賈雯鶴
(四川省社會科學院 神話研究院,四川 成都 610072)
《山海經(jīng)》是一部富有神話色彩的先秦古籍[1],全書篇幅不長,不到三萬一千字,但內(nèi)容豐富,具有極高的文獻價值,是諸多學科需要參考利用的重要典籍。晉代郭璞首先為《山海經(jīng)》作注。郭璞博學多識,尤精文字訓詁,曾為《穆天子傳》《爾雅》《方言》等典籍作注。由于郭氏學識精深,加之距離先秦時代較近,《山海經(jīng)》的很多古言古義,其尚能作出正確理解和注釋。因此,《山海經(jīng)》的郭注顯得彌足珍貴,可以這樣說,如果沒有郭注,我們對《山海經(jīng)》理解的正確性將大打折扣。然而典籍在流傳過程中,會不斷產(chǎn)生訛脫倒衍的文獻錯誤。流傳至今的《山海經(jīng)》經(jīng)文及郭璞注文中的文獻錯誤較多,影響到這部重要典籍的準確使用。前人雖在《山海經(jīng)》文獻錯誤校正方面做了大量工作,糾正了不少文獻錯誤,但經(jīng)過仔細研讀,發(fā)現(xiàn)其中未經(jīng)前人校正的文獻錯誤和后世注家的誤解之處還有不少,筆者也曾撰寫系列論文予以揭示[2-14]?,F(xiàn)以通行的阮元瑯嬛仙館本郝懿行《山海經(jīng)箋疏》為底本,再對此類問題提出個人看法,以就教于方家。
1.又北水行五百里,流沙三百里,至于洹山,其上多金、玉。三桑生之,其樹皆無枝,其高百仞。百果樹生之。(《北次二經(jīng)》)
經(jīng)文說“其樹皆無枝”,與《山海經(jīng)》的行文體例不合?!渡浇?jīng)》行文都說“其木”,不說“其樹”。從漢語史的角度看,先秦時期表示“樹木”這個概念基本都用“木”字,而“樹”字最初是表示“栽種”的動詞義,后來慢慢才有表示“樹木”的名詞義。《山經(jīng)》統(tǒng)一用“木”字來表示“樹木”,顯示該書成書時代不會太晚。整個《山經(jīng)》部分,共有200多個“木”字用來表示“樹木”這個名詞義,而只有本節(jié)經(jīng)文用了兩個“樹”字來表示“樹木”這個名詞義,違背了《山經(jīng)》的文例,顯然有誤。我們再看“三?!?,“三?!痹凇渡胶=?jīng)》一書中多次出現(xiàn),顯示它是一個樹名的專稱,而不是表示“三株桑樹”的泛稱。換言之,“三桑”是一株樹,其名稱如同“三奈”一樣,“三”并不表述數(shù)量?!叭!奔热皇且恢陿洌匀徊荒苡谩敖浴弊謥肀硎??!逗M獗苯?jīng)》云:“三桑無枝,在歐絲東。其木長百仞,無枝?!薄洞蠡谋苯?jīng)》云:“有三桑,無枝?!薄盁o枝”上皆不加“其樹皆”三字,而元鈔本《山海經(jīng)》①元代曹善手抄本《山海經(jīng)》,今藏臺北故宮博物院,下同,不再出注。正無“其樹皆”三字,可知“其樹皆”三字必為后人旁記之文,應據(jù)元鈔本刪。郭璞注《海外北經(jīng)》云:“言皆長百仞也。”[15]318已然誤讀“三?!睘椤叭晟洹币樱笕嘶驌?jù)郭注旁記“其樹皆”三字于文側,傳寫誤入經(jīng)文耳。
“百果樹生之”,《海外北經(jīng)》云:“平丘在三桑東,爰有遺玉、青馬、視肉、楊柳、甘柤、甘華,百果所生。”《海外東經(jīng)》云:“丘,爰有遺玉、青馬、視肉、楊柳、甘柤、甘華,甘果所生,在東海,兩山夾丘,上有樹木。一曰嗟丘。一曰百果所在?!薄鞍俟毕陆圆痪Y“樹”字,可知原文當作“百果生之”,“樹”字必為衍文。
