戚學民 唐銘鴻
(清華大學 人文學院,北京 100084)
桐城派是清代也是中國古代存在時間最長的古文派別,久為學界所重視。桐城派重大而持久影響的產生,既有桐城文士古文理論和撰著技藝高明的技術因素,也有朝廷有力人士支持的社會歷史條件。朝野人士對桐城派重要地位反復肯定,體現為清代以來出現的多種桐城派史著述,如曾國藩《歐陽生文集序》、王先謙《續(xù)古文辭類纂序》和劉聲木《桐城文學淵源考》等都是學界熟知的重要文獻。近年學界對桐城派史研究更上層樓,對姚鼐及其后學對桐城派譜系的構建和對嘉道以后桐城派傳播史的研究,極富洞見。(1)近人研究最具代表性的有:王達敏:《姚鼐與乾嘉學派》,學苑出版社2007年版;柳春蕊:《晚清古文研究:以陳用光、梅曾亮、曾國藩、吳汝綸四大古文圈子為中心》,百花洲文藝出版社2007年版,等。
但學界似未注意,在前述晚清民國時期桐城派史的私家論述外,代表清廷高層的清史《文苑傳》對桐城派史有系統而持續(xù)的記載。清廷正史的桐城派史書寫持續(xù)了一百年,是該派正宗地位的重要標志。筆者曾略論《欽定國史文苑傳》(清史《文苑傳》第一次稿)的桐城派記載(2)戚學民:《桐城傳人與文苑列傳》,《社會科學戰(zhàn)線》2017年第4期,第80—89頁。,清史《文苑傳》第四次稿對桐城派史的書寫更加重要,學界尚未論及。本文依據清史《文苑傳》第四次稿的工作本《續(xù)文苑底稿》討論清代國史對桐城派的書寫。
《續(xù)文苑底稿》為清史《文苑傳》纂修過程中形成的第四次稿的底本之一,由總纂繆荃孫于1884年至1888年纂輯成稿。《續(xù)文苑底稿》共記載正傳人物74人,附傳人物144人。該書文章學史承接《欽定國史文苑傳》,具有典型意義者是對桐城派的續(xù)寫。
清史《文苑傳》第一到第三次稿,在嘉慶朝啟動纂修,歷經道光朝,在咸豐朝定稿。題名為《欽定國史文苑傳》者是清史《文苑傳》第一階段集中纂修的成果,確立了桐城派的古文正宗地位。桐城派弟子陳用光纂輯了劉大櫆和姚鼐傳,記載了姚鼐構建的“桐城三祖”方苞、劉大櫆、姚鼐譜系,將方苞弟子趙青藜、沈廷芳立正傳,桐城諸人成為乾隆年間唯一的古文作家群。
《續(xù)文苑底稿》的相關記載更為重要,再度確認了桐城派在清史《文苑傳》中的古文正宗地位。首先,《續(xù)文苑底稿》是“桐城派”名義第一次見諸國史《文苑傳》?!豆芡瑐鳌分杏小巴┏且ω居闷溧l(xiāng)方苞、劉大櫆義法,治古文詞,天下謂之桐城派?!?3)③繆荃孫:《續(xù)文苑底稿》,臺北故宮博物院藏(本文所引《續(xù)文苑底稿》皆為臺北故宮博物院所藏,下不再注藏地),文獻編號:701005418,第143頁。此一語在桐城派史上意義重大。在私人著述中,桐城派名義早就存在。《欽定國史文苑傳》雖然事實上尊桐城派為文章正統,但畢竟沒有立“桐城派”之名?!独m(xù)文苑底稿》則直書“桐城派”,再次肯定了方苞、劉大櫆和姚鼐的譜系,無疑進一步確認了桐城派地位。
其次,《續(xù)文苑底稿》中方苞、劉大櫆和姚鼐均被作為文壇權威。該書記載的多位古文有成就者,均以方苞、劉大櫆或者姚鼐的月旦,或者與他們的交游作為某人有才華的依據。這種權威角色就是桐城派文壇重鎮(zhèn)的明證。
第三,《續(xù)文苑底稿》共立正傳74人,其中增立了6位桐城人物正傳,就文派而言立正傳數量最多。數量有指標意義,正傳人數顯示了桐城派勢力的擴張,是對桐城派正統地位的一種肯定。
這種再確認反映了現實。《欽定國史文苑傳》既然已蒙“欽定”,桐城派文章正宗地位受到了清廷背書。沒有政治上的變故,《續(xù)文苑底稿》對桐城派的正宗地位不能否定。桐城派在嘉道咸以后傳承發(fā)展。咸豐軍興,湘淮軍事集團興起,桐城人物多人加入了湘軍或淮軍,桐城派地位鞏固,聲勢日張?!独m(xù)文苑底稿》反映了這個態(tài)勢。
總纂繆荃孫承擔具體纂輯工作,前述《管同傳》當出于其手,桐城派名義應該是他植入國史。從纂輯工作角度說,“桐城派”在國史體系中業(yè)已成型,學術理念、為文宗旨、人員構成及傳承脈絡均較清晰,續(xù)寫便利??娛嫌袀€人學術立場和文章學觀點,也認可“桐城派”的地位。在光緒年間纂輯國史二十多年后,繆荃孫在一篇序文中說:“近世之言散體文者,必曰桐城;師桐城者,必曰方望溪侍郎。一傳而劉,三傳而姚,凡讀書人無不知之。”(4)繆荃孫:《重刻木厓文集序》,《藝風堂文漫存》,《繆荃孫全集·詩文一》,鳳凰出版社2014年版,第493頁。這不盡是他為人作序的恭維,而是對文壇實際的認可。
《續(xù)文苑底稿》記載了桐城派文脈。方苞、劉大櫆和姚鼐這桐城三祖的學術傳承都得到了記載?!稓J定國史文苑傳》只記載了方苞的弟子趙青藜和沈廷芳,于劉大櫆和姚鼐的學脈都未及記載?!独m(xù)文苑底稿》加大了對方苞和劉大櫆的學術傳人的記載。比如方苞弟子嚴長明被立為正傳。另江都程晉芳,《續(xù)文苑底稿》記其學古文于劉大櫆,作為袁枚附傳。
