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文華
在定罪量刑時,傳統(tǒng)刑法理論往往關(guān)注行為和責任,顯得過于絕對。事實上,從參與主體的角度審視行為和責任,有時更有助于理性地看問題。以正當防衛(wèi)為例,有學者從侵害人的視角出發(fā),認為侵害人法益值得保護性的下降程度影響防衛(wèi)權(quán)邊界的劃定,并與防衛(wèi)限度的判斷密切相關(guān)。〔1〕參見陳璇:《侵害人視角下的正當防衛(wèi)論》,載《法學研究》2015年第3期,第120-138頁。這種從侵害人立場出發(fā),對正當防衛(wèi)具體要件認定展開體系化解釋的方法,拓展了正當防衛(wèi)研究的視野,其積極意義值得肯定。同樣,基于維護防衛(wèi)人權(quán)利和強化法益保護的需要,從受害者(遭受不法侵害的防衛(wèi)人等)視角對正當防衛(wèi)的具體條件進行解釋,有助于進一步深化對正當防衛(wèi)的研究。特別是對遭受特殊侵害的行為人而言,從其作為特殊受害者的立場進行審視,能為客觀評價行為性質(zhì)提供新的視角和理論支撐。
行為人受到特殊侵害,受特殊心理及其應激行為驅(qū)使,其反擊行為在性質(zhì)上可能與普通危害行為有所不同。基于理性與道德情感需要,對行為的評價不該忽視行為人的特殊心理及其應激反應。然而,司法實踐似乎完全置此于不顧。以受虐婦女殺夫案為例,筆者在中國裁判文書網(wǎng)上隨機檢索127例判決書發(fā)現(xiàn),受虐妻子殺夫案的共同特點是,妻子不堪忍受丈夫長期家暴,最后因殺死丈夫被法院以故意殺人罪判刑,刑期從有期徒刑2年6個月(包括緩刑)至無期徒刑不等。甚至,在妻子反擊而未造成輕傷以上結(jié)果的場合,也被以故意殺人罪判刑?!?〕例如,在柳某故意殺人案中,柳某與李某登記結(jié)婚系夫妻,柳某長期遭受李某打罵,并多次報警處理。2015年6月9日14時許,柳某因離婚事宜與李某發(fā)生口角,在遭到李某恐嚇、毆打后,趁其不備用榔頭打擊被害人,致李某多處受傷,但均未構(gòu)成輕傷以上。法院以故意殺人罪判處柳某有期徒刑2年。參見浙江省余姚市人民法院(2016)浙0281刑初169號刑事判決書。盡管法院通常對妻子殺人給予從輕處罰,但基本上是從被害人過錯的角度來評價的,并未考慮行為人受特殊心理狀態(tài)及應激反應所驅(qū)動這一因素。
在司法實踐中,對于殺夫的受虐婦女,判例常以“情急之下”“無法忍受”“不滿”揭示當事人行為時之心理狀態(tài)。丈夫之暴力虐待被認定為被害人過錯,妻子長期受虐下的特殊心理及應激反應對行為定性的影響,則完全被司法忽略。事實上,在我國裁判文書中,特殊心理狀態(tài)及應激反應對行為定性的影響,幾乎沒有被提及過。在司法實踐中,無論丈夫如何暴力虐待妻子,妻子的反擊行為都被當作一般侵害加以對待。只要妻子欲殺丈夫,無論造成何種危害結(jié)果,都將以故意殺人罪論處。問題在于,對于刑法規(guī)范適用而言,只有更好地平衡社會秩序維護機能與人權(quán)保障機能,才能最大程度地實現(xiàn)刑罰效果的最佳化?!?〕參見彭文華、傅亮:《論〈刑法修正案(十一)〉關(guān)于刑事責任年齡的規(guī)定》,載《青少年犯罪問題》2021年第1期,第32頁。就特殊心理狀態(tài)對罪責的阻卻而言,需要在不法侵害人與受特殊心理狀態(tài)支配的防衛(wèi)人之訴求和權(quán)益間加以恰當平衡,才能夠更為理性地對行為進行定性的價值判斷。本文借鑒兩大法系國家的經(jīng)驗,以特殊行為人(包括防衛(wèi)人等)的視角,對其特殊心理及應激行為對行為定性的影響,擬從法理與規(guī)范的立場加以深入分析和評價,以期客觀看待其在定罪量刑中的體系性地位。
對在特殊心理狀態(tài)下實施的危害行為如何定性,兩大法系國家有不同認識和理解。對行為人的特殊心理狀態(tài),英美法系國家往往在不法層面討論其性質(zhì)及其對定性的影響,大陸法系國家則通常在責任層面對之進行評價。
英美法系國家對犯罪有兩種正面辯護:正當辯護和寬恕辯護。前者包括自衛(wèi)、緊急避險等,后者表明被告行為有錯卻存在可原諒的其他原因?!?〕See Abigail Finkelman, Kill Or Be Killed: Why New York’s Justification Defense Is Not Enough for the Reasonable Battered Woman, and How to Fix It, 25 Cardozo J. Equal Rts. & Soc. Just. 267 (2019), p. 283.典型寬恕理由是受虐婦女綜合癥?!笆芘皨D女綜合癥”一詞最早見于1977年美國國家心理健康研究所資助的研究中,〔5〕See Lenore E. A. Walker, The Battered Woman Syndrome, Fourth Edition, New York: Springer Publishing Company, 2017, p. 49.而受虐婦女綜合癥理論乃美國心理學院教授麗諾爾·沃克在其所著《被毆婦女》一書中提出的。沃克立足于大量臨床研究提出受虐婦女綜合癥理論,旨在為遭受持續(xù)身體和心理虐待的婦女使用武力反擊提供幫助,借此支持自衛(wèi)主張并為難以理解的行為之合理化尋求依據(jù)?!?〕See Battered Woman Syndrome, 11 Geo. J. Gender & L. 59 (2010), p. 60.該理論的核心觀點是“患有受虐婦女綜合癥的婦女不能以‘理性人’的方式確定對死亡或嚴重身體傷害的恐懼,自衛(wèi)判斷必須考慮到她的精神狀況?!薄?〕Gayle Strommen, Criminal Law - Battered Women and Self-Defense, 63 Temp. L. Rev. 375(1990), p. 375.起初,受虐婦女綜合癥用來解釋某些受丈夫、伴侶或情人虐待的婦女的行為(包括潛在的暴力行為)。〔8〕See Xinge He, Emma Johnson, Lauren Katz, Blake Pescatore, Alexandra Rogers & Eva Schlitz, Domestic Violence, 21 Geo. J.Gender & L. 253 (2020), p. 274.因為受虐婦女生活在親密合作伙伴(通常是男人)施加的身體、性或心理虐待中,會表現(xiàn)出某些共同的心理和行為反應。根據(jù)該理論,對受虐妻子不能以“理性人”的方式看待,其殺夫存在寬恕理由。受虐婦女綜合癥全面、系統(tǒng)地解釋了受虐婦女為什么沒有離開親密伴侶,為什么不尋求其他幫助,為什么認為自己有危險,為什么對家庭暴力會困惑不已,為什么難以控制自己的心理和行為,為什么會訴諸暴力,等等?!?〕針對受虐婦女綜合癥,沃克提出了所謂經(jīng)科學檢驗的七個標準。它們是:“(1)創(chuàng)傷事件的侵入性回憶;(2)過度覺醒和高度焦慮;(3)通常表現(xiàn)為抑郁、分裂、最小化、壓抑和否認的回避行為和情緒麻木;(4)情緒和認知上的消極改變;(5)毆打者的權(quán)力和控制措施導致人際關(guān)系破裂;(6)身體形象扭曲和/或身體或物理上的抱怨;(7)性問題。”Lenore E. A. Walker, The Battered Woman Syndrome, Fourth Edition, New York: Springer Publishing Company, 2017, p. 50.這些標準主要為了說明受虐婦女被迫反擊的原因和心理。
受虐婦女獨特的心理、行為反應,在法律上主要涉及殺害施暴者能否成立自衛(wèi)。在美國,起初將受虐婦女殺夫與普通婦女殺人等同,不認可其成立自衛(wèi)。〔10〕在1980年的莫里森訴布拉德利案(Morrison v. Bradley)中,當事人提供證據(jù)證明她患有受虐婦女綜合癥,請求法院認定其成立自衛(wèi)。法院拒絕了她的請求,理由是這樣做將改變非正常死亡案件的證據(jù)規(guī)則。See Nancy Ogle, Murder, Self-defense, and the Battered Woman Syndrome in Kansas State v. Stewart, 243 Kan. 639, 763 P. 2d 572 (1988), 28 Washburn L. J. 400(1989), p. 402.后來,受虐婦女綜合癥逐漸獲得司法實踐認可?!?1〕在1988年發(fā)生的州訴斯圖爾特案(State v. Stewart)中,妻子佩吉拒不認罪,聲稱射殺丈夫是為了自衛(wèi),她出示了她患有受虐婦女綜合癥的證據(jù),陪審團接受了自衛(wèi)的理由,宣布佩吉無罪。See State v. Stewart, 243 Kan. 639, 763 P. 2d 572, 574-75 (1988).Quoted in Nancy Ogle, Murder, Self-defense, and the Battered Woman Syndrome in Kansas State v. Stewart, 243 Kan. 639, 763 P. 2d 572(1988), 28 Washburn L. J. 400 (1989), p. 400.作為一個與科學有特殊關(guān)系的課題,美國各州法院在不同程度上接受了受虐婦女綜合癥理論。此外,加拿大、英格蘭等也在法律或司法實踐中賦予受虐婦女綜合癥應有地位。例如,1988年加拿大在一起著名案例(R. v. Lavallée)中接受“受虐婦女綜合癥”成為“辯護”理由,并考慮在刑法中賦予其地位?!?2〕See Lee Stuesser, The Defence of Battered Women Syndrome in Canada, 19 Man. L. J. 195(1990), p. 195.目前,英美法系國家普遍接受因受虐婦女綜合癥而實施的傷害行為在性質(zhì)上屬于自衛(wèi),阻卻違法性?!氨粴獘D女綜合癥或被毆妻子綜合癥已經(jīng)被確認,并被壓倒性地接受,作為創(chuàng)傷后應激障礙的一個子類?!薄?3〕Alexandria Patterson Tipton, PTSD Is a Limited Defense in Federal Court: Defendants with PTSD Generally Fail in Asserting the Affirmative Insanity Defense, and the Diminished Capacity Failure of Proof Defense Is Only Applicable in Limited Instances, 8 LINCOLN MEM’l U. L. Rev. 82 (2021), p. 87.
