河突然從自己的行李箱中找到了。連他自己都納悶:自己一路都在刷手機,出站時也要用它打車,而行李箱鎖得好好的,從行李架上回到家中,是何時,又因何,這手機竟然鉆到了箱子里?
還沒完,還有一次,是歐陽江河到學(xué)校來參加活動,他一臉春風(fēng)來到我的辦公室,還沒落座就接到一個電話,人家問他是不是把別人的手機拿走了,他說,不可能??!一邊說著,一邊從口袋里又掏出了一部一模一樣的——原來,他把別人的手機當(dāng)成自己的給“順”來了。人家那邊本已準(zhǔn)備報案,我趕緊搶過手機對人家解釋,說我是他同事,我保證我們的這位先生是良民,確乎是不小心拿錯了。原來是他剛剛在咖啡館買單時,誤把桌子上的一位女士的手機裝進(jìn)了自己的口袋。
出這些奇葩“婁子”,我相信江河兄絕然不是撒嬌,雖然我們都開他的玩笑,說他是被亞婭——他的年輕太太“慣”出來的,但也委實有點冤枉別人了。不是別人慣他,而是他自己“慣著”自己。而且是有選擇的,因為他關(guān)于旅行方面實在是十足的“老江湖”,一旦出國,他便細(xì)心得毫發(fā)無誤,從沒出過什么問題。那一次,在開羅不遠(yuǎn)的胡夫大金字塔下,我被一群居心不良的當(dāng)?shù)匦∝溄o困住了,他卻輕松地躲了過去,且又回來幫我解圍,不然可真要麻煩了。他用英語大聲地說著,“No,you must be stop!”那些仿佛從電影《木乃伊》中鉆出來的長衫販們,在一個東方面孔的小個子面前,居然一哄而散了。
那一刻我頓然覺得江河兄變得十分高大。
說到他的英語,他自己經(jīng)常說自己會一點,但是很“爛”,可他喜歡用爛英語交流,一旦喝到三兩以后,那英文水平會突然好出若干個量級。西川說,“江河是可以用100個英語單詞討論哲學(xué)問題的”,西川是北大英文系畢業(yè)的,跑遍了全世界,英語自然屬殿堂正宗,別人的那點兒貨,在他那里都不叫事兒。但他這么說,可不純?nèi)皇钦{(diào)笑江河,而是在夸贊他的交流能力。
誠哉斯言,我多次領(lǐng)教過江河兄英文的厲害——他確乎用最少的英文詞匯,實現(xiàn)了最大的交流效果。這在中國的詩人和作家中,可謂是獨一無二的。中國人大都羞澀,不太擅長與外國人當(dāng)面交流,尤其更不愿意“拽”外文,即便是有的人英文稍好點,和老外在一起也都是寡言少語,打完招呼就啞火了。但江河卻不會,他會一直借著酒勁兒飚英文,仿佛武松的醉拳,喝一分酒就有一分的力氣,他是喝一分酒就有一分的熟練度。
而且到最后,那些個老外,無不與他勾肩搭背,成了哥們兒。
1987年,我在《詩刊》上讀到了歐陽江河的一首《玻璃工廠》,這是他在繼長詩《懸棺》之后又一次驚到我。1990年代初,我在一本詩選中讀到了博爾赫斯的那首著名的《鏡子》,感覺到這首詩與《玻璃工廠》似乎存在著某種奇怪的“互文”。很多年后,我越來越覺得這兩首詩之間,存在著驚人的“可對讀性”,但我確信,江河在寫《玻璃工廠》的時候,并沒有讀到博爾赫斯的詩。之所以會有這樣的“所見略同”,是因為他們都是智者,他們的寫作屬于接近的類型——即“元詩型寫作”,喜歡將事物窮究極問,作追根刨底的分析,以及“關(guān)于分析的分析”。
博爾赫斯寫的是“鏡子”,歐陽江河寫的是“玻璃”,鏡子當(dāng)然是玻璃做的——在現(xiàn)代的意義上,而玻璃本身也有鏡子的性質(zhì);但鏡子是單面的,玻璃是透明的,更加有虛無感。所以,兩首詩都充滿挑戰(zhàn),須直接面對“鏡像”“幻影”“虛無”“悖反”這類哲學(xué)性的元命題。這使得它們都沒有辦法不成為方法論意義上的“元詩”。而且通過不斷的對讀,我發(fā)現(xiàn),它們在結(jié)構(gòu)上也有著共同的“流轉(zhuǎn)的分析性”,大量使用流動的“轉(zhuǎn)喻”,不斷地展開關(guān)于鏡像與存在的討論與分析……這說明什么呢?說明大詩人之間,確乎存在著某種共同的東西。老博爾赫斯從鏡子說到了水面,又說到了大理石的桌面,再回到手中一面具體的鏡子,再到“照妖的鏡子”,“上帝的反影”一般的鏡子,或者鏡子一般的造物主的反影;而歐陽江河則是由玻璃延展到“工廠附近是大?!?,再到火焰中的石頭、流動的液體……他們都是在說鏡像或者詩歌的誕生、語言與思想的誕生、人的主體性的誕生,還有這一切本身的虛無與虛幻,等等。
我知道不能把“印象記”弄成詩學(xué)分析——我的意思是,歐陽江河是我們這個時代罕有的具有方法論意義的詩人,他的解構(gòu)性、當(dāng)代性與綜合性,其實已超出了博爾赫斯。他從很早,很年輕的時候就具有了這種氣質(zhì),不止《玻璃工廠》,短詩《手槍》 《漢英之間》,長詩《那么,威尼斯呢》 《鳳凰》,以及近年的《埃及行星》 《圣僧八思巴》《蘇武牧羊》也都是類似的作品。
