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 沛
木工班偏安一隅,不隸屬任何車間,名副其實的“獨立王國”。特殊地位源于歷史。上世紀七十年代初,搬運社填充材料車間遷出,在西郊建廠。我們木工班與外聘的建筑隊同時到達,他們放線,我們提供木橛。他們挖地槽,我們做門窗框。地基打好,豎起門框才能砌墻,墻砌到一米高,就得放窗框。之后是房梁叉手??酆梅宽斪詈笠黄?,建筑隊卷鋪蓋走人,我們還要做門窗扇、安門窗扇。木工班六條漢子,忘本、老秦、軍師、閨女、刀魚和我就成了填充材料廠名副其實的創(chuàng)始人。
忘本是班長,姓汪,行六,名六本。這個名字太差勁了——諧音“忘了本”,簡化為“忘本”。那年代以階級斗爭為綱,天天講,月月講,年年講,在我十來歲的時候,有個劇,大概是話劇吧,內(nèi)容忘了,劇名記得牢牢的:《劉介梅忘本回頭》。忘本可是一大罪狀,列寧說的嘛,忘記過去就意味著背叛。
話扯遠了。汪六本人前人后被叫為“忘本”,甚至一些老伙計,他的好友,見了也不稱老汪,而叫他“老忘”,他只好咧嘴一笑,該遞煙遞煙,該沏茶沏茶。人人都這么叫,他有什么辦法?約定俗成,寡不敵眾啊。
我剛從鄉(xiāng)下回城,還是“學徒工”呢,當然不敢叫,而是恭恭敬敬叫汪師傅。木工行當,師傅是最恭敬的稱謂,比班長不知高出多少倍。
汪六本家是農(nóng)村,在鐵路邊上,過去客車有慢車時,他家村頭有個小站,叫郎家莊站。汪家莊和郎家莊緊挨著。那年他家蓋屋,我們?nèi)兔ΑD菚r單休,星期六下了班,木工班五條漢子傾巢出動(老秦不參加,他是正經(jīng)八百的師傅,哪能跟我們瞎摻和)。忘本居首帶路,五輛自行車,浩浩蕩蕩,沿鐵路邊小路,說說笑笑成一字長蛇陣,像出游。小路窄,雜草叢生,還常有枕木下石子滑落,自行車一跳一跳。刀魚顯本事,幾次要超軍師的車,都沒成功。我在最后,我前面是閨女,太陽照在背上,他瘦瘦的兩個肩胛骨撐起衣服,像要冒出來??斓嚼杉仪f時,我的自行車大梁突然斷了,全體人停下,想辦法,印象深刻。人多,活不多,幾個門窗框,再就是房梁叉手檁條。門窗扇等細活是下一步的事兒,那得用細料,忘本還沒備料呢。那時窮,農(nóng)村人家蓋起屋,門窗框內(nèi)空空如也,有嘴無牙有眼無珠好幾年司空見慣。至于干活,都是老俗套,在誰家干都是干,反倒記不清了??隙ㄊ亲×艘灰?,甚至兩夜,但怎么住的,吃的什么,也沒有印象了。
汪家莊沒什么好看的景致。
汪六本人高馬大,聲若春雷,看似大大咧咧,實則挺有心計,上頭,下頭,各色人等都能應付。木工班最大的好處是自由。不論我們干什么,甚至有人因私一兩天不上班,都沒人過問。換一個人當班長,恐怕做不到。建廠之初,有基建科,科長來找王六本,都是先遞煙,稱汪師傅,或老汪。后來基建科沒了,廠里有些需要維修的木工活,都是行政科長來,也是先遞煙,稱汪師傅,或老汪(忘)??崎L班長一人一支煙,吞云吐霧之間,事兒就商量妥了。送走科長,他與軍師盧涌泉通通氣,排兵布陣,若是小打小鬧,一般是我和刀魚。若是大工程,就安排誰隨他去進料,誰去現(xiàn)場量尺寸,其他人干什么。他威信挺高,一言九鼎。
木工班是從搬運社維修車間木工班分割過來的。搬運社的工人都是拉地排車扛大包的苦力。除老秦之外,汪六本和其他幾個資格比我老的,軍師,閨女,刀魚,之前都是拉地排車的,也都沒有文化,何時、如何成了木工,不得而知,總之出路不正。這沒什么,令人羨慕嫉妒的是——那時不知道恨——他們的工次。他們是按拉地排車扛大包定的工資,五十多,甚至六十多。我下鄉(xiāng)四年,牛筋巴力回城,再“學徒”三年,廠子建好才剛剛出徒,每月二十七元五角,不到他們的一半。時下工資動輒三五千,上萬,甭說差二三十元,就是差二三百元也不算事兒,那時不行啊,一個人一月的生活費也就七八塊錢。干一樣的活,甚至,我干得比他們還好,還多,工資卻不及他們的一半。這心情,你們想想吧,設身處地的。
工資高還在其次,主要是技術(shù)不咋的。就說汪六本,雖然我一口一個師傅叫著,他那兩下子,實在不敢恭維。他一般不干細活,有什么事,不管公事私事兒,都安排我們干。他一拿家伙什兒,鋸啊,木刨啊,老秦就在一旁撇嘴。有一次他不知哪根筋不對付,竟然趴下身子吭哧吭哧刨木條,木條有二尺長,一寸見方。半天,刨了兩根。趁屋里沒人,我過去拿起來一瞅,俺那娘哎,瓢棱不說,還彎,兩根木條一碰,哪兩個面也碰不嚴實。兩根木條肯定做不成什么。但他也沒繼續(xù)刨,這兩根彎彎曲曲的木條也被扔進了廢料堆。
