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 闖
(山西大學 哲學社會學學院,山西 太原 030006)
克里普克(Saul Kripke)在《信念之謎》(APu-zzleaboutBelief)一文中,設計了我們分別叫做“克里普克雙語情形”和“克里普克母語情形”的兩種場景,由其引出信念之謎。在此,為方便敘述,我們權且使用漢語和英語的說話者做例子,并假定克里普克也使用我們的例子來談論他的主張。只是用于信念賦予(attribute)的信念報告句(S believes that p)最終一律使用英語,并稱報告句中的that-clause子句為“嵌入句”[1]276。
克里普克兩種情形的設計,需要使用他認為大家會自然地接受,且也許自明的兩個原則。在此,我們先給出這兩個原則,然后再用兩個例子描述兩種情形。
去引號原則:如果一個語言L的正常說話者在反思后誠實地認可(assent to)語句“p”,那么他相信p[2]248-249。
翻譯原則:如果一個語言的一個語句在那個語言中表達了一個真理,那么,它在任何其他語言中的任何翻譯也在那個其他語言中表達一個真理[2]250。
克里普克雙語(bilingual)情形:設想張三在北京普通的語言環(huán)境中長大,像普通人一樣,他是理性的,并且,他完全沒有學過英語。通過課本及與朋友的交流等相當可靠的渠道,他關于倫敦的信念集,描畫了一張關于倫敦的相當美好的圖畫,由此他誠實地說出并認可語句:
(1-a)倫敦是美麗的。
(2-a)張三相信倫敦是美麗的。
后來,張三第一次離開北京就去了倫敦,并只在那里的一個很差的區(qū)居住并活動,還通過與鄰里直接交流的方式學會了英語。他們把他們共同居住的這個城市叫“London”。于是他誠實地說出并認可語句:
(1-b)London is not pretty.
(2-b)Zhang San believes that London is not pretty.
如果我們翻譯(2-a)成英語,則根據(jù)翻譯原則有如下真語句:
(2-ae)Zhang San believes that London is pretty.
結果是,張三看起來相信一個命題,又相信該命題的矛盾或否定命題。
克里普克母語情形:以英語為第一語言的李四,通過某種方式了解到有一個叫做“王五”的鋼琴家,李四自然且誠實地說出并認可語句:
(3-a)Wang Wu had musical talent.
(4-a)Li Si believes that Wang Wu had musical talent.
后來,李四從其他渠道又知曉一個政治家,并知道那個人也叫做“王五”。李四不太看好政治家的音樂能力,他誠實地說出并認可語句
(3-b)Wang Wu had no musical talent.
(4-b) Li Si believes that Wang Wu had no musical talent.
結果是,張三看起來相信一個命題,又相信該命題的矛盾或否定命題。
對上述兩種情形,我們自然還可以給出更細致的描述,指出一些大家都認可的事實,比如,張三并不知道,按標準的辭典,“倫敦”應該翻譯為“London”,等等。然而,克里普克認為,給出更細致的描述,并不是對問題的解決(1)古藤普蘭(Samuel Guttenplan)認為,在命題態(tài)度的賦予中,知識應該具有優(yōu)先地位,因此,可以通過描述相信者的知識狀態(tài),來提供對信念之謎的一種解決。(GUTTENPLAN S. Belief, knowledge and the oigins of content [J]. Dialectica, 1994, 48(3-4): 287-305.)