受虐婦女綜合癥并非沒有受到質(zhì)疑,但從來沒有相似理論像受虐婦女綜合癥理論這樣,獲得如此廣泛的接受和支持。例如,父母疏遠綜合癥就是一種極具爭議的心理障礙,但迄今為止并未獲得人們的支持。“父母中的一方操縱孩子詆毀和真正害怕另一方,不能成為正當理由。盡管父母疏遠綜合癥在心理學話語中已經(jīng)存在了幾十年,但它還沒有得到任何主要科學組織的認可……”〔14〕Alyssa G. Rao, Rejecting Unjustified Rejection: Why Family Courts Should Exclude Parental Alienation Experts, 62 B. C. L.Rev. 1759 (2021), p. 1760.又如,因不良關(guān)系導致的暴力虐待,也容易與受虐婦女綜合癥混淆。這二者的本質(zhì)差異在于:在暴力事件的不良關(guān)系模式中,受害者有行之有效的安全選擇權(quán)利,可以相對順利、安全地打電話給警察,獲得保護令或脫離施暴者等,因而被害者受虐可以被認為沒有行使她的安全選項,從而導致暴力的持續(xù)。而受虐待婦女綜合癥模式之所以能為受害者開脫,是因為她幾乎沒有選擇權(quán),乃至于因受虐待而出現(xiàn)精神健康問題。〔15〕See Heather Douglas, Stella Tarrant & Julia Tolmie, Social Entrapment Evidence: Understanding Its Role in Self-Defence Cases Involving Intimate Partner Violence, 44 U. N. S. W. L. J. 326 (2021), p. 327.從司法實踐來看,受虐婦女綜合癥常見于在婚姻關(guān)系中長期遭受家暴的妻子,男性因無有效實踐數(shù)據(jù)支撐,一般認為不能形成這種心理及行為反應。
大陸法系國家刑法雖無受虐婦女綜合癥規(guī)定,但對特殊心理狀態(tài)阻卻犯罪卻有規(guī)定。如德國刑法第33條規(guī)定:“防衛(wèi)人由于惶恐、害怕、驚嚇而防衛(wèi)過當?shù)模回撔淌仑熑??!比鹗啃谭ǖ?3條之2規(guī)定:“正當防衛(wèi)人由于可原諒的惶惑或者驚惶失措而防衛(wèi)過當?shù)?,不處罰?!表n國刑法第21條之(三)規(guī)定:“前項情形下,如其過當行為系在夜間或者其他不安的情況下,由于恐怖、驚愕、興奮或者慌張而引起的,不予處罰?!绷硗?,《日本盜犯防止法》第1條第2款規(guī)定:“雖然并沒有針對自己或他人的生命、身體或貞操的現(xiàn)在的危險,但由于行為人因恐怖、驚愕、興奮或狼狽,而當場殺傷犯人的,不處罰?!薄?6〕[日]西田典之:《日本刑法總論》(第2版),王昭武、劉明祥譯,法律出版社2013年版,第156頁。
不難發(fā)現(xiàn),大陸法系國家刑法中的特殊心理狀態(tài),與英美法系國家的受虐婦女綜合癥有所不同,主要表現(xiàn)在以下四點。一是主體不同,前者的主體是受到不法侵害的防衛(wèi)人或者準防衛(wèi)人(現(xiàn)場經(jīng)歷危險的人),后者的主體是受虐婦女;二是行為對象不同,前者的行為對象是率先發(fā)動不法侵害的人,或者“他人住所或他人看守的宅第、建筑物或者船舶”的侵入者,后者的行為對象是與行為人有密切關(guān)系的伙伴,通常是男性;三是產(chǎn)生前提不同,前者產(chǎn)生之前提,僅以行為人受到不法侵害或者住所、看守的宅第、建筑物及船舶遭受侵入為限,后者則為行為人長期遭受被害者暴力虐待;四是行為人與受害者的關(guān)系不同,前者之產(chǎn)生對行為人與受害者之間存在何種關(guān)系無具體要求,后者之產(chǎn)生以行為人與受害者之間存在特定的親密關(guān)系為前提。
對于在特殊心理狀態(tài)下,防衛(wèi)人因防衛(wèi)過當造成侵害,或者住所、看守的宅第、建筑物及船舶中人殺傷犯人,因何不處罰,大陸法系刑法理論普遍認為乃阻卻責任。在德國,學界通常主張,“被侵害者有意識或者無意識地逾越了許可的緊急防衛(wèi)界限的,其行為違法,但可依照《刑法典》第33條免除責任?!薄?7〕[德]約翰內(nèi)斯·韋塞爾斯:《德國刑法總論》,李昌珂譯,法律出版社2008年版,第192頁。對于韓國刑法第21條之(三)的規(guī)定,韓國學者認為,“超過必要性時,不成立正當防衛(wèi)而成立防衛(wèi)過當。防衛(wèi)過當并不被正當化,而且根據(jù)情況成為責任減免或者免責事由?!薄?8〕[韓]金日秀、徐輔鶴:《韓國刑法總論》,鄭軍男譯,武漢大學出版社2008年版,第284頁。日本學者也認為,《日本盜犯防止法》第1條第1款規(guī)定不處罰不是由于排除違法性,而是因為不具有責任?!?9〕參見[日]大谷實:《刑法講義總論》(新版第2版),黎宏譯,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08年版,第271頁。從學界表述可知,對特殊心理狀態(tài)支配下的侵害行為之不處罰原因,有免除責任與無責任之別,兩者有所不同。無責任乃指無譴責或者非難可能性的情形,缺乏故意、過失或者未達到刑事責任年齡是其典型形態(tài)。免除責任則指無須譴責或者非難的特殊情形,包括責任內(nèi)容未達到可罰性的情形?!傲⒎ㄕ叻艞壧崞鹭熑畏请y,因為立法者認為,行為的不法內(nèi)容、責任內(nèi)容尚未達到可罰性的界限。”〔20〕[德] 漢斯·海因里?!ひ?、[德]托馬斯·魏根特:《德國刑法教科書》,徐久生譯,中國法制出版社2017年版,第660頁。無論是免除責任與不具有責任,在性質(zhì)上均屬于阻卻責任。
在德國,對刑法第33條規(guī)定的緊急防衛(wèi)超過必要限度的體系性定位,司法裁判一度持搖擺不定態(tài)度。起初,該情形被認定為一種排除刑罰的基礎(chǔ),法院確立了超過緊急防衛(wèi)限度的違法性,只是在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以后的司法判例中才作為免責的根據(jù)?!?1〕參見[德]克勞斯·羅克辛:《德國刑法學總論》(第1卷),王世洲譯,法律出版社2005年版,第658頁。這表明對于緊急防衛(wèi)超過必要限度的性質(zhì),人們的認識是存在分歧的。不僅如此,引發(fā)爭議的還有特殊心理狀態(tài)本身。如前所述,德國刑法只是規(guī)定防衛(wèi)人之惶恐等特殊心理狀態(tài),瑞士刑法則要求是可原諒的惶惑等特殊心理狀態(tài),韓國刑法限定為夜間或者其他不安情況下之特殊心理狀態(tài),而《日本盜犯防止法》則規(guī)定為侵入住宅等產(chǎn)生危險而滋生的特殊心理狀態(tài)。就此而言,大陸法系國家刑法規(guī)定的阻卻責任的特殊心理狀態(tài),并不如受虐婦女綜合癥那樣相對清晰、明確。
人的侵害行為受一定的心理支配。侵害心理是多層次、多維度的,其形成具有復雜性,是由復雜、動態(tài)的心理結(jié)構(gòu)決定的。本文所謂的特殊心理狀態(tài),乃因行為人遭遇長期或者特殊不法侵害或者危險等而產(chǎn)生,有別于常態(tài)侵害心理狀態(tài)及精神錯亂。
常態(tài)侵害心理通常表現(xiàn)為一般性的反社會或逆社會消極人格,基于狹隘、低級的情感需要,具有自我控制能力差、情緒易受刺激并波動等特征,不能正確調(diào)節(jié)自身與外界的矛盾沖突,以至于造成心理狀態(tài)失衡,充其量只是一種性格缺陷。諸如成癮者、縱火犯、商店扒手強迫癥或患有孟喬森綜合癥等,盡管會體現(xiàn)出性格傾向,但都只是一種性格特征?!?2〕See Steven Goode, It’s Time to Put Character Back into the Character-Evidence Rule, 104 MARQ. L. Rev. 709 (2021), p. 750.性格缺陷的典型表現(xiàn)形式,是激情性心理狀態(tài)?!啊で椤且环N迅猛爆發(fā)、激動而短暫的情緒狀態(tài),如狂喜、暴怒和絕望等。處于‘激情’的人理智大為減弱,認識和控制能力降低,容易導致不顧一切、孤注一擲的行為和嚴重后果,‘激情犯罪’是突然發(fā)生,但事后往往后悔不已?!薄?3〕夏勇:《解讀中外“激情犯罪”》,載《法學》2011年第5期,第127-128頁。阻卻犯罪的特殊心理狀態(tài)要么指行為人遭遇長期暴力虐待產(chǎn)生的特定心理狀態(tài),要么指行為人遭受即時的特殊不法侵害或者危險等而產(chǎn)生的特殊心理狀態(tài),其范疇較之激情性心理狀態(tài)要小,且行為人事后并不會后悔。另外,阻卻犯罪的特殊心理只存在于特殊人群中,與常態(tài)侵害心理通常存在于普通人群中有所不同。