技術(shù)不咋地,但人不壞,尤其對我,很不錯,粗活,危險的活,從不讓我干,比如上電鋸。過去,原木解板,厚木板解成木條,都是拉大鋸,兩個人一上一下,或一左一右,你來我往講究配合得當。電鋸比拉大鋸可快多了。電鋸安裝在平臺上,圓形的,鋸齒很大,平臺中間一條縫,露出半個鋸,一合電閘,電鋸忽忽轉(zhuǎn),續(xù)上木料,噪音刺耳,塵土與鋸末齊飛,木料與鋸臺共顫。臟,累,而且危險。我從不敢靠近。汪六本在上首操作,軍師或刀魚在下首接著,把一根根大料解成小料,或者把檁條太突出的節(jié)疤去掉,取直。有時候軍師或刀魚也在上首操作。我不上湊,閨女也不上湊。他也膽小,說話細聲細語,剛剛送出喉嚨眼兒,所以得了“假大閨女”的外號,簡稱閨女。
說電鋸危險,是真危險。有一天快下班時,不知為什么只剩了班長汪六本、刀魚黃隆盛和我。刀魚在上首操作,汪六本在下首接著,拉些并不急用的木條。我在旁邊順拉好的。刀魚干得有些隨意,有些忘情,我越是害怕,他越是顯本事,手隨著木料一直走到鋸片附近,看得我心驚肉跳。突然噪音沒了,看時,刀魚回身拉下電閘,甩著左手輕聲說:“被它咬著了。”我還沒反應過來,汪六本已直跳起來,拿起刀魚的左手一看,二話不說,就去推自行車:“快,去醫(yī)院!”刀魚跳上后貨架,我也騎車隨在后面。那時公路是沙土路,沒幾輛汽車,汪六本騎得飛快,我緊著蹬才能跟上。到醫(yī)院,汪六本對我說:“你甭進去了,你看著車子?!备诉@一路,我并沒發(fā)現(xiàn)刀魚傷在哪里,重不重。一會兒刀魚左手小手指纏著紗布出來,對我笑笑:“沒事兒,沒事兒?!蹦樣行┌?。
從醫(yī)院出來,汪六本載著刀魚,我跟著,一直到了刀魚的家。老黃師傅和黃大娘當然心疼兒子,但當著汪六本的面,沒半句埋怨,還要留我們吃飯呢。那時人厚道,重情義,講面子。不像現(xiàn)在,一同喝酒,喝出毛病,家屬告到法院。
刀魚休了幾天工傷。再上班時,逐個向我們展示。傷得確實不重,小指頭的指甲蓋少了半個——本來就沒大點兒,現(xiàn)在幾乎看不到了。
忘本不讓我干電鋸,當然含有嫌棄我膽小的因素,不過自從水塔建成,他對我就徹徹底底地好。
忘本呼風喚雨,上下貫通,大嗓門總帶著九分得意。不過也有時候吃氣,比如那次建水塔。
那時候縣里沒有自來水公司,每個廠都得自打水井,自建水塔。生產(chǎn)和生活用水自行解決。水塔像個巨型蘑菇,下面像一節(jié)粗大煙筒,用紅磚壘成,上面頂著個圓柱形的粗大水罐。水罐得用混凝土整體澆筑。鋼筋工綁好鋼筋后,來叫汪六本。半晌,汪六本回來,臉不是臉、鼻子不是鼻子:“都停下手里的活,過來,得弄個這個,這是圖紙,誰能看開?”
口氣空前的嚴厲,臉色空前的凝重,把我們都嚇住了。連刀魚都不敢嬉皮笑臉。
沒人吱聲。老秦那天沒在,在他也不上湊。他有言在先,建筑門窗框之類,他一概不問,更何況支胎子板這樣的粗活。連無所不能的軍師也啞火了。
寂寞中,我悄悄拈起被冷落的圖紙。
我沒看過建筑圖紙,但我會看家具圖紙,上海人民出版社出版的《家具》,大開本,各種家具的立體圖、結(jié)構(gòu)圖、剖面圖我都仔細研究了。而且,因為小學同學的父親是火車司機,我得以隨同學爬上過火車站廢棄的水塔。
汪六本有些不耐煩地問:“你能看出個米和豆?小偶?”
“尺寸、弧度,都標著呢,差不多吧?!?/p>
“差不多不行——那家伙橫著呢。不行我去找個人給看看。”
“誰橫啊,汪師傅?”
“還能是誰啊,土匪那個鱉種!橫得他呀,我想問問尺寸,他說:連這個都看不開,還當班長?”
原來他吃了土匪的氣。
雖說木匠泥瓦匠不分家,但手藝人嘛,總是互相不服氣,特別是泥瓦匠,對木匠一直羨慕嫉妒恨。他們在外面干,我們在屋里干。吃飯時他們在外面坐小板凳圍矮桌子,我們在屋里坐高凳圍八仙桌,而且比他們多上一個菜,這是一直以來的規(guī)矩,明規(guī)則。聽說土匪走到哪兒打到哪兒,特別是對一塊蓋房的木工頭兒,總要找碴打上幾仗。這回活該汪六本倒楣。
我仔細看看圖紙,覺得能替他報仇雪恨:
“他橫?咱更橫,走,找他去!”
“怎么,小偶,你看著圖紙有毛???”
“嗯,還不是一處毛病呢。到時候你大氣喝斥著他,毛病我來挑?!?/p>
“好!”他一下來了精神,噌地跳下案子,“你們甭去,就讓小偶陪我去,治治這個狗東西!”
那伙人正在樹蔭下橫豎,土匪倚著樹干打盹,哈喇子流到胸毛上。被汪六本一腳踢醒,揉著眼懵懵懂懂。
汪六本聲色俱厲:“你他娘的懂四六嗎?弄個什么破圖紙?還說我看不開,你他娘的糊弄誰???”
土匪可不是善茬兒,炸起絡腮胡,瞪大黃眼珠,齜出黑門牙:“鴨子不會鳧水,別怨河彎彎,干不了明說,圖紙能有什么問題?我親自畫的!畫了半晚上呢!”
“就知道是你小子畫的,別人弄不出這笑話兒——小偶,你跟他說!”