克里普克所反對的正是此類企圖。。他要求我們必須直接回答這個問題:張三是否相信(或不相信)倫敦是美麗的,或李四是否相信(或不相信)王五有音樂天分[2]258-260,我們把這個叫做“克里普克之問”(2)請注意:克里普克心中的問題不是具有如此這般性質的城市是否美麗,也不是具有如此這般性質的人是否有音樂天分,而是倫敦和王五如何如何。(KRIPKE S. A puzzle about belief[M]∥MARGALIT A. Meaning and use: Papers presented at the second Jerusalem philosophical encounter April 1976. Dordrecht: D. Reidel Publishing Company, 1979:260.)。
直接的回答只有四種,他相信兩個中的一個,而不相信另一個;他兩者都不相信或兩者都相信[2]258-259(在此,忽略時態(tài)等復雜情形,比如開始相信,后來又放棄等等)。然而,四種選擇都有麻煩。沒有明確的理由接受前三個選項,因為相信者似乎并沒有拒絕兩個語句中的任一個所表達的內(nèi)容。可是,第四個選項又與我們直覺上認定的張三是理性的這個假設相悖。此為克里普克的信念之謎:我們看起來真的不知道怎樣回答克里普克之問。
在對克里普克之謎的已有解決中,兩種類型受到更多關注。一類解決集中于討論信念(或理性)這個概念本身,或有關的語言學問題。比如,把相信分析成相信者,被相信的命題,及擁有信念的方式的三元關系的薩蒙方案[4]111-32,或分析成更多元關系的克里明斯—佩里(Mark Crimmins and John Perry)方案(其中一些在表面句法結構中被隱藏的項具有語境依賴的性質)[5]699。此類方案的支持者也可能會說,即使一個人相信B,也相信B的否定,因為“相信一個矛盾信念”是有歧義的,故在一種解釋下,他并不因此而有一個矛盾信念,也不因此否定相信者是理性的[6]41-45。歐文斯(Joseph I. Owens)也在反笛卡爾主義的意義上支持同樣的結論[7]292-295。此外,劉易斯(David Lewis)使用他的模態(tài)形而上學構造了一些反例,來質疑如下斷定的正確性:信念的內(nèi)容或對象就是嵌入句語義上實際所表達的命題[8]。另一類解決提問的角度有了實質變化,它不是問A真的相信B嗎,而是問我們真的被允許把B信念賦予A嗎[9]5?也就是說,它試圖通過否定或修正克里普克在構造信念之謎的過程中所用到的原則來解決問題。比如馬庫斯(R. B. Marcus)在去引號原則中加入一個條件:被認可的語句必須在語義上表達一個可能事態(tài)[10]505。摩爾(Joseph G. Moore)根據(jù)語境主義原則提出對去引號原則的限制[11],而索薩(David Sosa)則用弗雷格主義的語義學來強化在信念賦予上的條件[12]。最近,還有作者以卡普蘭詞的本體論[13][14]為基礎來刻畫詞的所謂“保守”的使用,規(guī)定去引號原則只適合于這種使用[9]13。當然,也有作者限制翻譯原則的使用條件,比如奧弗(D. E. Over)要求翻譯考慮相信者對名字的不同使用[15]。盡管上述方案中的一些確實很有價值,但我們要提出的關于信念報告的新原則與它們都有區(qū)別。新原則以如下直覺為基礎:報告者語言的語義學無論被報告者的外在,還是內(nèi)在要素所決定,這個語義學對相信者來說仍可能為外在的,故相信者對語詞的理解與報告者語言語義上所規(guī)定的理解之間,存在著可能的差異。因此,滿足正確信念賦予的嵌入句,其內(nèi)容應該反映相信者對指稱詞的語義理解和元語言判斷。這說明,某種程度上的內(nèi)在主義對于正確的信念賦予是必要的。我們對克里普克之問的回答采取如下條件句式,假若如此這般的前設(presupposition)被滿足,克里普克之問會有一個明確的回答,否則,就不會有明確的回答。如果在此類前設不滿足的情況下企圖回答克里普克之問,就會陷入左右為難的境地。