《續(xù)文苑底稿》對桐城文脈記載的重點是姚鼐。前引“桐城姚鼐……天下謂之桐城派”(5)③繆荃孫:《續(xù)文苑底稿》,臺北故宮博物院藏(本文所引《續(xù)文苑底稿》皆為臺北故宮博物院所藏,下不再注藏地),文獻編號:701005418,第143頁。一語,含有姚鼐開創(chuàng)桐城派的意味。這與近人揭示“姚鼐開宗立派”者暗合,是對姚氏重要地位的肯定。姚氏后學興盛,是提升桐城派影響力的功臣?!独m(xù)文苑底稿》記載的姚門弟子有姚瑩、管同、劉開、姚椿、梅曾亮、毛岳生、吳德旋,及其后輩戴鈞衡、管嗣復、朱琦、呂璜、王拯等人。其中最早為吳德旋,生于1767年,最末去世為王拯,卒于1876年。姚瑩、管同、姚椿、梅曾亮、朱琦為正傳人物(6)《姚瑩傳》附傳人物張際亮、戴鈞衡,《管同傳》附傳人物其子管嗣復、劉開,《姚椿傳》附傳人物顧廣譽,《梅曾亮傳》附傳人物毛岳生,《朱琦傳》附傳人物呂璜、王拯。其中,張際亮、顧廣譽并非桐城派中人,而是與正傳傳主有關系。,加上前述嚴長明,在74個正傳中有6個屬桐城派。
上述記載反映了嘉慶以后到光緒初年桐城派學脈的擴展和延伸。今人關注桐城三祖之后桐城派影響的擴張,而《續(xù)文苑底稿》早就書寫了這段桐城派史。《欽定國史文苑傳》已經記載桐城派影響力越出桐城?!独m(xù)文苑底稿》重點記載了江蘇、廣西等地桐城學脈。
江寧是桐城諸人長期活動的地點,是桐城派傳播的重鎮(zhèn)?!独m(xù)文苑底稿》記載了方苞弟子江寧嚴長明,但重點記載的桐城后學是姚鼐弟子,即所謂“姚門四杰”,揭示了姚鼐之后桐城派擴張的路徑。姚門四杰擴大桐城派影響的功績,學界已經有研究?!独m(xù)文苑底稿》中姚瑩、管同、梅曾亮獲立正傳,劉開附于《管同傳》下。“姚門四杰”具體所指,各家說法略有不同。姚瑩認為是管同、梅曾亮、方東樹和劉開?!爱敃r異之與梅伯言、方植之、劉孟涂稱姚門四杰?!?7)姚瑩:《惜抱先生與管異之書跋》,《清代詩文集匯編》第549冊,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年版,第528頁。曾國藩推管同、梅曾亮、方東樹和姚瑩為四杰,“姚先生晚而主鐘山書院,門下著籍者,上元有管同異之、梅曾亮伯言,桐城有方東樹植之、姚瑩石甫,四人者稱為高第弟子,各以所得,傳授徒友,往往不絕。”(8)⑩曾國藩:《歐陽生文集序》,《曾國藩全集》第14冊,岳麓書社2011年版,第204—205頁。王先謙則稱梅曾亮、管同、劉開、方東樹,“姬傳之徒,伯言、異之、孟涂、植之最著?!?9)王先謙:《續(xù)古文辭類纂原序》,《王氏續(xù)古文辭類纂》,世界書局1937年版,第1頁。但無論何種說法,均不出上述五人之限。他們是桐城派的重要傳人,也是桐城派影響力擴張的重要推手。
姚瑩為姚鼐侄孫,姚范曾孫。姚瑩在《欽定國史文苑傳》1844年的覆輯稿中即被記入,但附在姚鼐傳后,只有一句?!独m(xù)文苑底稿》將姚瑩升立為正傳,記載他繼承了桐城學術,“瑩之學源于從祖鼐,于書無所不窺”(10)⑤⑧⑨繆荃孫:《續(xù)文苑底稿》,文獻編號:701005418,第128、159—160、131、131頁。,又有所發(fā)展。
劉開師從姚鼐,“年十四,上書同邑姚鼐,鼐曰:‘此子他日當以古文名家,方苞劉大櫆之墜緒,賴以復振?!_因從姚鼐學?!?11)⑤⑧⑨繆荃孫:《續(xù)文苑底稿》,文獻編號:701005418,第128、159—160、131、131頁。身為桐城傳人,劉開堅持理學,但反對區(qū)分漢宋,頗為開明。
方東樹亦屬“四杰”,安徽桐城人,此次國史《儒林》《文苑》均未立傳,此中情形,與其學術立場有關。方東樹本被徐桐安排進入《儒林傳》,因總纂繆荃孫的堅決反對而未果??娷鯇O在《儀衛(wèi)堂集跋》(12)繆荃孫:《方東樹儀衛(wèi)堂集跋》,《繆荃孫全集·詩文一》,第220—221頁。中有“植之學問博,文筆銳穎,惟好與漢學家為難,其所撰《漢學商兌》一書,幾于極痛詆,以自張其保衛(wèi)宋學之功”之言,直批方氏“即宋學家亦屬下乘”,又“南皮師云,植之本屬漢學,后自揣不能勝諸家,故反用之,以獵取名譽,為溫飽計”,厭惡之情躍然紙上。繆荃孫在民國初年私人通信中說出了他對方東樹的反感,“國朝文苑,自以桐城文、歸愚詩為正宗,推重之至。只桐城派詆斥漢學之語,一語不登,如史館停,則為私書,而方、吳之傳必在所去,特為完善。”(13)陳東輝、程惠新:《繆荃孫致吳士鑒信札考釋》,《文獻》2017年第1期,第132頁。此一貫態(tài)度也說明方東樹未能在《續(xù)文苑底稿》立傳的原因。
方東樹未獲立傳,其高徒戴鈞衡卻立為姚瑩附傳。本傳未記載戴鈞衡和方東樹的師承關系,僅強調其對桐城古文的傳承之功,“自謂生望溪、海峰、姬傳之鄉(xiāng),不敢不以古文自任”(14)⑤⑧⑨繆荃孫:《續(xù)文苑底稿》,文獻編號:701005418,第128、159—160、131、131頁。,對先祖方苞文獻整理有所建樹,“重訂《望溪文集》,增集外文十之四,為功于方氏甚巨”。(15)⑤⑧⑨繆荃孫:《續(xù)文苑底稿》,文獻編號:701005418,第128、159—160、131、131頁。戴鈞衡亦有文名。曾國藩曾言,“在桐城者,有戴鈞衡存莊,事植之久,尤精力過絕人,自以為守其邑先正之法,禪之后進,義無所讓也?!?16)⑩曾國藩:《歐陽生文集序》,《曾國藩全集》第14冊,岳麓書社2011年版,第204—205頁。然而戴氏畢竟地位有限,故為附傳。
《續(xù)文苑底稿》記載姚鼐學脈,安徽之外以江蘇為重點。正傳人物以梅曾亮和管同為代表,加上附傳管嗣復、婁縣姚椿、寶山毛岳生、宜興吳德旋,形成了江蘇姚氏學脈。