圖紙主要問題有三:一是沒預埋上水管和下水管,二是上蓋沒留出入孔,三是內(nèi)外壁沒預留檢修工上下的蹬腳扣。這樣的水塔如果澆筑完成,就是空心的水泥疙瘩,既不能用,也不能修,連內(nèi)壁的胎子板也拆不出。
土匪蔫了,黃臉紅到肩膀:“我操!昨晚喝多了。我改改——你這小師傅,心挺細的啊?!?/p>
“甭啰啰,趕緊重畫!耽誤了事兒再找你算賬!”汪六本得理不饒人。
我與汪六本全勝而歸。大家七嘴八舌慶賀一番。我享受完眾人夸贊,列出用料尺寸和數(shù)量:“汪師傅,你安排人備料吧,我和錢師傅仔細研究研究圖紙?!?/p>
汪六本說:嗯,下手!
外面電鋸震耳欲聾。我對閨女說:錢師傅,咱到水塔上看看,那兒涼快。
閨女說:看也白看,我可看不開。
我說你甭管。其實也不用真去。要不咱出去轉(zhuǎn)轉(zhuǎn),等電鋸不響了再回來?
回來,我用手鋸拉出一大一小兩個弧形,說,照這個樣子,大的內(nèi)圓要準,小的外圓要準。一種二十四根。多幾根不要緊,不能少了。
于是手鋸電鋸一齊響,拉夠,我指揮著往弧上釘木板條。汪六本看出門道:“小偶,行啊,還是有文化好!”
第二天一上班,我們?nèi)w出動,浩浩蕩蕩去支胎子板。到達現(xiàn)場,傻眼。前天,我們來釘水塔底的胎子板時,這個平臺很大很寬敞。昨天,我和汪六本來時,平臺依然很大很寬敞,怎么過了一夜,平臺一下子瘦了好幾圈兒,除了一處能站人,其他地方,也就勉勉強強放上外圓的胎子板。這——怎么固定?
顯然,吃了氣的土匪讓手下人連夜把平臺弄小了。好家伙,這得費多大的勁啊,而且,他們澆筑混凝土時也非常不方便啊。土匪真可以啊,為了跟汪六本賭氣,為了給我們木工班出難題,可謂無所不用其極。換了別人,想不出這么惡毒的點子,下不了這么狠毒的手。
我們面面相覷。地排車上胎子板堆得老高,也沒人動手卸。
“土匪,你、你你!”汪六本一時不知說什么好,跺跺腳,他當然明白癥結(jié)在哪兒,但不能認輸,啞巴吃黃連,有苦說不出,“那誰,把胎子板卸下來,咱們回去,拉料,先加大平臺。他娘的!”
土匪雙手抱胸,笑瞇瞇抬頭望月,余光看我們受窘。
我沒參與卸胎子板,而是爬上去打量一番,下來,我對忘本說:“汪師傅,甭回去拉料了。你讓人回去拿點大釘子,越大越好?!?/p>
釘子拿來,我讓刀魚和閨女跟我上到平臺上,把外圓的胎子板一塊一塊拼裝好,然后,挪動著高梯子在外胎子板外圍底部,用厚而短的木塊,密密麻麻釘了一圈兒。那天風有點兒大,胎子板上部無依無靠,晃晃悠悠。
我讓閨女和刀魚下去休息,一個人站在那個唯一能站人的地方,對土匪說:“土師傅,行了,叫你的人下手,澆筑罐底?!?/p>
土匪一直在笑著看我們支胎子板,聽我喊,吃了一驚:“這——就能澆???”
“能!”
“真能?”
“真能?!?/p>
“那——出了問題呢?”
“出不了問題!”
“好,這可是你說的,”土匪吃過我的虧,不敢發(fā)火,“弟兄們!下手!”
土匪不惜工本縮小平臺,為的是讓我們沒法干,沒想到把他的手下害苦了。那時沒有機械傳送,混凝土由小工接力,一皮桶一皮桶往上傳,平臺邊緣小,除了我站的一處,其他地方站不上人。光是澆筑罐底的二十多公分,就費了老大的功夫。我讓他們把罐底震實,抹平,然后我叫閨女和刀魚再上來,把內(nèi)圓胎子板一塊塊吊上來,弄進圈里,拼裝好,在兩重圓胎子板之間,用粗號鐵絲拉緊。之后,我又指揮著建筑工在兩圓之間澆上二十多公分厚的一圈兒,震實。我攀著腳手架下到地面,拍拍衣服上的土:“汪師傅,咱收兵回營?!?/p>
土匪說:“哎,哎哎,這能行?”
我故意不理他。
汪六本小聲問我:“這——能抗得住?”
我輕聲答:“能。”
“可不能出事兒!”
“你放心,出不了事兒?!?/p>
汪六本帶頭往回走,一邊走一邊哈哈大笑:“沒有金剛鉆,敢攬瓷器活?走!”
回屋,汪六本連說解氣、解氣、太解氣了,這回可把土匪制服了。土匪這回可是熬了服苦藥自個兒喝了。大伙正高興呢,隨著一股強風,門咚地一聲被踹開,土匪兇神惡煞,絡腮胡中間齜出黑門牙:“老忘!你們弄些屌啥?胡戳狗頂,純粹是糊弄公事兒,我當時就說不行,不結(jié)實,得多加固加固,你不聽,你看看你看看,齜出來了,偏了!”
四雙眼睛一齊盯住我。汪六本的目光前所未有的嚴厲,像皮鞭。我拔腳往水塔跑,顧不得品咂另三雙目光。雖然是頭一次做,但我覺得不會出問題,難道說——?爬上去一看,咳!小工們傳上一皮桶混凝土不容易,圖省事兒,不挪梯子,逮著一處可勁澆,模板當然受不了。我大聲說:哪能這么澆?快!把這兒的都均開!均開,搗瓷實,然后一圈兒一圈兒一層一層均勻澆,澆一層搗實一層!
