隋汝娜
(青島大學 山東 青島 266000)
在唐人筆記中,“弄”類戲劇頻頻出現,這是一種以言語或動作調謔戲弄為主要表演形式的戲劇。如晚唐段安節(jié)《樂府雜錄》中便記錄了“弄參軍”“弄假婦人”“弄婆羅門”等戲的著名演員,此外《舊唐書》中還有“弄孔子”戲的搬演記載等。關于“弄老人”,在《樂府雜錄》中沒有記載,目前文獻中也未見有著名的演員留存。但卻不約而同地出現在唐代多位詩人筆下。
從梁锽的《詠木老人》詩可知,“弄老人”是采用提絲傀儡的形式進行表演?!稑犯s錄》中“傀儡子”一節(jié),交代了傀儡戲的起源及其滑稽笑樂的戲弄風格??軕蚱鹪从凇皾h高祖平城之圍”,又云:“后樂家翻為戲,其引歌舞有郭郎者,發(fā)正禿,善優(yōu)笑,閭里呼為‘郭郎’,凡戲場必在俳兒之首也。”杜佑《通典》記“窟罍子”一條,云“今閭市盛行焉”,可見唐代傀儡戲的流行?!芭先恕睉蚣词且源藶榛A發(fā)展起來的。
唐代缺乏傀儡戲“弄老人”的相關文物圖片資料,可以借宋代的弄老人戲作參考。1976 年河南省濟源勛掌村出土的宋三彩瓷枕,上面所繪“三人嬰戲傀儡圖”中便有“弄老人”的表演。畫中瓷枕左側有一株柳樹,右側有地堂欄桿,中間柳蔭下有三個兒童在戲弄傀儡,左側一小兒手提一小偶人,似有長須狀,應在作“弄老人”的表演;右邊席地而坐的一個,左手執(zhí)圓形小鼓,右手執(zhí)鼓槌作敲擊狀;中間一小兒吹橫笛伴奏。這種以鼓笛伴奏提線傀儡的表演場面,正符合黃庭堅詩中所說“從他鼓笛弄浮生”的情景。其中雖是小兒戲傀儡,但依舊可以大體知曉宋人演傀儡戲“弄老人”的場景,并以此窺探唐代“弄老人”戲的演出情況。
唐代觀劇詩較為多見,有名的如張祜的《容兒缽頭》,常非月的《詠談容娘》等?!芭先恕奔炊啻纬霈F在唐代詩人筆下。
首先,是梁锽的《詠木老人》。此詩一題作《傀儡吟》,《文苑英華》二一二又題作《詠窟磊子人》。因《明皇雜錄》載“李輔國矯制,遷明皇西宮,戚戚不樂,日一蔬食,詠此詩”,而訛傳為唐明皇之作,《能改齋漫錄》八已辨其非明皇作。此詩內容如下:
刻木牽絲作老翁,雞皮鶴發(fā)與真同。須臾弄罷寂無事,還似人生一夢中。
不論是從題目還是內容來看,此詩中所描繪的正是傀儡戲“弄老人”。首句“刻木牽絲作老翁”,交代牽絲傀儡的制作過程,牽絲傀儡,也就是今日所說的提線木偶;第二句“雞皮鶴發(fā)與真同”,突出手藝之精巧。雖然表演內容并不可知,但由后兩句“須臾弄罷寂無事,還似人生一夢中”來看,應是對老人一生中標志性階段的再現表演,且有前后鬧熱與冷寂的鮮明對比,因此使人有“須臾弄罷”“人生如夢”之感。
其次,是顧況的《越中席上看弄老人》。此詩直接以“弄老人”為題,詩中寫到:
不到山陰十二春,會中相見白頭新。此生不復為年少,今日從他弄老人。
此詩是詩人于“越中席上”觀看“弄老人”戲所寫。詩的前兩句寫不到山陰已經有“十二春”,點明已經十二載未見山陰友人,而再見已是新添白發(fā)。后兩句,緊接上文抒發(fā)人生難再少之感。