梅曾亮是桐城派在京師的核心,其傳播桐城古文之功,學界多有肯定。姚瑩評價梅曾亮,“伯言為戶部郎官二十余年,植品甚高,詩古文功力無與抗衡者,以其所得,為好古文者倡導,和者益眾,于是先生(姚鼐)之說蓋大明。”(17)繆荃孫:《續(xù)文苑底稿》,文獻編號:701005422,第29、91、91—92、92、90頁。劉聲木亦將梅曾亮及私淑之人單列一支,位居姚鼐、張惠言、吳德旋之后,稱其“裒然居‘姚門四杰’之首”(18)劉聲木以姚鼐為師,管同、劉開、姚瑩、陳用光等私淑之;以吳德旋為師,姚椿、呂璜、彭昱堯、顧廣譽等私淑之;以梅曾亮為師,王拯、朱琦等私淑之;以方東樹為師,戴鈞衡等私淑之。劉聲木:《桐城文學淵源撰述考》,黃山書社1989年版,第4—11頁。,并“足以自樹一幟”。(19)劉聲木:《桐城文學淵源撰述考》,第243頁。姚鼐傳播桐城之學,以書院為中心,梅曾亮繼承此傳統。梅氏曾從姚鼐學于鐘山書院,姚鼐去世后,梅氏于“(道光)二十九年罷官歸,主揚州書院”(20)繆荃孫:《續(xù)文苑底稿》,文獻編號:701005422,第29、91、91—92、92、90頁。,即姚鼐曾講學于此的梅花書院。
管同與梅曾亮同鄉(xiāng),均學于姚鼐門下,二人為至交好友。“同少負經世志,為學不守章句”(21)③④⑤⑥繆荃孫:《續(xù)文苑底稿》,文獻編號:701005418,第143、143、159、159、164、58、58—59頁。,另外他為桐城文一掃“啽婀苶弱”(22)③④⑤⑥繆荃孫:《續(xù)文苑底稿》,文獻編號:701005418,第143、143、159、159、164、58、58—59頁。的疲態(tài),開拓了新氣象。姚鼐弟子陳用光對管同亦有高度評價,“主試侍郎陳用光,亦從姚受古文詞學者,語人曰,‘吾不多持節(jié)校兩江士,獨以得一異之自憙?!?23)③④⑤⑥繆荃孫:《續(xù)文苑底稿》,文獻編號:701005418,第143、143、159、159、164、58、58—59頁。管同之子管嗣復,“博雅好經術。”(24)③④⑤⑥繆荃孫:《續(xù)文苑底稿》,文獻編號:701005418,第143、143、159、159、164、58、58—59頁。他算學有造詣,于桐城派諸人中頗為獨特,得時人認可。
江蘇婁縣姚椿獲立正傳,進一步體現了桐城派影響的擴張。姚椿為文宗桐城,亦自有其宗旨,更繼承了先師姚鼐以書院傳道的治學方式。“先后主河南夷山、湖北荊南、松江景賢書院,以實學勵諸生,惟成就人材是急”。(25)③④⑤⑥繆荃孫:《續(xù)文苑底稿》,文獻編號:701005418,第143、143、159、159、164、58、58—59頁。《續(xù)文苑底稿》另記江蘇寶山毛岳生受漢學耳濡目染,卻從姚鼐學而轉投桐城,凸顯桐城影響力。
《續(xù)文苑底稿》記載桐城派之學遠播嶺西,此點值得注意。桐城派在廣西的傳播,學界早有關注。1935年《嶺西五家詩文集》刊行,黃薊提出并確立嶺西五家之說,認為清道光、咸豐之交,桐城之學流衍于廣西,而月滄(呂璜)、伯韓(朱琦)、翰臣(龍啟瑞)、定甫(王拯)、子穆(彭顯堯)諸子詩古文辭,著名當世。曾國藩《歐陽生文集序》述其淵源特詳,長沙王益吾(王先謙)、遵義黎純齋(黎庶昌)復相繼以其文選入《續(xù)古文辭類纂》,由是天下學者莫不知有嶺西五大家矣。此“嶺西五大家”即桐城派在廣西的發(fā)展史。今日學者注意到“在一般的桐城派研究中,很少提及嶺西五大家”,進行了系統研究。(26)張維、梁揚:《嶺西五大家研究》,江蘇古籍出版社2003年版,第224、101頁。這個說法產生之前60年的清史《續(xù)文苑底稿》,雖然未有嶺西五家之說(27)《廣西通志稿》載,“清光宣間,揭陽姚君慤梓芳游桂林,印桂嶺五大家文集,首月滄,次伯韓,次翰臣,次定甫,而以平南彭昱堯子穆終之。呂集先出,余未印成,姚氏去桂?!惫饩w二十四年侯紹瀛《粵西五家文鈔》收錄呂璜、朱琦、龍啟瑞、王拯和鄭獻甫之文。說法略有不同,然呂璜、朱琦、王拯均為公認代表人物。,但為廣西桐城派傳人立正傳,書寫桐城派之學于嶺西傳播。
按清人對桐城派于嶺西的推廣多有論說。時人認為使得桐城之學傳入嶺西的關鍵人物是梅曾亮,梅氏在京二十年,與呂璜、朱琦、王拯等人交游,有“天下文章其萃于嶺西乎”(28)龍啟瑞:《彭子穆遺稿序》,《清代詩文集匯編》第655冊,第275頁。之高度評價。梅氏與嶺西淵源頗深,刊刻于咸豐四年的《涵通樓師友文鈔》便是他與嶺西諸人的合集,顯示他們的密切聯系。另外呂璜有傳承之功。如曾國藩語,“仲倫與永福呂璜交友,月滄(呂璜)之鄉(xiāng)人,有臨桂朱琦伯韓、龍啟瑞翰臣、馬平王錫振定甫,皆步趨吳氏、呂氏,而益求廣其術于梅伯言,由是桐城宗派,流衍于廣西矣?!?29)曾國藩:《歐陽生文集序》,《曾國藩全集》第14冊,第204—205頁。