阻卻犯罪的特殊心理狀態(tài)也不同于精神錯亂。例如,受虐婦女綜合癥雖為特殊的心理、行為反應,容易讓人與暫時性精神錯亂聯(lián)系起來。但是,它并非精神錯亂。首先,它不符合精神病的醫(yī)學標準,因為絕大多數(shù)婦女殺死施暴者是危情下的應急反應,很難與精神錯亂聯(lián)系起來。其次,以精神錯亂作為辯護理由,會給受虐女性開脫罪責提供機會,如殺害施暴者以外的其他人也不能追究其刑事責任,這讓人無法接受。再次,若受虐女性被認定為精神錯亂,會給其帶來消極后果。“如果被虐待的女性用暫時的精神錯亂作為辯護,她就被貼上了精神病標簽,可能會被強制送進精神病院。”〔24〕Barbara A. Venesy, State v. Stewart: Self-Defense and Battered Women: Reasonable Perception of Danger or License to Kill, 23 Akron L. Rev. 89 (1989), p. 91-92.最后,精神病人不存在自衛(wèi)問題,因為她無須對自己的任何行為承擔刑事責任,但受虐婦女并非如此。總之,“受虐婦女綜合癥的證據(jù)現(xiàn)在可以接受,法院不再將受虐婦女綜合癥視為被告的一種精神缺陷?!薄?5〕Eleanor Leontine Guidry Kitto, A Criminal Law Reform in Louisiana and Its Profound Impact on Battered Women Charged with Murder, 21 Loy. J. Pub. Int. L. 107 (2019), p. 133-134.同樣,大陸法系國家刑法規(guī)定的特殊心理狀態(tài),顯然與精神錯亂等無責任能力之責任阻卻事由不同。否則,刑法就沒有必要就特殊心理支配下的防衛(wèi)過當行為等,專門作出免除責任或者不處罰的規(guī)定。
在英美法系國家,受虐婦女綜合癥作為可寬恕理由被認可,與其有著強有力的理論根據(jù)密不可分。對于阻卻不法的受虐婦女綜合癥的范疇,盡管理論與實務中存在分歧,但相對而言有其明確的成立條件。而大陸法系國家刑法規(guī)定的緊急防衛(wèi)之特殊心理狀態(tài)則欠缺有說服力的理論根據(jù),成立條件也存在分歧,這也是其在理論與實務中備受爭議的主要原因。
1.受虐婦女綜合癥阻卻犯罪的理論依據(jù)
受虐婦女綜合癥的理論根據(jù),主要包括心理學依據(jù)和法學依據(jù)。心理學依據(jù)為受虐婦女具有受虐婦女綜合癥提供理論支撐,法學依據(jù)為具有受虐婦女綜合癥的女性的侵害行為正當化提供理論支撐。
受虐婦女綜合癥的心理學依據(jù),主要是暴力循環(huán)理論與習得性無助理論。暴力循環(huán)理論是一種緩解緊張的理論,旨在解釋為什么一名女性可能會在一段時間內(nèi)忍受特定關(guān)系中的虐待。它由與反復發(fā)生的暴力循環(huán)相關(guān)聯(lián)的三個不同階段組成:“(1)緊張的建立伴隨著不斷上升的危險感,(2)嚴重的暴力事件,(3)愛的懺悔?!薄?6〕Lenore E. A. Walker, The Battered Woman Syndrome, Fourth Edition, New York: Springer Publishing Company, 2017, p. 94.第一階段以輕微虐待為特征,并因此在雙方之間建立緊張關(guān)系;第二階段是野蠻暴力無法控制地爆發(fā),打破緊張關(guān)系;第三階段是毆打者的平靜、表達歉意和請求原諒。當然,隨著暴力虐待的持續(xù),第三階段可能會變得可有可無?!傲暤眯詿o助”理論由馬丁·塞利格曼博士提出,旨在從理論上解釋暴力循環(huán)是如何讓受害者陷入虐待關(guān)系中,乃至鋌而走險的。沃克運用這一理論來解釋為什么受虐婦女不離開施虐者。沃克認為,陷入暴力循環(huán)的受害婦女會相信她們無法擺脫暴力,將停止努力避免虐待,并屈服于這種受虐模式?!?7〕See Kaley Gordon, Finding Favor: A Call for Compassionate Discretion in Cases of Battered Mothers Who Fail to Protect, 13 DREXEL L. Rev. 747 (2021), p. 771.但是,隨著暴力無休無止地循環(huán)發(fā)生,受虐婦女會產(chǎn)生恐懼、焦慮、抑郁等情緒,這種情緒隨著向公權(quán)力投訴無望的負面體驗而不斷強化。最終,“她們達到了恐懼、焦慮、抑郁的最高點,然后當她們接近憤怒、厭惡、敵意的頂峰時,她們變得不那么恐懼和抑郁了?!薄?8〕Lenore E. A. Walker, The Battered Woman Syndrome, Fourth Edition, New York: Springer Publishing Company, 2017, p. 78.在這種情況下,女性通常會采取強烈的反擊措施來改變現(xiàn)狀,以擺脫反復受虐產(chǎn)生的無助感,于是她們決意傷害施虐者。
受虐婦女綜合癥的法學依據(jù),主要是通過重塑正當防衛(wèi)的時間條件,為非對抗狀態(tài)下受虐妻子殺夫的正當化提供了理論支撐。從英美法系國家的司法實踐來看,受虐婦女綜合癥多為長期受虐妻子產(chǎn)生的特殊心理狀態(tài),并在這種心理狀態(tài)的支配下殺害丈夫。以是否存在對抗性為標準,可將受虐妻子殺夫分為非對抗性殺夫和對抗性殺夫。在對抗性殺夫場合,妻子的反擊應當說符合正當防衛(wèi)條件。在非對抗性殺夫案中,由于施暴者無現(xiàn)時暴力行為,或者說不法侵害尚未發(fā)生,如何看待其是否符合正當防衛(wèi)的時間條件?根據(jù)受虐婦女綜合癥理論,非對抗性殺夫案中受虐妻子殺夫成立自衛(wèi),需要符合緊迫性原則。關(guān)于緊迫性有兩種不同觀點:一是認為緊迫意為“危急”(imminent),乃“即將發(fā)生”;二是認為緊迫意為“立刻”(immediate),乃“即時發(fā)生”。有學者認為,需要區(qū)分兩者以恰當理解自衛(wèi)的緊迫性?!?9〕See Whitley R. P. Kaufman, Self-Defense, Imminence, and the Battered Woman, 10 New Crim. L. Rev. 342 (2007), p. 344.也有學者認為,“即將發(fā)生”與“即時發(fā)生”并無嚴格界限?!?0〕See Paul H. Robinson, Criminal Law Defenses: A Systematic Analysis, 82 Colum. L. Rev. 199(1982), p. 217.理由在于:自衛(wèi)的基本要素是訴諸武力的必要性,“即時”沒有獨立意義,只是必然性的“代理”。“即時”僅僅是衡量必要性的一種方式。之所以需要即時,是因為擔心沒有即時就無法保證必須采取防御行動來避免傷害,因而在沒有緊迫威脅的情況下采取行動可能沒有必要?!?1〕See Whitley R. P. Kaufman, Self-Defense, Imminence, and the Battered Woman, 10 New Crim. L. Rev. 342 (2007), p. 344.換句話說,如果“即將發(fā)生”的不法侵害具有必然性,同樣具有防衛(wèi)的緊迫性。在英美國家的理論界與實務界,多數(shù)人對兩者不加區(qū)分?!?2〕將“即將發(fā)生”作為緊迫性應有含義的積極意義在于:首先,如果認為緊迫性只包含“即時發(fā)生”,那么只有當丈夫開始實施暴力行為時,妻子才能自衛(wèi),等于變相剝奪了處于弱勢方的妻子的防衛(wèi)權(quán),縱容“法向不法讓步”;其次,從語義上看,“即時發(fā)生”既包括正在發(fā)生,也包括隨時可能發(fā)生,為避免隨時可能發(fā)生的暴力侵害,允許妻子以“即將發(fā)生”的暴力為據(jù)對丈夫使用武力,是合乎情理的。
2.緊急防衛(wèi)之特殊心理狀態(tài)阻卻責任的理論依據(jù)