最后,是盧綸的《焦籬店醉題(時看弄邵翁伯)》。此詩題進一步明確了老人的名姓——邵翁伯。詩言:
洛下渠頭百卉新,滿筵歌笑獨傷春。何須更弄邵翁伯,即我此身如此人。
此詩是詩人出任河南密縣縣令時在焦籬店醉飲時所作。詩的前兩句寫:此時正是百花齊放的春日,看眾人皆是“滿筵歌笑”,而唯有自己“獨自傷春”,大概是聯想到了自己的前后經歷。最后兩句直接將自身代入戲中,表達自身恰如戲中被戲弄的邵翁伯一般。
三位詩人均寫到“弄老人”戲,且從情感基調來看,多為郁郁不樂。試從三位詩人的人生經歷分析原因。
梁锽,唐玄宗天寶中人,官執(zhí)戟,職位較低。清代洪繻《四十初度感賦》中提到“梁锽意氣無祿位,蘇軾頭顱有隱衷”,“無祿位”一語,可知梁锽仕途不順,沉寂下僚。
顧況(約727-815 年),字逋翁,蘇州海鹽(今浙江海寧)人,至德二年(757 年)進士,授校書郎,遷大理司直。貞元二年(787 年),擔任鎮(zhèn)海軍韓滉的節(jié)度判官,德宗時由宰相李泌引薦,入為著作郎。因作詩嘲諷權貴,被貶為饒州司戶參軍。晚年隱居茅山,自號華陽真逸,煉金拜斗,后卒于家中。
盧綸(約739-799年),字允言,河中蒲縣(今山西永濟)人。唐玄宗天寶末年舉進士,遇亂不第;代宗朝又應舉,屢試不第。大歷六年,經宰相元載舉薦,授閿鄉(xiāng)尉;后由宰相王縉薦為集賢學士,秘書省校書郎,升監(jiān)察御史,又出為陜州戶曹、河南密縣令。后因元載、王縉獲罪,受到牽連。詩中所稱“焦籬店”“洛下渠頭”,應是其出為河南密縣令時所作。
綜上,三位詩人生活的年代大致相仿,大都生活在唐朝由盛轉衰的天寶之后;經歷類似,一生較為坎坷,且多仕途不順。在相似的人生經歷下,看到弄老人戲,三者不約而同地發(fā)出了相似的感慨:“還似人生一夢中”“此生不復為年少”“即我此身如此人”。將“人生恍如一夢”的精神體驗,與戲劇的“臨時性”“假定性”聯結起來,生發(fā)一種“人生如戲”的感慨。正如任半塘先生所言:“傀儡戲中,專以人生為主題,以老人為主角,散場之后,致使觀者興‘此生’與‘一世’之感,其有故事,有情節(jié),有相當效果,不僅作龍鐘踴踏,以博淺笑而已,可知?!?/p>
文人觀弄老人戲均生發(fā)出類似的人生感慨,推想這種聯結在于:其一,演戲具有臨時性。人生猶如一場戲,浮沉榮辱,不過是簾幕的開閉、演員的上場下場,即梁锽所謂的“須臾弄罷”。其二,戲劇具有假定性,一般是按照既有情節(jié)搬演,傀儡戲更是如此。每個人就如同提線人手中被擺弄的傀儡,無法左右自己的命運,因此不遇的文人才會發(fā)出“即我此身如此人”的深切感慨。