《續(xù)文苑底稿》記載嶺西桐城傳承始于呂璜,后傳至朱琦、王拯、彭昱堯、龍啟瑞等人。龍啟瑞在《儒林傳》,在此不加贅述。呂璜“號為循吏”(30)繆荃孫:《續(xù)文苑底稿》,文獻編號:701005422,第29、91、91—92、92、90頁。,今日學界亦稱其為“循吏作家”。(31)張維、梁揚:《嶺西五大家研究》,江蘇古籍出版社2003年版,第224、101頁。呂璜學源姚鼐之徒吳德旋,“宜興吳德旋,嘗受古文之法于姚鼐,璜與德旋交甚密,聞其緒論。故德旋所著初月樓稿中,與璜書論文極詳至。璜文于紆回百折之中,復有崚嶒離合之勢。大吏聘掌秀峰講席?!?32)繆荃孫:《續(xù)文苑底稿》,文獻編號:701005422,第29、91、91—92、92、90頁?!独m(xù)文苑底稿》之《吳德旋傳》稱,“自桐城方苞以古文法授劉大櫆,大櫆授姚鼐,鼐授諸弟子,益廣且遠,獨德旋于姚鼐在師友之間。德旋名位遂不顯,然同時如惲敬、陸繼輅、呂璜、周凱輩,莫不拱手推重?!?33)③④⑤⑥繆荃孫:《續(xù)文苑底稿》,文獻編號:701005418,第143、143、159、159、164、58、58—59頁。《文苑傳》對吳德旋為文評價頗高,以司馬遷、班固相比擬,“以古文名天下幾二十年,所自喜在敘事文字,簡嚴變化,幾欲上接馬班,乘祚而下,不足多也。雜著及書序記之文,猶自謂不逮歸方,其自抑如此?!?34)③④⑤⑥繆荃孫:《續(xù)文苑底稿》,文獻編號:701005418,第143、143、159、159、164、58、58—59頁。呂璜歸里后,延續(xù)桐城派書院講學的傳統,造福地方。清史引用曾國藩“由是桐城宗派,衍于粵西”之言,為嶺西一支開宗立派,而“粵人之治古文者,嶄然杰出矣?!?35)繆荃孫:《續(xù)文苑底稿》,文獻編號:701005422,第29、91、91—92、92、90頁。朱琦則求學于梅曾亮,“琦工古文詞,與梅曾亮、邵懿辰相上下。于文學桐城,能自以才力充拓之?!?36)繆荃孫:《續(xù)文苑底稿》,文獻編號:701005422,第29、91、91—92、92、90頁。
嶺西諸人植根程朱理學,發(fā)為文章。呂璜、朱琦二人均推崇理學家臨桂陳宏謀,朱琦“銳志潛學,慕其鄉(xiāng)大學士陳宏謀之為人,思以學術勵當世”(37)②③④繆荃孫:《續(xù)文苑底稿》,文獻編號:701005422,第89、91、90、93頁。,呂璜“嘗服膺其鄉(xiāng)先哲陳宏謀‘學問須看勝我者,境遇須看不及我者’二語,以自治,即以誨人”。(38)②③④繆荃孫:《續(xù)文苑底稿》,文獻編號:701005422,第89、91、90、93頁。朱琦為詩文,“植體經訓,原本忠孝,故常沛然有余”(39)②③④繆荃孫:《續(xù)文苑底稿》,文獻編號:701005422,第89、91、90、93頁。,王拯則“嘗與同鄉(xiāng)朱琦、龍啟瑞治術業(yè)相高,游處講席,最號為有名。其所為文雅若斂退,無瑰瑋桀特之觀,而類情指事,啴諧通恕,肖其心之所自出,而寓于不敝”。(40)②③④繆荃孫:《續(xù)文苑底稿》,文獻編號:701005422,第89、91、90、93頁。
《續(xù)文苑底稿》對桐城派史的書寫有重要意義。首先該書確定桐城派名義,再度肯定桐城派古文正統地位。其次,它以姚鼐弟子為中心,通過記述姚門四杰,寫出了桐城派代有傳人。第三,它記載桐城派擴及詩文重鎮(zhèn)江蘇,并遠播嶺西等?!独m(xù)文苑底稿》通過學脈和地域刻畫了全國性古文派別桐城派的興盛局面。
除了人脈,清史《文苑傳》對桐城文的記載亦是重點?!稓J定國史文苑傳》記載的桐城諸人古文呈現了清雅醇正的特點,既符合清廷對本朝古文的政治定位,也體現了對某種古文做法的肯定。《續(xù)文苑底稿》踵事增華,除記載桐城派學脈流衍,也記載了桐城后學在文章和學術方面的變革新貌。
學界習知,桐城派堅持程朱理學傳統,繼承了韓愈、歐陽修以來文以載道的古文,以方苞“學行繼程朱之后,文章在韓歐之間”為典型。姚鼐提出“義理、考據、辭章”三者合一,堅守了以孔孟之道、程朱之義充實文章的原則;他提出了古文的陽剛美和陰柔美的美學原則,示后學以古文軌轍。這些都是對古文理論的發(fā)展。但是桐城文因強調清雅,也有落入形式主義窠臼的問題。如方苞、劉大櫆和姚鼐之文,也有如常州惲敬批評的格局卑下,氣弱辭鄙,內容空疏等不足。
桐城后學對桐城文有多方革新,今人多有關注。但學界未注意到,《續(xù)文苑底稿》在19世紀晚期就記載了桐城后學在危機時代力圖振拔,對桐城古文糾偏補敝之功。該書記載桐城諸人堅持程朱理學,又兼收并蓄,或學漢學之長,或以經世之學充實學術。他們糾正了桐城末流偏枯薄弱的弊病,開創(chuàng)了桐城古文的新局面。
這方面姚瑩和管同的記載是典型。《姚瑩傳》稱傳主繼承并發(fā)展了姚鼐學術及古文傳統,學有根柢。但是姚瑩并不滿足于做經生,他致信友人曰,“要端有四:曰義理也,經濟也,文章也,多聞也。四者明貫謂之通儒,其次則擇一而執(zhí)之,可以自立矣?!?41)姚瑩:《與吳岳卿書》,《續(xù)修四庫全書》第1512冊,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年版,第449頁。這是對姚鼐“義理、考據、辭章”的創(chuàng)新,為桐城派文論注入了新內容。姚瑩志在經世濟民,故“文章善持論,指陳時事利害,慷慨深切。異乎世以苶若枯澀為學桐城者。”(42)⑦⑧⑨⑩繆荃孫:《續(xù)文苑底稿》,文獻編號:701005418,第128、159、143、128、143、143、143—151、151—158頁。姚瑩以經世實學充實古文,開拓新路。