在大陸法系國家,緊急防衛(wèi)之特殊心理狀態(tài)阻卻責任的理論依據(jù)是期待可能性理論。如在德國,對于刑法第33條規(guī)定的不受處罰的防衛(wèi)過當,學界通常認為因遭受侵犯而產(chǎn)生的情緒,屬于不可期待的情形,讓行為看起來能夠免責?!?3〕參見[德]岡特·施特拉騰韋特、[德]洛塔爾·庫倫:《刑法總論Ⅰ——犯罪論》,楊萌譯,法律出版社2006年版,第238-239頁。日本學者也認為,“因恐懼、驚愕、激奮狼狽而殺傷盜賊等的,不予處罰(《有關(guān)防治以及處分盜竊等的法律》第1條第2款)。這些都是基于不具有期待可能性或者期待可能性的降低。”〔34〕[日]松原芳博:《刑法總論重要問題》,王昭武譯,中國政法大學出版社2014年版,第172頁。但是,如果概括地將緊急防衛(wèi)之特殊心理狀態(tài)確定為責任阻卻事由,在缺乏相對明確、具體的條件限制的情形下,會不恰當?shù)財U張責任阻卻事由的范圍,并給認定帶來隨意性和不確定性。
在德國,有學者認為刑法第33條討論的罪責,行為人的動機亦可起決定作用,進而比照適用第33條?!?5〕參見[德]烏爾斯·金德霍伊澤爾:《刑法總論教科書》,蔡桂生譯,北京大學出版社2015年版,第240頁。在日本,針對《日本盜犯防止法》第1條第2款,有學者認為該規(guī)定“把相當于誤想防衛(wèi)或者誤想過剩防衛(wèi)的行為廣泛地規(guī)定為責任阻卻事由。”〔36〕[日]大塚仁:《刑法概說(總論)》,馮軍譯,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03年版,第338頁。責任阻卻事由之如此擴張顯然是不恰當?shù)?,引發(fā)爭議在所必然。例如,對于誤想防衛(wèi)過當之阻卻責任,德國的主流觀點就持否定態(tài)度?!爸髁饔^點拒絕將第33條適用到誤想防衛(wèi)過當?shù)陌讣小@碛墒牵旱?3條和第32條是聯(lián)系在一起的,因此,第33條就要求在客觀上必須具備緊急防衛(wèi)情形。同樣地,如果行為人的緊急防衛(wèi)已經(jīng)不成立,那么,就不得再對其免除責任?!薄?7〕[德]烏爾斯·金德霍伊澤爾:《刑法總論教科書》,蔡桂生譯,北京大學出版社2015年版,第240頁。責任阻卻事由不恰當擴張,還會模糊正當防衛(wèi)與防衛(wèi)過當之界限?!氨I犯等防止法的這一規(guī)定將根據(jù)刑法第36條本應屬于防衛(wèi)過當行為的一部分納入正當防衛(wèi)中,具有這樣的意義;不過,這也產(chǎn)生了一個問題,即,使得正當防衛(wèi)與防衛(wèi)過當?shù)慕缦拮兊酶幻鞔_了。”〔38〕[日]山口厚:《刑法總論》(第3版),付立慶譯,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18年版,第144頁。此外,責任阻卻事由不恰當擴張還會帶來其他問題。例如,對于反擊家暴的傷害行為,有學者指出,“如果認為殺害家庭暴力實施者的避險行為只能成立責任阻卻事由,那就意味著該行為依然屬于一種不法侵害。于是,施暴者或者第三人就可以針對避險人采取正當防衛(wèi),甚至可以行使直接致其死亡的特殊防衛(wèi)權(quán)。這樣的結(jié)論恐怕難以為人們所接受?!薄?9〕陳璇:《家庭暴力反抗案件中防御性緊急避險的適用》,載《政治與法律》2015年第9期,第26頁。這樣的詰難可謂一針見血。
將緊急防衛(wèi)之特殊心理狀態(tài)確定為責任阻卻事由,還會給責任阻卻事由的認定帶來隨意性??陀^地說,造成個體處于惶恐、驚嚇等心理狀態(tài),并不限于人的侵害行為,猛獸襲擊、災禍、事故等同樣會造成惶恐、驚嚇等心理狀態(tài),因而是極具包容性的。如果將所有遭遇不安情況而產(chǎn)生的特定心理狀態(tài)均包括在內(nèi),無異于打開了潘多拉盒子。因為,遭遇不法侵害時能否造成特殊心理狀態(tài)及造成何種情狀的特殊心理狀態(tài)會因人而異,在缺乏必要條件限制的情況下一概以責任阻卻事由論處,不可避免地會帶來不確定性。正因如此,德國學者羅克辛指出,“惶惑、害怕或者驚恐——就像其他所有的情緒沖動一樣,僅僅在罕見的邊緣性情況下,才會排除確定符合規(guī)范的意志的能力,除此之外,從這個立場出發(fā)就無法理解,為什么只有在超越緊急防衛(wèi)時,它們才會導致不受刑罰處罰?!薄?0〕[德]克勞斯·羅克辛:《德國刑法學總論》(第1卷),王世洲譯,法律出版社2005年版,第657頁。
1.阻卻不法之受虐婦女綜合癥的成立條件
美國各州判例對受虐婦女綜合癥成為寬恕理由的條件做法不一,存在較大分歧。于是,有學者提出最低限度原則(Minimum Principle)。“如果自衛(wèi)規(guī)則允許在緊急危險情況下對這一原則作出例外,那么這種例外最好保持在絕對最低限度?!薄?1〕Whitley R. P. Kaufman, Self-Defense, Imminence, and the Battered Woman, 10 New Crim. L. Rev. 342 (2007), p. 369.從美國司法實務來看,受虐婦女綜合癥所要求的最低限度,是典型且公認可成為寬恕理由的情形。從英美國家的理論與實踐來看,作為寬恕理由的最低限度受虐婦女綜合癥一般要符合以下條件。
(1)前提條件:存在持續(xù)性或長期性的暴力虐待
受虐婦女的習得性無助是經(jīng)受持續(xù)或者長期暴力傷害,在反復求助無果的情形下逐漸形成的。例如,在美國的州訴柯利案〔42〕基本案情:卡蒂娜與丈夫雷納爾多·柯利結(jié)婚近十年,長期遭丈夫暴力虐待。案發(fā)時妻子卡蒂娜與丈夫分居,當時她和母親住在一起,丈夫同孩子住一起。一天卡蒂娜打電話問孩子們情況,得知有丈夫的兩個朋友來訪,遂決定回家。到家后她要求兩位客人離開,招致丈夫向她扔了個汽水罐并進行威脅??ǖ倌人鞆拇矇|下取槍返回樓下,在丈夫穿鞋準備出門時開槍殺害了丈夫。See Brittany A. Carnes, State v. Curley: Modernizing Battered Woman’s Syndrome in Louisiana, 65 Loy. L. Rev. 223 (2019), p. 225-226.(State v. Curley)中,法院再次強調(diào)受虐者遭受長期虐待的重要性?!稗q護律師沒有對受害人長期虐待的情況進行哪怕是最低程度的調(diào)查,僅僅因為他認為她所遭受的創(chuàng)傷的影響是‘顯而易見的’?!薄?3〕Brittany A. Carnes, State v. Curley: Modernizing Battered Woman’s Syndrome in Louisiana, 65 Loy. L. Rev. 223 (2019), p.242.其中,辯護律師沒有就丈夫長期虐待舉證,是導致該案敗訴的重要原因之一。將遭受持續(xù)性或者長期性暴力虐待作為受虐婦女綜合癥形成的前提條件,已基本獲得理論界與實務界的認可。另外,持續(xù)性或者長期性暴力虐待之要求表明,若妻子遭受丈夫辱罵而非暴力虐待,無論辱罵時間多長、程度多么劇烈,其殺夫均不能成立正當防衛(wèi)。
(2)實質(zhì)條件:遭受緊迫性暴力威脅
受虐婦女使用致命武力時,受到兩個條件約束:一是遭受迫在眉睫的威脅;二是暴力威脅具有嚴重性?!爱斠粋€人面臨遭受巨大傷害或死亡的選擇,對造成巨大傷害或死亡的人使用致命武力,才是合理的?!薄?4〕Abigail Finkelman, Kill Or Be Killed: Why New York’s Justification Defense Is Not Enough for the Reasonable Battered Woman, and How to Fix It, 25 Cardozo J. Equal Rts. & Soc. Just. 267 (2019), p. 291.為什么不要求受虐婦女脫離家庭躲避受虐呢?根據(jù)城堡主義,受虐婦女沒有離開家庭的義務,這種不撤退規(guī)則得到美國大多數(shù)州的法律認可。〔45〕Ibid.但是,這并非意味著受虐婦女在家可以肆意而為。家庭也是施暴者生活的地方,若受虐婦女可以隨意對丈夫發(fā)動攻擊,也是不符合城堡主義的。正因如此,新城堡主義沒有允許女性在家中隨時使用致命武力自衛(wèi)而不撤退,這在美國許多州的法律中也有體現(xiàn)。新城堡主義實質(zhì)上明確了無義務撤退規(guī)則的行為規(guī)范,要求受虐婦女在緊迫時使用致命武力,即受虐婦女“必須先受到攻擊,然后才會使用武力”?!?6〕Jeannie Suk, The True Woman: Scenes from the Law of Self-Defense, 31 Harv. J. L. & Gender 237 (2008), p. 268.
