付圣瑩

何為勇敢，以何種標準定義勇敢，如何實現(xiàn)勇敢德性，這些問題一直是政治家和哲學家關注和思考的問題。勇敢是一種古老的哲學概念，古希臘的柏拉圖認為勇敢為“四主德”之一，并對勇敢德性展開了系統(tǒng)論述；以孔子為代表的儒家學者認為勇敢是天下“三達德”之一，并為后世留下了眾多關于勇德的思考和看法。

一、勇德思想的相同點

（一）勇敢不是單一的：勇敢有著豐富的內涵

在柏拉圖看來，勇敢是一種保持，“就是保持住法律通過教育所建立起來的關于可怕事物——即什么樣的事情應當害怕——的信念?！卑乩瓐D強調真正的勇敢德性不僅應當敬畏法律，還在于保持著理智給其下達的關于什么是值得敬畏和什么不該敬畏的命令的信念。只有當理性和意志戰(zhàn)勝了欲望在靈魂中占上風時，心靈才能達到和諧。在《拉克斯》中柏拉圖對勇敢并沒有給出明確的定義，卻揭示了何為真正的勇敢。勇敢既非拉克斯將軍在缺乏知識考量的基礎上認為的“無畏”和“堅持”，亦非尼基阿斯將軍將勇敢視為一種無所不能、超自然的知識。真正的勇敢意味著節(jié)制、明智、正義，勇敢的知識是一種涉及美德與靈魂的知識。

勇敢被孔子視為培育理想人格必備的道德素質，但必須受到諸德的規(guī)約才能成為一種美德。君子之“勇”，以“義”為質，以“禮”為節(jié)，統(tǒng)攝于“仁”，行己有恥，是一種以道德理性為內涵的意志品格。首先，仁與義是一種本質性道德，是更高的道德原則，“仁者必有勇，勇者不必有仁”（《論語·憲問》）。勇敢只有以仁為底蘊、以義為依托才能真正成為勇德。其次，孔子對與禮不符、自負其能的勇也是極其厭惡的。在《論語·陽貨》中，面對子貢“君子亦有惡乎？”的請教，孔子明確君子有“四惡”，其中包括“惡勇而無禮者”“惡果敢而窒者”。另外，“知恥近乎勇”，具備勇德之人同樣也是知羞恥、改過錯之人。概而言之，孔子提倡的勇德并不是孤立的，與仁、義、禮、智等價值標準構成一個有機的整體，因此勇德既是個體精神主要特征的彰顯，也在處理社會倫理關系中受到制約與影響。

（二）勇德的實現(xiàn)路徑：心靈教化

柏拉圖非常重視公民教育對個人德行養(yǎng)成和城邦正義的維護，可以說教育是構建其理想國的關鍵途徑和方法，其教育目的就在于使個人形成智慧、勇敢、節(jié)制這三種美德，通過知識的學習獲得智慧和德性，引導靈魂轉向真理。依靠“理智與正確信念幫助，由人的思考指導著”“簡單而有分寸的欲望”，使個人具有正義的靈魂，而城邦也因此成為一個正義而完善的社會。用體操訓練強健的身體，用音樂來陶冶心靈，以此實現(xiàn)對護國者的教育，保持護國者勇敢的天性，再教育培養(yǎng)其責任意識，實現(xiàn)防止城邦內侵和外亂的首要任務。

孔子有著豐富的教育思想，其教育內容的核心是道德教育。子曰：“德之不修，學之不講，聞義不能徙，不善不能改，是吾憂也?！保ā墩撜Z·述而》）表明孔子對道德修養(yǎng)的重視以及對道德缺失的憂慮?？鬃尤绱酥匾暯逃枷?，其目的在于培育君子人格，選賢與能以實現(xiàn)德政。“從道德價值的角度看，孔子的‘仁’不是一個純粹外在的目標與追求，而是關乎自己本身、來源于自身本性的一種狀態(tài)?！奔葱腥柿x是不一定借助于外力便可以達成的事情，關鍵還在于人自身，是人最本己的自由可以決定的，而真正能夠達到“仁”的狀態(tài)的人，必然擺脫了欲望的鉗制，這樣也便具有真正“勇”的品質了。如此境界的達成需要道德教化，增強遵禮守正的道德自覺。

（三）勇德的地位：重要并非首要

勇敢、智慧、節(jié)制、正義四種美德構成了柏拉圖追求的理想城邦的價值序列，而正義是柏拉圖追求的核心價值。在柏拉圖看來，正義不僅是個人的德性，而且是國家和個人共同具有的美德。在城邦層面，社會分為統(tǒng)治者、護衛(wèi)、生產(chǎn)者三個階層，不同的階層分工不同，并分別稟賦智慧、勇敢、節(jié)制的德性，國家正義的實現(xiàn)就在于三種人在國家中履行好各自的職能，互不干涉，為國家提供符合其天性的服務。個人的正義就是實現(xiàn)靈魂的和諧。柏拉圖將人的靈魂分為理性、激情、欲望三個部分，在人的靈魂中理性居于主導地位，統(tǒng)領激情、克制欲望，也正是如此安排才能實現(xiàn)靈魂的最佳狀態(tài)。個人正義的理性、激情和欲望與國家正義中的智慧、勇敢、節(jié)制相對應，只有國家正義和個人正義的統(tǒng)一才能實現(xiàn)柏拉圖的理想國。