管同為文關注“經濟”,世稱豪杰。他也繼承發(fā)揚了姚鼐“義理、考據、辭章”三分說,撰有“《余七經紀聞》《孟子年譜》《文中子考》《戰(zhàn)國地理考》”(43)⑦⑧⑨⑩繆荃孫:《續(xù)文苑底稿》,文獻編號:701005418,第128、159、143、128、143、143、143—151、151—158頁。等書,頗有考據學成就。管同“少負經世志,為學不守章句”(44)⑦⑧⑨⑩繆荃孫:《續(xù)文苑底稿》,文獻編號:701005418,第128、159、143、128、143、143、143—151、151—158頁。,格外偏愛經世之學,與姚瑩的“不好經生章句”(45)⑦⑧⑨⑩繆荃孫:《續(xù)文苑底稿》,文獻編號:701005418,第128、159、143、128、143、143、143—151、151—158頁。相類。其古文“欲煉氣于骨”(46)⑦⑧⑨⑩繆荃孫:《續(xù)文苑底稿》,文獻編號:701005418,第128、159、143、128、143、143、143—151、151—158頁。,與姚瑩一樣,糾正了桐城文派末流疲弱“啽婀苶弱”(47)⑦⑧⑨⑩繆荃孫:《續(xù)文苑底稿》,文獻編號:701005418,第128、159、143、128、143、143、143—151、151—158頁。之病?!豆芡瑐鳌分休嬩泜髦鲀煞葑鄷w現其學術與文章。該傳和《史記》《漢書》某些傳記寫法相仿,以奏疏為骨干。桐城派以文章著稱,政論奏議正可見古文致用?!堆燥L俗書》(48)⑦⑧⑨⑩繆荃孫:《續(xù)文苑底稿》,文獻編號:701005418,第128、159、143、128、143、143、143—151、151—158頁。直指清朝所面臨的問題,蓋因教化不興、風俗不正,其弊與治亂高度相關,而風俗問題的根本在于“好諛而嗜利”,惟有天子親為表率,勉力節(jié)儉并廣開言路,方可“風俗正然后倫理明,倫理明然后忠義作”。更引證嘉慶十八年河南天理教起義,以佐證觀點?!痘I積貯書》(49)⑦⑧⑨⑩繆荃孫:《續(xù)文苑底稿》,文獻編號:701005418,第128、159、143、128、143、143、143—151、151—158頁。直指京城儲備,“京師者天下之大本,積貯者國家之大務”。管同指出當時清朝的倉儲窘境,與乾隆盛世的“京倉之粟,陳陳相因,以數計之,蓋可支二十余歲”之勢相去甚遠。管同揭明匠米與恩米的巨大耗損,恩惠群體不斷膨脹,終為國家財政帶來巨大隱患。管同亦明官場制衡規(guī)矩,“論者或謂匠米可減也,減恩米恐非圣世所宜行,臣請有以折之”,以減匠米恩米之“五利”為現實關懷。本傳頗有《史記·屈原賈生列傳》的氣象,桐城派重視《史》《漢》文章,現在擬《史》《漢》之文寫桐城學人,頗有意趣。該文未專門記載管氏具體為政舉措與成績,通過奏議將其經世之學和文章之用體現得淋漓盡致?!独m(xù)文苑底稿》所載管同以經世實學作應時致用之古文,彰顯了桐城文的經世面貌和正宗地位。
劉開“年十四,上書同邑姚鼐,鼐曰:‘此子他日當以古文名家,方苞劉大櫆之墜緒,賴以復振?!_因從姚鼐學?!?50)②③④⑦⑧⑨⑩繆荃孫:《續(xù)文苑底稿》,文獻編號:701005418,第159—160、160、162、162、163—164、164、164、164—165頁。傳文引用其大段對于“義理”的論述,其中含有對于治世中義理束縛人性的觀點,“夫言理者,由寬而入密,亦勢所必至,而其失也遠乎人情”(51)②③④⑦⑧⑨⑩繆荃孫:《續(xù)文苑底稿》,文獻編號:701005418,第159—160、160、162、162、163—164、164、164、164—165頁。,頗為通達。劉開堅持理學立場(52)②③④⑦⑧⑨⑩繆荃孫:《續(xù)文苑底稿》,文獻編號:701005418,第159—160、160、162、162、163—164、164、164、164—165頁。,反對漢宋學術門戶(53)②③④⑦⑧⑨⑩繆荃孫:《續(xù)文苑底稿》,文獻編號:701005418,第159—160、160、162、162、163—164、164、164、164—165頁。,強調師法孔子,并認為漢宋之別是后人構建,門戶之別無益于學術文章之發(fā)展?!独m(xù)文苑底稿》所勾勒的桐城派諸人,不參與所謂漢宋之爭。
梅曾亮師從姚鼐,為文由駢入散,改守義法。“少時文喜駢儷,既游姚鼐門,與管同友善,同輒規(guī)之。始頗持所業(yè)相抗,已乃一變?yōu)楣盼脑~。義法一本桐城,稍參以歸太仆,居京師二十余年,篤老嗜學?!?54)⑥繆荃孫:《續(xù)文苑底稿》,文獻編號:701005422,第25頁。“既以文名輦轂,有后進謁于京邸者,戒以長安居大不易,惟擇交游、端言行、勤讀書三言而已。”(55)⑥繆荃孫:《續(xù)文苑底稿》,文獻編號:701005422,第25頁。