限于本文有限的目標和篇幅,我們的論證將做必要的簡化。首先,我們不準備在此一般地論證關于信念的內(nèi)在主義,而只是在第一節(jié)中,通過兩個實例顯示這種內(nèi)在主義的直覺合理性。其次,盡管我們知道在語句的每個片段上,相信者的語義理解都可能與報告者語義學的規(guī)定理解不同,我們?nèi)约僭O這個不同只出現(xiàn)在對指稱詞的理解上,且假設報告者總是按自己語言的標準語義學來解釋報告句及其句法組分。
信念報告句造就了某種內(nèi)涵語境。傳統(tǒng)上,大家普遍認為其典型根源有二。其一,在嵌入句中,它的指稱性短語的語義必須考慮某種形式的“意義”,而不僅僅是指稱;其二,相信是某種意向狀態(tài),外在之物是否存在,且有怎樣的行為,并不能完全決定信念歸屬的正確性。但是,大家仍忽略了一種可能性,即相信者在說出一個語句時所使用的語義學,會對報告句的正確性產(chǎn)生實質的影響。我們知道,在克里普克對兩種情形的描述中,按報告者語言的標準語義學來解釋嵌入句是默認的。如此,“thatp”應理解為:根據(jù)標準語義學,它語義上表達命題p。如果相信者對其所認可語句的理解,與嵌入句的標準語義學理解之間存在差異,則直接使用去引號原則或翻譯原則去歸屬一個信念是否恰當,是一個需要討論的問題。事實上,在克里普克信念之謎的構造中,沒有什么節(jié)點曾考慮到相信者的語義理解或相信者的翻譯手冊,這相當于假定或默認了報告正確性獨立于說話者的語義理解。因此,這中間隱含了某種關于信念賦予的外在主義(請注意,信念的外在主義與語義學外在主義盡管有關聯(lián),但在概念上不同(3)克里普克認為,指稱描述論會導致每個人賦予同樣的詞以不同的涵義(sense),因此有各自的方言。盡管他承認,每個人以不同的確定指稱的方式所達到的指稱也許是同樣的,即他們可能共享該名字的語義學指稱,(KRIPKE S. A puzzle about belief[M]∥MARGALIT A. Meaning and use:papers presented at the second Jerusalem philosophical encounter April 1976. Dordrecht: D. Reidel Publishing Company, 1979: 240,244-245.)他由此認定指稱描述論者必支持內(nèi)在主義。然而,沒有一個語義學本身是內(nèi)在主義的,只有它的元語義學解釋可以是內(nèi)在主義的。當描述論被理解為對一種語言的某類純粹語義刻畫時,它可以不考慮這些刻畫本身是否有內(nèi)在主義或外在主義的形而上學基礎。此前,也有哲學家提出了不同的,但多少類似的區(qū)分。(COHNITZ D, HAUKIOJA J. Meta-externalism vs meta-internalism in the study of reference [J]. Australasian journal of philosophy, 2013, 91(3):482.)必須強調(diào),不僅語義學可以獨立于元語義學上的內(nèi)/外在主義爭論,甚至元語義學層次上的內(nèi)/外在主義爭論,也不必然蘊涵信念賦予上的內(nèi)在主義或外在主義。)。然而,信念賦予的外在主義被我們的直覺所支持嗎?