知、仁、勇三種品德在先秦儒家看來為“天下之三達德也”，而在儒家倫理思想體系中這三者則處于一種不平衡的關系。“仁”作為是最高的道德價值原則，是完善性道德，而“勇”則為非完善性道德，“勇”統(tǒng)攝于“仁”，是實現(xiàn)“仁”的工具性價值。同時，勇在孔子那里并非“吉德”亦非“逆德”，在價值上是中立的，故“君子有勇而無義為亂”（《論語·陽貨》）、“好勇不好學，其弊也亂”（《論語·陽貨》）。勇德的實現(xiàn)應當符合禮、義、智等價值標準，其適度部分為道德追求的支撐，內在于“仁”的修養(yǎng)中。

二、勇德思想的差異性

（一）勇德的邏輯起點：理性思辨與感性直觀

理性思辨是西方文明的邏輯起點，也是西方思想史的鮮明特征，柏拉圖同其他思想家一樣注重理性思辨，追求現(xiàn)象世界的本質。在柏拉圖看來，我們所能感知到的一切事物只不過是理念世界的影子，是可感事物對理念世界的分有或摹仿，這樣的世界是虛幻的，而只有理念世界才是真實的，它是可感世界的原因，也是永恒存在的。柏拉圖強調的真正的勇敢也正是在把握了“勇敢”理念和知識之后達成的一種狀態(tài)，“最終都是一種信念和知識有關的認知狀態(tài)”。在柏拉圖的思想中始終表現(xiàn)出了強烈的理智主義傾向，同其他德目一樣，勇德思想側重于理智和智慧對人的欲望的控制。

孔子倫理思想體系的理論基礎是“天人合一”思想，強調自然是與人相統(tǒng)一的存在物?！叭省弊鳛榭鬃拥赖滤枷胫凶钪行牡姆懂?，貫通天、人兩個層面，“天生德于予”（《論語·述而》）表明人生來就承擔著上天賦予的美德?！盀槿屎踹h哉？我欲仁，斯仁至矣?！保ā墩撜Z·述而》）人在現(xiàn)實生活中有著實現(xiàn)道德的潛能，人的道德的滿足需要通過實現(xiàn)自己的道德本性、提升自己的道德認知來完成。這決定了其致思路向必然是對人的情感與直覺的重視，這種情感、直覺推動人們的言行舉止擺脫欲念的控制，追求一種內心的平衡，達到發(fā)而皆中節(jié)的中庸境界，這也是勇者追求的心境狀態(tài)。

（二）勇德的對象：精英教育與“有教無類”

柏拉圖強調教育對人的德行養(yǎng)成的重要作用，但其教育的對象更多的是針對統(tǒng)治階層。柏拉圖所論述的教育最初是從護國者的選拔開始的，統(tǒng)治者即哲學家的產(chǎn)生是從護國者中選拔出來的精英。因此可以說柏拉圖的教育目的分為初級目的和最高目的。初級目的是通過體育訓練和音樂教育培養(yǎng)具有正確意見的護國者；最高目的是從具有良好天賦和勇德的優(yōu)秀護國者中選拔出精英，使其接受哲學教育。擁有了正義和善的知識的統(tǒng)治者可以調和城邦中不同階層的矛盾，維護城邦的正義。

孔子認為人的天賦大致相同，但受到后天環(huán)境的影響，德行、才識才有著巨大的差異，而教育可以提升人們的道德修養(yǎng)，是養(yǎng)成君子人格的關鍵所在。正是持有如此深刻的思考，孔子提出“有教無類”思想，這使得教育更廣泛地向群眾開放，一定程度上打破了社會等級界限?！坝薪虩o類”一方面強調招收學生無種族之分、國界之別，不以貧富貴賤論招收學生；另一方面強調因材施教，根據(jù)學生的個體差異進行教育。在勇德培育中，孔子注重引導勇猛者“知恥”使其養(yǎng)成謹慎自省的態(tài)度，形成強大的人格，成為“志于道，據(jù)于德，依于仁，游于藝”（《論語·述而》）之人。

（三）勇德的政治理想：“理想國”與“大同社會”

柏拉圖主張建立的理想國是一個有著嚴格的等級秩序的社會。他以理念論作為自己構建理想國的哲學基礎，認為人的靈魂有質的不同:金、銀、銅，這三種不同質的靈魂又對應三個不同的階層。具有黃金靈魂的人是統(tǒng)治者，具有智慧的美德；具有白銀靈魂的人是護國者，具有勇敢的美德；而社會最底層的生產(chǎn)者則具有銅質的靈魂，具有節(jié)制的美德。這三個階層各司其職、各安其事時就能實現(xiàn)城邦的正義。