通過上文的分析,可以證明本節(jié)經(jīng)文的兩處“樹”字都屬于后人妄加的衍文。同時,這與《山經(jīng)》表示“樹木”只用“木”字的文例正好吻合。
2.又東北二百里,曰龍侯之山,無草木,多金、玉。決決之水出焉,而東流注于河,其中多人魚,其狀如魚,四足,其音如嬰兒,食之無癡疾。(《北次三經(jīng)》)
郝懿行疏:“《說文》云:‘癡,不慧也?!吨猩浇?jīng)》云:‘魚,食者無蠱疾?!c此異。”[15]129“癡”,金陵本《本草綱目》卷四十四“魚”條引此經(jīng)作“瘕”[16]1634,應據(jù)改?!蹲C類本草》卷二十“鮧魚”,陶隱居注云:“又有人魚,似鳀而有四足,聲如小兒,食之療瘕疾。”[17]王引之《經(jīng)義述聞》卷二十八“鯢大者謂之鰕”條引此經(jīng)即據(jù)《證類本草》改作“瘕”[18]。《南山首經(jīng)》山“多育沛,佩之無瘕疾”,郭注云:“瘕,蟲病也”[15]6。故此不復出注,若作“癡”,則當有注也?!笆持疅o瘕疾”與《中山經(jīng)》“食者無蠱疾”正合。又“人魚即鯢”,《爾雅·釋魚》云“鯢,大者謂之鰕”[19]854,上引陶隱居云“人魚食之療瘕疾”,鰕、瘕音同,食鰕魚則可以治療瘕疾,疑此療效實出于巫術思維之聯(lián)想耳。
金陵本《本草綱目》卷四十四“鯢魚”條引此經(jīng)作“食之已疫疾”[16]1635,“食之已疫疾”蓋引自《山海經(jīng)圖》也。胡文煥《山海經(jīng)圖》卷上“人魚”條圖說云:“龍侯山,王決之水出焉,東注于河,中多人魚,狀如()而四足,聲如小兒啼,食之療疫疾?!雹賲⒁姾臒ā渡胶=?jīng)圖》,今藏國家圖書館,下同,不再出注。《三才圖會·鳥獸》卷六“人魚”條同。“決決”重文,古作“”,因又誤作“王決”,蓋誤認重文符號“二”作“王”也。
3.東北二百里,曰馬成之山?!续B焉,其狀如烏,首白而身青足黃,是名曰鶌鶋,其鳴自詨,食之不饑,可以已寓。(《北次三經(jīng)》)
“鶌鶋”,郭璞注:“屈居二音。或作‘鳴’?!焙萝残惺瑁骸啊稜栄拧吩疲骸婙F,鶻鸼?!所婛壱杉殆婙F也,聲轉字變,經(jīng)多此例,唯白首為異耳。孫炎注《爾雅》云:‘鶻鸼,一名鳴鳩。’故此經(jīng)郭云‘或作鳴’?!盵15]129-130經(jīng)文“鶌鶋”,元鈔本作“鶌居”,《太平御覽》卷九二八引同。元鈔本、《藏經(jīng)》本郭璞《山海經(jīng)圖贊》小題與正文俱作“鶌居”,元鈔本《圖贊》云:“鶌居如烏,青身黃足。食之不饑,可以辟谷。厥肉惟珍,配彼丹木”[20]18。郭注“屈居二音”,元鈔本作“音屈原”,即“音屈原之屈”之義,則單為“鶌”字注音。郭注“鳴”,元鈔本作“鴗”,“居”或作“”,故“鴗”當為“鶋”字之形訛。蓋經(jīng)文當從元鈔本作“鶌居”,郭璞《圖贊》正作“鶌居”可證。今本從或本作“鶌鶋”,注文本作“或作‘鶋’”,捍格難通,后人遂改注文“鶋”為“鳴”矣。郝氏據(jù)誤本,曲為之說,故不可從。
4.又東北二百里,曰天池之山?!瓭扑鲅?,潛于其下,其中多黃堊。(《北次三經(jīng)》)
郭璞注:“堊,土也?!盵15]131堊見于《西次二經(jīng)》大次之山,郭璞已注,此不應再注。元鈔本無郭注,可知今本當為后人旁記之文而誤成郭注。
5.又東三百里,曰陽山,其上多玉,其下多金、銅?!羲鲅?,而南流注于河。其中有?父之魚,其狀如鮒魚,魚首而彘身,食之已歐。(《北次三經(jīng)》)
