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慧寬
(上海大學 文學院,上海 200444)
目前學界對碑志文學的研究多集中在清代以前,而對民國時期大量的文言碑志關注尤其不夠。實際上,民國時期的文言碑志作品不僅數(shù)量可觀、內(nèi)容豐富,而且在題材、功能等方面均出現(xiàn)了異于前代的變化。特別是該時期的文言碑志不僅能夠充分體現(xiàn)該時期的社會風貌和時代精神,而且是碑志文體從古典向現(xiàn)代轉型的重要標志。于此,我們先對民國時期文言碑志的題材、功能等方面的新變進行揭示,闡明其“新境界”及其意義,以彌補中國碑志史、文學史研究的不足,有利于文言碑志史以及民國文言散文史的撰著。①本文所論“文言碑志”即用文言寫作的碑志作品,與白話碑志(如元代白話碑與近代新文學家創(chuàng)作的白話碑文)相區(qū)別。從內(nèi)容上來講,取其廣義,既包含為逝者寫作的墓碑、墓表、墓志銘、神道碑等,也包含為各類場館、重大事件等題材撰寫的碑記、碑文等,同時涵蓋篇幅較短的標識性、題詞性碑文。
民國時期文言碑志的新變首先體現(xiàn)在碑志題材的擴容。歷史上的碑志作品在題材方面都與當時的社會生活密切相關,以志人、志地、志事為三大主題,反映人物生平、場館興修以及祭祀、戰(zhàn)爭等重大事件。近現(xiàn)代以來,社會變化日益劇烈,被時人稱之為“數(shù)千年未有之變局”??婆e廢除、帝制倒臺、經(jīng)學取締等制度變革都深刻影響著傳統(tǒng)士人生活出路和命運選擇,而“新文化運動”以后,平民主義、女性解放、民主科學等現(xiàn)代思想觀念開始廣泛傳播。這些變革刺激著當時的文言碑志題材新變、擴容。由此,書寫新人物、新事件和新場館成為民國時期碑志題材的主要特色。
第一,民國時期在革命斗爭、新舊交替時代下,誕生了大量典型人物,均成為碑志書寫的新形象,形成了碑志的新面孔。該時期的碑志由于在精神內(nèi)涵上已經(jīng)不局限于對舊時倫理的認同,所以大大超越前代以功臣廉吏、孝子節(jié)婦為主的前代碑志。
革命者碑志成為新興題材,這也是民國時期人物類碑志出現(xiàn)的最重要變化。閔爾昌《碑傳集補》中就新增“黨人”一目,錄清末革命家秋瑾、陶成章諸人,“志革命所由起”[1]。辛亥革命以后,以革命烈士和革命領袖為題材的碑志層出不窮。如章太炎《贈大將軍鄒君墓表》、楊庶堪《喻大將軍墓表》和佚名《中華民國饒大將軍國梁紀念碑》,墓主均為辛亥革命時期所犧牲,后被追贈為大將軍。而革命領袖更是成為碑志中常見題材,如紀念孫中山的碑志在全國各地廣泛樹立,不勝枚舉,著名的有廣州中山紀念碑、黃埔中山紀念碑、武漢蛇山中山紀念碑等。此外還有黃興、譚人鳳、伍漢持、何天炯、葉楚傖等國民黨高層官僚的碑志,它們多由章太炎、于右任、李根源等元老撰寫,以紀念其對革命事業(yè)的貢獻。中國共產(chǎn)黨成立后,也有不少無產(chǎn)階級的仁人志士壯烈犧牲,他們的英勇事跡也為碑志所記錄。如國共合作期間于廣州樹立的工農(nóng)運動死難烈士紀念碑,鐫刻其上的《中國職工運動死難烈士碑記》《廣東農(nóng)民運動死難烈士紀念碑文》不僅歷數(shù)了一系列工農(nóng)革命事件,并將烈士姓名一一列出。而《劉志丹烈士墓碑》以及由毛澤東撰寫碑文的《謝子長墓碑》等則記錄了反抗北洋軍閥和國民黨反動統(tǒng)治而犧牲的烈士事跡。
當時碑志除了書寫義無反顧、緊隨時代潮流的革命家事跡外,還以一些介于新舊之間的典型人物為題寫對象。這些人物不同于以往易代之際的“遺民”或者“貳臣”,而是具有鮮明的時代特征。一類被稱為“老新黨”或“舊派中的新派”。他們盡管并非革命派,但多深明大義,與時代變革相頡頏,如伍廷芳、張謇等。另一類則如王國維、柯劭忞、沈曾植等保守人物。他們?nèi)耘f保持對清廷的忠誠,即便立場、思想與革命觀念相左,仍能堅守自身信仰,為之而撰的《海寧王先生之碑銘》《學部尚書沈公墓志銘》等碑志都成為流傳后世的經(jīng)典之作。