江蘇婁縣姚椿堅持程朱理學,但重視實學,講求漢宋兼通。姚椿在投身姚鼐門下后,專研程朱理學,對寶應程朱學者朱澤澐尤為推崇。(56)②③④⑦⑧⑨⑩繆荃孫:《續(xù)文苑底稿》,文獻編號:701005418,第159—160、160、162、162、163—164、164、164、164—165頁。理學以外,姚椿亦重視實學,“先后主河南夷山、湖北荊南、松江景賢書院,以實學勵諸生,惟成就人材是急”。(57)②③④⑦⑧⑨⑩繆荃孫:《續(xù)文苑底稿》,文獻編號:701005418,第159—160、160、162、162、163—164、164、164、164—165頁。姚椿繼承了先師姚鼐以書院傳道的治學方式,類似梅曾亮,然地域范圍更廣。他治學兼通漢宋,“椿好學不倦,其解經主兼通漢宋儒,曰譬之釋氏,有宗有教,不可偏廢也”。(58)②③④⑦⑧⑨⑩繆荃孫:《續(xù)文苑底稿》,文獻編號:701005418,第159—160、160、162、162、163—164、164、164、164—165頁。姚椿“論文必舉桐城所稱,曰好學深思,心知其意。又自言曰,文之為用不外四者,曰明道、曰記事、曰考古有得、曰言詞之美。故其選國朝人文,皆本此旨”(59)②③④⑦⑧⑨⑩繆荃孫:《續(xù)文苑底稿》,文獻編號:701005418,第159—160、160、162、162、163—164、164、164、164—165頁。,此一說法,顯然受姚鼐“義理、考據、辭章”之影響,但實用色彩更為濃厚。
《續(xù)文苑底稿》所記桐城派諸傳人,均在學術思想上有所因革,堅守程朱,不廢漢學,注重經世實學,開出桐城文的新局面。
《續(xù)文苑底稿》對桐城派諸人的經世之學的書寫值得重視。今日學界對桐城派諸人的經世特色多有研究,但是1888年成稿的《續(xù)文苑底稿》在記載桐城文人時即以“經世”為主線。作為姚鼐弟子及再傳的一代桐城人,活躍在19世紀上半葉。此時清王朝從盛世衰落,內憂外患接踵而至,從白蓮教起義、天理教民變,到鴉片戰(zhàn)爭,再太平天國運動,后更有洋務運動。桐城學人在危機和變局之中,擁抱經世實學,各有建樹。
繆荃孫纂輯《續(xù)文苑底稿》的時代也強化了經世學色彩。當時中法戰(zhàn)爭爆發(fā),洋務運動正在進行,清廷一時頗有中興之態(tài),經世思想很受重視??傋肟娷鯇O代朝廷立言,重視經世之學。他在纂輯國史的同時,受托為盛宣懷之父盛康編輯《經世文續(xù)編》。此學術好尚與個人實踐與《續(xù)文苑底稿》內容豐贍的經世學記載頗有關系,對此筆者將另文討論。此處僅強調,《續(xù)文苑底稿》對嘉道咸同經世之學多有記載,對桐城派諸人記載有重要影響。
曾國藩號稱晚清中興第一名臣,創(chuàng)立湘軍,權傾朝野?!独m(xù)文苑底稿》成書之時曾氏雖已去世,其巨大影響仍在。曾氏學兼漢宋,非常重視桐城派,使得桐城派在晚清煥發(fā)新的生機。桐城諸人多有投入曾國藩及其湘軍之中者。這點對《續(xù)文苑底稿》的桐城派諸人經世書寫也有影響。
《續(xù)文苑底稿》中的桐城傳人形象,既是文士,更是經世大儒。以“經濟”知名學界的姚瑩為例,今日學者公認其為“桐城文風學風向‘經濟’‘實用’演變的關鍵人物”。(60)參見施立業(yè):《姚瑩與桐城經世派的興起》,《清史研究》2004年第2期。他在鴉片戰(zhàn)爭時期是與龔自珍、魏源、林則徐等人齊名的反侵略的愛國文臣?!独m(xù)文苑底稿》記載的重點正是其經世作為。姚瑩在為人、治學中融合實學色彩,本記言其“慕賈誼、王守仁之為人”(61)③④⑤⑥⑦⑧⑨⑩繆荃孫:《續(xù)文苑底稿》,文獻編號:701005418,第128、123、124、124、128、128、163、163、163、160、160、161頁。,方東樹亦評價其“平居慕賈誼、王文成之為人,故其學體用兼?zhèn)洌粸榭照劇薄?62)方東樹:《東溟文集序》,《清代詩文集匯編》第547冊,第309頁。姚瑩將實學思想融入其文學創(chuàng)作,年少時即見端倪。除了在學術方面引入“經世致用”,姚瑩更以其治績事功著稱。關于姚瑩的具體為政成就,學界研究深入,本文僅就傳記文字試析一二。
《姚瑩傳》主要內容是其經世作為。首先是承平時期的任職?!凹螒c十三年進士,選福建平和縣知縣。以才著,調臺灣縣,署噶瑪蘭通判。坐事落職,因獲盜引見復官。簡發(fā)江蘇,為兩江總督陶澍所薦,擢淮南監(jiān)掣同知,權運使事。未幾特旨命為臺灣道,加按察使銜?!?63)③④⑤⑥⑦⑧⑨⑩繆荃孫:《續(xù)文苑底稿》,文獻編號:701005418,第128、123、124、124、128、128、163、163、163、160、160、161頁。其次是鴉片戰(zhàn)爭時期。姚瑩在臺灣,體察民情,完成《東槎紀略》,抵御英軍。(64)③④⑤⑥⑦⑧⑨⑩繆荃孫:《續(xù)文苑底稿》,文獻編號:701005418,第128、123、124、124、128、128、163、163、163、160、160、161頁。鴉片戰(zhàn)爭以后,姚瑩雖被追責貶謫,然仍有建樹,“旋出之,發(fā)往四川,以同知知州用。兩使西藏,訊乍雅案,補蓬州”。(65)③④⑤⑥⑦⑧⑨⑩繆荃孫:《續(xù)文苑底稿》,文獻編號:701005418,第128、123、124、124、128、128、163、163、163、160、160、161頁。在藏期間,姚瑩完成重要著作《康輶紀行》,進一步展現經世之學。最后姚瑩參與鎮(zhèn)壓太平天國起義,因清軍敗績,力有不逮,遂“辭營務,籌餉湖南,巡撫張亮基奏署湖南按察使,積勞卒于官”(66)③④⑤⑥⑦⑧⑨⑩繆荃孫:《續(xù)文苑底稿》,文獻編號:701005418,第128、123、124、124、128、128、163、163、163、160、160、161頁。,可謂畢生盡職。上述記載多為后代所重視。姚瑩上述經世業(yè)績,《續(xù)文苑底稿》均有記載。其古文造詣反而居于次要。傳文僅強調姚瑩“文章善持論,指陳時事利害,慷慨深切”。(67)③④⑤⑥⑦⑧⑨⑩繆荃孫:《續(xù)文苑底稿》,文獻編號:701005418,第128、123、124、124、128、128、163、163、163、160、160、161頁。立足經世,姚瑩文章學的成就不俗。一個畢生經世的古文家的完整形象,躍然紙上。