把堆積一處的混凝土扒開,攤均,變形的模板立馬恢復原樣。
我不敢離開了,監(jiān)督,指揮,混凝土一層層澆上去,模板一動不動。
土匪苦著臉在下面仰著頭看??隙ㄊ桥沃0宄鰡栴}。我不理他,而是緊盯著小工們,生怕他們再違規(guī)操作。盡管速度很慢,一層層一圈圈兒澆,更慢。眼看澆到一米多高了,我徹底放了心,準備下去。突聽有人大喊:
“他媽的,你是豬??!”是汪六本,他指著土匪破口大罵,“沒吃過死羊肉,還沒見過活羊滿街跑?一幫笨豬!把胎子板弄壞了我還沒找算你呢!走,小偶,不跟他們胡啰啰了。”原來他緊跟著我而來,站在我身邊多時了。我由于太緊張,太專注,竟然沒看到他。
土匪尷尬地笑,摸出香煙遞給汪六本,還要給他點上。汪六本黑著臉不理他,香煙也不接。
回屋,軍師、閨女和刀魚六只眼迎上來。汪六本大手一揮:“不是咱的事兒!是他們不會弄!他娘的,土匪凈瞎咋呼!別呆著了,該干啥干啥!小偶,你和我去辦點事兒?!?/p>
“騎車子嗎?”
“甭?!?/p>
廠門口有棵大柳樹。樹蔭下有個賣西瓜的。汪六本挑了個大的,讓賣瓜的一切兩半,再花成荷花狀,但不切透。他抱一塊,讓我抱一塊,撅嗒撅嗒往西走。西瓜汁水順著指縫流,香氣直往鼻孔鉆。太饞人了,哪怕舔舔手指也好呀。西邊是馮家莊,馮家莊有他的朋友或是親戚?我想,這么聰明的人,咋辦這么缺心眼兒的事兒?你早早地把西瓜切開,浪費多少汁水?還得走多遠啊,大太陽底下。只二十幾步,到廠的西墻,西墻外有條小路,路邊一溜白楊樹,白楊樹下有一堆一堆紅磚擺的座位,工人們午飯后在這兒打撲克,吆吆喝喝連罵帶咒直打到上班鈴響,才臉紅脖子粗不情不愿往廠里走。汪六本坐下,示意我也坐下,我們一人半個西瓜,掰下一瓣一瓣通紅的“荷花”,吃。
西瓜很甜。我一上午沒喝口水,三五口一塊,六七口一塊,顧不得喘氣,西瓜根本不是咽,而是有只小手從胃里伸到嗓子眼往下拖拽。那滋味,爽!
吃了一大陣,肚子快滿了,汪六本抹把嘴:“剛才,差點讓他們唬住,他娘的!”
我笑笑,咬一口西瓜慢慢品。
“我心里也犯嘀咕啊。按說,土匪給咱做局,咱沒辦法,就得先把平臺擴大,才能加固胎子板啊。你怎么敢這么干?一里一外兩個圓胎子板,你就那么一放,晃晃悠悠的。我說固定固定,你說甭。被土匪一咋呼,我也有點兒毛。你告訴我,為什么你就敢不多固定固定?是跟土匪賭氣?”
“汪師傅,我不是跟土匪賭氣。”
“真的?”
“真的。一開始,我也覺得這下咱得擴大平臺了,否則沒法弄??珊髞砦疑先タ戳丝?,一琢磨,甭擴大平臺——”
“其實擴大平臺費不了多少事兒啊,再說木料啊釘子啊又花不著咱的錢。”
“汪師傅,不是花錢不花錢的事兒,是用不著?!?/p>
“不行,你得給我講講。你怎么想出這蹊蹺點子的呢?”
看他真想弄明白,我就細細講。放上外圍的圓胎子板之后,我們利用平臺剩余的邊邊角角,將外圍底部固定,外圓往外就動不了了。澆筑完水罐的底,二十厘米厚,這一下,外圓位置和大小就固定了。再放上內(nèi)圓的胎子板,一圈一圈一層一層澆筑,內(nèi)圓有混凝土擠著,越擠越緊,外圓用粗鐵絲拉在內(nèi)圓上,只要內(nèi)圓跑不了,外圓也就跑不了。所以,不用再特意固定。當然,不能違規(guī)操作,尤其不能逮著一處可勁澆混凝土。
“哦,你是借用混凝土固定胎子板?”
“對。汪師傅腦子真好使,一點就通?!?/p>
“這是,中學里教的?”
“中學里沒教這個,我琢磨的。你想啊,圓形,你只要四下同時往里擠,它不越擠越結(jié)實?它沒處跑啊。要是往外撐,就能撐壞,所以咱們用粗鐵絲拉住外面的,把它拴在里面的圓胎子板上?!?/p>
汪六本悶著頭,啃完一瓣西瓜,瓜皮扔得遠遠的,又問:
“我還是想不大明白——你就不怕里面那個圓胎子歪了?萬一?”
“歪不了,四下里混凝土擠著呢,它往哪歪?澆得越高,它越歪不了。再說咱們不是還在上面正中心吊了個秤砣,正對罐底的圓心,以防萬一?”
“說來說去,還是靠混凝土,這叫‘自緊自’,對吧?”
“對,差不多是這個意思,越澆越牢,萬無一失?!?/p>
那么大的西瓜,少說也有十斤,我們兩個居然都吃完了。
他瞇起眼,透過密集的樹葉望上去,大約是看細碎殘亂的日光,也許琢磨胎子板怎么就不用橫七豎八地釘上許多粗的細的木條支撐固定,他神情非常專注,微微皺著眉頭,努力地思考或回味著什么。良久,他瞅著樹冠,深情地說:
“小偶啊,你在咱木工班,跟著我干,忒屈才?!?/p>
“不,不不,汪師傅……”
“小偶啊,我要是說了算,我就給你長兩級工資,不,三級,四級,跟我一樣多!他娘的!”咬得牙鋼鋼的,極為誠懇,那表情,令我無法忘懷。
老花不姓花,姓秦,秦始皇的秦?;ㄒ膊皇腔òV的花,而是花錢的花?;ㄥX有什么稀罕的?開門七件事,柴米油鹽醬醋茶,哪一樣不得花錢?日常生活斷不了錢,但都是小錢,買房子,孩子上學,孩子畢業(yè)托人找工作,定親,結(jié)婚,孩子生孩子,都得花大錢。若是家中有人病了,醫(yī)院就是無底洞,有多少錢也不夠填的。
那,花錢的花怎么就成了老秦的外號呢?