近現(xiàn)代以來,政局動蕩,內(nèi)外戰(zhàn)爭不斷,武官和軍人成為重要的政治力量,其中既包括前期的各地軍閥官僚和革命官兵,也包括為抗戰(zhàn)犧牲的官兵們,他們同樣成為碑志的“新形象”之一。如章太炎就曾為黎元洪、張勛、陸榮廷、孫傳芳等軍閥寫作墓志銘,而吳佩孚、張作霖、楊宇霆、倪嗣沖、王占元乃至徐樹錚也均有碑志存世。紀念革命將領和抗日將士的碑志也為數(shù)眾多,既有如《會澤唐公墓表》《左權將軍紀念碑》《陸軍中將夏國璋副師長墓志銘》《楊長春抗日殉職三周紀念碑》等以個人為中心的碑志,也有如《平南縣黃花崗烈士紀念碑》《陸軍第一七五師陣亡將士墓志銘》《陸軍第五軍昆侖關陣亡將士紀念塔碑文》等集體碑志。
值得注意的是,隨著時代精神與觀念的新變,一些傳統(tǒng)碑志乏見的人物成了民國時期文言碑志抒寫的對象,如愛國商人、慈善家、報人、外籍革命家、科學家、藝術家、娼妓、妒婦等以前的傳統(tǒng)碑志就甚少觸及。這就形成了文言碑志中又一群“新形象”。民國時期的愛國商人既通過發(fā)展實業(yè)滿足社會經(jīng)濟需求,又將經(jīng)濟利潤轉化為對國家文教事業(yè)乃至政治軍事的支持。如夏敬觀《吳興周夢坡墓表》、金天羽《胡筆江墓志銘》對二者的慈善與愛國行徑詳細刻畫,表現(xiàn)其“與眾共謀福利,不自表襮”[2]240,與國家休戚與共的精神。唐文治《浙江王一亭先生功德紀念碑》中記載慈善家王一亭“要與社會國家共享其榮”[2]206之事跡?!堵妹廊A僑捐資墾殖紀念碑》將以經(jīng)濟手段為抗戰(zhàn)奉獻的海外華人銘記于世,并追溯早年資助孫中山革命建國之事跡,表彰其一貫的愛國立場。李盛鐸《九江黃君墓志銘》則為“中國第一個真正現(xiàn)代意義上的記者”黃遠庸所撰的碑志,生動刻畫其捍衛(wèi)新聞自由的現(xiàn)代記者形象。章太炎《印度頂羯羅君碑》則彰顯了印度志士不甘殖民統(tǒng)治、行刺英政府長官的事跡。隨著社會風氣不斷開放,一些邊緣群體進入碑志寫作的視野。①參見章太炎《印度頂羯羅君碑》,載《雅言》,1913年第5期。像《花元帥曲院去思碑記》《妒婦祠碑記》等描寫娼妓和妒婦的碑志也登載于報刊之上。盡管這些碑文多出于諧謔諷喻,并非嚴肅創(chuàng)作,但也大大拓寬了傳統(tǒng)人物碑志的題材范圍。
第二,民國時期文言碑志還以新的歷史事件、新團體紀念為題材,將紀事題材從傳統(tǒng)碑志類型中獨立出來。與前代紀事題材的碑志局限于朝廷豐功、功臣偉績的時事類題材不同,此時碑志具有極強的“時事”性與時代感,能迅速將剛剛發(fā)生的大事件或重要事件、新出現(xiàn)的團體機構等寫進碑志,以示紀念與頌揚。
大量的革命戰(zhàn)爭或事件進入碑志書寫中,形成紀念碑志的一大亮點。早期有記錄辛亥革命和護國運動的《辛亥秋保路死事紀念碑》《重慶中學建國起義紀念碑記》《丙辰陜西護國軍富平戰(zhàn)役紀念碑》,后期則有記錄抗戰(zhàn)過程的《古北口抗戰(zhàn)紀念碑》《淞滬十九路軍隊紀功碑》《狼牙山五勇士紀念塔》,還有記錄當時民眾對抗日軍侵略暴行的《血淚灑黃華碑》《復旦大學師生罹難碑》《重慶市消防人員殉職紀念碑》,以及慶祝抗戰(zhàn)勝利的《受降紀念坊》《抗戰(zhàn)勝利記功碑》等。此外,還有一些碑志記錄了解放戰(zhàn)爭時期中國共產(chǎn)黨領導人民軍隊與國民黨反動派斗爭中的重要戰(zhàn)役,如《清風店大捷紀念碑》等。對于重要的政治歷史案件,也有不少碑志予以記錄和紀念。民國時期設置了眾多“紀念日”,有學者指出,“對紀念日的掌控是現(xiàn)代民族國家控制社會的重要手段,具有隱秘傳輸意識形態(tài)的功能”[3],碑志就起著重要的作用。如民國初期,“二十一條”提出后,各地樹立起了“五七國恥”“五九國恥”主題的紀念碑。隨著國內(nèi)外矛盾的加劇、沖突不斷,各類紀念碑也與“事變”“慘案”相伴生,由此產(chǎn)生了一批“慘案”紀念碑志(如《廣州沙基慘案碑》《上海五卅紀念碑》等)。值得一提的是,當時還有一些紀事碑志反映了我國人民在艱難的國際環(huán)境下為爭取國家權利做出的不懈努力。如《收回海門輪埠碑》就記錄了民國初年浙江巡按使屈迎光和臺州鄉(xiāng)紳籌款贖地的愛國事跡;張學良撰寫《葫蘆島駐港開工紀念碑》記述了謝絕外款、自主筑港的壯舉。