姚椿是另外一個例子。姚椿之父姚令儀頗有政績,官至四川布政使。在父親影響下,姚椿喜歡實學。(68)③④⑤⑥⑦⑧⑨⑩繆荃孫:《續(xù)文苑底稿》,文獻編號:701005418,第128、123、124、124、128、128、163、163、163、160、160、161頁。他“以國子監(jiān)生應順天鄉(xiāng)試,才名噪京師,既而連試不售,夷然不為意”。(69)③④⑤⑥⑦⑧⑨⑩繆荃孫:《續(xù)文苑底稿》,文獻編號:701005418,第128、123、124、124、128、128、163、163、163、160、160、161頁。后姚氏“奔馳南北,所至必周覽其山川,交其賢豪長者,乃更求為有用之學。凡河渠農桑漕務邊防,以及閭閻疾苦,無不反復熟籌,稽之史傳,證以游歷,思將大用于世”。(70)③④⑤⑥⑦⑧⑨⑩繆荃孫:《續(xù)文苑底稿》,文獻編號:701005418,第128、123、124、124、128、128、163、163、163、160、160、161頁。姚椿孜孜不倦地追求“有用之學”,堪稱“處江湖之遠”的經世典范。
嶺西桐城派諸人“經世”事功頗為明顯。廣西為太平天國起義發(fā)生地,嶺西桐城派諸儒對此有切膚之感。臨桂朱琦學問卓著,“由翰林改官御史”(71)繆荃孫:《續(xù)文苑底稿》,文獻編號:701005422,第89、89、90、89、89—90、91頁。,官聲極佳,有為政天下的胸襟與智慧,“在臺論章數上,皆天下大計?!?72)繆荃孫:《續(xù)文苑底稿》,文獻編號:701005422,第89、89、90、89、89—90、91頁。朱琦盡忠職守,剛直不阿,“言事每持大體,務恤民,或嫌其迂”。(73)繆荃孫:《續(xù)文苑底稿》,文獻編號:701005422,第89、89、90、89、89—90、91頁。他參與鎮(zhèn)壓太平天國起義,從軍為政,突出特點是知人善任,對張國樑有提攜之恩。(74)繆荃孫:《續(xù)文苑底稿》,文獻編號:701005422,第89、89、90、89、89—90、91頁。按,繆荃孫之父早年效力于張國樑麾下。(75)“咸豐五年乙卯,十二歲:八月二十六日,先母棄養(yǎng)時,先大夫從軍張忠武公國樑營次。”繆荃孫:《藝風老人年譜》,《北京圖書館藏珍本年譜叢刊》第180冊,北京圖書館出版社1999年版,第672頁。朱琦才干得桂良和王有齡肯定。(76)繆荃孫:《續(xù)文苑底稿》,文獻編號:701005422,第89、89、90、89、89—90、91頁。王有齡亦在鎮(zhèn)壓太平天國運動時戰(zhàn)死,但德行為對手嘆服。朱琦是從軍儒生文臣典型之一,剛正勤懇,恪盡職守。當時清廷內外交困,岌岌可危,急需一批如朱琦、王有齡這般的忠心文臣。國史立傳表彰,自是題中應有之義。呂璜號稱“循吏”,今人亦稱其為“循吏”作家,以政績著稱于世?!八鶖嗲в嗒z,無能翻異者,民皆廟祀之”(77)繆荃孫:《續(xù)文苑底稿》,文獻編號:701005422,第89、89、90、89、89—90、91頁。,受民眾推崇,富于經世才干?!独m(xù)文苑底稿》所描繪的嶺西桐城派諸人的經世情懷與實踐,強化了桐城派的經世特色。
劉開論“經世”,則更從學術立場出發(fā),前文已略論之。劉開這種獨特性,蓋因其科場不順,“然亦習舉子業(yè),試輒不利”(78)③④⑤⑥⑦⑧⑨⑩繆荃孫:《續(xù)文苑底稿》,文獻編號:701005418,第128、123、124、124、128、128、163、163、163、160、160、161頁。,然其對“圣人之道”頗有見地。他認為,“夫情勝理則無節(jié),理勝情則難行,圣人知人心不能即安于義也,故文武之道,有張有弛,大學之法,有藏有修,有息有游,凡以使之安于教也”(79)③④⑤⑥⑦⑧⑨⑩繆荃孫:《續(xù)文苑底稿》,文獻編號:701005418,第128、123、124、124、128、128、163、163、163、160、160、161頁。,劉開關注的重點在于“義理”與“人情”之間的平衡,“治天下者,法令簡易,庶民安之,網愈密則奸偽愈生,君子之為學者亦若是而已矣”(80)③④⑤⑥⑦⑧⑨⑩繆荃孫:《續(xù)文苑底稿》,文獻編號:701005418,第128、123、124、124、128、128、163、163、163、160、160、161頁。,他期待一種更為簡單而有力的法令,不使天下民眾被過度束縛。