歐陽江河的方法論意義,在我看來大概表現(xiàn)在三個方面。首先,他是“第三代詩人”中最早具有“語言的分析性”的詩人,因此我以為他是可以稱為中國式的“玄學(xué)派”或“玄言派”的詩人。玄學(xué)意味著對于所使用的語言本身,要進(jìn)行反思性的分析,即老子所說的“名可名,非常名”,這使得歐陽江河在最早的時候,就成為一個“反抒情的詩人”,或者說他對于前人不假思索就使用的抒情語言,進(jìn)行了當(dāng)代性的“分拆”,一下將這些語言在敞開的同時,也都盡行“廢黜”了——當(dāng)然,他廢黜的是語言中舊的無意識,打開的則是其可能的“元意義”與更多意義。
但更重要的是他的第二點,即他是有“總體性能力”的詩人。很多年之后,我們再回過頭來看,因為有歐陽江河的詩,所謂的“時代”或“歷史”,在詩歌中才會有斷代和延續(xù)。當(dāng)然,有這類抱負(fù)的詩人可能還有很多,但在海子之后,能夠處理“文明主題”的詩人已經(jīng)沒有了,能夠真正處理“時代主題”的詩人也已少之又少。而且武斷一點說,可以“正面強攻”式地處理時代的詩人,惟歐陽江河而已。當(dāng)然對他來說,哲學(xué)化是一個途經(jīng),如《漢英之間》和《玻璃工廠》一類,但這也會導(dǎo)致寫作的“非歷史化”,或者“無風(fēng)險的中性寫作”。但畢竟歐陽江河也寫了《傍晚穿過廣場》這樣的詩,也啃過《鳳凰》那樣的硬骨頭。我總在想,因為有了這樣的詩篇,中國詩人在巨大的歷史轉(zhuǎn)折中,才可以說沒有缺席。
還有一點,就是他的“異質(zhì)混成”的構(gòu)想,正因為這一主張,漢語詩歌的語義容量和表現(xiàn)力,才有了質(zhì)的飛躍。當(dāng)然完成這一實踐的不只是他個人,但在詩學(xué)的意義上給出命名的,卻不是別人。歐陽江河和“第三代”中其他最杰出的詩人一起,實現(xiàn)了漢語詩歌的當(dāng)代性變革,賦予了漢語以更大的彈性,更豐富的歷史與文化的載力,以及更具有分析性、自我悖反意味的質(zhì)地。
我好像沒有辦法只談一個日常生活的歐陽江河,而必須順道兒談一談他的詩,這個“印象記”才稱得上完整?,F(xiàn)在,我必須適時回來,再來說說作為朋友的歐陽江河。與歐陽江河這樣的人生在同一個時代、同一個場域是幸運的,因為可以隨時從他那兒得到啟發(fā),得到看問題的不一樣的角度;但另一方面也是不幸的,因為大詩人通常都具有強大的精神吞噬力,會讓你的存在變得更加可疑和渺小。這是沒有辦法的事。
2015年的盛夏,我和歐陽江河,作家艾偉,還有北師大出版社的兩位同事,應(yīng)邀到約旦參加中國主題書展。那一趟旅行,讓我見識了江河的另一面。在主活動結(jié)束后,我們?nèi)⒂^了約旦南方沙漠深處的“佩特拉古城”。這古城是東羅馬時期的建筑,非常壯觀,也是好萊塢大片《奪寶奇兵》的外景地。古城隱藏在一座巨大的山中,令人畏懼而又向往。盛夏時的阿拉伯世界如同火星一般,舉目望去寸草不見,亦看不到一滴地表水,只有茫茫的赭色沙漠。我們乘坐著一輛奔馳牌的商務(wù)車,如同坐在一艘探險船上,一路設(shè)想著會隨時變成掉入烤箱的咸魚,既興奮又感慨著,來到了那座如同鐵銹包裹的赭紅色的山前。
車子只能抵達(dá)距古城遺址一公里附近的停車場,我們要在近五十度的高溫下,頂著烈日步行前往。我自來身體狀況一般,舉著傘,一路蹣跚著,往山谷中的古城方向走著。其他的幾位也都舉著陽傘,奮力走在碎石路上。只有歐陽江河,根本不打傘,閑庭信步般走在烈日下,還興致勃勃地談?wù)撝?。說來也奇了,那山外表荒蠻,山谷中卻別有洞天,居然有了植物,路邊不時能看到一小簇的蘆葦,偶爾會有一兩棵小樹在驕陽下?lián)u曳。穿過山谷的小路,里面陡然出現(xiàn)了一座浩大的羅馬古城,在山壁上,開鑿了無數(shù)巨形的巖窟、宮殿、以及羅馬式建筑,據(jù)說那時此處可以居住十萬人,城中有半圓的下沉式羅馬劇場,有市政廳、法院、浴場、甚至還有監(jiān)獄,簡直匪夷所思。
關(guān)鍵是,在最初的興奮之后,我很快就走不動了,在路邊一個涼棚下坐下來喘息,那幾位同行的朋友雖然走得遠(yuǎn)一些,但也都漸漸少了精神頭,依次在路邊陰涼里休息。惟有不打傘的歐陽江河,一直走到了古城的盡頭,然后又大踏步地回轉(zhuǎn),來到我們的跟前,興致勃勃地介紹前面他看到的風(fēng)景。
我吃驚的是,這位江河兄平時從不鍛煉,哪來的體能和精力,致使他永遠(yuǎn)像一架機器那樣高速運轉(zhuǎn),從不知疲倦?