學校的遷徙、校慶、畢業(yè),以及其他社會機構發(fā)展歷程中的重要事件也成為民國時期文言碑志的常見題材。如《百壽新縣定名始末記》和《合川豫豐紗廠復工紀念碑記》,兩者都將自身與國家命運相結合,表現(xiàn)出強烈的愛國精神和不屈的戰(zhàn)斗意志。而《西南聯(lián)大紀念碑》以紀念抗戰(zhàn)勝利和北還復校為主題,更為其中翹楚,文中將抗戰(zhàn)與中國歷史上的三次“南渡”相比較,完成了一次跨越時空的聯(lián)結與對話。無獨有偶,抗戰(zhàn)勝利后,歷史語言研究所20余名專家學者為了紀念該所由南京前往四川李莊到戰(zhàn)后復歸的經(jīng)歷,特別制作了留別李莊栗峰碑,碑銘中“海宇沉淪,生民荼毒。同人等猶幸而有托,不廢研求……今值國土重光,東遷在邇。言念離別,永懷繾綣”[4],正是這一段崢嶸歲月的真實寫照。
第三,現(xiàn)代場館的興建與改造成為該時期文言碑志中的新題材,反映了當時的新思想。民國時期,歐美的物質文明不斷滲入國內(nèi),特別是在“租界”影響下,許多前所未有的現(xiàn)代化場館被建設起來,一些舊有場館也得到了翻新與改造。這些碑志與前代碑志有明顯的不同,它們詳細記錄了現(xiàn)代場館在民國的興建過程及其意義。如現(xiàn)代醫(yī)院本為中國所無,最初是由來華傳教士與國人合作興建。民國期間,這種合作依然存在且更為廣泛,相關碑志中都提到了基督教和中國民間商人在醫(yī)院建設中的密切聯(lián)系。如馮都良在1932年撰寫的《寧波仁濟醫(yī)院碑記》充分表現(xiàn)了國人對西方醫(yī)療技術以及醫(yī)院這一組織形式的廣泛認可,贊頌了中西雙方對慈悲和仁愛精神的共識,以及在長期交往過程中形成的友誼和信賴,可謂一部極簡的“西醫(yī)入華史”。又如晚清狀元袁嘉谷《云南會城護國門碑記》記載了云南政府1919 年模仿法國凱旋門,建造“護國門”的過程。①參見鄭千山《文書俱佳的〈云南會城護國門碑記〉》,《云南日報》,2016年7月9日,第7版?!毒煹诙O(jiān)獄碑記》中對剛落成的新型監(jiān)獄進行了詳細介紹,并表示該監(jiān)獄明顯區(qū)別于傳統(tǒng)監(jiān)牢,而是經(jīng)過嚴密設計的現(xiàn)代空間。②參見《京師第二監(jiān)獄碑記》,《司法公報》(北京),1921年第139期?!短旖蚴袌D書館記》中闡述了現(xiàn)代圖書館以普及社會教育、鼓勵民眾閱讀為宗旨,與傳統(tǒng)藏書樓以“藏”為主,往往秘不示人的風氣截然相反。③參見《書家許琴伯書市立圖書館記碑》,《北洋畫報》,1933年,(總)第881期。孫樂君撰寫了《市府紀念碑文》詳細介紹了興建現(xiàn)代化的上海市政機構的背景和過程,作者強調了此事“非尋常廨舍廢置所得而比擬”[5],而是與帝國主義蠶食中國的野心相抗衡的壯舉,具有重要的歷史意義。
一些以場地重修與改造為題材的碑志作品反映了新舊交替時期社會思想的變化與轉型。如湖南長沙李道禎于《重修卷云亭記》中積極呼吁在新時代保護文物古跡。又如《唐繼堯銅標紀念碑文》記述當時為了整理都市起見,將原來的月城改為百貨商場,增設了中央公園之事。與之相反的是,有一些場館遭到了不良的改造,被當時文人借用碑志進行譏諷。民初就登載了一篇名為《增辟運動場碑記》的諧文,作者在碑記中描繪了本應用于運動競技的運動場在治理混亂下畸形走樣,最終淪為斗雞走狗之地的過程。這些碑志都反映了當時社會變革與新的思想。④參見鵑魂《增辟運動場碑記》,《大公報》,1923年3月9日,第11版。