說來話長。老秦原來人稱“秦老摳”,但不廣泛,至少不像忘本、刀魚、閨女、軍師等外號某些時候可以當面叫。我資歷最淺,老秦也不敢叫,而是恭恭敬敬稱他秦師傅,且很有幾分發(fā)自內(nèi)心。
木工班所有人都稱他秦師傅。當面。
老秦自稱是正式拜過師的。春節(jié)后上班,頭幾天我們照例不干活,七嘴八舌分享過年觀感。他總是說:“年三十傍晚,我提了二斤點心,去看俺師傅……”態(tài)度很虔誠,更透著驕傲。木工班正式拜師學藝的,僅他一人。雖然他師傅姓何名誰一直是謎,連家離他不遠的刀魚也不知道。每次老秦說完,刀魚總是瞅他不在時說:俺那附近,沒聽說有像樣兒的木匠啊。
——名師出高徒。手藝行當講究出身。而我們這些師出無門的,相形之下,便成了雜牌軍,野路子。不論我們干什么,都遭老秦譏笑,包括銼鋸、磨刨刃這種小事,但究竟錯在哪兒,他并不說,總是止于譏笑。長了,我們也都疲沓了,他說他的,我們該怎么干還怎么干,很有些將錯就錯一錯到底甚至偏錯的意味。他無奈地笑笑,嘆口氣,接過忘本或軍師奉上并替他點上的香煙,一口一口抽得心安理得,一臉不屑。
他從來不散煙。而且我注意到,他口袋里根本不裝香煙。每天都是“抽隨煙”。抽煙的,沒有自己掏出一支點上抽的,總是讓讓張三,讓讓李四,散一圈兒,最后才自己點上。忘本和軍師每人每天散大約三次,老秦跟他們抽的一般多,上午三支,下午三支。
那時候香煙賊便宜,二十支裝,一包八九分錢,一毛多。三毛多的就是高檔煙,小賣部里根本不進——賣不動。
慢慢地,我琢磨出背后人稱他“老摳”的原因了。抽煙只是其一。那時候工人義氣,有一陣兒,實行輪流請客,間隔大約十天八天,也許半月,打一次牙祭,俗話說的“打打饞蟲”。忘本和軍師家是農(nóng)村而且太遠,就在廠里請,一般是中午,前一天臨下班,忘本或軍師就喊:明天中午咱們喝兩口,該我了。酒不能白喝,閨女,刀魚,我,都從家中帶點東西。那時候都窮,也沒啥值錢的,一瓶原裝的酒(兩毛幾)啊,一包花生米啊,撐頂,一個沙丁魚罐頭(五毛),算是大破費。老秦總是一毛不拔,而且酒不少喝,肴不少吃,哪樣肴稀罕,他的筷子就不離哪樣,雞啄米似的。他右手放下酒杯摸筷子,左手夾著香煙和勺子,手、眼、口、鼻、耳一齊忙活——最緊張的時候,他把燃著的香煙夾到耳朵上,像我們木工干活時夾鉛筆——那個貪婪勁兒,像八輩子沒吃過好東西。
吃了忘本的,喝了軍師的,該我們請了。我們住得近,下午下班后,在家里設宴(那時也有酒店,但我們從來不去,不光是為省錢,而是在家里請客,顯得隆重,而且實在、親切)。這也得論資排輩。閨女先請,刀魚再請,最后我請。到別人家喝酒更不能空著手。家里還有老人,還有孩子呢。我不大懂,請示母親。母親問,他家有什么人?有老人,就買包茶葉,有孩子,就買點糖果。如果不清楚,就提二斤點心,大人孩子都能吃。
輪到我時,我的父母很重視。家庭成分不好,我父親還戴著頂帽子,哪有客人敢來?父親那時拉地排車,熱天,總是黃昏才回家,中午太熱,多歇歇晌,三點以后才干,太陽快落時,貪圖涼快,總是多干一會兒。計件,多拉多掙。那天下午父親沒上工,從三點開始忙活,做了七八個菜,像過年。芹菜炒肉,醋溜肉片,辣子雞,粉皮拌黃瓜,西紅柿炒雞蛋,還有必不可少的五香花生米。先做涼菜,熱菜等客人到了下鍋。大概是第一次到我家吧,而且——后來據(jù)軍師說——我家還有老人,我爺爺還壯實著呢,他們帶的禮品都很多,點心,酒,茶,嘀里嘟嚕一大堆。唯獨老秦兩手空空,打著哈哈說:“我先到北屋看看老人家?!?/p>
之前到閨女家,到刀魚家,老秦也是提著十個紅蘿卜(十個手指),大大咧咧,進門,該說話說話,該吃喝吃喝,面不改色心不跳,一副理所當然。
他膚色黢黑,黑得發(fā)亮,估計臉紅也看不出。
一輪過去,又一輪。再到我家,就不那么隆重了,我父親收工從街上捎回只燒雞,隨便炒兩個菜。他們帶的東西也少了。老秦呢,外甥打燈籠,照舊提著十個紅蘿卜。
事出反常必有妖。后來我得知因由——老秦的工資比忘本、軍師、閨女和刀魚都低一大截!緣由還得從他的出身上找。早年,忘本等一干人在搬運社推小車拉地排扛大包出大力流大汗時,老秦(那時該稱小秦吧)卻跟著師傅干木工,風吹不著雨淋不著,干干凈凈輕輕省省。形勢發(fā)展,某年某月搬運社要成立木工班,選了幾個機靈的,從外面找了個科班木工師傅,就是老秦。一行不知一行。老秦只知道來到就是正式工,而且當師傅,說了算,興沖沖而來,果然,手下一幫粗手大腳的,全不在行,他說怎么干就怎么干,一上班,甭他張嘴,刀魚屁顛兒屁顛兒給他沏茶,點煙。當月沒注意,到第二個月月底,發(fā)工資,發(fā)現(xiàn)刀魚比他多出將近二十塊!忘本、軍師、閨女等人比他多得更多。這還了得?他跑到財務科瞪眼。財務科長說:“工資表是政工科定的,我們只管發(fā)?!闭た崎L說:“沒錯啊,你這還是勞動局特批,特事特辦的呢,若按規(guī)定,新入廠的,得經(jīng)過三年學徒,之后定級。你是進廠就按二級工?。 ?/p>
“那,他們?yōu)槭裁茨敲炊??幾乎比我多一倍!咹?”