孔子主張構建“大同社會”，這是社會禮樂秩序重建之后的理想的和諧社會。然而，因當時所處的亂世，這樣的理想顯然是不能實現(xiàn)的。孔子便退而求其次，把重點放在實現(xiàn)近期理想小康社會上，即建立一個長幼有序、尊卑有別、各處其位的宗法等級社會，這個社會以“仁愛”為核心，以“禮”為規(guī)約，實現(xiàn)“仁”“禮”統(tǒng)一的社會治理模式。

孔子強調建立的社會是以血緣關系為基礎構建的宗法等級社會，其構建過程乃是推己及人、家國一體、由內而外的。而柏拉圖更強調從國家層面出發(fā)，立足于國家的整體目標與社會正義，對城邦公民做出法的約束，這是由外而內的構建路徑。

三、幾點啟示

（一）正確理解勇德內涵

柏拉圖和孔子都將勇德視為完美人格或理想政體中的核心要素，但無論是孔子的以“仁”統(tǒng)攝勇、以義制勇，還是柏拉圖追求的正義這一核心價值，都表明勇德受到道德原則和最高價值標準的制約，同時其內涵具有豐富性，而不能對勇德做簡單的、片面的理解?！墩撜Z·為政》中強調“見義不為，無勇也”，即是我們在進行政治文明建設時所強調的見義勇為。而這里的“勇”更多強調的是道德范疇中的動機與情感，是在自我與他人、自我與社會的互動中展開的?！坝隆辈⒉皇菓{血氣方剛而無所畏懼，而是以“義”這一社會價值取向為目標，同時表現(xiàn)出個人的理性情感力量，因此“勇”又與“智”聯(lián)系起來。這里的“見義勇為”在本質上也可以理解為“見義智為”，而非“見義莽為”。“莽”也是勇的表現(xiàn)，但是因其缺乏智慧的思考，使得適得其反或者造成無謂的犧牲。這也使得我們對勇德的把握應更加深刻、更加系統(tǒng)。

（二）在心靈教化中培育勇敢觀

自柏拉圖、孔子起人們就已經(jīng)認識到美德培育對個人成長和國家發(fā)展的重要作用。柏拉圖主張以哲學為指導，培育不同階層民眾的美德，原因在于美德的養(yǎng)成是國家正義實現(xiàn)的關鍵途徑。而教育是培育人心之本，是喚醒人的道德稟賦的關鍵，促進公民遵規(guī)守法、維護城邦正義的道德自覺形成。孔子同樣重視道德教化，人生來承接上天賦予的潛在德行，只有通過教育教化，才能激發(fā)道德情感，培養(yǎng)道德意志，成為有德之人?？鬃右暋皩W”為培養(yǎng)君子人格的先決條件，認為只有通過博學慎思加之內省自克才能將外在的道德規(guī)范內化為主體的道德自律?！暗赖陆袒钪苯拥男Ч褪菍⒁呀?jīng)被提煉總結過的道德理想內化為個體的道德素養(yǎng)、社會交往準則，從而實現(xiàn)道德理想的根本傳承?！蓖瑯?，對于勇德的培養(yǎng)也應當注重提升人們的道德自覺，使道德主體發(fā)掘個人能力，發(fā)揮個人價值，在承擔道德責任中形成健全的道德人格。

（三）以道德勇氣助力社會理想實現(xiàn)

道德勇氣是一種具有主體性的積極選擇，源于道德主體內在的力量，其追求的價值目標是為了踐行勇德。麥金太爾在論述道德時指出“人類是有局限性的，因此需要與他人合作”。發(fā)揚道德勇氣則可以彌補因人類的“依賴性”“動物性”所帶來的災難，維護促進人類的生存和發(fā)展。“見義勇為”與“見義不為”的爭論、“扶不扶”等問題，一定程度上體現(xiàn)出了道德的脆弱性和道德勇氣的缺失?；聽栐凇兜赖掠職狻分兄赋觯骸吧鐣妨艘还P巨大的債，債主是那些冒著危險，以道德上勇敢的行為對抗偏執(zhí)、種族歧視以及各種不同形式的不公正的人。”這句話讓我們看到在行為中堅持道德勇氣、踐行勇德的道德主體的困境。弘揚道德勇氣可以減輕社會道德冷漠現(xiàn)象對人類存在的否定，更好地觀照道德對象的利益需要。我們不能否認一些道德問題的存在有其歷史根源與社會基礎，但是我們不能讓堅守道德的人成為“孤勇者”，而是要集眾人之力，壯大道德建設的隊伍，形成良好的社會氛圍，真正實現(xiàn)人們對美好生活的追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