吳承志《山海經(jīng)地理今釋》云:“經(jīng)文‘金’字當在‘玉’上,傳寫誤脫于下?!雹趨⒁?922年南林劉承干求恕齋刻吳承志《山海經(jīng)地理今釋》本,下同,不再出注。此經(jīng)“金、銅”不連文,故吳氏以為“金”字當在“玉”上,即作“其上多金、玉,其下多銅”。《北次三經(jīng)》少山,“其上有金、玉,其下有銅”,有、多義近,可為吳說之證。然此經(jīng)“其上多玉,其下多銅”及“其上多玉,其下多金”之句式皆多見,似今本“金、銅”二字當衍一字。
經(jīng)文言“如鮒魚”,根據(jù)此經(jīng)文例,即言其軀干如鮒魚。然而又云“彘身”,即軀干如彘,則自相矛盾,當有誤也。疑“彘身”為“彘耳”之誤,《北山首經(jīng)》北岳之山,“有獸焉,其狀如牛而四角,人目彘耳,其名曰諸懷”,正有“彘耳”一詞。郭璞《山海經(jīng)圖贊》云“父魚首,厥體如豚”[20]18,似郭璞所見本已誤?!逗?nèi)南經(jīng)》“離耳”,原文當作“離身”,然據(jù)郭注,則郭璞所見本已誤作“離耳”,誤與此同。
6.又東三百五十里,曰賁聞之山,其上多蒼玉,其下多黃堊,多涅石。(《北次三經(jīng)》)
郝懿行疏:“即礬石也?!痘茨稀m真訓》云:‘以涅染緇?!哒T注云:‘涅,礬石也。’《本草經(jīng)》云:‘礬石,一名羽涅。’《別錄》云:‘一名羽澤?!段鞔味?jīng)》女床之山,‘多石涅’,郭氏注誤,當移于此?!盵15]32郝說非也,女床山之“石涅”,當為“涅石”之誤,故郭氏于其下作注,此自不應再注。
7.又東北三百里,曰教山。……是山也,廣員三百步。(《北次三經(jīng)》)
“三百步”之“三”,畢沅《山海經(jīng)新校正》作“二”[21]41?!叭?,日本內(nèi)閣文庫藏黃晟本作“”,“三”字最上橫劃模糊,易誤認為“二”字,可知畢氏《山海經(jīng)新校正》所據(jù)底本即為此黃晟本。又國家圖書館所藏翁同書手校黃晟本,“三”字則清晰可辨。
8.又南三百里,曰景山,南望鹽販之澤,北望少澤,其上多草藷藇,其草多秦椒,其陰多赭,其陽多玉。有鳥焉,其狀如蛇而四翼,六目三足,名曰酸與,其鳴自詨,見則其邑有恐。(《北次三經(jīng)》)
經(jīng)文“其上多草藷藇,其草多秦椒”,出現(xiàn)了兩個“草”字,文涉重復。畢沅《山海經(jīng)新校正》改作“其上草多藷藇,多秦椒”[21]42,然檢此經(jīng),皆無“其上草多”的句式,可知畢改非是。
《水經(jīng)·涑水注》《太平御覽》卷八六五引此經(jīng)作“其草多藷藇、秦椒”,《證類本草》卷六、《爾雅翼》卷六“藷藇”條、《本草綱目》卷二十七“薯蕷”條引作“其草多藷藇”。《太平寰宇記》卷四十六“聞喜縣景山”引此經(jīng)作“景山,草多藷藇、薯蕷、秦椒”,“薯蕷”當為注文。參合觀之,此文當作“其草多藷藇、秦椒”,或作“其草多藷藇,多秦椒”,此經(jīng)兩種句式皆有其例:《中次五經(jīng)》升山,“其草多藷藇、蕙,多寇脫”;《中次六經(jīng)》陽華之山,“其草多藷藇,多苦辛”;《中次十二經(jīng)》堯山,“其草多藷藇、”。
“見則其邑有恐”,郭璞注:“或曰‘食之不醉’”[15]134。郭璞《山海經(jīng)圖贊》云:“景山有鳥,稟形殊類。厥狀如蛇,腳三翼四。見則邑恐,食之不醉?!盵22]據(jù)《圖贊》,則“食之不醉”四字本在經(jīng)文,否則郭璞無緣知“食之不醉”也。今本郭注當為后人據(jù)《圖贊》而作旁記之文,傳寫誤成郭注。