新題材之下隱含著碑志功能的轉變,民國時期的文言碑志作品不僅局限于對忠烈節(jié)孝的表彰和官方命令的頒布,更重要的是,它首先集中展現(xiàn)了現(xiàn)代革命浪潮下宣揚革命觀念、構建國族認同的內(nèi)涵,由此形成了異于前代的功能。
自清末革命思想廣泛傳播以來,中國始終處于不斷革命的進程和情境下。因此,宣揚革命觀念成為碑志的重要功能之一。以革命為主題的碑志是一種斗爭工具,重在對軟弱腐敗的清政府、北洋軍閥及各種反動派勢力的控訴和聲討。民國初期的碑志為了突出革命的正當性、必然性,經(jīng)常在其中著重描寫晚清政府的腐敗無能?!笆д薄懊耐馀皟?nèi)”“清廷專制,壓內(nèi)媚外”“清政不綱,外侮日亟”等表述屢見不鮮。到了討袁護國和大革命時期,轉而注重對政治亂象的批判,如唐繼堯在《李植生君墓志銘》中以墓主的革命歷程為線索,以為袁世凱死后“共和再造,民主國從此奠安”,然而“孰意帝制已如煙消,盜賊仍多莽伏”,“一波未平,一波復起”,以至于“涕泗縱橫、慷慨激昂,竟自戕以徇”[6]247,著實令人扼腕。章太炎也在同題墓志中寫道“吾輩再造共和,旋見破壞,負諸先烈多矣”[6]275,這些均與孫中山“革命尚未成功”的臨終遺言相呼應,突出了大革命的急迫性??箲?zhàn)后期,中共也通過碑志作品如安徽定遠《新四軍第二師烈士紀念碑》對國民黨反動派進行聲討。
碑志同時還是一種教育手段,通過紀念革命領袖與烈士,宣傳革命道路之艱辛與革命成果的來之不易,使人們對革命獲得一種感情和理智上的雙重認同?,F(xiàn)代民主主義革命是由現(xiàn)代民主意識和暴力革命手段相結合所推動的,它既不同于以往的宮廷權力斗爭,也絕非傳統(tǒng)的農(nóng)民起義和社會暴動可比。其特殊之處在于并非以推翻帝制、建立國民政府為成功標志,而是以完成國家政治、軍事、法治和文化現(xiàn)代化為目的。該目的的實現(xiàn)需要一個長期的教育過程,除了依靠學校、教師、書籍等手段外,碑志也是民國時期重要的革命教育手段之一。碑志以革命領導者的經(jīng)歷為內(nèi)容,通過對革命事跡的生動描寫,宣揚革命的曲折與艱辛,以換取人民對于革命的情感認同。廣東革命政府時期,孫中山、胡漢民等革命領袖也為黃花崗烈士書寫了大量的碑志作品。在后來的討袁之役、護國運動和北伐戰(zhàn)爭中,也有相應的烈士碑志出現(xiàn)。如《平彝文烈士墓表》圍繞墓主處于“革命”與“盡孝”兩難之際的心理斗爭做了細致的描寫。又章太炎在汪榮寶墓志銘中寫道“宣同初,革命黨人謀殺監(jiān)國載灃,捕得將置即刑,君陰左右之,得毋死”[7],記載了革命者中冷靜理智的一面。更重要的是,在文本之外,樹碑行為本身也與大規(guī)模的紀念活動緊密結合,構成一種典型的教育行為。如上海江灣孫中山紀念碑落成時,上海黨部專門制作一份《須知》,詳細規(guī)定了紀念活動的流程和細節(jié),以便前往現(xiàn)場的人們有序參觀和紀念。
民國時期的革命者們還對歷史上具有革命色彩的農(nóng)民運動樹碑紀念,以表現(xiàn)革命精神的歷史傳承。最為典型的如《翼王敵寇歌》《太平天國起義紀念碑亭記》①參見杜海軍《廣西石刻總集輯?!废聝?,北京: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14年,第1376、1349頁。等以太平天國運動為主題的碑志,將該運動納入到中國革命史的序列之中。值得一提的是,革命家們還模仿前代刊刻石經(jīng)的做法,將革命經(jīng)典勒之貞珉。如位于南京的《三民主義》碑刻和各地興修的孫中山遺囑碑刻等,擴大了革命思想及其經(jīng)典文本的傳播效應。以上碑志對革命事跡和革命精神的書寫,不僅對于當時人們具有激勵和引導作用,對后人也是一種革命教育,同時也是一種“著史”行為,借助碑志這一莊嚴的形式,將革命行為的合法性確立下來。