(3)限制條件:不適用于能合理脫離施暴者控制的受虐者
面對暴力虐待,如果受虐者具有脫離的合理機會,就難以形成“習得性無助”,也不會出現(xiàn)暴力循環(huán),受虐婦女綜合癥將無從談起。美國法院肯定受虐婦女綜合癥的幾項共同要素中,就包括“被告沒有逃離或者阻撓傷害威脅的合理機會”?!?7〕Kelly Grace Monacella, Supporting a Defense of Duress: The Admissibility of Battered Woman Syndrome, 70 Temp. L. Rev.699 (1997), p. 725.在上述柯利案的審判中,妻子卡蒂娜·柯利提出了對槍擊事件的兩種相互矛盾的解釋,即其是在丈夫沒有暴力虐待的情況下意外開槍,同時她又以丈夫長期虐待作為辯護理由。這種互相矛盾的辯護被控方駁回,成為敗訴的重要原因。〔48〕See Brittany A. Carnes, State v. Curley: Modernizing Battered Woman’s Syndrome in Louisiana, 65 Loy. L. Rev. 223 (2019),p.244.那么,卡蒂娜為什么辯稱意外開槍呢?原因在于她已經(jīng)合理脫離丈夫控制,因為兩人當時處于分居狀態(tài),卡蒂娜因故回家并在特定情境下殺死丈夫,謂之“意外”在情理之中??梢?,已經(jīng)合理脫離丈夫控制,才是造成卡蒂娜作出相互矛盾的解釋的關(guān)鍵所在。據(jù)此,若妻子能夠合理脫離,如丈夫提出離婚而妻子不愿意,致丈夫長期暴力虐待,妻子殺死丈夫時,不能以受虐婦女綜合癥為由主張成立正當防衛(wèi)。
(4)主體與對象條件:受虐妻子與施暴丈夫
沃克提出受虐婦女綜合癥,起初關(guān)注的是受虐妻子,后來被擴展至家庭成員甚至所有人,便有了各種不同稱謂,但在內(nèi)涵和本質(zhì)上并無實質(zhì)差異。不過,適用主體的隨意擴張,導致了多樣化的后果,并引發(fā)眾多爭議。允許妻子之外的女性成為主體,將不可避免地導致適用對象寬泛化,進而造成主體與對象無原則擴張,甚至有人提出男性也可成為受虐婦女綜合癥的主體。男性成為主體,不但與受虐婦女綜合癥中的“受虐婦女”存在形式?jīng)_突,也缺乏事實與數(shù)據(jù)支撐,其科學性、合理性存疑。同時,如果不對主體與對象加以任何限制,是違背沃克創(chuàng)設該理論之初衷的,并會使之失去現(xiàn)實意義。從英美各國司法實踐來看,將適用主體和對象限定為共同生活的妻子和丈夫基本上獲得認可。
2.緊急防衛(wèi)之特殊心理狀態(tài)的成立條件
如上所述,盡管受虐婦女綜合癥成立范疇存在爭議,但其最低限度形態(tài)阻卻違法是得到公認的。然而,對于緊急防衛(wèi)之特殊心理狀態(tài)之成立條件與范疇,大陸法系國家尚無定論,且通常將之作為特殊的責任阻卻事由來對待。“對于該款的適用范圍雖然存在爭議,但被認為是根據(jù)欠缺期待可能性這種理由,而作為特別的責任阻卻事由來規(guī)定的。”〔49〕[日]野村稔:《刑法總論》,全理其、何力譯,法律出版社2001年版,第233頁。這也使得緊急防衛(wèi)之特殊心理狀態(tài)的成立范疇更為多元化。
從大陸法系國家刑法規(guī)定來看,緊急防衛(wèi)之特殊心理狀態(tài)的成立條件,除需要存在緊急之不法侵害或者特定危險(主要指侵入住宅等產(chǎn)生的危險)外,幾乎沒有其他條件限制。但是,由于不加任何限制會導致其范疇過寬,極易與普通激情性心理狀態(tài)混淆,故不少國家刑法通常會對特殊心理狀態(tài)產(chǎn)生的境遇或者類型加以限縮。如韓國刑法規(guī)定的“在夜間或者其他不安的情況下”屬于境遇限制,瑞士刑法規(guī)定的“可原諒的惶惑或者驚惶失措”屬于類型限制,而日本法律將“針對自己或他人的生命、身體或貞操的現(xiàn)在的危險”排除在外,無疑是另一種限制。德國刑法雖然未作特別限制,但理論上認為需要加以嚴格限定?!霸谡f明第33條時,有各種心理性推論,這些推論使得對超過限度的行為人不受刑事懲罰的做法,必須追溯到‘強烈減弱的控制意志’或者‘心理上例外的情況’中去?!薄?0〕[德]克勞斯·羅克辛:《德國刑法學總論》(第1卷),王世洲譯,法律出版社2005年版,第657頁。多樣化的標準必然導致多元化成立條件與差異化范疇,極大地削弱了特殊心理狀態(tài)阻卻犯罪的合理性。
由上可知,較之英美法系國家的受虐婦女綜合癥,大陸法系國家刑法規(guī)定的緊急防衛(wèi)之特殊心理狀態(tài)的成立條件相對簡單、概括,這是導致其范疇不當擴張的主要原因,也是大陸法系國家刑法相關(guān)規(guī)定在理論與實務中倍受爭議的根源所在。因為,簡單、概括的成立條件,會導致不同類型、情態(tài)的心理狀態(tài)相混淆,影響人們的判斷與評價。在大多數(shù)案件中,行為人受到攻擊多少都會伴隨著驚恐或者惶惑等攻擊性沖動,若在此沖動下緊急防衛(wèi)超過限度被允許,將導致權(quán)利濫用,違背立法本意?!耙驗楸唤沟墓粜詣恿?,需要根據(jù)一般預防的理由,通過一種刑罰威脅加以壓制;否則,這種導致武力自衛(wèi)權(quán)的報復,就不再能夠制止住了,這一定會導致法和平的嚴重動搖。”〔51〕同上注,第660頁。因此,如何進一步限定緊急防衛(wèi)特殊心理狀態(tài)之范疇就變得十分必要。
從兩大法系國家判例均認可的阻卻犯罪的特殊心理出發(fā),以最低限度的受虐婦女綜合癥為基礎(chǔ),對受虐婦女綜合癥本土化時的拓展與限制進行深入分析,同時對緊急防衛(wèi)之特殊心理狀態(tài)加以適當限縮,以迎合司法實踐的需要,是具有積極的理論價值和現(xiàn)實意義的。
理論上,最低限度的受虐婦女綜合癥是可以拓展的。其拓展難以通過改變前提條件、實質(zhì)條件和限制條件來達成,因為這可能會動搖阻卻違法之立場,唯有立足于主體和對象條件才有可能。另外,英美法系國家無成文法之特征決定了作為自衛(wèi)的受虐婦女綜合癥缺乏一致性的規(guī)范標準,而成文刑法通常會對正當防衛(wèi)及其成立條件等規(guī)定明確的標準。于是,來自自身(主體和對象)和規(guī)范兩個不同角度的張弛,構(gòu)成受虐婦女綜合癥理論的橫向(面的)維度與縱向(體的)維度。
1.受虐婦女綜合癥的主體拓展
以最低限度原則為基礎(chǔ),受虐婦女綜合癥的拓展主要是主體和對象的擴張。如果妻子之外的其他女性也有可能形成受虐婦女綜合癥,那么將受虐婦女綜合癥擴張至妻子之外的女性無疑是可行的。同時,從臨床經(jīng)驗和司法實踐來看,由于缺乏令人信服的醫(yī)學根據(jù)和案例支撐,男性原則上不能成為受虐婦女綜合癥的主體。
將受虐婦女綜合癥的主體限定為女性,主要理由有二。其一,女性有著完全不同于男性的生理和心理特征,且長期以來得到一定的科學數(shù)據(jù)和臨床實踐支撐,并被廣泛認同。同時,將受虐婦女綜合癥限定于女性,也得到了英美國家司法實踐普遍認可?!胺ㄔ簩κ芘皨D女綜合癥證詞的廣泛承認,承認受虐婦女的經(jīng)歷超越了特定婦女的經(jīng)歷。因此,作為評估她行為合理性的背景資料——案件的情況——關(guān)于受虐待婦女經(jīng)歷的證詞應該被接受?!薄?2〕Erica Beecher-Monas, Domestic Violence: Competing Conceptions of Equality in the Law of Evidence, 47 LOY. L. Rev. 81(2001), p. 127.其二,較之女性,男性被暴力虐待要少得多。既然如此,基于必要性、效果及司法成本等考慮,行為的犯罪化與非犯罪化向來針對一種現(xiàn)象而非個別情況,故將受虐婦女綜合癥的主體限定為女性符合法理與情理。“考慮到男性對女性的暴力遠高于女性對男性的暴力,任何自衛(wèi)法的進化都需要通過阻止無因的男性暴力和鼓勵響應性的女性暴力來解決這種不平衡?!薄?3〕Mary Anne Franks, Real Men Advance, Real Women Retreat: Stand Your Ground, Battered Women’s Syndrome, and Violence as Male Privilege, 68 U. Miami L. Rev. 1099 (2014), p. 1127.也許,受虐婦女綜合癥并非絕對為女性所有,但消除性別界限很可能是多年以后的事?!?4〕See Jacquie Andreano, The Disproportionate Eあect of Mutual Restraining Orders on Same-Sex Domestic Violence Victims, 108 CALIF. L. Rev. 1047 (2020), p. 1051.當前,將受虐婦女綜合癥的主體限定為女性是較為妥當?shù)摹?/p>