9.又北百二十里,曰敦與之山,其上無草木,有金、玉。溹水出于其陽,而東流注于泰陸之水;泜水出于其陰,而東流注于彭水。槐水出焉,而東流注于泜澤。(《北次三經(jīng)》)
“泜水”,郭璞注:“音抵肆也”[15]144。汪紱《山海經(jīng)存》云:“泜,音抵。”①參見清光緒二十一年橅立雪齋原本石印本汪紱《山海經(jīng)存》。郭注當為讀若注音,即“音抵肆之抵”,宋章如愚《群書考索·續(xù)集》卷四十九云:“西北之兵沉勁,其失也抵肆。東南之兵囂亂,其得也剽銳?!痹n本郭注作“音□”,空圍疑作“抵”字,汪本作“音抵”可證。文淵閣《四庫全書》本郭注作“音抵肆反”,蓋不知此為讀若注音而妄改為反切注音也。
王崇慶《山海經(jīng)釋義》云:“此謂泜水出于其陰,指泰陸之南而言。曰東流注于彭水,亦泜水也。曰水出焉,則出于彭水也。三水委折,必分別始悉。”②參見明嘉靖刻王崇慶《山海經(jīng)釋義》,今藏國家圖書館。王說非也,“泜水出于其陰”,指出于敦與山之陰。此經(jīng)溹水、泜水、槐水皆出于敦與山?!吨写瘟?jīng)》陽華之山,“楊水出焉,而西南流注于洛,其中多人魚。門水出焉,而東北流注于河,其中多玄。姑之水出于其陰,而東流注于門水,其上多銅。”亦為三水同出一山,可證。
“泜澤”之“泜”即上文“泜水”,“澤”字疑衍,吳本經(jīng)文正無“澤”字,是也。
10.又北山行五百里,水行五百里,至于饒山。
(《北次三經(jīng)》)
吳承志《山海經(jīng)地理今釋》云:“經(jīng)例止言‘水行’,不言‘山行’,此文‘山’‘水’二字當互易,‘山行’別乎‘水行’而言之也。水行五百里,謂自燕山北麓順 水行五百里。山行五百里,謂自水下流登陸于山行又五百里?!眳鞘险f此經(jīng)“山”“水”二字當互易,實際上不能成立。水可言行,山不可言行,可知“山行”云者必誤,此經(jīng)當作“又北水行五百里”,“山行五百里”五字當為涉下文而誤衍。下文云“又北水行五百里,至于雁門之山,無草木”;《西次三經(jīng)》云“西水行百里,至于翼望之山,無草木,多金、玉”,皆與此經(jīng)句式一致,可證。
清代經(jīng)學家呂調陽《五藏山經(jīng)傳》無“曰”字,云:“此下舊衍‘曰’字?!雹賲⒁娗骞饩w十四年葉長高《觀象廬叢書》本呂調陽《五藏山經(jīng)傳》?!段魃绞捉?jīng)》云:“又西二百五十里,曰騩山,是錞于西海?!薄侗贝味?jīng)》云:“又北三百里,曰敦題之山,無草木,多金、玉,是錞于北海?!薄稏|山首經(jīng)》云:“又南三百里,曰竹山,錞于江?!薄吨写纹呓?jīng)》云:“又北三十里,曰嬰梁之山,上多蒼玉,錞于玄石?!笨芍板T于”前皆不綴“曰”字,故呂氏以為“曰”字衍。然細審文例,“錞于”前皆有主語,若此經(jīng)“曰”字為衍文,則“錞于”前無主語,且此經(jīng)無山名,故呂說非也。
我們認為,“錞于”二字當為衍文,下節(jié)云:“凡《北次三經(jīng)》之首,自太行之山以至于毋逢之山”。正作“毋逢之山”,無“錞于”二字可證。因此,此經(jīng)當作“又北五百里,曰毋逢之山。北望雞號之山,其風如。西望幽都之山,浴水出焉”?!赌洗味?jīng)》云:“又東五百里,曰浮玉之山,北望具區(qū),東望諸毗?!薄段鞔稳?jīng)》云:“又西北三百七十里,曰不周之山。北望諸毗之山,臨彼岳崇之山,東望泑澤,河水所潛也?!薄侗贝稳?jīng)》云:“又南三百里,曰景山,南望鹽販之澤,北望少澤?!苯耘c此經(jīng)句式一致,亦可為證。