在支持語義外在主義的哲學家中,伯吉(Tyler Burge)更強烈地傾向于把語義外在主義推廣到信念,這一點明確地表現(xiàn)在他對關節(jié)炎例子的解釋中(4)普特南在對克里普克《信念之謎》的評述中,也默認報告句的內(nèi)容可以獨立于對相信者內(nèi)在狀態(tài)的考慮。通過在信念報告中假定一種元語義學的外在主義,并把在這種元語義解釋下的嵌入句直接當作信念內(nèi)容,他同樣從元語義學上的外在主義,走向信念賦予上的外在主義。(PUTNAM H. Comments[M]∥MARGALIT A. Meaning and use:papers presented at the second Jerusalem Philosophical Encounter April 1976, Dordrecht: D. Reidel Publishing Company, 1979: 285-286.)[17]。在此,我們不需要反對語義學的(社會)外在主義,而只需指出,即使相信者與報告者處于同一語言共同體,仍可能由于相信者關于嵌入句中指稱詞的說話者指稱不同于該詞的語義學指稱,而導致去引號原則下的信念賦予失敗。就在張三不知道“倫敦”和“London”指同一個城市的情況下,他沒法僅憑邏輯就知道他同時相信兩個相互矛盾的信念??死锲湛苏_地指出,他此時“缺乏的是信息,而不是邏輯上的聰明才智”[2]257。在此,我們有一個比克里普克更細化的診斷,信息缺乏的重要一環(huán),是相信者對報告語言的語言學知識的部分缺乏,導致在兩個名字是否同指、是否可相互翻譯等等問題上,相信者與報告者的元語言判定可能不同。信息缺乏影響相信者的信念儲存,而信念儲存是相信者的內(nèi)在狀態(tài)。下面的兩個例子反映出,在信念賦予中考慮這種內(nèi)在狀態(tài),確實是有直覺依據(jù)的。
山楂與沙果:張三很少看見過山楂和沙果,有限的印象使他一直把沙果叫做“山楂”,因此,“山楂”的說話者指稱在他那里就是沙果。一個偶然的機會張三終于吃到沙果,他誠實地說出并認可這個語句:
(5-a) 山楂是酸的。
根據(jù)克里普克的去引號原則,他因此相信:山楂是酸的。根據(jù)翻譯原則,相應的英語報告句是:
(6-a) Zhang San believes that haws are sour.
可是,我們直覺上真覺得這個報告句正確地報告了張三的信念嗎(如果作為報告者我們說標準的英語)?或者,張三真的相信嵌入句 “haws are sour”語義上所表達的命題嗎?
福爾摩斯與實際的倫敦警察:李四在倫敦長大,他喜歡偵探故事,并有許多警察朋友。他經(jīng)常聽到那些警察朋友談到福爾摩斯如何厲害,是一等一的破案高手,等等。與他的朋友們不同,他沒看過柯南道爾的書,并且,他的朋友恰巧也沒提到過那些書,此點使李四一直認為福爾摩斯是現(xiàn)在倫敦警察局的一個他一直無緣相見的大偵探。一天,倫敦發(fā)生了一起寶石盜竊大案,他碰到的一個叫做“史密斯”的警察朋友誠實地說出并認可如下語句:
(7-a)Holmes can certainly solve this case.
根據(jù)去引號原則,史密斯因此相信:福爾摩斯肯定能破這個案子。相應的報告句是:
(8-a)Smith believes that Holmes can certainly solve this case.
李四心里當然贊成他的朋友所說的,且也誠實地說出并認可(7-a)。根據(jù)去引號原則,他的信念可被報告為如下語句:
(8-b)Li Si believes that Holmes can certainly solve this case.