當然,即使拓展主體范圍,也必須限定于較受虐妻子更容易形成受虐婦女綜合癥的女性,不能肆意加以擴張。這類女性通常要受兩個條件約束。一是其與暴力施虐者關(guān)系密切,這是形成受虐婦女綜合癥的基礎(chǔ)。只有親密關(guān)系中的伴侶造成的長期、深深的創(chuàng)傷,才會令受虐婦女產(chǎn)生精神后遺癥,包括創(chuàng)傷后應激綜合癥。〔55〕See Magdalena Roxana Necula, The Eあects of Violence against Women, 8 Logos Universality Mentality Educ. Novelty Sect.:L.73 (2020), p. 80.二是具有較之正常女性更為不利的身心狀況。身心健康較正常女性更差的女性,會更容易形成無助與過敏性的心理和行為反應,從而更可能產(chǎn)生受虐婦女綜合癥。從我國的現(xiàn)實情況來看,符合這樣條件的女性,主要包括因故被監(jiān)護、看護的女性等。在我國,社會轉(zhuǎn)型、家庭結(jié)構(gòu)的變化及養(yǎng)老和護理模式等的改變,造就了大量因年老、患病、殘疾等需要監(jiān)護、看護的女性。在日常生活中,她們與監(jiān)護者、看護者關(guān)系極為密切,其地位,對監(jiān)護者、看護者等的依附及擺脫受虐的能力等,與家庭中的受虐妻子極為相似,甚至有過之而無不及。因此,長期遭受暴力虐待的被監(jiān)護、看護的女性,產(chǎn)生創(chuàng)傷后應激障礙是完全可能的,甚至更容易形成受虐婦女綜合癥。
需要注意的是,受虐婦女綜合癥理論拓展適用時,女性與暴力虐待者之間不應存在血緣性親緣關(guān)系。主要理由在于:首先,雖然施虐者和受虐者之間存在親密關(guān)系,但血緣性親緣關(guān)系與夫妻關(guān)系明顯不同;其次,在婚姻家庭中,除夫妻間外打罵多發(fā)生于父母與子女、兄弟姐妹等之間,且多因家庭瑣事或者教育方式等引發(fā),粗暴的教育方式、不和諧相處的承受者與遭受家庭暴力的妻子,在心理、行為反應上會決然不同;再次,從倫理道德角度來看,直系血親、近親之間的殺戮行為難以為社會容許,故在具有血緣關(guān)系的家庭成員間,以受虐綜合癥作為殺人的正當化理由,缺乏社會倫理道德基礎(chǔ);最后,從英美法系國家的情況來看,認可女性與施虐者存在血緣性親緣關(guān)系并形成受虐婦女綜合癥,并未獲得共識。
2.受虐婦女綜合癥的規(guī)范限制
在我國,受虐婦女綜合癥成為違法阻卻事由,需要受刑法對正當防衛(wèi)規(guī)定的約束。根據(jù)刑法規(guī)定,正當防衛(wèi)的時間條件是不法侵害正在進行,故形式上應當將非對抗性反擊行為排除在正當防衛(wèi)之外。不過,《最高人民法院、最高人民檢察院、公安部關(guān)于依法適用正當防衛(wèi)制度的指導意見》(以下簡稱《指導意見》)對正當防衛(wèi)時間等作了擴張性解釋,即強調(diào)緊迫性在正當防衛(wèi)時間認定上的功能和作用,在某種程度上可以說吸收了受虐婦女綜合癥理論的合理內(nèi)核。例如,《指導意見》第2條規(guī)定,“要充分考慮防衛(wèi)人面臨不法侵害時的緊迫狀態(tài)和緊張心理,防止在事后以正常情況下冷靜理性、客觀精確的標準去評判防衛(wèi)人?!薄吨笇б庖姟返?條規(guī)定,“對于不法侵害已經(jīng)形成現(xiàn)實、緊迫危險的,應當認定為不法侵害已經(jīng)開始?!边@里的“現(xiàn)實、緊迫危險”,顯然不同于傳統(tǒng)刑法理論認定正當防衛(wèi)時間時所要求的“正在進行”,因為正在進行的不法侵害是現(xiàn)實侵害而非現(xiàn)實危險。根據(jù)受虐婦女綜合癥理論,“現(xiàn)實、緊迫危險”是客觀事實而非防衛(wèi)人主觀認識。另外,何種“危險”不影響對正當防衛(wèi)時間的理解,但對防衛(wèi)限度會有影響。例如,如果防衛(wèi)的后果是剝奪生命,那么所要求的必須是“現(xiàn)實、緊迫的危險”,必須具有一定的嚴重性。
《指導意見》第6條有關(guān)正當防衛(wèi)時間的某些規(guī)定,亦有不同于受虐婦女綜合癥理論之處,總體上看屬于限制性規(guī)定。《指導意見》規(guī)定,“對于不法侵害雖然暫時中斷或者被暫時制止,但不法侵害人仍有繼續(xù)實施侵害的現(xiàn)實可能性的,應當認定為不法侵害仍在進行?!痹撘?guī)定與上述“緊迫性”要求之規(guī)定相輔相成,在一定程度上擴張了不法侵害的緊迫性。兩者不同之處在于,“現(xiàn)實、緊迫危險”不要求有先行不法侵害,“不法侵害暫時中斷或者被暫時制止”則必然要求存在先行不法侵害,否則暫時中斷或者被暫時制止無從談起。兩者之所以相輔相成,是因為“現(xiàn)實、緊迫危險”是不法侵害客觀現(xiàn)實化的危險狀態(tài),需要不法侵害行為人有一定的行為表現(xiàn),盡管不是不法侵害本身,但至少與不法侵害關(guān)聯(lián),如用刀殺人的找刀、掏刀行為等。而不法侵害暫時中斷或者被暫時制止,則不需要實施用刀殺人的買刀、找刀行為等關(guān)聯(lián)行為,即使不法侵害完全停止,如不法侵害人暫時休息,也可以認定為不法侵害暫時中斷或者被暫時制止??梢姡安环ㄇ趾簳r中斷或者被暫時制止”拓展了不法侵害的“現(xiàn)實、緊迫危險”。
《指導意見》規(guī)定的暫時性要求,雖然對刑法所規(guī)定的“正在進行”作了擴張解釋,但較之受虐婦女綜合癥理論要更嚴苛。“暫時”本意指“短時間的”,〔56〕參見中國社會科學院語言研究所詞典編譯室編:《現(xiàn)代漢語詞典》(第7版),商務印書館2017年版,第1631頁。雖然沒有具體的時間限度,但從語義上看應當指相對短暫的、隨時可發(fā)生的,其與受虐婦女綜合癥理論所要求的“即將”截然不同。根據(jù)受虐婦女綜合癥理論,不能將“即將發(fā)生”簡單地理解成時間上的“暫時性”,其有效性與不法侵害的持續(xù)性直接相關(guān)。如果不法侵害具有持續(xù)的可能性或者條件,即使時間上相對較長而不具有暫時性,也可以理解成“即將”。正因如此,“即將”具有一定的模糊性與較大的包容性,美國學者羅賓遜甚至主張十天之內(nèi)發(fā)生亦可認定為即將發(fā)生?!?7〕See Paul H. Robinson, Criminal Law Defenses: A Systematic Analysis, 82 Colum. L. Rev. 199(1982), p. 217.顯然,《指導意見》規(guī)定的“暫時”不可能包括數(shù)天或者十數(shù)天這樣長的時間,具體指多長時間有待司法解釋明確。總之,較之受虐婦女綜合癥理論,《指導意見》關(guān)于“暫時”的規(guī)定,在某種程度上限制了正當防衛(wèi)的成立范疇。
如前所述,大陸法系國家刑法對緊急防衛(wèi)之特殊心理狀態(tài)的適用條件規(guī)定得較為籠統(tǒng)、概括,如何加以限制成為人們關(guān)注的話題。羅克辛所謂的“強烈減弱的控制意志”或者“心理上例外的情況”,是對緊急防衛(wèi)之特殊心理狀態(tài)加以極端限縮的體現(xiàn),并未發(fā)揮其作為責任阻卻事由的功能。在限制緊急防衛(wèi)之特殊心理狀態(tài)的適用條件上,英美法系國家的受虐婦女綜合癥理論起到了很好的借鑒作用。
1.緊急防衛(wèi)之特殊心理狀態(tài)范疇限縮的基礎(chǔ)與方向
德國最高法院刑事判例認可諸如長期遭受暴力虐待等而進行的緊急防衛(wèi),即使超過限度也可以根據(jù)德國刑法第33條之規(guī)定不予處罰?!爱斠环N長期以來被預感到的和所害怕的事件,在發(fā)生時從精神上擊倒行為人時,這名行為人也能夠惶惑、害怕或者驚恐地做出反應。另外,這種超過限度的情況所具有的可預見性和可避免性,并不一定排除訴諸第33條;因為這個行為人沒有義務來避開這種能夠產(chǎn)生情緒沖動的攻擊?!薄?8〕[德]克勞斯·羅克辛:《德國刑法學總論》(第1卷),王世洲譯,法律出版社2005年版,第659頁。其中的“長期以來被預感到的和所害怕的事件”,與受虐婦女綜合癥理論所要求的受虐婦女遭受長期暴力虐待,在某種程度上具有相似性。因此,英美法系國家的受虐婦女綜合癥理論,無疑為限縮緊急防衛(wèi)之特殊心理狀態(tài)范疇奠定了基礎(chǔ)。