梅曾亮在京二十余年,對于政治更有感觸。梅氏論政文章彰顯其經濟情懷,本傳輯錄其《民論》《臣事論》《刑論》三篇文章。顧名思義,討論重點在于“民眾”“臣事”及“刑罰”等敏感而核心的問題,此三項恰為治世之道的根本?!睹裾摗?81)②③④繆荃孫:《續(xù)文苑底稿》,文獻編號:701005422,第25—28、28—29、29、29頁。討論治民之道。民眾是統治的基礎。從乾隆朝末期開始,白蓮教起義,讓清廷不堪重負,謀求根本解決隱患,是頭等大事。梅曾亮基于親身經歷建言。他將民眾劃分為“亂民”與“奸民”。梅曾亮強調教化之意義,援引漢代黃巾軍起事的先例,指出禮法若廢,則國將不國,民眾揭竿而起,政權危在旦夕。梅曾亮的此番論述,基于孔子“張而不弛,文武弗能也”之言,是圣人訓導的現實化用。圣人治民,應因勢利導,防微杜漸,“權出于士,而黨錮清流之禍成,權出于民,而左道亂政之禍烈,然則以王者之權,而謂教化不易興者,則妄矣?!泵吩辽鲜鑫恼碌囊娊庹堑湫偷慕浭浪枷搿?/p>
《臣事論》(82)②③④繆荃孫:《續(xù)文苑底稿》,文獻編號:701005422,第25—28、28—29、29、29頁。矛頭直指“天下大患”,對其問題根源抽絲剝繭,“非事勢之盤根錯節(jié)之為患也,非法令不素具之為患也,非財不足之為患也。居官者有不事事之心,而以其位為寄,汲汲然去之,是之謂大患。”他在看到了社會普遍存在的弊病之外,將問題的癥結歸于官員之身,對自己所在的群體展開反思,批判官員不謀其職的行事作風。梅曾亮對州縣之事亦有思考,其言“豪民易治,奸民難知,知之者獨州縣,而今為州縣者,皆苦無權”(83)②③④繆荃孫:《續(xù)文苑底稿》,文獻編號:701005422,第25—28、28—29、29、29頁。,發(fā)聲頗為大膽,是國史所推重的經世精神。其《刑論》(84)②③④繆荃孫:《續(xù)文苑底稿》,文獻編號:701005422,第25—28、28—29、29、29頁。的論述展現也是經世實學,其言切合時政所需,“頗中近日刑部說帖駁案之弊”?!独m(xù)文苑底稿》記載梅曾亮的重點在于經世,這與近人研究結果相通。
綜上,《續(xù)文苑底稿》記載的桐城派文人群體,是清代嘉道經世學的代表。他們是清代從盛世滑向衰世的文臣,深受儒學教化,試圖振衰起敝,走“經世”之路。他們的文章師法桐城先賢,更將文章帶入政壇。從天理教起義到捻軍起義的重大事件,桐城派諸人均未缺席,在奏議、在文章、在沙場經世致用?!独m(xù)文苑底稿》對桐城派的續(xù)寫,重點表彰其“經世”之舉,代表了清廷對于臣子至高無上的肯定。桐城派正統地位在諸人道德文章的書寫中表露無疑。
桐城派經世之學,清末桐城后學已經注意到,方宗誠在《桐城文錄敘》(85)方宗誠:《桐城文錄敘》,《柏堂集次編》,《桐城派名家文集》第9卷,安徽教育出版社2014年版,第114—118頁。中就指出了桐城學人自姚瑩之后多為經濟之學,學界對此也已有研究。 但是前者是桐城后人的私家著述,后者是近百年之后的學術研究,桐城派的經世學的面目之間,有一個中間的斷層?!独m(xù)文苑底稿》對桐城后學的經世之學的記載有重要價值,該書第一次在清朝正式將經世學作為重要學術思潮,而且把桐城派與經世實學關系作了肯定,把方宗誠等私人的頌揚,升格為官方正史的表彰。
清史《續(xù)文苑底稿》對桐城派史的續(xù)寫意義重大?!稓J定國史文苑傳》在清廷國史中確立桐城派正宗地位,《續(xù)文苑底稿》更上層樓,將“桐城派”名義正式載入國史,代表清廷進一步強化桐城派正統地位。《續(xù)文苑底稿》立6位桐城派人物為正傳,在各派別中人數最多。加上《欽定清史文苑傳》已經立傳的5人,桐城派陣容更加整齊?!独m(xù)文苑底稿》重點記載桐城派姚鼐一脈,其傳人分布于安徽和江蘇,更遠播嶺西,彰顯了桐城派正統地位。
《續(xù)文苑底稿》同時記載了桐城派后學在古文創(chuàng)作方面的成就。姚鼐的弟子們不僅僅是守成,他們在古文創(chuàng)作方面繼承了前輩義法,糾正了當世以“苶若枯澀”為桐城文的弊病。在思想上,桐城派諸傳人堅持遵奉程朱理學,對漢學則兼收并蓄,學術修養(yǎng)的加深,保證了桐城文的活力,彰顯了古文正統派的力量?!独m(xù)文苑底稿》對桐城派古文風格的記載比后世學者認識的要早?!独m(xù)文苑底稿》進一步突出嘉道以還桐城派諸人學術思想的變化。在內憂外患的時代,“經世”思潮成為國史記載的桐城派的思想特色。桐城諸人以經世實學濟世,維護清廷統治。桐城派不僅是文人群體,更是重要的文臣,在國史中分量極重。
《續(xù)文苑底稿》對桐城派的續(xù)寫可見繆荃孫纂輯之功,他實際代清廷高層,為桐城派加持??娷鯇O的漢學立場對桐城派史的寫作有影響,他改寫或弱化了桐城派諸人反對漢學的形象,塑造了桐城派接受漢學的面相??娷鯇O的學術取向與桐城派諸人的理學立場不同,但不影響他對桐城派諸人經世之學的肯定。崇尚經世的時代風潮對繆荃孫也有影響。清廷集中纂輯清史《儒林傳》《文苑傳》第四稿期間,正是中法戰(zhàn)爭前后,洋務運動興盛之時,繆荃孫受盛宣懷之托為盛康編纂《皇朝經世文續(xù)編》。這種時代思潮影響了清史《續(xù)文苑底稿》的學術記載?!独m(xù)文苑底稿》有對清朝經世學的系統記載,本人另有研究??娷鯇O是常州人,清史《續(xù)文苑底稿》書寫了一個和桐城派相抗的常州(文)派,即多記載了惲敬、李兆洛、陸繼輅等人的經世作為。 相應地,該書桐城派的記載也呈現了經世學的影響。《續(xù)文苑底稿》是桐城派史的重要文獻,顯示桐城派在國史確立了正統地位,這一立場為后續(xù)清史《文苑傳》所繼承。清史《文苑傳》在桐城派學術史乃至清代文章學史總體形成過程中有重要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