面對日益嚴峻的國際局勢,執(zhí)政者尤其需要人民對新生政權和現(xiàn)代民族國家具有強大的認同感和向心力,以便國內(nèi)建設和對外御侮。這一內(nèi)在要求催生了碑志在功能上的新變化,開始負擔起構建國族認同的新功能。清帝遜位后,國內(nèi)社會仍然處于分裂和混亂的局面,構建國族認同成為當務之急。要使得全國民眾建立“共識”與“共情”,就必須建立共同的榮辱意識和敵我意識。一方面,為紀念國恥而創(chuàng)作的一系列碑志作品有助于構建共同的國家榮辱觀。該類碑志緣于1915年的國恥紀念日,中日“二十一條”簽訂后,工商教育界發(fā)起“五七”和“五九”國恥紀念日,民情激憤之下,從首都北京到浙江莆田、江蘇蘇州各地都開始了樹碑紀念活動。其中蘇州同里鎮(zhèn)的麗則女學教師錢基博不僅自撰碑文,還令學生仿作,進行愛國教育,如張浣英在碑志中言:
國者,積個人而成者也。是以一國之恥,為人人所共腐心切齒而不能忘,尤非若一身一家之恥,于他人無與,可袖手默視,如秦人視越人之肥瘠焉。[8]
學生已經(jīng)認識到隨著國體從“一姓之天下”到“民有民治民享”的共和國,自己在身份上也應完成“臣民”“庶民”到“國民”“公民”的轉變。因此,“學生運動”成為民國政治史中重要的組成部分,而文字宣傳又是其最擅長、最習慣的運動方式,樹碑作文,正好將其所學付諸愛國實踐。師生數(shù)人的碑文,很好地詮釋了時人的國家民族觀念,也強化了整個知識階層甚至全社會的價值共識。
由于該時期民族矛盾不斷加深,各地人民與帝國主義的沖突加劇,紛紛利用碑志標榜共同的反帝愛國意志。此類碑文往往對群眾的奮斗及其慘痛遭遇加以描述,代表著革命運動已經(jīng)深入民間。如蔡元培作反對英帝國主義的《五卅殉難烈士之墓碑文》:
自此而后,英人在華之商業(yè)一蹶不振,中國被壓迫群眾與帝國主義者之肉搏,亦由此開始。本黨總理孫先生喚起民眾共同奮斗之遺囑,乃見諸事實。中國民族在國際上之獨立運動,五卅烈士實開其端,諸烈士之死,豈尋常哉![9]
該類碑志往往集記錄人物、場域、事跡于一體,將碑志的多重效用充分體現(xiàn),具有“鞏固政治記憶”[10]的象征性意義。1928 年日本帝國主義在濟南制造了慘絕人寰的“五三慘案”,該案對蔣介石的震動最大,畢生引以為恥,一年后國民政府教育部令山東各縣及省立學校樹碑紀念,濟南五三慘案紀念碑于1932 年落成,碑面刊有張葦村所撰之“五三紀念碑銘”[11]及何思源所撰碑文。除此之外,在省港大罷工期間,沙基慘案發(fā)生后,市政府也樹碑紀念,碑上多刻以“勿忘此日”“永垂不朽”等文字,昭示著人民群眾高度的革命自覺和空前的凝聚力。此外,以“抗戰(zhàn)紀念碑”為代表,表達了全國人民同仇敵愾、抗擊侵略的不屈精神?,F(xiàn)存最早的抗戰(zhàn)紀念碑之一應為1931 年12 月海南瓊山縣政府主持修建的“勿忘九一八國恥紀念碑”,這也反映了當時全國上下地無南北、一致抗戰(zhàn)的團結精神。到了1936 年初,西安任職的張學良籌資修建東北大學校舍時,就禮堂基石上題詞“沈陽設校,經(jīng)始維艱;至九一八,懆遭摧殘,流離燕市,轉徙長安,勖爾多士,復我河山”,告誡師生不忘復土還鄉(xiāng)的責任??箲?zhàn)全面爆發(fā)后,國民政府出于砥礪民族氣節(jié)、樹立英雄模范的目的,下令各地區(qū)為當?shù)馗锩臼繕浔o念,表彰其革命功績。如《追贈一級上將宋公明軒神道碑銘》中記載抗戰(zhàn)官兵受宋哲元將軍的影響,“士氣振奮,然后知倭之不足畏也”,“非其平日所受將軍親炙之效,能致此乎”[2]184-185。再如《抗戰(zhàn)烈士公墓志》:“當茲倭奴未平,將士竟為國犧牲,敬伯等系屬軍人,每感職責重大,哀悼之余,尤應步先烈后塵,以完烈士未了志愿。”