可是,我們直覺上真覺得這個報告句正確地報告了李四的信念嗎(如果作為報告者我們說標準的英語)?或者,李四真的相信嵌入句“Holmes can certainly solve this case”語義上所表達的命題嗎?甚至,史密斯真的與李四有共同的信念嗎?(5)嚴格地說,上述兩個例子并不是克里普克引入信念之謎的典型情形,因為,克里普克要求語句的說出滿足正常說話者的標準。然而,我們在此所考慮的只是顯示信念歸屬上的直覺,而不是設計更多的克里普克的標準情形。
對上述兩組問題,直覺上自然的回答應該是否定的(這大致也是摩爾通過他關于莫妮卡的例子[11]343-346所意圖顯示的直覺)。如下二個論點支持這個否定結論,第一,語義學解釋如何及由什么來決定,與信念賦予如何及由什么來決定是不同的事情。由語義要素的外在決定或內(nèi)在決定,不能概念地推出信念賦予也要外在決定或內(nèi)在決定(6)馬庫斯明確否認,在認可一個語句的語言學行為和相信一個命題的非語言學行為之間,存在著蘊涵關系。(MARCUS R B. Rationality and believing the impossible [J]. The journal of philosophy, 1983, 80(6): 328.)第一個論點從她的立場出發(fā)又向前走了一步。。第二,信念本身是人的一種內(nèi)在狀態(tài),故相應信念句的正確真值條件內(nèi)容是相信者認為如何,而不是報告者認為如何。如果嵌入句是信念內(nèi)容的載體,則其中應該有反映這個內(nèi)在狀態(tài)的語義裝置,或者,對嵌入句應該采取反映這個內(nèi)在狀態(tài)的語義解釋(7)桑塔姆布羅喬(Marco Santambrogio)從翻譯的可能性要求內(nèi)容同樣(sameness)的角度,提出恰當信念賦予的條件,并正確地強調(diào),在信念賦予中,需要考慮相信者和報告者分別在使用哪一個語言,并且相信者還認可或不認可哪些信念。(SAN-TAMBROGIO M. Belief and translation [J]. The journal of philosophy, 2002, 99(12): 631-633.)第二個論點受益于他的上述洞見。洛爾(Brian Loar)提出了主觀視角下的內(nèi)在意向性概念,并進一步指出相信者對自己的語言和元語言的自我判定在信念賦予中的核心重要性。(LOAR B. Subjective Intentionality [J]. Philosophical Topics, 1987, 15(1): sect. 4-6,10.)第二個論點也受益于洛爾的上述洞見。。
上一節(jié)中提出的兩個例子,似乎可以推動一個直覺上比信念賦予的外在主義更易于接受的結論,可是,市面上流行的卻是直覺上更不自然的外在主義結論。換句話說,剛才提到的那兩個論點被流行的理論所忽視。所謂“忽視”即是說,并沒有決定性的反對或否證實際上被提出,反對者們只是拒絕把它們作為一個可考慮的選項。在此,我們試著給出這種忽視的一個診斷。
為清楚地說明我們的想法,讓我們先來區(qū)分內(nèi)在性的兩種涵義。內(nèi)在性的一種涵義是說,事物在概念上屬于何種范疇(即內(nèi)在的還是外在的)。內(nèi)在性的另一種涵義是說,屬于內(nèi)在性范疇的那個事物,如果是有命題內(nèi)容的,則此內(nèi)容是由在那個事物之外還是之內(nèi)的要素所決定。有時,我們說一個群體有共享信念,那說的其實是,一個群體共享一個信念內(nèi)容p,即群體中每個成員都持有各自的信念B1,B2,…,Bn,它們都有各自的信念內(nèi)容p1,p2,…,pn,只是,這些信念內(nèi)容的每一個恰好都與p同樣。盡管如此,我們不能在字面的意義上說,任意的Bi=Bj(i,j≤n,并且,i≠j),因為每一個信念狀態(tài)或信念事件只屬于相信者本人,這個由第一人稱權威來保證(8)盡管本文仍采用傳統(tǒng)的術語,在概念上,我認為博克納(Gregory Bochner)提出的分類更可取。我們的內(nèi)在主義,大體上相當于他的個體主義(語義內(nèi)容無論被窄的或寬的心靈狀態(tài)決定,都可以是個體主義的),而外在主義大體上相當于他的反個體主義。(BOCHNER G. The anti-individualist revolution in the philosophy of language [J]. Linguist and philosophy, 2014, 37(2): 95-103.)。在這個意義上,我們可以說,信念狀態(tài)在概念上就是內(nèi)在的。由這個區(qū)分可以看到,相信者們之間信念內(nèi)容的共享,并不概念地得到保證,要保證這個,必須有獨立的論證,比如獨立的關于第二種內(nèi)在性的否定論證,或關于信念內(nèi)容之外在主義的正面論證。