“不光他們啊,搬運社的老工人,都是按扛大包拉地排車定的工資,就這,他們還嫌低呢,說:過去單干,掙得比這多得多。秦師傅,這是政策,我們也沒辦法?!?/p>
政策的事,老秦不懂,工資比徒弟低這么多,當師傅的情何以堪?一口氣咽不下,遂稱病,拂袖而去。在家里悶了好幾天,等著徒弟們來請他,求他,他好拿拿行市,借機提提要求,不料除了住得近的刀魚來看了他兩回,不痛不癢不咸不淡問了兩句,別人一個也不到。其實,搬運社的所謂木工班,不過是修修地排車,包括換輻條,補胎,換軸承,用不到多少木工技術(shù)。忘本、軍師、閨女、刀魚本來就不笨,有師傅沒師傅都能應付。老秦這才感覺到在搬運社當木工師傅的好。晚去早走沒人管,說了算,天天喝茶抽煙,風吹不著雨淋不著,混滿一個月,發(fā)工資。想到工資,胃氣又上犯,肝也痛。老婆給他捋了前胸捋后背,勸解說:“你跟你徒弟比,越比越生氣,你若跟你的師兄弟們比,你不算差的啊?!边@句話讓他開了一絲絲竅兒。他的師兄弟,有在農(nóng)機廠的,有在鑄造廠的,還有在國營大廠,閥門廠的。都才是一級工,大廠子聽著好聽,發(fā)到手的工資并不多,活路卻多得一茬兒接一茬兒,規(guī)矩又多,開會,學習,上班簽到,下班畫押。來了急任務,晚上還要加班兒。
看來,有些氣,咽不下也得咽。
算算,差幾天就開工資了。于是,觍著臉,快中午時來到搬運社木工棚。忘本、軍師、閨女、刀魚等正眉飛色舞高談闊論,刀魚坐在他的案子上,聲調(diào)最高:“他屌愛來不來,死了張屠戶,不一定就吃混毛豬——”突有所見,從案子上一躍而下,沖到門口,扶住他一條胳膊:“秦師傅,你——好點兒了?”
忘本、軍師、閨女也齊打呼叫師傅,親熱無比。忘本跑上前,扶住他另一條胳膊。他是班長,理應跑在刀魚前面。軍師摸煙、點煙,閨女搬條凳,泡茶,木工班像過年。
那時我還在鄉(xiāng)下接受貧下中農(nóng)再教育,這一幕根據(jù)零零碎碎的畫面拼接而成。
老秦自此口袋里不裝香煙。
無論吃哪位徒弟的請,也理所當然。軍師分析,工資比老秦更低的我,有可能是“城門失火,殃及池魚”。
但也不一定,也許,在老秦眼里,我是他徒弟的徒弟呢?
口袋不裝香煙,到徒弟家白吃,倒也罷了,關(guān)鍵是,自此一改常態(tài),在家里也堅壁清野,實施最嚴格的節(jié)省制度。他給老婆立下規(guī)矩,十一點之前,不準趕集買菜。買時,要選剩得最少的,曬得最蔫兒的,價錢越低越好,最好是攤主走了,撇在地上的菜葉?!安皇且粯映裕磕憔劈c撅嗒撅嗒買來,看上去新鮮,那是剛灑了水。死貴爛貴買回家,你迂迂磨磨,到傍黑天才做飯,與十一點爛賤爛賤買來的,有什么兩樣兒?!”
——老秦中午在廠里吃徒弟的混飯,老婆孩子在家好歹糊弄一頓,不開伙。
其他方面,凡是花錢的事項,都照此辦理,規(guī)定得極細。借用一句濫俗濫俗的話,恨不得一個銅錢掰成兩個花。
還有理論呢:工資,要向最高的看齊;花錢,要向最窮的看齊。吃不窮喝不窮,算計不到一世窮?!拔揖筒恍旁蹟€的錢會比他們少,到時候看,刨出底子才知道有疤沒有疤,出水才看兩腳泥!”說這話時,老秦咬著牙,兩腮的肌肉一塊塊跳動,像含著只小老鼠。
都是刀魚說的,趁他不在的時候。
老秦經(jīng)常不到崗。他公開說:“你們一星期歇一天,上二十六天班兒,我得隔一天歇一天,還不一定能找補過來?!?/p>
“那是,那是,”汪六本遞給他一支煙,替他點上,“秦師傅,你愿意來就來,不愿意來就歇著,一切有你大徒弟我給你頂著。”
“嗯,這還算是句人話!沒‘忘本’!”
我們都輕輕一笑,有節(jié)制的那種。
老秦的特權(quán)之一是,不論什么場合,都可以叫徒弟的外號,不論有意無意。
不知是哪根筋搭錯,老秦突然要請客。我們?nèi)w蒙呆。這回是忘本率先醒來:“師傅,你甭破費,也別叫俺師娘操持了,想喝酒,我這就去買?!?/p>
軍師敲邊鼓:“老汪說得對。師傅,你想中午喝還是晚上喝?我去弄肴。”軍師像香油,抹哪兒哪兒香,抹哪兒哪兒滑溜,他到伙房去跟到自己家廚房一樣,不一會就弄回兩樣希罕菜,當然少不了肉。
軍師這么說著,我眼前便出現(xiàn)了香噴噴油滾滾的豬頭肉。有一次軍師請客,問老秦想吃什么。老秦說:“老長時間沒吃豬頭肉了,饞得舌頭都瘦了。你看看有賣的沒有?!避妿熁剡^頭咧了咧嘴,不到十點騎車上街,直到十一點半,下班鈴響過,才氣喘吁吁回來,荷葉里托著大約七兩豬頭肉,說:“跑了四個店,才湊了這么點兒!”