12.又南三百里,曰栒狀之山,其上多金、玉,其下多青碧、石。(《東山首經(jīng)》)
王念孫校刪“石”字②參見王念孫《山海經(jīng)》手校本,今藏國家圖書館。,是也。此經(jīng)“青碧”多見,其下皆不綴“石”字?!侗鄙绞捉?jīng)》云:“又北三百里,曰帶山,其上多玉,其下多青碧?!薄侗贝稳?jīng)》云:“又東二百里,曰蟲尾之山,其上多金、玉,其下多竹,多青碧?!庇衷疲骸坝直蔽灏倮?,曰碣石之山?!渖嫌杏瘢湎露嗲啾??!苯钥蔀樽C。今本“石”字當涉“碧”字而誤衍。
13.又東十五里,曰涹山,其上多赤銅,其陰多鐵。(《中山首經(jīng)》)
此經(jīng)皆“上”“下”對舉,《中次七經(jīng)》少室之山,“其上多玉,其下多鐵”;《中次九經(jīng)》岐山,“其上多白金,其下多鐵”,皆可為證,因此“其陰多鐵”當為“其下多鐵”之誤。
14.凡薄山之首,自甘棗之山至于鼓鐙之山,凡十五山,六千六百七十里。歷兒,冢也,其祠禮毛太牢之具,縣以吉玉。其余十三山者,毛用一羊縣,嬰用桑封,瘞而不糈。(《中山首經(jīng)》)
《山經(jīng)》在講到對諸山祭祀的時候,經(jīng)常出現(xiàn)“毛”字,學者早已指出“毛”是“屯”的訛字,“屯”是“皆”的意思[23]。
袁珂先生《山海經(jīng)校注》于“縣以吉玉”下注云:“例以下文‘縣嬰’,疑此處‘縣’下脫‘嬰’字?!盵24]121是將下文“毛用一羊縣,嬰用桑封”讀作“毛用一羊,縣嬰用桑封”,因此以為“縣嬰”連文,故此“縣”下亦應有“嬰”字。到了《山海經(jīng)校譯》一書,袁先生就將經(jīng)文“縣以吉玉”直接改作“縣嬰以吉玉”,并注云:“原‘縣’下無‘嬰’字,江紹原謂嬰系以玉獻神之專稱,準下文‘縣嬰用藻珪’句例,補‘嬰’字”[25]。因為江紹原《中國古代旅行之研究》認為此經(jīng)“桑封”是“藻珪”之誤,所以他就據(jù)以改“桑封”為“藻珪”。
“其余十三山者,毛用一羊縣,嬰用桑封,瘞而不糈”,袁珂先生標點為“其余十三山者,毛用一羊,縣嬰用桑封,瘞而不糈”[24]121。或是受到袁先生標點的影響,今所見標點本《山海經(jīng)》大都如此標點。如果如此標點,以“縣”字屬下讀,那么“毛用一羊”的意思就是“皆用一羊”,用一羊做什么呢?語意未完。因此,“縣”字只能屬上讀,作“毛用一羊縣”。“縣”是什么意思呢?郭璞注:“縣,祭山之名也,見《爾雅》。”“毛用一羊縣”就是都用一只羊進行縣祭。
我們再看“嬰”字,在用到祭祀時都是單用,從來不和其他動詞連用。《西山首經(jīng)》云:“嬰以百珪百璧?!惫弊ⅲ骸皨?,謂陳之以環(huán)祭也。”[15]50可知“嬰”和“縣”一樣都是祭祀的專稱,都作動詞用?!稏|次二經(jīng)》云:“其祠毛用一雞祈,嬰用一璧瘞?!薄捌怼弊鲃釉~,不和“嬰”字連讀?!吨写稳?jīng)》云:“其祠泰逢、熏池、武羅皆一牡羊副,嬰用吉玉?!惫弊ⅲ骸案?,謂破羊骨磔之以祭也,見《周禮》。”[15]195“副”作動詞,亦不和“嬰”字連讀?!吨写挝褰?jīng)》云:“其祠禮太牢,嬰用吉玉。……其祠用稌、黑犧、太牢之具、糱釀;干儛,置鼓;嬰用一璧?!瓔胗眉?,采之,饗之?!薄吨写纹呓?jīng)》云:“其祠毛牷用一羊羞,嬰用一藻玉瘞?!潇糁沃?,嬰以吉玉?!薄墩f文》云:“羞,進獻也?!