信念內(nèi)容本身又有兩種類型,即事實內(nèi)容,及語義學內(nèi)容。對事實內(nèi)容本身的唯一要求,就是如實報告相信者所相信的命題。但這個命題如果作為信念內(nèi)容被報告,則必以某種語言中的語句為載體。至于報告本身,它是一種言語行為。表面看來,問題出在語言或言語行為上,而實際上,問題出在人們對相信者的語言相關信念之作用的忽視,換句話說,是對相信者個體所擁有的對信念賦予正確性起作用的其他心靈要素的忽視。事實是,相信者的語義學信念盡管在他說出最終導致信念賦予的語句時并沒有被說出,但它們卻決定了相信者對他說出的語句的理解,并進而決定了他相信的內(nèi)容。在我們簡化了的情形下,這意味著相信者的說話者指稱某種意義上決定了信念內(nèi)容,因而是實質地影響到怎樣報告他的信念。對于同一個指稱詞,當相信者的說話者指稱與報告語言的語義學指稱不同時,嵌入句語義學上所表達的命題與相信者所相信的命題就會不同,因此,不考慮這種元語義學的背景信念,將導致錯誤的或不恰當?shù)男拍钯x予。
正像我們已經(jīng)指出的,傳統(tǒng)信念賦予行為的隱含假設是,我們可以獨立于相信者的語言理解,去用一種對相信者來說外在決定的語言及語義解釋來正確地報告信念。此種后臺運行的外在主義的隱含假設,似乎被一個事實所支持。在典型情況下,相信者與報告者或者共享語詞指稱的理解,或者共享到報告語言的翻譯手冊。因此,在沒有特殊的認識論理由相信兩者的不同時,我們在語用上接受類似于埃布斯(Gary Ebbs)的所謂“滿足同樣性的實踐判定”(practical judgement of sameness of satisfaction)的某種東西[23]87-89,區(qū)分只在于他的判定是關于謂詞的,我們的是關于名字的。但是,一旦克里普克之問被提出,則我們就需要考察這個實踐判定是否被滿足,而不能簡單地假定它。否則,信念之謎就會讓我們明白簡單假定指稱相同這種做法的代價。
對于山楂與沙果的例子,傳統(tǒng)上給定的報告句是(6-a),如果按報告者的標準語義學來理解,則張三相信山楂是酸的,盡管他實際上相信沙果是酸的。為給出直覺上恰當?shù)男拍钯x予,應考慮張三對“山楂”一詞的說話者指稱(即沙果)(9)在這里,說話者指稱大體按克里普克的規(guī)定被理解:一個詞的說話者指稱,是說話者希望談論的對象,并認為該對象是她(或他)的語言中該詞的語義學指稱。(KRIPKE S. Speaker’s reference and semantic reference[M]∥Philosophical troubles: Collected papers: Volume I. New York: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2011: 111.)當然,克里普克的Smith/Jones例子與信念之謎中的說話者指稱是有區(qū)別的,但我們不可能在這里討論這些細節(jié)。,那是他在意向上真正關于的對象。于是,我們有修飾版本的信念報告句:
(6-a′)Zhang San believes that hawszsare sour.(“hawszs”是張三對該詞的說話者指稱)
讓我們把上述報告句翻譯成或表達成標準的報告者語言,可得到:
(6-a″)Zhang San believes that crabapples are sour.
于是,我們有了一個比傳統(tǒng)方案看起來更自然的結果。
類似地,對于福爾摩斯與實際的倫敦警察的例子,傳統(tǒng)上給定的關于李四信念的報告句是(8-b)。但在報告者的標準語義學中,“福爾摩斯”指一個虛構對象,而虛構對象依不同理論無論指一個抽象對象,或其他可能世界的具體對象,或假裝指一個存在的對象,都不是李四用這個名字所指的。他的說話者指稱是這個實際世界的有血有肉的真實的人,那是他在意向上真正關于的對象。為給出直覺上恰當?shù)男拍钯x予,我們有如下修飾版本的信念報告句:
(8-b′)Li Si believes that Holmeslscan certainly solve this case.