老秦一筷子下去,夾起最大最肥的一塊,少說也有三兩,吧嗒吧嗒嚼得嘴角流油。其他人不敢怠慢,五雙筷子一齊插下去,筷子抬起時,荷葉上便只剩了油。
閨女抬起的筷子是空的。
事后,刀魚拍著緊貼后腰的肚皮說:“別看它癟癟著,二斤豬頭肉,肥的,誰敢打賭?”沒人敢打賭。那年頭人人肚子里少油水,煮得稀爛、熱乎乎彌漫著香氣的豬頭肉,如果放開吃,誰也能輕輕松松吃下一斤半。
但老秦沒接軍師的話茬兒,而是硬硬地說:“我說我請,就是我請。你們誰不想去,隨便?!?/p>
忘本和軍師趕緊爭著往老秦手中遞煙。軍師搶了先,給老秦點上。忘本把手中的香煙夾到老秦耳后:“去,去!都去!早就想去看看師娘了?!迸つ槍ξ覀?,“那什么,今晚上誰也不許缺席,有事兒的,早安排安排?!?/p>
所謂“事兒”,就是到朋友家?guī)兔ψ黾揖?。這確實得提前跟人家吱一聲,不然人家炒好菜做好飯燙上酒,等到大石橋橋孔里?
下午剛上班兒,老秦說:“那,我先回去預備預備了?!?/p>
“秦師傅,甭多預備,我們主要是看看師娘?!钡遏~終于得以彌補上午沒撈著說的話。眼瞅著老秦騎著車子走遠,回頭對我們一撇嘴,雙手一撐坐到老秦的案子上,“我操,秦老摳這是要干什么?太陽從西邊出來了?”
忘本瞅瞅窗外,確信老秦沒殺回馬槍,太陽正往西邊落,抬屁股坐到案子上:“老盧,這事怎么弄?”說時,隔空扔過一支煙。
軍師伸手接住,點上。
刀魚搶話:“怎么弄?反正咱不能學他,提著十個紅蘿卜!”
軍師吐出一大口煙,張大嘴,口中的余煙呈圓環(huán)狀,一個接一個次第而出,漸大,漸淡,漸無。
“六個!”刀魚給他數(shù)著數(shù)。
“不但不能提著十個紅蘿卜,還得多拿呢。你們想啊,咱這是第一次進他家門啊,這事兒,還真得好好合計合計?!避妿熣f。
“我也這么琢磨?!蓖景欀碱^。
“我靠!”刀魚從案子上跳下,“你們合計著,我先去跟俺伙計吱一聲。他那個的!”
這種事兒,閨女和我照例不說話——過河隨大流。
當晚,我們大包小包嘀里嘟嚕前往秦府。刀魚帶路。果然離他家不遠,鉆進一條細巷子,拐兩拐,到了。
小院,師娘,都平平常常。過年的話說完,坐到堂屋小矮桌前,大家都有些傻眼:小桌倒還說得過去,楸木的,做工精細,漆得锃亮,大約是老秦的手藝。小桌當中,規(guī)規(guī)矩矩,不多不少,擺了四個比醋碟(當?shù)厝朔Q之為醋淺子的那種)略大的小碟,一紅一綠一黃一白,顏色倒也漂亮,但肴講究的是色香味俱全,不能光好看啊。紅的是生拌西紅柿,好歹還加了點白糖。綠的是生拌黃瓜,連個蝦皮也沒加,鹽倒加了不少。黃的是炒雞蛋,那一盤,絕對不超過兩個雞蛋,同樣齁死人。最絕的是白的,就是白蘿卜,切成兩寸長、比筷子略粗的方條,堆在那兒。
我喜歡吃蘿卜,順手摸起一根,老秦手一伸:“先別吃,這是待會兒醒酒的?!蔽矣樣樂畔拢^后才知道自己成了殺給猴子看的那只雞,血淋淋的。
說到酒,俺娘哎,就半瓶,還是散裝的。老秦親自分擺酒盅。輪到刀魚和我時他說:“你兩個還沒成人(沒結(jié)婚),不讓你們喝了?!本惯B酒盅也沒給我們擺,生生剝奪了我倆喝酒的權(quán)利,順便變相剝奪了我倆吃肴的權(quán)利。那酒盅小得,我從來沒見過,比娘兒們做針線活戴的頂針大不了多少。肯定是家傳,市面上絕對沒有賣的。他親自斟酒。軍師接過酒壺先為他斟,他不錯眼珠瞅著:“行了,行了,別太滿???,滴到桌子上了?!笨跉庵心莻€心疼,惋惜,若不是當著我們的面,肯定用手指肚把那滴綠豆大的酒抿起來咂咂。
這頓酒喝得,要多憋屈有多憋屈。
平時,刀魚一張嘴雖然總往褲腰帶以下溜,但可以活躍氣氛。今天他被我連累,撈不著喝酒,也不好意思夾酒肴(過后他罵:嗐!那叫肴?請著我吃我也不稀吃!看看就飽了),賭氣裝啞巴。這種場合,閨女和我本來就是啞巴,更何況我已挨了一刀。見刀魚和我撈不著喝酒,閨女也自覺地只沾沾嘴唇,筷子也只象征性地蘸了蘸黃瓜盤子里的醬油醋。只得靠軍師說話了??刹徽撍f什么,老秦總有把木杈頂著他,讓他難以為繼。忘本更說不得話。也許,老秦要的就是這種半死不活的氛圍。好不容易挨過七點半,軍師連連向忘本遞眼色。忘本舉起小小酒盅:“師傅,天不早了,我們也都喝足了,我們該走了,你和師娘拾掇拾掇,早歇著。”
飯還沒吃呢,以為老秦會虛讓虛讓,略加挽留,卻隨口應答:“嗯,那就這樣。你們來,我和你師娘很高興。以后我只要叫,你們就麻溜溜來?!?/p>
起身時我掃了一眼,矮桌上,酒還有小半瓶。菜也各有半盤,特別是那盤白蘿卜條,還整整齊齊地碼著,只有我動了的那根,側(cè)躺著,似乜斜著眼嘲笑我。
拐出第一個彎兒,刀魚就罵上了,操娘日祖宗,一家伙穿透秦家十八代女人。軍師咂咂嘴:“別罵啦!喝沒喝足,吃沒吃著,還有精神頭兒罵?這時候若還有飯店開著門,咱先去把肚子填起來是正理兒!”