回程中,在古城附近的另一座有居民的小鎮(zhèn)上,我們來到一家羊肉館,約旦方面的朋友給我們點了一大鍋羊肉,少說也有四十斤,我從來沒見過如此吃羊肉的陣勢,足見阿拉伯兄弟的真誠和厚道,我們每個人可能都經(jīng)歷了一生中最饕餮的一頓大餐。最后離開前,陪同我們的安曼文化局官員薩米爾,也是一位作家,他建議我們每人吃掉自己盤子里的那一份,我看到只有江河兄,不折不扣地完成了任務(wù)。
回程中的江河,依然志得意滿,不見半點倦容。
后來我曾專門與他探討,為什么他從不鍛煉身體,卻總有著過人精力。他的回答是,年輕時當(dāng)兵養(yǎng)成了好身體,而我的結(jié)論是,他直到逼近退休年齡的時候,才步入了體制,從沒有受到過“單位的蹂躪”。
當(dāng)然,這一切都屬于玩笑,一個人的身體,從根本上還是爹媽給的,又是自己的性格與心態(tài)所塑造的,江河是一個永遠(yuǎn)樂天的“達(dá)人”,所以身體感受會比常人好。而且這些年他愈發(fā)從容瀟灑,放誕無忌,即使血糖高也幾乎從不忌口,他自稱是“作為幽靈活著的人”,所以也就不會老去。
歐陽江河改變了我們關(guān)于詩人的定義,比如說,從屈原到杜甫,再到李煜,那種冤屈的、苦命的或頹廢者的形象。他是一個智者,比蘇東坡還灑脫,比黃山谷還通達(dá),從他那兒看不到愁眉苦臉和顧影自憐,看到的永遠(yuǎn)是對人生的恣意享受,對事物的敏捷好奇。仿佛一架詩歌的永動機,歐陽江河在不停歇地、不知疲倦地奔涌著,飛速轉(zhuǎn)動著。他驕傲地、愉悅地享受著命運給予這一切。
“我是老男孩歐陽江河?!彼敛缓卣f,然后就是他那特有的放聲朗笑。
如果歐陽江河有一個前世,那么此人是誰呢?我不知道,但我希望他是莊周,那個有幾分撒嬌、又百分百執(zhí)著的莊子,那個夢蝶之后,發(fā)出了迷惑他人又迷惑自己的天真追問的莊子。
蝴蝶,與我們無關(guān)的自憐之火。
龐大的空虛來自如此嬌小的身段,
無助的哀告,一點力氣都沒有。
你夢想從蝴蝶脫身出來,
但蝴蝶本身也是夢,比你的夢更深。
我一直認(rèn)為莊子是語言的大師,也是最早對語言本身保有警惕和反思的哲人,但他也有“知止”難言的時候。比如在這只于夢中蹁躚的蝴蝶面前,他就猶疑了,他感到無法描述,而只能作出一個含糊其詞和故作高深的追問。可是歐陽江河并不畏懼,他越過表達(dá)與言說,而直指可疑的敘述與猶疑的話語本身,鋪開并且剝離了那只蝴蝶的翅膀,將之拍死為一枚蝴蝶狀的“胸針”,在對這一古老的追問作出了現(xiàn)代式解釋的同時,也給出了反諷。
這就是歐陽江河,乘著他自制的“鳳凰”,或是干脆化身為一只“蝴蝶”,在通向語言的荊棘之路上,在詞語的陷阱旁邊,在堆積成山的詞的廢墟之上,在這一切構(gòu)成的幻象與夢境之中,閃轉(zhuǎn)騰挪,一路向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