[12]這些紀念碑文均成了激勵將士、聯(lián)結軍民的重要手段。除了碑志內(nèi)容方面,我們從一些碑志的落款上,也能體會到碑志作者一種強烈的民族自豪感。如“天運民國”“大中華民國”是對新生政權的認可和贊譽。另如“孔子二千四百六十八年”等以孔子誕辰作為紀年標準則反映出人們對民族文化的認同。在愛國御侮的使命下,各地人民通過撰碑文、樹碑石和相關的紀念活動建立起強大的國族認同感。因此當時學界普遍認為“抗戰(zhàn)”與“建國”實為一體兩面,最終目的是要把中國這一傳統(tǒng)的王朝國家“建設成為一個近代的‘民族國家’,從而實現(xiàn)中華民族的偉大復興”[13]。
民國時期的文言碑志作品除了集中展現(xiàn)現(xiàn)代革命浪潮下的宣揚革命觀念、構建國族認同等新功能外,還利用碑志的“銘記”功能來傳播現(xiàn)代思想、現(xiàn)代科學、現(xiàn)代觀念來“新民”,并將前代“頌德”功能轉向了“懲戒警醒”。
學者非常注重利用碑志普及現(xiàn)代教育觀念,如《修造國民學校碑記》中就提到:“教育為風俗之母。欲改良風俗,必先改良教育,欲改良教育,尤必先改良校舍。因校舍完整,可以提起讀書精神,增加學習樂趣,而教育藉此自漸可以普及也。吾村自民國肇造,屢奉上峰督促,將舊有私塾改變而為初級小校?!盵12]此外還有謝臺臣先生紀念碑,上書其教育語錄若干則,宣揚其科學為本,以之作為教育理念。但很多作者并不主張完全拋棄傳統(tǒng),而是吸取固有文化中的有益部分,如劉久安《樂清東鄉(xiāng)高等小學碑記》就認為教育改革是一種漸進和審慎的過程,“非經(jīng)偉人君子之鑒定,什百回之改革,不能臻于盡美盡善”,因此“國學未可甚非”[14],不能輕易否定國學的作用。此外還有《張文襄公祠堂碑》《楚學精廬碑》等都體現(xiàn)了新舊平衡的教育觀念。
該時期的文言碑志還為現(xiàn)代司法制度和法治觀念的普及起到了積極作用。洛陽一地村民在《中央最高法院判決恢復云溪等渠碑記》中把法院的判決書鐫刻石上,將案情經(jīng)過、判決過程和結果予以展示,象征著對現(xiàn)代司法機關權威的服從。廣西省政府在完善司法制度的過程中,除印發(fā)公文之外還特地制作了《禁革各縣司法陋規(guī)布告碑》①參見杜海軍《廣西石刻總集輯校》下冊,北京: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14年,第1299頁。,以擴大政策的影響力。此外,人們還借助碑志宣傳科學理念,并對民間的迷信風氣予以革除。民國時期我國的現(xiàn)代學術體系建立之后,一系列科學理論和發(fā)明也隨之誕生。劉半農(nóng)在讀博期間就根據(jù)現(xiàn)代語音學理論發(fā)明了“聲調推斷尺”并獲得贊譽,周作人為該石刻專門撰寫銘文,以標榜中國學者在現(xiàn)代國際學術界的地位。在民間,碑志則主要發(fā)揮為社會“祛魅”的功用,如廣西一地巫蠱之風甚熾,當?shù)卣C布《嚴禁邪蠱碑》①參見杜海軍《廣西石刻總集輯校》下冊,北京: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14年,第1312頁。從科學的角度分析巫蠱行為的荒謬。而在普及現(xiàn)代公共意識方面,如上文所述,碑志經(jīng)常與各種公共場館的興建相伴隨。如在《創(chuàng)建中央醫(yī)院碑》中,作者就期待現(xiàn)代醫(yī)院建立能夠促進人們的醫(yī)療衛(wèi)生觀念,并企盼未來中國公共醫(yī)療事業(yè)“與歐美諸洲并榮齊烈”[15]。