在英美的司法實踐中,適用受虐婦女綜合癥引發(fā)爭議的情形并不鮮見。例如,被脅迫經(jīng)歷也會產(chǎn)生焦慮障礙,按理可成為寬恕理由。但是,反對者卻擔心婦女受脅迫范疇過于廣泛,容易導致被濫用。“法院一直不愿意將受虐婦女綜合癥延伸到對脅迫的辯護中,因為該理論可以為那些與施暴者一起對無辜的人犯罪的受虐婦女開脫。”〔59〕Alafair S. Burke, Rational Actors, Self-Defense, and Duress: Making Sense, Not Syndromes, out of the Battered Woman, 81 N. C.L. Rev. 211 (2002), p. 211.又如,女性趁施虐者睡覺等施加傷害,能否以受虐婦女綜合癥為由主張寬恕亦存在分歧?!白罴值淖孕l(wèi)問題出現(xiàn)在非對抗性殺戮的案例中——女性在挨打之前或之后進行回擊,或者最具爭議的是,在施虐者睡著的時候進行回擊。”〔60〕Kit Kinports, So Much Activity, So Little Change: A Reply to the Critics of Battered Women’s Self-Defense, 23 St. Louis U.Pub. L. Rev. 155 (2004), p. 156.此外,在迫在眉睫的暴力威脅判斷標準等方面,判例也有不同意見。上述爭議無疑給受虐婦女綜合癥及自衛(wèi)認定造成一定困惑。“由于受虐婦女綜合癥的原因,檢察官們還受到了一系列錯誤信息的困擾?!薄?1〕Amber Simmons, Why Are We So Mad? The Truth behind “Angry” Black Women and Their Legal Invisibility as Victims of Domestic Violence, 36 HARV. B. L. LAW J. 47 (2020), p. 69.不過,受英美法系國家不成文法特點及理論體系等影響,造成上述問題是值得理解的,畢竟沒有其他合適途徑可供選擇。
成文法系國家則不然。對于最低限度的受虐婦女綜合癥之外的其他特殊心理狀態(tài)和行為反應,即使不能通過違法性判斷其性質(zhì),也可以在有責性的范疇內(nèi)加以解決。就最低限度之外的受虐婦女綜合癥而言,很多時候確實不符合大陸法系國家刑法規(guī)定的正當防衛(wèi)時間條件,乃至于難以在定性時通過判斷是否具有違法性尋求解答。此時,如果不加區(qū)別地將所有受虐婦女綜合癥認定為違法阻卻事由,容易導致正當防衛(wèi)的不當擴張與緊急權(quán)的濫用,背離刑法的立法目的。正因存在規(guī)范限制,因而對成文法系國家而言,受虐婦女綜合癥理論的本土化不能限于違法阻卻事由層面上的探究。例如,反擊者因長期遭受暴力虐待產(chǎn)生創(chuàng)傷性應激障礙,有著特殊的心理狀態(tài)和行為反應,若不符合正當防衛(wèi)成立條件,就不能阻卻違法。但是,這并不意味著反擊行為不正當。在違法阻卻事由之外,仍存在排除犯罪性的路徑。
從大陸法系國家及我國的情況來看,在不能認定為阻卻違法的情形下,認定為阻卻責任而排除犯罪性,或者認定為責任減輕事由,是具有可行性的。只不過,我們不能像大陸法系國家刑法規(guī)定的那樣,對阻卻責任的緊急防衛(wèi)之特殊心理狀態(tài)規(guī)定得過于寬泛,而是需要加以一定限縮。尤其需要注意的是,阻卻責任的特殊心理狀態(tài)不同于一般的情緒障礙和精神錯亂,而是一種創(chuàng)傷后的應激障礙。根據(jù)美國精神病學協(xié)會(APA)的研究,創(chuàng)傷后應激障礙屬于焦慮障礙,是由于“暴露在極端創(chuàng)傷性應激源中”而導致的,包括經(jīng)歷或目睹死亡威脅或?qū)ψ约夯蛩说膰乐貍??!?2〕See American Psychiatric Association, Diagnostic and Statistical Manual of Mental Disorders (4th ed.). Washington: American Psychiatric Association, 1994, p. 424.這意味著情緒受到壓迫、被脅迫的經(jīng)歷,或者經(jīng)歷死亡威脅等嚴重傷害是產(chǎn)生焦慮障礙的根本原因。因此,某種特殊心理狀態(tài)成立責任阻卻事由,其前提必須是在被壓迫、被脅迫的特殊經(jīng)歷下產(chǎn)生的,或者經(jīng)歷死亡威脅等嚴重傷害后產(chǎn)生的。相應地,普通不法侵害導致的惶恐、驚嚇等心理狀態(tài),不能成為阻卻責任的事由。
2.阻卻責任的緊急防衛(wèi)特殊心理狀態(tài)范疇之具體限縮
由于最低限度的受虐婦女綜合癥之認定條件相對明確、具體,成立自衛(wèi)并作為寬恕理由也基本成為定論,故而對那些存在爭議的特殊心理狀態(tài),在不宜認定為違法阻卻事由的情形下,若不具有期待可能性,可認定為責任阻卻事由。在確定阻卻責任的特殊心理狀態(tài)范疇時,需要區(qū)分其與阻卻違法的最低限度的受虐婦女綜合癥的界限。從后者的適用條件來看,它們之間還是存在明顯區(qū)別的。
受虐婦女綜合癥的前提條件是有因性,即存在持續(xù)性或長期性的暴力傷害,這對認定阻卻責任的特殊心理狀態(tài)同樣重要。因為缺乏期待可能性也不是無故的,而是有因的?!?3〕這里的“有因”,是指除遭受不法侵害本身之外的其他原因,否則就不能稱為有因。因為任何人遭受不法侵害,心理狀態(tài)多少都會與正常狀態(tài)有異,不能成為缺乏期待可能性的理由。德日等國法律規(guī)定之所以隨意、不確定,在于未區(qū)分有因與無因之特殊心理狀態(tài)及不同類型的特殊心理狀態(tài)。如德國、瑞士刑法規(guī)定就采取無因論。無因論會導致不法侵害、緊急危險導致的特殊心理狀態(tài)也被認定為責任阻卻事由,會架空違法阻卻事由,引發(fā)評價上的混亂。與作為違法阻卻事由的“因”不同,作為責任阻卻事由的“因”不一定是暴力傷害,即使是威脅或者要挾也是可以的。同時,即使是暴力傷害也不要求具有持續(xù)性或長期性。根據(jù)期待可能性理論,有過遭受暴力侵害的經(jīng)歷等,足以導致難以期待行為人不實施傷害行為的,都可以阻卻責任。
阻卻違法的受虐婦女綜合癥須以存在迫在眉睫的暴力威脅為實質(zhì)條件,且通常采取客觀標準,對于采取主觀標準是否成立自衛(wèi)則存在較大爭議。之所以存在這種區(qū)別,原因在于兩者的評價依據(jù)不同??陀^標準有賴于事實性測試,主觀標準以評價性測試為據(jù)?!笆聦嵭詼y試要求陪審團考慮被告是否突然和暫時失去了自我控制。評價性測試要求陪審團參照理性人或普通人的標準來考慮被告是否應該失去自制力?!薄?4〕Graham Virgo, Provocation Restrained, 64 Cambridge L. J. 532 (2005), p. 532.客觀標準是針對事實之測試,較為客觀、明確;比較而言,主觀標準強調(diào)防衛(wèi)人主觀認識的合理性,本身較為模糊、籠統(tǒng),自然會引起爭議。另外,根據(jù)我國刑法規(guī)定,主觀上認為存在不法侵害或者威脅,事實上并不存在,屬于假想防衛(wèi),理論上通常認為不能阻卻違法。因此,當不存在客觀的暴力虐待事實或者威脅,行為人主觀上認為存在且符合理性人或普通人標準,雖然不阻卻違法性,但在不能期待行為人不實施傷害行為的情形下,可以阻卻責任。
在英美法系國家,如果行為人能準確預測暴力事件,通??梢哉J定為自衛(wèi)并成為寬恕理由?!俺抢硇缘娜耸艿搅碎L期的虐待,因此能夠準確地預測暴力事件,否則他們不太可能在一個人睡覺時攻擊他?!薄?5〕Amanda Clough, Battered Women: Loss of Control and Lost Opportunities, 3 J. Int’l & Comp. L. 279 (2016), p. 282.例如,丈夫每次酗酒回家都會對妻子實施嚴重的暴力虐待,當妻子發(fā)現(xiàn)丈夫酗酒回家時將其殺死,可以成立自衛(wèi)。理由在于:對于妻子而言,丈夫酗酒回家必然會實施嚴重的暴力虐待,故只要丈夫酗酒回家時,妻子預測其會實施嚴重的暴力虐待無疑是準確的,故傷害丈夫可成為寬恕理由。不過,這種情況由于不存在不法侵害,不符合我國刑法規(guī)定的正當防衛(wèi)前提條件。如果對妻子實施傷害行為缺乏期待可能性,可認定為責任阻卻事由而不處罰?!?6〕在鄧玉嬌案中,法院認定鄧玉嬌成立防衛(wèi)過當,并以她存在自首情節(jié)和部分(限定)刑事責任能力為由,依法判決免予刑事處罰。對此,有學者從防衛(wèi)人的立場出發(fā),認為鄧玉嬌的行為成立正當防衛(wèi)。參見何萍:《論特殊防衛(wèi)中的犯罪侵害——兼評鄧玉嬌故意傷害案》,載《法學》2009年第8期,第159頁。筆者認為,鄧玉嬌遭鄧貴大等人強求異性陪浴,甚至百般糾纏不讓離開房間,在無法脫身且繼續(xù)遭鄧貴大等人猥褻、糾纏的情形下,期待鄧玉嬌不實施傷害行為不具有可能性,故認定為責任阻卻事由不處罰較為合理。