從“弄老人”進一步擴展到“弄傀儡”戲,亦引發(fā)相似的人生感慨。宋代黃庭堅詩中曾有言:“萬般盡被鬼神戲,看取人間傀儡棚。煩惱自無安腳處,從他鼓笛弄浮生。”鼓角之間,便可“演繹浮生”,可見“浮生若夢”。清代孔廣林散曲《觀傀儡戲》云:“重關厚圍鐵限裹,誰把愁城破?聊將傀儡脧,磊塊澆一過。堪嘆世情都戲作?!钡莱雠懿⒎且晃缎?,實蘊含創(chuàng)作者之胸中塊壘,內含世情百態(tài)。清世宗胤禛在《御制揀魔辨異錄》中提到:“但看棚頭弄傀儡,抽牽全藉里頭人?!笔菍ε苋扇藖聿倏氐目陀^記載。清代陳栩在《和翠兒夢江南曲》中直接唱道:“俺呵,似人間贅瘤,獨自羈留。呀,只怕做牽絲傀儡。”顯是怕任人操縱,全無自由。以上均是由觀傀儡戲引發(fā)的思考感受。
有學者提出戲劇脫胎于散樂百戲。但與以娛人為主要目的的散樂百戲不同,戲劇在戲謔娛樂的同時,往往是“寓教于樂”,在使觀眾產生共鳴的基礎上,進一步引發(fā)思考。通俗講,我們觀演雜技,往往僅僅是驚嘆于藝人高超的伎藝;而觀演戲劇,卻往往能得到“熱鬧”之外的東西。文人觀劇詩中,將戲劇與人生聯結的視角及感受,將觀戲體驗上升到人生思考,使弄老人戲在戲謔調弄外有了更深層次的反思。甚至《傀儡吟》在被訛傳為唐明皇自嘆詩后,曾成為佛教“勸世”的絕佳材料。如《敦煌變文集·維摩詰經講經文》云:
也似機關傀儡,皆因繩索抽牽,或舞或歌,或行或走,曲罷事畢,拋向一邊。直饒萬劫驅遣,不肯行時,轉動皆是之(諸)緣共助,便被幻惑人情。若夜斷卻諸緣,甚處有傀儡各囗。所以玄宗皇帝從蜀地迥,肅宗代位,冊玄宗為上皇,在于西內。是政已歸于太子,凡事皆不自專。四十八年為君,一旦何曾自在。齒衰發(fā)白,面皺身贏,乃栽請(詩)自喻甚遂:魁木牽絲作老翁,雞皮鶴發(fā)與真同;須臾曲罷還無事,也似人生一世中。玄宗尚且如此,我等寧不傷身,奉勸門徒云云。
講經中強調,機關傀儡皆是通過繩索的抽牽,或舞或歌,或行或走,一旦作罷,便被拋向一邊。因此其驅遣行時與否,皆是外因;并以玄宗“四十八年為君,一旦何曾自在”及“玄宗尚且如此,我等寧不傷身”等語,奉勸門徒斷卻塵世俗緣。
“人生如戲”的思考,在明代錢希言《戲瑕》中論述更為具體清晰。其在《自序》中提到:“且天地一大戲場也,山河影跡,悉成戲具;俄頃百年,無非戲?。欢沤窬?,則戲人也。余與汝皆囿于大戲之中而不知者也?!鼻宕钫{元《劇話》中亦言:“夫人生,無日不在戲中,富貴、貧賤、夭壽、窮通,攘攘百年,電光石火,離合悲歡,轉眼而畢,此亦如戲之頃刻而散場也?!薄杜f唐書》記載了懿宗朝,龐勛叛軍由湘入徐途中:“(龐勛)其眾千余人,每將過郡縣,先令倡卒弄傀儡以觀人情,慮其邀擊?!绷钆芤杂^人情,一定意義上也是“戲演人生”的體現。
將個體的人生放入整個人類的長河中來看,確實是“渺滄海之一粟”,短暫而又充滿了“假定”。“人生如戲”,表面看來確有一定的消極色彩,但另一方面亦是對人生深層次的思考。同樣是觀看弄傀儡戲、弄老人戲,文人之所以更容易為之所動,恰恰在于其對事物更為敏感,有更多的思考。
注釋:
①執(zhí)戟,秦漢時期的宮廷侍衛(wèi)官,因執(zhí)勤時手持戟,故名;唐代正九品下級官名,與司階、中候、司戈合稱“四色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