隨著革命思潮普及,社會大眾的主人意識和政治參與感也明顯增強,此時期的文言碑志創(chuàng)造性地增加了懲戒警醒的新功能。為清官廉吏撰寫碑志,頌其德政,自唐以來,屢見不鮮,而為貪官污吏賣國賊樹碑,以示懲戒的現(xiàn)象卻罕有記載。但在民國時期,這一風氣卻較為常見,其發(fā)展分為兩個階段。第一階段由各自獨立設置,并未互相影響。據(jù)考察,民國時期關于劣政碑的記載,始于1916年廣西興安縣民為呂德慎立“紀念碑”,碑文曰:“浮加賦稅,冒功累民興安呂德慎之紀念碑?!盵16]1920年,有人在南陽東關泰山廟明遠頂為貪官杜子極立了一塊“劣政碑”[17]。而在1919 年,陸宗輿被免職后,浙江海寧公民大會議決為其勒碑,碑長五尺余,書“賣國賊陸宗輿”[18]六字,在邑廟前及北門城外、海塘鎮(zhèn)海塔下三處豎立,不久官方秘密拆除,引來民間一片反對聲浪。當時的《民國日報》《時報》《藥風》《新聞報》等也均有轉載和評論。前一階段的碑志,除了陸宗輿一案外,其余活動受媒體報道較少,影響并不廣泛。如1943年,云南路南縣(現(xiàn)石林縣)出現(xiàn)了路南縣貪官許良安遺臭碑,并仿譚嗣同就義時語云:“古無有為貪官立碑者,有之,自路南始。”[5]403可見,此為當?shù)厝藗儗χ暗牧诱闆r了解不多。到了第二階段,劣政碑在媒體宣傳下,成為一種風尚,被各地群眾廣泛接受,并競相模仿。直至1947 年7 月,浙江樂清縣長孟鑄因貪污瀆職,為民所憎,當?shù)厝嗣衲假Y一千萬元,籌建“貪污碑”[19],刊孟之瀆職經(jīng)過,全文長達二千余言,請文章名家為撰志。此事被《大公報》《申報》登載后,引起了廣泛的社會討論。②參見白憂天《貪污碑》,載《新運導報》,1947年第3期,以及胡盧《青玉案·貪污碑》,載《申報》,1947年9月17日。這一行為還得到了一些參議員專門提倡,但被時人視之為“怪論”[20]。此舉引起各地效仿,著名的有1948年灌縣縣長蕭天石因貪污被控,旅省同鄉(xiāng)及縣中紳耆發(fā)起修建“貪官蕭天石劣政碑”[21]。1949 年四川崇慶縣長,也被“贈”以“劣政碑”,樹立縣境,以志“去思”[22]。此類碑文有的字數(shù)極少,一般只書頭銜及人名,有的則洋洋灑灑千余言。樹碑者以人民團體為主,并由其自發(fā)組織,與官方意志并不一致,反映出民眾樸素的愛國情感與政治訴求。這是民國時期文言碑志功能異于前代之處,具有現(xiàn)代批判意義。
民國時期文言碑志是中國文學史、碑志文化史的重要組成部分,在創(chuàng)作上與時俱進,非常注重古典形式與現(xiàn)代精神的融合。其題材的擴容與功能的新變?yōu)楫敶緞?chuàng)作提供了有益的參照與借鑒,其研究同時具有方法論上的啟示意義。
首先,民國時期文言碑志體現(xiàn)了傳統(tǒng)形式與現(xiàn)代精神的有效融合,對研究中國文學的現(xiàn)代轉型具有參考意義。從功能上看,碑志隨時代變化,擔負起相應的社會責任,使得各行各業(yè)日益豐富的表達需求得到滿足和呈現(xiàn)。從語言上看,民國時期文言碑志也充分證明了文言在表現(xiàn)現(xiàn)代生活方面,并無滯礙,相較于以胡適和早期共產(chǎn)黨人為代表的白話碑文,文言碑志將典雅肅穆的文體形式同與時俱進的思想內(nèi)容融合得更為恰切,且具有可讀性,社會認可度也更高。從內(nèi)涵上說,民國時期文言碑志不再局限于表彰忠孝節(jié)義等舊式道德,也發(fā)揚了新的倫理精神,加入了以愛國、民主、自由為核心的主題思想,且不吝對個人化理想追求表達贊譽。