受虐婦女綜合癥的限制條件是,不適用于能合理脫離施暴者控制的受虐者,這是以受虐者與施虐者之間存在親密關(guān)系為前提的。在成立責任阻卻事由的場合,由于不需要行為人與被害人之間存在親密關(guān)系,且作為責任阻卻事由的特殊心理狀態(tài)是以期待可能性理論為根據(jù)的,因而對能否合理脫離施暴者控制需要另當別論。如果行為人無故遭受不法侵害者刻意、任性的暴力干擾、糾纏,且難以通過正常途徑擺脫施暴者的暴力干擾、糾纏,就不能期待他不對不法侵害者進行傷害,此時可以阻卻責任而不處罰。例如,甲見乙便會遭乙戲弄或者暴力毆打,為避免與乙碰面而有意規(guī)避,但乙故意制造機會令甲無法正?;乇?,若甲因無法正?;乇芏娨也嵤﹤?,就可被認定為責任阻卻事由而不處罰。
從主體和對象條件來看,如果不符合受虐婦女綜合癥要求,在對其不實施傷害行為不具有期待可能性的情形下,均可認定其為責任阻卻事由。這意味著,受虐妻子,受監(jiān)護、看護的女性之外的其他女性及男性,均可成為阻卻責任的特殊心理狀態(tài)的主體。當然,如果是受虐妻子,受監(jiān)護、看護的女性,在其他條件不符合受虐婦女綜合癥要求的情形下,其不實施傷害行為不具有可期待性,理當阻卻責任。
在英美法系國家,也有人提出對于受虐婦女綜合癥等特殊心理狀態(tài),在減輕責任事由的框架下進行辯護更合適。“受虐待的婦女故意殺人將不得不依靠減少責任來辯護。這可能被認為是一種更適當?shù)霓q護,因為患有受虐婦女綜合癥的婦女并不對自己的行為負全部責任,而且往往不會被激怒而殺人?!薄?7〕Graham Virgo, Provocation Restrained, 64 Cambridge L. J. 532(2005), p. 534.在最低限度原則的范圍內(nèi),認定受虐婦女綜合癥作為寬恕理由阻卻違法,將最低限度的其他特殊心理狀態(tài)和行為反應作為減輕責任的辯護理由,是英美法系國家相對通行的做法。比較而言,對于受虐妻子在獨特心理狀態(tài)下實施的反擊行為,我國司法實踐的定性相對單一。
《最高人民法院、最高人民檢察院、公安部、司法部關(guān)于依法辦理家庭暴力犯罪案件的意見》(以下簡稱《意見》)規(guī)定,“準確認定對家庭暴力的正當防衛(wèi)”,需要“充分考慮案件中的防衛(wèi)因素和過錯責任”,這里的“防衛(wèi)因素”顯然屬于量刑情節(jié)。受虐妻子的獨特心理狀態(tài)及行為反應當屬于防衛(wèi)因素,根據(jù)《意見》規(guī)定乃量刑情節(jié),其性質(zhì)與違法阻卻事由、責任阻卻事由存在本質(zhì)不同。對此,有學者指出,“處理此類案件局限于量刑情節(jié)的考察并不妥當,并且司法機關(guān)在否定正當化事由之適用后又承認行為具有防衛(wèi)因素也顯得矛盾?!薄?8〕隗佳:《責任阻卻性緊急避險的厘清與適用——以受虐婦女殺夫案為視角》,載《法學家》2020年第1期,第131頁?!兑庖姟芬桓艑⑹芘捌拮拥奶厥庑睦頎顟B(tài)規(guī)定為量刑情節(jié),對受虐妻子殺夫的定性產(chǎn)生了非常消極的后果。判例一邊倒地將受虐妻子殺夫認定為故意殺人罪,與《意見》規(guī)定不無關(guān)系。這樣的規(guī)定,根本沒有從受虐妻子的角度審視其殺夫的正當化問題,容易令人誤認為“當女性拿著槍或刀應對這些威脅時,她們被視為使用了過度武力來保護自己”〔69〕Michael R. Slaughter, The Battered Women Syndrome and Self-Defense, 1 Women’s L. J. 78 (1997), p. 79.。我國司法實踐將受虐妻子殺夫一律認定為故意殺人罪,這種單一的定性恰恰忽視了從受虐妻子的角度看問題,不利于保護防衛(wèi)人權(quán)利,既不符合刑法規(guī)定,也有違法益保護原則。
那么,減輕責任的特殊心理狀態(tài)包括哪些具體情形呢?理論上,違法阻卻事由、責任阻卻事由之外的特殊心理狀態(tài),均可成為責任減輕事由。以我國刑法和司法解釋對正當防衛(wèi)的規(guī)定為據(jù),結(jié)合上述分析與司法實踐,筆者認為,減輕責任的情形主要包括:遭受長期不法侵害,在沒有任何理由的情況下,趁不法侵害人不備實施傷害行為的;主觀上認為存在迫在眉睫的暴力威脅并實施傷害行為,但其主觀認識缺乏合理性的;在缺乏準確預測遭受暴力威脅的情形下,主觀想象可能遭受暴力威脅或者侵害,趁不法侵害人睡覺、不備時,實施傷害行為的;在遭受暴力侵害后,趁不法侵害人睡覺、不備等實施傷害行為的;能夠正常擺脫不法侵害人暴力威脅,如不法侵害人要求離婚卻拒不離婚,或者正常回避不法侵害人便可避免沖突,拒不回避而傷害不法侵害人的;長期或持續(xù)遭受不法侵害人要挾等,再次遭受要挾而實施傷害行為的,等等。
需要注意的是,減輕責任的特殊心理狀態(tài)與被害人過錯有所不同。被害人過錯也會導致行為人產(chǎn)生特定心理狀態(tài),其在廣義上應當包括受虐婦女綜合癥等一切特定心理狀態(tài)。狹義的被害人過錯屬于量刑情節(jié),并非違法阻卻事由和責任阻卻事由。由于量刑的類型和程度存在差異,不同的被害人過錯可在不同程度上影響量刑,因而被害人過錯原則上無須受相關(guān)條件限制。因此,被害人過錯的范疇較之減輕責任的特殊心理狀態(tài)要寬泛。本文所謂的特殊心理狀態(tài)為外因性的,即被害人曾對行為人有過錯行為,如暴力虐待或者威脅、要挾等。這種既往過錯會影響行為人并令其產(chǎn)生特定心理狀態(tài)。當被害人再次實施不法侵害時,行為人在特定心理狀態(tài)下實施傷害行為,若不阻卻違法或者責任,應當作為從寬處罰事由。被害人過錯則不限于此。一方面,即使被害人過錯是外因性的,如被害人對行為人曾有過暴力虐待等行為,若行為人主動挑起紛爭而傷害被害人,也難以磨滅被害人曾有過的暴力虐待等過錯,但此種情形不能認為具有減輕責任的特殊心理狀態(tài)。另一方面,與減輕責任的特殊心理狀態(tài)不同的是,被害人過錯可以是原生性的,即未曾對行為人有過錯行為,只要被害人實施不法侵害或者挑釁等不當行為,能讓人產(chǎn)生不滿情緒或心理,對行為人而言就意味著被害人存在過錯,但此時特殊心理狀態(tài)及其行為反應則無從談起。總之,減輕責任的特殊心理狀態(tài)受特定條件限制,應屬于特殊的被害人過錯。
作為最強有力的部門法,刑法不但要以維護社會秩序和保障人權(quán)為基本機能,更要將維護國家與社會安全置于核心地位?!?0〕參見彭文華、傅亮:《習近平法治思想引領(lǐng)下的中國刑法學新理念》,載《青少年犯罪問題》2022年第1期,第16頁。就正當防衛(wèi)成立而言,從不同的安全立場出發(fā),可能會有不同見解。我國司法實踐將丈夫施虐及對妻子的影響作為量刑情節(jié),相對強調(diào)不法侵害人的安全。英美法系國家將受虐婦女綜合癥作為違法阻卻事由,以及大陸法系國家刑法將特殊心理狀態(tài)規(guī)定為責任阻卻事由,則更側(cè)重防衛(wèi)人的安全保護。從刑法理性的角度來看,英美法系國家的受虐婦女綜合癥理論通過嚴格限制適用條件,將受虐婦女綜合癥酌情運用于正當防衛(wèi)制度中,較好地解決了受虐婦女傷害施暴者的正當化問題。大陸法系國家刑法雖對緊急防衛(wèi)之特殊心理狀態(tài)及行為反應的性質(zhì)作了規(guī)定,但總體來看較為籠統(tǒng)、概括,導致在理論和實踐中存在較大分歧。比較而言,我國司法實踐對受虐妻子的特殊心理狀態(tài)及行為反應僅以量刑情節(jié)論,讓人感覺略有重侵害人權(quán)益保障而輕防衛(wèi)人安全訴求之嫌。
在理論上,需要注意對阻卻犯罪的特殊心理狀態(tài)的誤讀、曲解。有學者反對引入受虐婦女綜合癥理論,認為這樣做“忽視了我國與英美法系國家在正當防衛(wèi)制度上存在的差異。因為要將‘受虐婦女綜合癥’理論引入正當防衛(wèi)之中,必須考慮受虐婦女主觀上對于不法侵害的認知,這恰好吻合了加拿大刑法規(guī)定?!薄?1〕王?。骸斗纯辜彝ケ┝χ械木o急權(quán)認定》,載《清華法學》2018年第3期,第121頁。另有學者認為受虐婦女綜合癥屬于免責事由?!按_立‘被虐婦女綜合癥’的作用在于降低‘緊迫性’的判斷標準,使之由‘理性的一般人’轉(zhuǎn)變?yōu)椤唧w的行為人(精神病人)’,因而僅僅是一種免責事由,而非正當化事由……”〔72〕潘星丞:《正當防衛(wèi)中的“緊迫性”判斷——激活我國正當防衛(wèi)制度適用的教義學思考》,載《法商研究》2019年第2期,第33頁。還有學者對受虐婦女綜合癥作為自衛(wèi)理由持懷疑態(tài)度,認為將施暴者殺傷的行為有成立正當化緊急避險的余地。〔73〕參見陳璇:《家庭暴力反抗案件中防御性緊急避險的適用》,載《政治與法律》2015年第9期,第17頁。通過文中分析,可知這些觀點均存在一定問題。以加拿大刑法規(guī)定為反對理由不可取,因為受虐婦女綜合癥理論緣起于美國。而且,受虐婦女殺夫成立自衛(wèi),要求主觀上對不法侵害有認知,在普通正當防衛(wèi)認定中也同樣需要。將受虐婦女綜合癥一律認定為責任阻卻事由,則明顯以偏概全。認為受虐者殺傷施暴者成立緊急避險亦失之偏頗,且不符合我國刑法規(guī)定,因為我國刑法規(guī)定緊急避險不能針對危險來源(如制造危險者)。