把上述報告句翻譯成或表達成標準的報告者語言的擴張版,可得到:
(8-b″)Li Si believes that Holmesaocan certainly solve this case (“Holmesao”指一個被叫做“福爾摩斯”的實際對象(10)“Holmesao”不是薩蒙(Nathan Salmon)意義上的“Holmes1”,因后者對薩蒙來說是一個強意義上的空名,即當持實際主義(actualism)立場,并從實際世界來考察時,它是絕對地無指稱的詞。(SALMON N. Nonexistence [M]. Metaphysics, mathematics, and meaning: Philosophical papers I, Oxford: Clarendon Press, 1998: 62-72.))。
于是,通過引入說話者指稱到報告句,或通過引入新詞來擴張報告者語言,我們也有一個比傳統(tǒng)方案看起來更自然的結果(11)我們當然注意到,克里普克對于引入說話者指稱這種混合語的報告句是有疑義的。(KRIPKE S. A puzzle about belief[M]∥MARGALIT A. Meaning and use: Papers presented at the second Jerusalem philosophical encounter April 1976. Dordrecht:D. Reidel Publishing Company, 1979: 263-267.)但是,克里普克的論證并非決定性的,在翻譯語言中引入新詞也是我們?nèi)粘7g實踐的一部分。。
在上述兩個例子中,我們修改了傳統(tǒng)的信念賦予的模式,轉而建議用相信者的說話者指稱來代替嵌入句中指稱詞的報告者語言的語義學指稱。在這個新提議中,我們在語義學理論上采取了中立的立場,既不需要支持直接指稱理論,也不需要支持指稱描述理論。因此,即使不同的版本的指稱描述論確實像克里普克所相信的那樣是錯的,采取我們的新提議仍是可辯護的。比如,我們不必假定相信者與報告者關于名字的描述意義有不同,甚至承認克里普克的反描述論的結論:即使所謂弗雷格意義相同,指稱也可能不同。比如,在說英語的普通人心中,“Feynman” and “Gell-Mann”的“意義”也許都只是物理學家,他們?nèi)匀豢赡苡脙蓚€名字指稱不同的人[26]81-82[2]246。克里普克解釋說,這是因為不是“意義”,而是因果鏈決定指稱。而我們只需要說,即使相信者心中對同一個詞或它的翻譯有相同的“意義”,只要他相信兩個名字指稱不同對象,則會有不同的說話者指稱。在新的信念報告模式中,表達一階命題的嵌入句中的指稱詞指稱相信者的說話者指稱,此時,拯救信念賦予之外在主義的唯一機會就是證明:外在因素以一種必然的方式,總是使得相信者的說話者指稱與報告者的語義學指稱相同。然而,沒有證據(jù)表明存在著這樣的必然性的機制,且重要的是,甚至在克里普克所給出的產(chǎn)生信念之謎的那些事例中,也存在說話者指稱與語義學指稱的不同,否則的話,信念之謎根本不可能被構造出來。
在已經(jīng)簡化處理的前提下,我們只考慮指稱詞的指稱,故涉及的主要是相信者的兩種關于指稱的元語義信念,它們在背后影響信念賦予的成敗。第一種元語義信念考慮不同名字指稱的比較與辨識(identification),典型地是考慮兩個名字是否同指(coreference),在涉及翻譯時,則考慮是否是一個保持同指的翻譯,等等。第二種信念涉及作者本人提出的關于名字的語義標記(semantic markers)這個概念,相比于通常理解的語義標記,它是一種元語義標記,比如名字是關于虛構對象的,還是關于現(xiàn)實對象的,等等[27]第二章。上述兩類元語義信念并沒有字面地表達在嵌入句中,而是作為信念報告句的前設來給出恰當信念賦予的默認條件。前設概念本來由斯特勞森(P. M. Strawson)提出,它是說話者或對話者雙方默認的與所說語句相關的語義學假設或形而上學假設,故是語句有真值或名字有指稱的默認條件[28-29]。比如,在我們說出“地球在轉動”時,我們默認地球存在,或“地球”有指稱。相信者的元語義信念也以類似的方式在合理的信念賦予中起作用,是決定信念報告句有真值的前提條件。根據(jù)已給出的事例及其說明的合理性,也根據(jù)人們在信念賦予方面通常的實踐,我們列出正確信念賦予的三個直覺上合理的前設。