其次,民國時期文言碑志也是碑志文化史的組成部分,對考察碑志文化的發(fā)展演變具有重要意義。一方面,碑志是三位一體的綜合藝術,碑志文化總是與文章、書法、雕刻的發(fā)展演變相適應。民國時期許多文言碑志作家同時也是著名書家,如章太炎、于右任等。我們通過考察他們的碑志作品,總結其文體和書體風格變化,可以了解民國時期碑志文化的獨特面貌。又如1935 年,國民政府募建中山陵藏經(jīng)樓,在林森的倡導下,將當時書法名家張乃恭、葉恭綽、陳仲經(jīng)、李宣倜、鄧散木等十四人合作書寫的《三民主義》全文做成碑刻。林森為此撰寫碑刻緣起,成為民國時期重要的文化現(xiàn)象之一。這種“舊瓶裝新酒”式的創(chuàng)作活動,其實是對碑志文化中“刻經(jīng)”傳統(tǒng)的繼承和發(fā)展。另一方面,碑志作為一種文化意識和文化符號,在民國時期經(jīng)常被運用在其他文藝作品中。如以碑命名的戲劇和電影有《血淚碑》《碰碑》《御碑亭》等;以碑命名的小說有《鴛鴦碑》《雙淚碑傳奇》《紀念碑的奠禮》等,都是碑志文化深入人心的具體表現(xiàn)。其中碑志形象與戲劇小說的主題思想、敘事結構、修辭手法之關系,都值得我們深入挖掘。民國時期的文言碑志還是中華優(yōu)秀傳統(tǒng)文化的重要組成部分,在傳承原有碑志文化的基礎上求新求變。碑志作為文學作品,還具有顯著的藝術魅力和審美價值,值得我們欣賞和借鑒。
此外,研究民國時期文言碑志對中國散文史的建構具有承續(xù)和補全意義。民國的文言碑志是我國古典碑志散文傳統(tǒng)的延續(xù)。從文學創(chuàng)作上看,秦漢以來形成的刻石樹碑的習慣,成為從官方到民間普遍的文化禮俗,人們對碑志寫作形成了一套有規(guī)范、有變化,且有豐富審美追求的文學認知。以此為指導形成大量記功、記人、記物作品。從文學批評上看,自《典論·論文》里以“銘誄”為文體四科開始,歷經(jīng)《文選》到《古文辭類纂》,乃至清末的文選殿軍《涵芬樓古今文鈔》都將碑志作為重要類別進行收錄和討論,民國時期文言碑志天然繼承了這一綿延已久的文學傳統(tǒng)。在目前現(xiàn)當代文學史書寫中,民國以來的舊體文學這一區(qū)域處在嚴重缺位的狀態(tài)下,有必要將詩、詞、曲、文這些散落的文體板塊逐一拾回,補全文學史的學科地圖。當前人們對民國詩詞研究已有“火熱”之勢,而對民國時期的文言散文還關注不夠,民國時期文言碑志更未進入我們研究視野。通過我們對民國時期文言碑志題材與功能“新變”考察,可以發(fā)現(xiàn)此領域亟待開拓與研究。
總之,民國時期文言碑志的研究方興未艾,且內(nèi)容極為豐富,是一座彌足珍貴又尚待發(fā)掘的學術礦藏。但是如何高效地研究和利用,是目前學界的首要問題。正如現(xiàn)當代舊體文學研究的“先行者”曹辛華先生指出:“當前雖有不少學者意識到‘原生態(tài)’研究方法的重要,但在具體研究時,還有不少局限于當時新鮮如今已相對陳舊的學術觀念方法,對文學史上或文壇上一直存在著的‘非’新文學(如舊體文學)或‘非文學’現(xiàn)象(如文章學)等卻未能科學探究?!盵23]近年來,也有不少學者開始重估該時期保守主義思潮的文化價值,并認為“‘文化’所追求的變革和進步不應當脫離歷史與文化積淀,它應當在歷史與文化的傳統(tǒng)的基礎上謀求漸進的變革”[24]。有鑒于此,一方面,我們應當將碑志作為舊體文學中的重要個案進行充分發(fā)掘。除了對其進行文本分析和文體學觀照之外,還要向作家、群體、流派、碑志選本以及批評理論等層面深入探討。另一方面,我們還應將研究中積累的方法和成果作為民國舊體文學的有益經(jīng)驗,推廣到其他文體的研究上來。只有積極與相鄰學科門類進行交流互動,使“花朵”與“土壤”并重,才能完成對一個時代文學生態(tài)的全面把握。民國時期文言碑志的研究既要求“真”,也要求“善”與求“美”,方能為學術研究特別是歷史研究提供更充分、更方便的參考文獻與資料,同時有助于學習該時期人們共同稱頌、捍衛(wèi)的思想、觀念和信仰。此外,就像梁啟超論“詩界革命”一樣,文言碑志在新的時代語境中同樣面對文體形式的規(guī)定性與反映內(nèi)容的變化二者之間的矛盾,這也是本領域最應解決的問題之一,限于篇幅原因,我們將另文論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