響鼓不用重槌,刀魚一點就透:“我操,還用去飯店?走,往這拐,到我家!”
那時候電視機遠沒普及。老刀魚兩口可能已經(jīng)躺下,被窩里商量是不是再弄條刀魚出來。門啪啪啪響,像強盜光臨,老刀魚披著衣服開門,不勝驚訝:“喲?你們不是在秦老摳家喝酒嗎,怎么?——”
“什么怎么不怎么?少啰嗦!家里有什么,看看,麻麻溜溜做幾個菜!”
刀魚喝斥老刀魚像喝斥條狗。
“老黃師傅,你看,這么晚了——”軍師假意客套。
“老盧,你甭玩這些虛玄套!來來來,喝酒!”咕咚咕咚,刀魚給每人倒上一茶碗,滿滿的,像汽車燈。老刀魚端來的花生米還沒放下,我們已經(jīng)喝了兩大口,忘本、軍師和刀魚的茶碗已經(jīng)見底,我和閨女各喝了一小半。
“來,壓壓!”刀魚抓起半把花生米,咯吱咯吱嚼得滿口生香。
老刀魚端來一大盤油汪汪冒著熱氣的炒雞蛋,囁嚅地說:“就——這四個雞蛋了?!?/p>
“先吃著!”刀魚對我們說,又命令老刀魚:“看看,蘿卜,黃瓜,西紅柿,咸菜,不論什么,只要能往嘴里填的,都切吧切吧,盛來?!?/p>
“對對對。你看你看,忘了還有黃瓜了,要不然黃瓜炒雞蛋?!?/p>
“生吃更過癮。對了,搗上頭蒜,涼拌吧。”
刀魚娘抖抖索索出門,一會兒抖抖索索回來,又一會兒,涼拌黃瓜和西紅柿炒雞蛋就上了桌。我猜她去鄰居家借的雞蛋,或許還借了西紅柿。這時候一瓶酒已經(jīng)見了底。我和閨女還各守著半茶碗酒。
畢竟是突然襲擊,沒有肉,但大伙同仇敵愾,拿老秦做了下酒菜。這一頓酒喝得酣暢淋漓,氣沖牛斗。忘本、軍師和刀魚擊掌為誓:“以后誰若再進秦老摳家的門,誰就是丫頭養(yǎng)的。”
沒想到毒誓剛發(fā)出,忘本就帶頭食言,命令我們?nèi)w出動,帶上禮品,前往秦府探視。
不是賠禮道歉。老秦病了。中風,左腿畫圈兒,左手揣了匣子槍,話也說不囫圇了。他老婆說,半夜起來小解,滾下床,以為又是喝多了呢,天亮才去醫(yī)院,醫(yī)生說耽擱了。
木工班唯一正經(jīng)八百的木工師傅,廢了。
他們怎么想不好揣度,我倒是想起秦師傅的好。他嘲笑我們不會磨刨刃,不會磨鑿,不會銼鋸,有一回邊嘲笑邊小聲念叨:刨刃如舌舔,鑿要兩角尖,鋸齒兩邊分,中間魚肚寬。我悄悄記下,細細琢磨,竟悟出幾分真諦。老秦所說,是細木工的要領(lǐng)。木刨,尤其是最后光桌面的細刨,刨刃如果磨得平而鋒利,極易刮出細痕,雖看不出,但能摸到,是謂“泥瓦匠怕瞅,木匠怕摸”。鑿兩端略尖,中間微凹,打鉚時不易滑動。鋸子中間的齒分得開一些,不夾鋸。忘本軍師閨女刀魚都是修地排車出身,最細的活也就是做個門窗扇,哪里在乎這些細枝末節(jié)?老秦明知說也是對牛彈琴,說時滿眼嘲諷,所以并不說透。
有一回,屋里沒其他人,老秦還曾對我說:“小偶,你別跟他們學——那叫啥木匠?”
老秦從此不再上班——也上不了班兒了。用忘本或軍師的話說:“這下可遂了他心愿,不用隔一天上一天班了,總算‘找補’過來了吧?”
他的案子一直支在那兒。忘本的朋友來了,就在那兒泡水喝茶。
人不來,影響卻一直不減,甚至隨風長。
“嘿!秦老摳直接換了個人咧!每天早飯后,拐拉著腿端著匣子槍上街,一瓶酒,半斤豬頭肉,一包煙,風雨無阻!”
“嘿!秦老摳又栓了一回,這是第四回了,醫(yī)生說,叫你少吃肥肉別喝酒,不聽。再栓,就甭來了?!?/p>
“老花出不了門了。見天叫他老婆去給他買豬頭肉,酒,煙……”
“誰是老花?”我們一齊問。
刀魚愣愣神:“哦,就是秦老摳啊,街坊給他改了名了,說是他老婆說的,眼下就會說四個字:花!吃!不存!”
“‘花!吃!不存!’?啥意思?”
“早晨掏錢給老婆:花!買回豬頭肉,他把老婆支開,一個人埋頭大嚼,吃飽喝足,把荷葉里的肉渣渣往老婆跟前一推:吃!有一回女兒給了他老婆幾個錢,他老婆拿出存折要去銀行,被他看見,劈手奪下:不存!就會說這四個字。最多的一個字是‘花!’所以他老婆就叫他‘老花’,大伙也跟著叫?!?/p>
“哈哈哈!老花,有意思!哎刀魚,你啥時去老秦——不,老花家啦?”
“我沒去!”
“那你咋知道得這么清楚?”
“咳,俺那一片兒,都當笑話說呢。鄰居們見面這個問:花?那個答:吃!然后擊掌哈哈一笑:不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