前設一:嵌入句中的指稱詞的指稱是相信者的說話者指稱;
當相信者語言與報告者語言不同時,我們有
前設三:從相信者說出的語句到信念報告句中嵌入句的翻譯,是保持相信者的說話者指稱的翻譯(12)在這里,我們的視角不同于拉森和勒德洛(Richard K. Larson and Peter Ludlow)的,他們從心理學的視角來談正確信念報告的語用學。(LARSON R K, LUDLOW P. Interpreted logical forms [J]. Synthese, 1993, 95(3): sec. 7.2.)盡管前設在正統(tǒng)解釋下是語用學概念,我們把它用于語義學和心的狀態(tài)或內(nèi)容賦予的目標。在此,引入前設的動機不是設定使用信念報告句之恰當性的條件,而是在信念本有的內(nèi)在主義視角下,規(guī)約語義解釋恰當性的條件。。
事實上,說話者并不是斷定了前設的內(nèi)容。典型情況是,說話者在談話中默認,同時他認為對話者也默認前設已被滿足。語句有正常解釋或真值的前提,是前設已被滿足。當默認的前設不滿足、或其是否滿足不確定時,徑直按典型方式去解釋語義會引起麻煩。
現(xiàn)在,根據(jù)所提出的前設,我們給出對克里普克之問的明確回答:因為在克里普克的雙語實例中,信念報告句(2-ae)和(2-b)不滿足三個前設,故兩個語句沒有確定的真值,結果是,基于這兩個語句的克里普克之問,沒有明確的回答。當用指稱相信者的說話者指稱的語詞來代換報告句中原來的指稱詞時,基于以下經(jīng)過修飾的語句的克里普克之問,會有明確的回答:
(2-ae′)Zhang San believes that Londonbs-in-Fis pretty.(bs-in-F:意為相信者在法語中的說話者指稱)
(2-b′)Zhang San believes that Londonbs-in-Eis not pretty.(bs-in-E:意為相信者在英語中的說話者指稱)
兩個問題的回答都是肯定的,或兩個語句都是真的,但相信者并沒有相信相互矛盾的命題,因為兩個嵌入句分別含有指稱不同對象的名字,故表達了不同的命題。類似的處理可推廣到克里普克母語情形中的實例,只是可能不涉及第三個前設(其實,當把同一語言的表達也理解為在同一語言中的翻譯,則這個小的差異也可忽略)。根據(jù)以上分析和我們對信念賦予的內(nèi)在主義理解,對于信念賦予的言語行為,我們建議如下修改版的去引號原則和翻譯原則:
去引號原則(修飾版):如果一個語言L的正常說話者在反思后誠實地認可語句“…N…”,那么他相信“…Nbs-in-L…”所表達的命題。
翻譯原則(修飾版):如果一個語言的一個語句在那個語言中表達了一個真理,那么,它在任何其他語言L中的任何翻譯也在L中表達一個真理,并且,如果翻譯語句(translating sentence)用作一個信念報告句的嵌入句,則其中的任意指稱詞Nn,應該被Nnbs-in-L所替換。
于是,我們給出克里普克之問的一種元理論層次上的回答,即我們給出它可回答和不可回答的條件。我們說,當使用修飾版的去引號原則和翻譯原則時,給定的三個前設通常將被滿足。因此,在兩個原則被遵守的前提下,克里普克之問有可能被以一種恰當?shù)姆绞絹砘卮稹?/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