薄靶摺弊鲃釉~,亦不和“嬰”字連讀?!吨写伟私?jīng)》云:“其祠用一雄雞祈,瘞用一藻圭,糈用稌。驕山,冢也,其祠用羞酒、少牢祈瘞,嬰毛一璧?!薄吨写尉沤?jīng)》云:“其祠之羞酒、少牢具,嬰毛一吉玉。熊山,席也,其祠羞酒、太牢具,嬰毛一璧。”《中次十經(jīng)》云:“其祠之少牢具,羞酒祠,嬰毛一璧瘞。騩山,帝也,其祠羞酒、太牢具?!薄吨写问唤?jīng)》云:“堵山、玉山,冢也,皆倒祠,羞毛少牢,嬰毛吉玉?!薄吨写问?jīng)》云:“其祠皆肆瘞,祈用酒,毛用少牢,嬰毛一吉玉。洞庭、榮余山,神也,其祠皆肆瘞,祈酒太牢祠,嬰用圭璧十五,五采惠之?!睆纳衔膩砜?,“嬰”字作為祭祀的專稱,都是單用,即使它前面有動詞如“祈”“副”“羞”等,都從不和前面的動詞連讀。
因此我們認為“縣嬰”連讀是錯誤的,只有讀成“毛用一羊縣,嬰用桑封,瘞而不糈”,方才與《山經(jīng)》的文例符合。既然“縣嬰”不能連讀,那么將“縣以吉玉”理校為“縣嬰以吉玉”,自然是不能成立的。此外,《爾雅·釋天》云:“祭山曰庪縣”。郭璞注:“或庪或縣,置之于山。《山海經(jīng)》曰‘縣以吉玉’是也?!盵19]584所引《山海經(jīng)》與今本同。郭璞既是《爾雅》的注者,又是《山海經(jīng)》的注者,他引用《山海經(jīng)》與今本同,說明“縣以吉玉”并沒有所謂脫文。
中華書局“全本全注全譯叢書”中的《山海經(jīng)》,經(jīng)文徑作“縣嬰以吉玉”[26],既無版本依據(jù),又無校記說明,會讓人誤以為《山海經(jīng)》原本就如此。根據(jù)此書作者方韜所作的《前言》,他是“重點參考了袁珂先生的《山海經(jīng)校譯》”,因此這句經(jīng)文是直接取自《山海經(jīng)校譯》。我們認為,不能只在《前言》做一籠統(tǒng)說明,就可以直接取用別人的研究成果。何況袁先生這一沒有版本依據(jù)的理校,是不能成立的。方韜《山海經(jīng)》一書,類似這樣的妄改之處不在少數(shù),作為一部面向大眾的普及讀物,這種做法既不靠譜,又貽誤讀者。
15.又西二百里,曰蔓渠之山。……有獸焉,其名曰馬腹,其狀如人面虎身,其音如嬰兒,是食人。(《中次二經(jīng)》)
“馬腹”,《中次四經(jīng)》讙舉之山作“馬腸”,云:“洛水出焉,而東北流注于玄扈之水,其中多馬腸之物”。元鈔本郭璞《山海經(jīng)圖贊》小題與正文皆作“馬腸”,云:“馬腸之物,人面似虎”[20]26。是就蔓渠山與讙舉山的“馬腸”而立說的,因此此經(jīng)“馬腹”應為“馬腸”之誤,灼然無疑。胡文煥《山海經(jīng)圖》卷上“馬腸”條圖說云:“蔓渠山有獸,名馬腸,其狀人面虎身,音如嬰兒,食人。”《三才圖會·鳥獸》卷四“馬腸”條同,亦作“馬腸”,皆可為證。
從上文可以看出,《山海經(jīng)》及郭璞注中的文獻錯誤原因各異,類型多樣。有的文獻錯誤可以通過版本對勘來發(fā)現(xiàn),有的則需要通過文例歸納來發(fā)現(xiàn)。前人之所以會對《山海經(jīng)》文獻做出誤解或誤校,一個重要原因就是沒有通盤考慮《山海經(jīng)》的寫作文例??梢姼鶕?jù)文例進行???,是文獻校勘實踐中行之有效的重要方法,值得重視。本文就較多地使用了文例校這一方法來對《山海經(jīng)》文獻進行校理,其得失如何,相信讀者自有判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